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病隙碎笔＞——篇一
漂流是自觉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
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以再加一个“更”。
便去烧香，也不该有实惠的要求，不该以为命运欠了你什么。莫非是佛一时疏忽，倒要你这凡夫俗子去提醒一二，唯当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贪迷。
世界是一个整体，人是它的一部分，整体岂能为了部分而改变整体意图？这大约就是上帝不能有求必应的原因。这也是人类以及个人永远的困境。每个角色都是戏剧的一部分，单捉一个来宠爱，就怕整出戏剧都不好看了。
“人定胜天”是句言过其实的鼓励，“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才是实情。
你只有接受神傲慢的逼迫，曾经和现在都要接受，从那悠久的空寂中听出答案。
真正的神是博大的仁慈与绝对的完美，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总是给路。在神的字典里，行与路共用一种解释。
刘小枫先生说，人与上帝之间有着永恒的距离。
第三位神不在空间中，甚至也不在寻常的时间里，他只存在于你眺望他的一刻，在你体会了残缺去投奔完美、带着疑问但不一定能够找到答案的那条路上。因而想到，那也应该是文学的地址，诗神之所在，一切写作行为都该仰望的方向。
凡我笔下人物的行为或心理，都是我自己也有的，某些已经露面，某些正蛰伏于可能性中伺机而动。所以，那长篇中的人物越来越相互混淆——因我的心路而混淆，又混淆成我的心路：善恶俱在。
真正的理解都难免是设身处地，善如此，恶亦如此，否则就不明白你何以能把别人看得那么透彻。作家绝不要相信自己是天命的教导员，作家应该贡献自己的迷途。读者也一样，在迷途面前都不要把自己洗得套干净，你以什么与之共鸣呢？可有谁一点儿都不体会丑恶所走过的路吗？
什么是我们？我可是我们？我可在我们之列？我确实感到了那儿埋藏着一个怪圈。
“我们”和“立场”很容易演成魔法，强制个人的情感和思想。文革中得行暴者，无不是被这魔法所害——“我们”要坚定地是“我们”，“你们”要尽力变成“我们”，“我们”是用来对付“他们”的。于是沟壑越挖越深，忠心越表越烈，勇猛而至暴行，理性崩塌，信仰沦为一场热病。
历史只会记住，那是一次在“我们”旗帜下对个人选择的强制。再过三十年，再过一百年，历史越往前走越会删除很多细节，使本质凸显：那是一次信仰的灾难。
灵魂不死，是一个既没有被证实，也没有被证伪的猜想。
猜想的意义并不一定要靠证实来支持。相反，猜想支持着希望，支持着信心。
先哲有言：科学需要证明，信仰并不需要。事实上，我们的前途一向都隐藏在神秘中，但我们从不放弃，不因为科学注定的局限而沮丧。
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是人类高贵的猜想，就像艺术，在科学无言以对的时候，在神秘难以洞穿的方向，以及在法律照顾不周的地方，为自己填下美的志愿，为自己提出善的要求，为自己许下诚的诺言。
神永远不是人，神拒绝“我们”，并不站在哪一家的战壕里。神甚至是与所有的人都作对的——他从来都站在监督任性的位置上，逼人的目光看着你。在对人性恶的觉察中，在人的忏悔的意识里，神显现。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却发现永无终途路上，才有神圣的朝拜。
佛门有一句伟大教诲：一人未得度，众生都未得度。
如果奇迹并不能改变这“人间戏剧”，苦难守恒，幸运之神无非做些调换角色的工作，众生还能求助于什么呢？只有相互携手，只有求助于爱吧。
要问爱是什么，要惹得潇洒发笑，比如说爱情，潇洒曾屡次告诫过我们了：其实没有。
爱情本来是一种心愿，不能到街上看看就说没有，而没有这份心愿的人也不会说它没有，他们觉得婚姻和性欲已经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给爱下定义是要惹上帝发笑的。
自卑，历来送给人间两样东西：爱得期盼与怨愤的积累。
