在友爱幽静的月光下

                
                
中秋节就应景谈谈月吧。
标题引出自维吉尔《埃涅阿斯纪》第二卷第255行，当时特洛亚人欢欢喜喜地把希腊人留下的木马拖进城里，随后维吉尔写道：
Vertitur interea caelum et ruit Oceano nox
involuens umbra magna terramque polumque
Myrmidonumque dolos; fusi per moenia Teucri
conticuere; sopor fessos complectitur artus.
Et iam Argiva phalanx instructis navibus ibat
a Tenedo tacitae per amica silentia lunae
litora nota petens, flammas cum regia puppis
extulerat.
再说天宇运转，黑夜从瀛海升起，用无边的阴影遮盖住大地和天空，也遮盖了希腊人的奸诈；特洛亚人睡下了，全城静悄悄的；睡眠笼罩着他们疲倦的肢体。这时希腊人的舰队排成队列离开了泰涅多斯岛，在静默的月亮的友好的掩护下（per amica silentia lunae），直向早先登陆的地点驶去，忽然间阿加门农的主舰上点起了信号火…… （杨周翰 译）
这里的silentia lunae （静默的月亮）到底指什么，可谓聚讼纷纭。注释家的解说也五花八门，盈亏程度不同的各种月，从新月（黑暗）、弦月到满月，各种猜测都有人提到，简而言之，忽略掉其中的细节，可以分为“光明派”（有月光）和“黑暗派”（无月光）两大势力。一般读者可能没有兴趣加入其中任何一方，但是看看他们作为论据所引的文献以及这些文献指向的另一些文献，还是饶有趣味的。
维吉尔本人对月的描写，可以比较《埃涅阿斯纪》同卷第340行以及第250、360、397、420、621行，不再引述。
据说意大利农民早在公元前200年就用luna silens来表示“月的黑暗”，而那些论述农事的作家，比如加图和普林尼，都属于黑暗派阵营，比如普林尼《自然史》 xviii.314,318, 尤其是xvi.190：
Inter omnes vero convenit utilissime in coetu eius sterni, quem diem alii interlunii, alli silentis lunae appellant.
人们普遍同意，砍伐木材的最佳时机是月亮与太阳会合之时，这个日子有人称为无月日，有人称为月亮沉默之日。
这段话又令我们想起后来当了国会拉丁文秘书的弥尔顿先生。注释家认为普林尼这段话与他的《斗士参孙》86－89有关，他既然是失明人士，当然就投到黑暗派的怀抱里了：
The sun to me is dark
And silent as the moon
When she deserts the night,
Hid in her vacant interlunar cave.
太阳于我是黑暗，
月亮也对我沉默，
仿佛她已逃离黑夜，
藏到她那空空的月隐洞里。
罗马另一位诗人也同样提到月亮的静默，他就是斯塔提乌斯，见《忒拜战记》ii.58 ：
就这样，敏捷的神全身裹着灰暗的阴影，一跃冲到天上，甩掉脸上沾染的地下烟雾，露出宁静的面容，吐纳鲜活的空气。在大角星和月亮的静默中（per Arcturum mediaeque silentia Lunae），从许多田野和城市上飞过。
更高明的模仿者则是但丁，他在《神曲》分别提到 “dove 'l sol tace”【太阳沉寂的地方】（《地狱篇》i.60）和“loco d'ogne luce muto”【一切光全都喑哑的地方】（前揭书v.28）：
这只永不安静的野兽也使我这样，它冲着我走来，一步步紧逼着我退向太阳沉寂的地方。
以及：
我来到一切光全都喑哑的地方，这里如同大海在暴风雨中受一阵阵方向相反的风冲击时那样怒吼。 （田德望 译）
另一些诗人则以夜的静默来代替月的静默，比如贺拉斯《颂诗集》 ii.8.10提到“taciturna noctis signa”（黑夜那些沉默的征象）：
黑夜沉默的征象，整个天空，
还有端坐灿烂宝座上，藐视
死亡的众神。
还有奥维德《变形记》vii.184“Fertque vagos mediae per muta silentia noctis”（走向静默的黑夜）：
这时距离新月的双钩聚拢变成圆月还有三夜的时光。不久月亮就滴溜滚圆了，照耀着大地，美狄亚穿上宽大的长袍，赤着脚，头发不梳，披散在肩头，离开了家，独自一个走向死寂的午夜。人、禽、畜生都已沉沉入睡；丛林边早已鸦雀无声；树上的叶儿静静地倒垂着，丝毫不动；寒露中一切寂静无声。只有天上的明星在闪烁。 （杨周翰 译）
在莎士比亚的《亨利六世中篇》中，我们再次看到silent of the night这一表达，而且诗人将它和特洛亚的陷落联系起来，这恰恰就是维吉尔的原始语境：
请耐心点，好夫人。巫师们知道什么时间最好办事。深夜里，黑夜里，静悄悄的夜里，特洛亚城被火烧的半夜里（Deep night, dark night, the silent of the night, /The time of night when Troy was set on fire）；枭鸟叫唤的时刻，獒犬狂吠的时刻，幽灵出来游荡、鬼魂从坟墓里钻出来的时刻；那样的时间对我们现在要办的事是最适宜的。 （朱生豪 译）
最后还应该提一下的就是，叶芝有部作品就命名为Per Amica Silentia Lunae ；雨果在一首诗里引用这句诗作为题辞——这也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这句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