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格雷伯（David Graeber）：“占领华尔街”重新发现激进想像
“占领华尔街”重新发现激进想像
大卫·格雷伯（David Graeber）
为什么人们占领了华尔街？尽管最近受到警方的镇压，但这次占领为什么仍然可以在几天内，将它的火花传遍全美，激发了数百人送去披萨、钱和设备，而现在，他们开始组织自己的运动，占领芝加哥、占领佛罗里达，占领丹佛或占领洛杉矶？
原因非常明显。我们正见证着新一代美国人的反叛、自我主张的开始，这一代人渴望完成学业，却没有工作，没有未来，还要承受数额巨大且不可减免的债务。我发现，他们中大多数是工人阶级，不然就是普通家庭背景来的孩子，他们曾严格恪守着这样的教导：学习，然后上大学，然而现在，他们不但因此受到惩罚，还被羞辱——他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种生活：被人视为“赖账者”，或者，道德恶棍。
他们想和那些偷走他们未来的金融巨头们来一次对话，这难道真的令人吃惊吗？
与欧洲的情形一样，我们看到了庞大的社会失败的后果。这些占领者们是这样一类人，满脑袋都是主意，一个健康的社会能把他们的能量汇集起来，改善所有人的生活。但事与愿违，他们正运用这种能量来想象推倒整个社会制度的方式。
但在这儿，最终的失败是想像力的失败。我们所正在见证的也可被看作是一个最终对话的要求，这个对话我们本以为在2008年时就可进行。曾经，在世界金融体系几乎崩溃之后，一切看似都有可能。
过去十年中，我们被告知的一切最终都被证实为谎言。市场不会自己运行，金融工具的创造者们并非绝对可靠的天才，债务并不真的需要偿还——事实上，金钱自身不过是一种政治工具，只要政府或中央银行需要，数万亿美元的钱可以在一夜之间迅速转移。甚至连《经济学家》杂志曾经打出这样的标题：“资本主义：曾是一个好主意吗？”
看来需要重新思考每件事了：市场、金钱和债务的本质；“经济”到底是为了什么。但这可能只持续了两个星期。尔后，在历史上又一次精神阵痛中，我们集体紧捂双耳，并试图将事情尽可能推回到其先前的运行轨迹中去。
或许，这不令人吃惊。越来越明显的是，在过去几十年中，那些经营这个世界的人真正优先考虑的不是创造一种可行的资本主义形式，而是，让我们全都相信目前的资本主义形式是唯一可想象的经济制度，因此它的缺点也与它本身无关。结果是，当整个装置分崩离析时，我们盘坐在原地，目瞪口呆。
现在我们终于了解了，1970年代的经济危机原来从未真的离去。它被国内的低廉信贷与海外的大肆抢劫丢在一旁，不闻不问——后者被称为“第三世界债务危机”。但南半球反击了。“改变---全球化运动”最后成功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被赶出了东亚与拉美，而此刻，它正被中东所驱逐。结果，债务危机回到了它的祖国-----欧洲与北美，路径完全一样：宣布发生了一场金融危机，任命所谓的中立技术专家来处理它，然后以“经济紧缩”的名义开始一场抢劫的狂欢。
已经出现的反抗形式看起来也与先前的全球正义运动非常相似。我们看到对老派政党政治的拒绝，同样是拥抱激进多样性，同样是强调从下而上的新式民主。不同的主要是目标：2000年，它针对的是新兴的星球官僚机构（世贸组织、国际货币基金会、世界银行、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的空前权力，无视民主责任的机构，它们的存在仅是为了服务跨国资本的利益；而现在，它的目标是国家的整个政治阶层，如希腊、西班牙，以及现在的美国——理由较之前如出一辙。这就是为何抗议者们甚至对是否有必要提出一个正式要求犹豫不决，因为这可能意味着承认那些他们所反对的政客的合法性。
