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稿]迷踪
这是一个童话故事。
1.
叫做茶胡的男人坐在阳台上细品一杯雪水。
雪水是今晨用展开倒挂的长柄伞收集的雪化成的，躺在杯子里轻轻摇晃着。茶胡先生往里头加了一点蜂蜜调味，他的特制饮料的颜色略微混浊了一些，表面泛着光，骤然看过去，眼前霎时一花。
这一天的阳光着实像老巫婆熬出的汤药——浓烈而毒辣。
茶胡先生将雪水一饮而尽，拿餐巾慢条斯理地擦擦嘴。他忍不住为外出购物的妻子担忧，她一定会嘟起嘴，插着腰生气，气自己白瓷一般的皮肤被阳光擦黑——嘿，他这可爱的小妻子。茶胡兀自叹口气，想着，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是夏天啊。他背身走进房里，身后是白雪皑皑的城市以及意外明朗的天穹。
他拿了钥匙和钱包，出门去买一本妻子爱看的杂志。临出门前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披上了不合时宜的长款风衣。
阳光虽然浓烈，天空尽管湛蓝，但空气冷得能把茶胡头上的几根头发连着头油冻起来。
这种异象已经持续了有一周之久。本该属于夏天的热腾腾的气候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只剩下太阳还在泛着属于这季节的光芒。连着几天的“太阳雪”，大雪封城，温度骤降。
茶胡先生不是冷笑着等着天下大乱的异端人士，也不是立志扭转怪异的英雄豪杰。他只是个巴巴地过生活的小男人，老妈老婆就是他日子里的全部了。所以，不管这个世界起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变化，他都能麻木而淡然地对待。
裹紧了风衣，站在马路一边，交通灯转红，路上一辆车也没有，他依然老老实实地遵守交通规则。茶胡先生的身形不高大，微躬着背，一副瑟缩的样子。长宽风衣越发地衬着他短小的腿。无论从正面还是背面看，他都只是个平庸的男人。茶胡先生的长相也不尽如人意：头发稀稀落落地贴着光滑的头皮，平时用头油抹来抹去，勉强让稀少的头发遍布全球。眉毛淡到几乎没有，像是两道青迹横在小小的眼睛上方。鼻子是不讨喜的酒糟鼻，鼻翼两侧是年轻时候留下的痘疤，这个时候他的嘴巴或大或小都无关紧要了——茶胡先生，确实不是个讨女人喜欢的家伙——至少就长相而言。
茶胡先生深明此点，所以他庆幸自己的老妈不嫌弃地把自己生下来，又庆幸妻子不嫌弃地嫁过来。也许过几年能够有个一儿半女，他向书店方向走过去，心里起了怀想，如果那样的想法能够实现，那么世界上就再没有更幸福的事情了。
街道拐角的书店眼下大门紧闭，茶胡先生搓搓手，莫名地不自在起来。他四下环顾，大概是因为雪的关系，大多数店铺都没有开，行人稀疏并且步伐匆匆，他还没看清便成为眼里的一抹残影。怀着失望的情绪回走，街角的尽头倏忽间点起亮光，铁门拉动的声音在萧寂的早晨被放得格外地大。
——印象里，哪里似乎是家兼卖杂志的杂货店。抱着一丝希望，茶胡先生快步向那里走去。
走到门口，茶胡先生却迟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来的杂货店已经易主，换了装潢，改了性质。他眯起今年起坏掉的眼睛，透过玻璃看见里面满满的书卷，心里又起了希冀。于是推开门，走进去。
2.
“欢迎光临。茶胡先生。”坐在书桌后面的年轻女人笑眯眯地向他打招呼。
这里完全没有一丝店的样子，反而像是间个人房间。
三面都是钉上去的书架，塞满了这种各样的卷轴，有些探出了大部分身子，在空中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来。中间摆着一张复古书桌，同样摆满了书卷。一盏油灯摆在书桌上，火光摇曳，好像随时都会把这里的卷轴烧起来。
茶胡先生一边小心翼翼避开散落在木地板上的书卷，一边讶异道：“啊，老、老板，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老板依旧笑意吟吟：“哎呀这么生疏。叫我春香就好了。”她并不回答茶胡先生的疑惑，“那里有椅子，您可以把上面的书卷扔到地板上然后坐下来。这些麻烦的东西太多了，我舍不得丢掉，又懒得整理。让您见笑了。”
茶胡先生摆摆手，不自然地说：“怎么会，怎么会。”
他按了春香的吩咐空出一张椅子，然后坐上去。这里显然没有妻子要的杂志，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无法拒绝女人的话。他拘束地把手放在大腿上，曲着背坐着，对面的春香是个小眼睛的女人，一直眯着笑着，给他一种猫般的错觉。
春香扫开桌面上的书卷，支着下巴说：“不知道小杯和勺夫人怎么样了？”
茶胡先生一时间愣住了，张开嘴巴，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最后闷声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家小杯和母上的名字……”
春香说：“因为她们就在我面前，我当然认识嘛。”
茶胡先生一震，猛地往后看去，空无一人。心里料定这店主看自己老实，是想捉弄自己。他摇摇头，不理会春香意味不明的眼神。他站起来，小声地说：“看来这家店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还是先走好了。赶着回家……”不留神对上春香的眼睛，“我妻子还在等我！……那个，你还是别用油灯的好，烧着了，很危险的。”
他重新融入茫茫雪雾中，离开之前听到春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没有能量了，电用不起啊。茶胡，你又老了呢。”
3.