自卑开始于这样的时候：你的意识醒来了，看见自己被局限在一个小小的躯体中，而自己之外的世界时如此之巨大，人群是如此庞杂，自己仿佛囚徒。开始于这样的时候：在这纷纭的人间，自己简直无足轻重，而这一切纷纭又都在你的欲望里，“自己”二字是如此地不可逃脱，不能轻弃。开始于这样的时候：你想走出这小小躯体的囚禁，走向别人，盼望着生命在那儿得到回应，心魂从那儿联接无比巨大的存在，无限的时间因而不再是无限的冷漠···但是，别人也有这样的愿望么？在墙角的那边，在表情后面，在语言深处，别人都是什么？对此你毫无把握。
很多次深刻的失望其实都可以叫做失恋，无论性别，因为在那之前的热盼正都是爱得情感，等待着他人的到来，等待着另外的心魂，等待着自由的团聚。当有一天，爱得消息传来，我立刻便能认出那就是它，毫无疑问一直都是它。
爱与喜欢混淆得最严重。爱与喜欢的情感不同，爱得情感包括喜欢，包括爱护，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还有紧要的一项：敞开。互相敞开心魂，为爱所独具。这样的敞开，并不以性别为牵制，所谓推心置腹，所谓知己，所谓同心携手，是同性之间和异性之间都有的期待，是孤独的个人天定的倾向，是纷纭的人间贯穿始终的诱惑。
所以爱诗一种心愿，睁着眼向外找的，只能找到救济，仅此而已。爱却艰难，心魂的敞开甚至危险。他人也许正是你的地狱，你还要去吗？不甘就范？那你可要谨慎，以孤胆去赌——他人即天堂，甚至以痛苦去偿你平生的夙愿。
爱之永恒的能量，在于人之间的永恒的隔膜。爱之永远的激越，由于每一个“我”都是孤独。人不仅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而且是一个个被分开着被抛来的。
在上帝那儿，在灵魂被囚进肉体之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初，并无我、你、他之分，巨大的存在之消息浑然一体，无分彼此内外，浮摇漫展无所不在。然后人间诞生了，人间诞生了其实就是有限诞生了。巨大的存在之消息被分割进亿万个小小的肉体，小小的囚笼，亿万种欲望拥挤摩擦，相互冲突又相互吸引，纵横交错成为人间，总有一些在默默运转，总有一些在高声喊叫，总有一些黯然失色随波逐流，总有一些光芒万丈彪炳风流，总有弱中弱，总有王中王，不管是什么方式，总归一样。尼采说对了：权力意志。所有的种子都想发芽，所有的思绪都要蔓延，没有办法的事。
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以再加一个“更”。
便去烧香，也不该有实惠的要求，不该以为命运欠了你什么。莫非是佛一时疏忽，倒要你这凡夫俗子去提醒一二，唯当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贪迷。
世界是一个整体，人是它的一部分，整体岂能为了部分而改变整体意图？这大约就是上帝不能有求必应的原因。这也是人类以及个人永远的困境。每个角色都是戏剧的一部分，单捉一个来宠爱，就怕整出戏剧都不好看了。
“人定胜天”是句言过其实的鼓励，“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才是实情。
你只有接受神傲慢的逼迫，曾经和现在都要接受，从那悠久的空寂中听出答案。
真正的神是博大的仁慈与绝对的完美，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总是给路。在神的字典里，行与路共用一种解释。
刘小枫先生说，人与上帝之间有着永恒的距离。
第三位神不在空间中，甚至也不在寻常的时间里，他只存在于你眺望他的一刻，在你体会了残缺去投奔完美、带着疑问但不一定能够找到答案的那条路上。因而想到，那也应该是文学的地址，诗神之所在，一切写作行为都该仰望的方向。
凡我笔下人物的行为或心理，都是我自己也有的，某些已经露面，某些正蛰伏于可能性中伺机而动。所以，那长篇中的人物越来越相互混淆——因我的心路而混淆，又混淆成我的心路：善恶俱在。
真正的理解都难免是设身处地，善如此，恶亦如此，否则就不明白你何以能把别人看得那么透彻。作家绝不要相信自己是天命的教导员，作家应该贡献自己的迷途。读者也一样，在迷途面前都不要把自己洗得套干净，你以什么与之共鸣呢？可有谁一点儿都不体会丑恶所走过的路吗？
什么是我们？我可是我们？我可在我们之列？我确实感到了那儿埋藏着一个怪圈。