然而，当历史最终被书写时，从阿拉伯之春开始的所有这些嘈杂声，或将被记作美帝国解体所引发的谈判浪潮的凶猛开端。30年来对物质冷酷的优化宣传，将任何看来像是政治反对的东西扼杀于摇篮，使得年青抗议者们的前景看起来黯淡无光；显然富人们将坚定不移地攫取尽可能多的剩余战利品份额，而把整整一代的青年人扔向狼群。但历史不会站在他们一边。
考虑到欧洲殖民帝国的崩溃，我们或许做得好一些。它的结果，当然不是富人成功地抢走所有的蛋糕，而是形成了现代福利国家。我们并不确定这一轮的结果。但如果占领者们最终设法打破已勒住人类想像力近30年的枷锁，如在2008年9月后的那几个星期里所发生的那样，将所有的事情再次放到桌面上来，那么，华尔街及全美其它城市的占领者们将会对我们做出一件无与伦比的大好事。
注1： 当美国总统奥巴马准备宣布以增加税收以及削减医疗保险与补助为主的赤字缩减计划时，无政府主义人类学家，《债：第一个5000年》一书的作者David Graeber提出了一个基进的解决方案：取消国家中穷人的债务。“富人之间，或者国家之间的债务常常会通过重新谈判解决，这几乎贯穿了整个世界史。债务并非是某种坚如磐石的东西。”……“一般来说，当穷人向富人借债，那债就成了一种神圣的困境，成为了生活中的重中之重。要想对债务再协商，那是不可想象的。”针对“占领华尔街”运动，Graeber说到，“看看在埃及和西班牙站出来的人，他们大多数都是年轻人，大多数都进入了教育系统，背负了沉重的债务，并发现完全没有机会找到工作…这个系统完全将他们抛弃…如果说未来还可能有那么一个我们值得生在其中的社会的话，那我们就必须自己去创造它。”
注2：此文发表于英国《卫报》，9月25日， 原文出处：http://www.guardian.co.uk/commentisfree/cifamerica/2011/sep/25/occupy-wall-street-protest
大卫·格雷伯（David Graeber）
 |
Debt：The First 5000 Years(债：首个5000年），David Graeber著，中文版不久后将在国内出版。 |
为什么人们占领了华尔街？尽管最近受到警方的镇压，但这次占领为什么仍然可以在几天内，将它的火花传遍全美，激发了数百人送去披萨、钱和设备，而现在，他们开始组织自己的运动，占领芝加哥、占领佛罗里达，占领丹佛或占领洛杉矶？
原因非常明显。我们正见证着新一代美国人的反叛、自我主张的开始，这一代人渴望完成学业，却没有工作，没有未来，还要承受数额巨大且不可减免的债务。我发现，他们中大多数是工人阶级，不然就是普通家庭背景来的孩子，他们曾严格恪守着这样的教导：学习，然后上大学，然而现在，他们不但因此受到惩罚，还被羞辱——他们不得不面对这样一种生活：被人视为“赖账者”，或者，道德恶棍。
他们想和那些偷走他们未来的金融巨头们来一次对话，这难道真的令人吃惊吗？
与欧洲的情形一样，我们看到了庞大的社会失败的后果。这些占领者们是这样一类人，满脑袋都是主意，一个健康的社会能把他们的能量汇集起来，改善所有人的生活。但事与愿违，他们正运用这种能量来想象推倒整个社会制度的方式。
但在这儿，最终的失败是想像力的失败。我们所正在见证的也可被看作是一个最终对话的要求，这个对话我们本以为在2008年时就可进行。曾经，在世界金融体系几乎崩溃之后，一切看似都有可能。
过去十年中，我们被告知的一切最终都被证实为谎言。市场不会自己运行，金融工具的创造者们并非绝对可靠的天才，债务并不真的需要偿还——事实上，金钱自身不过是一种政治工具，只要政府或中央银行需要，数万亿美元的钱可以在一夜之间迅速转移。甚至连《经济学家》杂志曾经打出这样的标题：“资本主义：曾是一个好主意吗？”