茶胡先生的家在一座十四层高的单元楼里，他家在高不成低不就的九层。冲着有电梯，有阳光，火灾了也方便跑命，三年前茶胡先生把自己的积蓄和妻子的嫁妆凑凑把它买了下来。
他两手空空地走到一层大厅打算乘电梯上去。按了很久都不见按钮亮起来，抬头看电子指示牌，那里也是按的。茶胡往楼梯方向走过去，一面走一面猜测，检修了？
再早一年，啊不，一个月，走这楼梯也没有如今这么劳累。茶胡先生想起春香的话“你又老了呢。”，有些不服气的同时又觉得她判断正确。他就着扶手一点点往上走，想自己也不过四十多快五十，怎么就有点耄耋老人的意思了。可能是最近几年锻炼不够，早就该听小杯的话勤加运动了。他盘算，从明天开始练习的话，过不久体力就能逐渐恢复了吧。
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茶胡先生的嘴角忍不住勾起来，也许妻子和母亲这个时候都回来了呢，外面那么冷，家里那么温暖。不过开门的结果让他心里飘过几朵失望的云，妻子和母亲估计还流连在商场里不肯出来。他扯扯自己的脸，这张脸的吸引力似乎总是比不上商场里摆放着的东西。
随手按了暖气开关，茶胡先生把风衣扣子解开，等着一会热了脱掉。又去开电视，他记起口袋里还有一张前几天买的彩票，不知道中奖没有。电视没有反应，屋子里也始终寒冷，茶胡先生一惊，停电了？去按了灯的开关确定情况，的确是停了。他把风衣扣子重新扣起来，连电梯都停了，怪严重的。
水还是有的。他在厨房里认真地淘米，手指翻动着坚硬的米粒，之后又把淘米水倒进专用的盆里——妻子说用淘米水洗脸对皮肤好。没有电饭煲还有高压锅，茶胡点燃了煤气灶，哼着小调把锅放上去，又去冰箱里找东西，看看能不能做出点好东西来让妻子和母亲有个意外的惊喜。茶胡先生一直都是好好先生。像一只认真的小动物，噢，不，好动物。他熟练地择菜，然后手起刀落，铲去锅来，有点小媳妇地等着妻子和母亲回家。
令人伤心的是，一直到傍晚，等待的人都没有回家来。茶胡先生打妻子的电话，“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他伤心地坐在阳台上，日落与白雪相得益彰，尽头的云朵几乎要和末端白雪连成一片，淡金密布。
他吸吸鼻子，坚持认为自己有了感冒的前兆，怎么可能因为家人没回家而哭泣呢。他就着阳台的水龙头准备洗脸——水呢？连水都停了。茶胡先生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呆呆地看着日头慢慢落下去，暮色四合，整个城市也莫名地陷入完整的黑暗中，像是从未有过光明存在。靠着稀薄的月光，他勉强能看清自己的五指，短短的，粗糙的手。他又一次打妻子的电话，这次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是“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他惊慌地把手机丢了出去，那个手机便就此悄声无息地消失在浓浓的夜幕里。
从九层高的阳台向下看去，像是黑骏骏的海，连一丝波澜都没有。纵然明月当空，眼下是波面无影。连路灯都黯了，茶胡先生泛开一阵莫名的绝望，仿佛自己眼前的城市即将坍塌一样。……呀，不，茶胡先生看见一处微弱的光亮，若隐若现。他慌忙打开家门跑出去，下楼的时候跌跌撞撞，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但眼下也顾不了这么多。他唯一能抓住的光亮，也许是妻子和母亲也不一定。朝夕相伴的妻子。养育自己的母亲。茶胡先生边跑边抹眼泪，他实在是忍不住了，畏缩的小男人一般哭起来。他哭起来呜咽呜咽的，像一个很久都没人要的小孩子。跑到一半他蹲下来掩面哭了一会，又擦擦眼泪和鼻涕，继续。
借着月光他在街边胡乱地跑着，很快就看见那个亮光。从早上的那个街角传出来，茶胡先生站住，那盏油灯的影像在他脑海里浮动着。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缓慢地挪动步子，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阴森森的楼群，毅然疾步走过去。
推门，依旧是那个像猫一样的女人，笑着开口：“欢迎光临，茶胡先生。”
4.