“我们”和“立场”很容易演成魔法，强制个人的情感和思想。文革中得行暴者，无不是被这魔法所害——“我们”要坚定地是“我们”，“你们”要尽力变成“我们”，“我们”是用来对付“他们”的。于是沟壑越挖越深，忠心越表越烈，勇猛而至暴行，理性崩塌，信仰沦为一场热病。
历史只会记住，那是一次在“我们”旗帜下对个人选择的强制。再过三十年，再过一百年，历史越往前走越会删除很多细节，使本质凸显：那是一次信仰的灾难。
灵魂不死，是一个既没有被证实，也没有被证伪的猜想。
猜想的意义并不一定要靠证实来支持。相反，猜想支持着希望，支持着信心。
先哲有言：科学需要证明，信仰并不需要。事实上，我们的前途一向都隐藏在神秘中，但我们从不放弃，不因为科学注定的局限而沮丧。
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是人类高贵的猜想，就像艺术，在科学无言以对的时候，在神秘难以洞穿的方向，以及在法律照顾不周的地方，为自己填下美的志愿，为自己提出善的要求，为自己许下诚的诺言。
神永远不是人，神拒绝“我们”，并不站在哪一家的战壕里。神甚至是与所有的人都作对的——他从来都站在监督任性的位置上，逼人的目光看着你。在对人性恶的觉察中，在人的忏悔的意识里，神显现。在人性去接近完美却发现永无终途路上，才有神圣的朝拜。
佛门有一句伟大教诲：一人未得度，众生都未得度。
如果奇迹并不能改变这“人间戏剧”，苦难守恒，幸运之神无非做些调换角色的工作，众生还能求助于什么呢？只有相互携手，只有求助于爱吧。
要问爱是什么，要惹得潇洒发笑，比如说爱情，潇洒曾屡次告诫过我们了：其实没有。
爱情本来是一种心愿，不能到街上看看就说没有，而没有这份心愿的人也不会说它没有，他们觉得婚姻和性欲已经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给爱下定义是要惹上帝发笑的。
自卑，历来送给人间两样东西：爱得期盼与怨愤的积累。
自卑开始于这样的时候：你的意识醒来了，看见自己被局限在一个小小的躯体中，而自己之外的世界时如此之巨大，人群是如此庞杂，自己仿佛囚徒。开始于这样的时候：在这纷纭的人间，自己简直无足轻重，而这一切纷纭又都在你的欲望里，“自己”二字是如此地不可逃脱，不能轻弃。开始于这样的时候：你想走出这小小躯体的囚禁，走向别人，盼望着生命在那儿得到回应，心魂从那儿联接无比巨大的存在，无限的时间因而不再是无限的冷漠···但是，别人也有这样的愿望么？在墙角的那边，在表情后面，在语言深处，别人都是什么？对此你毫无把握。
很多次深刻的失望其实都可以叫做失恋，无论性别，因为在那之前的热盼正都是爱得情感，等待着他人的到来，等待着另外的心魂，等待着自由的团聚。当有一天，爱得消息传来，我立刻便能认出那就是它，毫无疑问一直都是它。
爱与喜欢混淆得最严重。爱与喜欢的情感不同，爱得情感包括喜欢，包括爱护，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还有紧要的一项：敞开。互相敞开心魂，为爱所独具。这样的敞开，并不以性别为牵制，所谓推心置腹，所谓知己，所谓同心携手，是同性之间和异性之间都有的期待，是孤独的个人天定的倾向，是纷纭的人间贯穿始终的诱惑。
所以爱诗一种心愿，睁着眼向外找的，只能找到救济，仅此而已。爱却艰难，心魂的敞开甚至危险。他人也许正是你的地狱，你还要去吗？不甘就范？那你可要谨慎，以孤胆去赌——他人即天堂，甚至以痛苦去偿你平生的夙愿。
爱之永恒的能量，在于人之间的永恒的隔膜。爱之永远的激越，由于每一个“我”都是孤独。人不仅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而且是一个个被分开着被抛来的。
在上帝那儿，在灵魂被囚进肉体之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初，并无我、你、他之分，巨大的存在之消息浑然一体，无分彼此内外，浮摇漫展无所不在。然后人间诞生了，人间诞生了其实就是有限诞生了。巨大的存在之消息被分割进亿万个小小的肉体，小小的囚笼，亿万种欲望拥挤摩擦，相互冲突又相互吸引，纵横交错成为人间，总有一些在默默运转，总有一些在高声喊叫，总有一些黯然失色随波逐流，总有一些光芒万丈彪炳风流，总有弱中弱，总有王中王，不管是什么方式，总归一样。尼采说对了：权力意志。所有的种子都想发芽，所有的思绪都要蔓延，没有办法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