看来需要重新思考每件事了：市场、金钱和债务的本质；“经济”到底是为了什么。但这可能只持续了两个星期。尔后，在历史上又一次精神阵痛中，我们集体紧捂双耳，并试图将事情尽可能推回到其先前的运行轨迹中去。
或许，这不令人吃惊。越来越明显的是，在过去几十年中，那些经营这个世界的人真正优先考虑的不是创造一种可行的资本主义形式，而是，让我们全都相信目前的资本主义形式是唯一可想象的经济制度，因此它的缺点也与它本身无关。结果是，当整个装置分崩离析时，我们盘坐在原地，目瞪口呆。
现在我们终于了解了，1970年代的经济危机原来从未真的离去。它被国内的低廉信贷与海外的大肆抢劫丢在一旁，不闻不问——后者被称为“第三世界债务危机”。但南半球反击了。“改变---全球化运动”最后成功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被赶出了东亚与拉美，而此刻，它正被中东所驱逐。结果，债务危机回到了它的祖国-----欧洲与北美，路径完全一样：宣布发生了一场金融危机，任命所谓的中立技术专家来处理它，然后以“经济紧缩”的名义开始一场抢劫的狂欢。
已经出现的反抗形式看起来也与先前的全球正义运动非常相似。我们看到对老派政党政治的拒绝，同样是拥抱激进多样性，同样是强调从下而上的新式民主。不同的主要是目标：2000年，它针对的是新兴的星球官僚机构（世贸组织、国际货币基金会、世界银行、北美自由贸易协定）的空前权力，无视民主责任的机构，它们的存在仅是为了服务跨国资本的利益；而现在，它的目标是国家的整个政治阶层，如希腊、西班牙，以及现在的美国——理由较之前如出一辙。这就是为何抗议者们甚至对是否有必要提出一个正式要求犹豫不决，因为这可能意味着承认那些他们所反对的政客的合法性。
然而，当历史最终被书写时，从阿拉伯之春开始的所有这些嘈杂声，或将被记作美帝国解体所引发的谈判浪潮的凶猛开端。30年来对物质冷酷的优化宣传，将任何看来像是政治反对的东西扼杀于摇篮，使得年青抗议者们的前景看起来黯淡无光；显然富人们将坚定不移地攫取尽可能多的剩余战利品份额，而把整整一代的青年人扔向狼群。但历史不会站在他们一边。
考虑到欧洲殖民帝国的崩溃，我们或许做得好一些。它的结果，当然不是富人成功地抢走所有的蛋糕，而是形成了现代福利国家。我们并不确定这一轮的结果。但如果占领者们最终设法打破已勒住人类想像力近30年的枷锁，如在2008年9月后的那几个星期里所发生的那样，将所有的事情再次放到桌面上来，那么，华尔街及全美其它城市的占领者们将会对我们做出一件无与伦比的大好事。
注1： 当美国总统奥巴马准备宣布以增加税收以及削减医疗保险与补助为主的赤字缩减计划时，无政府主义人类学家，《债：第一个5000年》一书的作者David Graeber提出了一个基进的解决方案：取消国家中穷人的债务。“富人之间，或者国家之间的债务常常会通过重新谈判解决，这几乎贯穿了整个世界史。债务并非是某种坚如磐石的东西。”……“一般来说，当穷人向富人借债，那债就成了一种神圣的困境，成为了生活中的重中之重。要想对债务再协商，那是不可想象的。”针对“占领华尔街”运动，Graeber说到，“看看在埃及和西班牙站出来的人，他们大多数都是年轻人，大多数都进入了教育系统，背负了沉重的债务，并发现完全没有机会找到工作…这个系统完全将他们抛弃…如果说未来还可能有那么一个我们值得生在其中的社会的话，那我们就必须自己去创造它。”
注2：此文发表于英国《卫报》，9月25日， 原文出处：http://www.guardian.co.uk/commentisfree/cifamerica/2011/sep/25/occupy-wall-street-protes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