早晨坐过的椅子又堆满了书卷，茶胡先生只好再次把书卷规整到地面的某个角落。春香又说：“茶胡，你老了呢。”
茶胡先生应着：“是啊，老了。”他盯着摇曳的灯光，忍不住问，“春香店主，你知道我家小杯和母亲去哪了吗？”问出口之后他就后悔了。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对方一个路人怎么会知道。
春香指指茶胡先生的方向：“啊，不是就在这里么。”
他从来不会受骗第二次，于是他有点生气，想拂袖而去又眷恋这里的灯光。他选择默不作声，余光里偷偷打量着拿着羽毛笔的女人。彼此之间的缄默维持了半晌，茶胡先生开口打破：“春香店主，你这家店是做什么的，卖卷轴？”
对方伸出手指摇了摇：“叫我春香就好了。这里可不是卖东西的。”
茶胡先生觉得自己又被戏弄了，他说：“一家店不卖东西，难道买东西吗？”他的语气不自觉重了起来，带着点威严。
“这里一贯都只收购东西。”
“书卷？”
春香摇摇头，将手中的羽毛笔转了转，解释道：“你看到的卷轴，都是我用这支笔写下来的。”她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过呢，我的收购从来不给钱的。是平等的付出。”
茶胡先生疑惑：“到底是……”
春香把手边的书卷慢慢卷起来，用一根丝带系紧，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说：“是故事噢。别人想留下，想丢掉的故事，我都有噢。我可以提供这样一个讲故事的地方，一个听故事的人，”她指指自己，“如果需要的话，饮料也可以的。”
女人不漂亮，现在表情看上去有些像茶胡先生小时候遇见的巫婆——梦里遇见的吧——诡谲异常。他擦擦根本不存在的汗，说：“那么，我也要讲一个故事和你交易么。”他为自己不在大街上奔跑着寻找妻母的行为而感到奇怪，他现在心安得，仿佛自己的妻子母亲都在身边似的。
一个卷抽忽然从书架顶端掉下来，吓了茶胡先生一跳。春香手一伸，卷轴稳稳地握住。她又一次重复那句话：“茶胡，你老了呢。”
茶胡先生烦躁起来：“你到底想要我这个老头子怎么做？”
春香说：“人老了就会死。但你不应该死，你没到死去的时候。”她敛去笑意，“我把你的故事还给你。”他缩缩脖子，被女人的肃然给吓到。
春香又是一笑，摊开手中的卷轴，开始讲第一个故事。
5.
第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叫勺的女人。
如果你的记性够好的话，应该会知道，她是茶胡先生的母亲。
儿子茶胡出生后，勺的生活便忙碌起来了，拉屎把尿，喂食送水，不亦乐乎。抱着儿子，她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举世无双的好母亲。她亲亲儿子的脸，教他说：“茶胡茶胡，叫妈妈，叫妈妈。”
那个时候茶胡先生还不到一岁，咿咿呀呀地什么都讲不清楚。但勺总觉得儿子是在叫自己。她又亲亲儿子的脸蛋，欢快地给茶胡洗尿布去了。
勺也不知道茶胡的父亲是谁。实际上，她对于茶胡出现前的记忆约等于空白。反正，自她有意识以来，她眼前似乎就是儿子了。她洗着尿布，心里在想，茶胡会这样被自己照料长大，那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呢。唉唉，想不起来。也不像她喜欢看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尝试回忆便头疼欲裂，只觉得一片茫茫的白，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她又想到茶胡，眼前顿时填满了儿子天真烂漫的样子，她又觉得这一切无所谓了，有儿子就好。把尿布洗好晾起来，有邻居来敲门。
是隔壁家的太太，拿着一点东西站在门口：“我这有一点刚坐的腌肉，你要吗？”
勺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那太太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邻居的。诶，你在洗东西？”
