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名、笔名与愿意用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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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学期开始的第一节课,我都会努力认识我的课上的学生。我常常会点名,问每个学生他们的名字怎样念,问他们喜欢我叫他们什么。总会有几个学生对我说,他们喜欢被称作什么。这个名字可能与他们的名字有关,有的时候,完全是另外一个名字。
在美国做老师,第一学会的是尊重学生的选择。他们想被叫作什么,你就叫他们什么。你并不一定非得按照你手中的花名册的名字叫他们。这是我来美国学到的第一课。多年前我刚到美国上课,发现所有的老师都做这件事。我懂得了,哦,这里的第一节课是介绍彼此的课,在介绍中建立了彼此的尊敬。人与人之间,划清界限同时尊重彼此空间,从名字开始。
最近在某个网上我看到就写作者的真名与笔名问题,有很多争论。这些人炒得不亦乐乎。我看得非常困惑。我想,为什么有人非要纠缠别人给自己起的名字呢?这些人都是写作者,很多写作者不以本名为笔名,而另起了觉得有意义的名字,为什么不尊重这些人的选择呢?
我是谁?我是什么?这样的问题恐怕从每一个人有了自我意识开始就不停地在我们的头脑里徘徊。很多人说,名字跟人一块儿长。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该相信这个。有时候我是相信的。比如我们家的女孩子的名字都是花草。我看看我们这几个女孩子,我的姐姐妹妹,我觉得我们每一个人都是一朵轻柔的合欢花。在坚强的外表下,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无限的温柔。我的老伴常对我说,你怎么这么柔情?对什么都柔情似水?我喃喃地:你看不懂我的文字,我的文字里才有长长的流水一样的柔情,那是我对生命的领悟。
有的时候我又不相信。比如我亲眼看见名字是洁净的人,内心肮脏手段之恶劣统统如下水道。我看见把恩泽给东方的人,给东方的大国带来无尽的灾难,虽说那个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应该是个笔名吧,因为他的全集和著作都用的是这个名字,所以我对名字是否会跟人一起长,没有那么大的迷信。
但是有一条我坚信:我们应该接受每个人给自己起的名字,无论是笔名还是化名。我们都接受鲁迅这个名字,虽说鲁迅并不是作家周树人的真名字,可是这个笔名,代表了周树人对自己作为知识分子的身份的定义。如果一个人见到鲁迅,不称他为鲁迅先生,偏叫他周树人。我猜鲁迅先生绝不会跟这个人有过多来往,因为这个人显然对人在社会中划的界限不清楚而越界了。
我在生活中也遇到这个问题。我认识的一个人,每次给我写信的时候,都把我的名字写成Shenrui. 我看着这样的写法很不喜欢,因为我的名字是两个字,应该分开写,所以每次给她回信,我都写成 Shen Rui。但是她似乎根本看不到我怎样写我的名字一样,继续那样写,直到有一天我想,如此不尊重别人的人,我还是别理她算了。从此我结束了与这个让我看到她写的我的名字就不舒服的人的关系。我对她的结论是:这个人虽然有博士学位,但是没有对别人尊敬的概念,我不想多打交道。一个小细节,断断续续的好几年的小细节,让我结束了一段并不相知的友谊。
我跟过去的关系,往往是自我回忆的关系。现在我有时会收到信,从我的过去给我写来的。我都会回信,署名的时候,也是沈睿这个名字。沈睿这个名字,是我在中国的身份证上的名字,虽然不是我的护照上的名字。我用这个名字多年,这是我的公共身份。但是有的人坚持要用他们认识我的时候我的名字。这让我非常奇怪。因为我已经不是那个我了。多少年过去了,谁给你权利不尊重我的选择呢?我选择的名字是我给自己的定义,你,作为一个多年不联系的陌生人,有什么理由非要坚持你给我的定义,而不接受我的自我定义的身份呢?
在美国这里,人可以随便改自己的名字。结婚的时候,可以改成丈夫或妻子的姓,目的倒是简单,因为姓氏一样,赋税、旅行等等都方便。也可以改名字,很多中国人来到这里都英文化自己的名字,为了方便或获得一种新的身份或融入美国社会。即使不是这样的原因,人也可以到法庭上花八十美元改名字,你爱改什么就改什么,你爱叫什么叫什么。这个国家相信每个人都可以有新的机会,有新的可能。
基于这样的原则,我觉得我们应该学会尊重别人的选择。别人喜欢被称作什么,我们就称别人为什么,没有必要非要念户口簿上的花名册上的名字。我坚持这种原则到了这种程度。我在写英文的中国女作家张爱玲的名字的时候,从来都用Eileen Chang 这个名字。现在我看到很多学者居然有Zhang Ailing 这个写法,很不理解。张爱玲是绝不会接受她的名字汉语拼音化的。她是中国四十年代初中西文化融合的孩子,描写的中国也是在中西文化交流与碰撞中两种文化的导致的冲突与悲剧。她就是Eileen Chang ,绝不是Zhang Ailing。
10/25/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