勺说：“是呀。洗尿布。”
那太太疑惑地探了探头，说：“你洗什么尿布啊。”
“儿子那么小，当然要洗尿布了。你要进来看看吗。”
“……呵呵。”那太太把腌肉拿给勺，惶惑地摆摆手，“我还要给楼上送，先走了。”勺目送隔壁家的太太远去，不禁有些惆怅，大概是嫌弃未婚有子的自己吧。她提着腌肉去了厨房，很快又释然，反正重要的是儿子，不是别人。勺安慰着自己，转身又去房间里都弄小小的茶胡。
和儿子的生活很惬意。她抱着茶胡在九楼高的阳台上看云卷云舒，日升日落。茶胡已经会说话，模糊地叫着妈妈。有时候会蹦出爸爸的词来，勺这个时候就会露出略显遗憾的神情，怎么会把孩子他爸给忘记呢，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让自己生下了这样可爱的茶胡。她连生产时候的痛苦都不记得呢。
勺不喜欢去楼下的街面上散步，特别是带着茶胡去。
以隔壁家太太为首的女人总是在她背后窃窃私语，那些话她不用听都猜得到。她只能叹口气，抱紧茶胡，匆匆走过红绿灯，买好东西后又飞开地走回来。她住的楼有十四层，那个时候还没有电梯这东西，她抱着茶胡往上跑，吭哧吭哧地气也不喘一下。回到家她就拍拍茶胡的小脸蛋，说：“我的茶胡我的茶胡，你刚才什么都没有听到。”看见儿子点点头，她又高兴地亲亲儿子。
接下来养儿子的过程又模糊了，又是一段混沌时光。勺再次从九层高的阳台俯瞰城市的时候，儿子茶胡已经比她要高了。她照镜子，看到自己日渐松弛的皮肤，虽然有些不舍，但想到儿子都这么大了，她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大事。什么，当然不是茶胡消失已久的父亲突然出现发现他是世界首富什么的。真相是，勺的亲亲儿子，茶胡先生有了女朋友。一个叫小杯的女孩。
勺对女孩的印象非常好。
其实对于不嫌弃自己家茶胡的女孩，勺怎么看都觉得很不错。毕竟平心而论，她们家茶胡确实不是什么帅哥胚子。这些年似乎还有越长越歪的趋势，不过勺觉得，自己不嫌弃，小杯不嫌弃就好了。其他的人……管他们去死呢，勺眉飞色舞着。而关于小杯和茶胡的故事，并不在这个故事里。
婚前勺和小杯一同出门购物。
勺说：“小杯小杯，你为什么喜欢茶胡？”
小杯在认真挑一个杯子，听到婆婆的话停下来，说：“不知道，自我有印象开始，我就是喜欢茶胡的。”
勺笑：“那跟我很像啊，自我有印象开始，我就爱这个儿子。”
她胡乱地拿了一个盘子放进购物篮里，小杯又拿出来放回去：“这个盘子家里暂时用不到的。婆婆，你看这个杯子怎么样？”
“杯子很好看。”勺笑眯眯地回答。说这话的同时她感受到售货员传来的诡异的目光，她不禁一僵，神情黯然，即使她的茶胡已经长大了，她们仍然没办法用脱掉有色眼镜看待可怜的小茶胡吗。
隔壁家的太太走过来，勉强跟她打了声招呼：“唷，你好。”
勺微笑：“你好，这是我的……”刚想介绍小杯给那太太认识，对方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勺郁闷了，回去的路上一直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不仅为对方的冷淡，她更奇怪隔壁家太太的驻颜有术，这么些年竟然还和当初送腌肉时一样。
小杯也不说什么，默默地走着。紧接着茶胡和小杯举行了简单的小婚礼，勺觉得，他们像小说里说的那样，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间歇性遗忘又来了。勺再次清醒的时候，茶胡已经四十多岁了，俨然一个小老头儿。但母不嫌自丑，勺很看得开。最后一次购物是一个反常的夏天，大雪封城，她和小杯走到超市门口的时候，她的身子忽然淡了起来。在意识消失之前，勺想，如果真的就这样不见了，自己也算过得够好了，这样的片段人生里她是这样幸福的一个人。
紧接着春香又讲了小杯的故事。小杯的故事并不长。
茶胡先生听明白了，这都是他身边的人的故事。
小杯在茶胡先生的厨房里淘米，淘出来的米用来洗脸。她的丈夫茶胡是个平平凡凡的小男人，长得不好看，赚的钱也不多。踹到九层以外的世界里，小杯如果不仔细地找，是觉得觉得找不到的。她的丈夫是那么一个容易湮没在人群里的人。
把米放进电饭煲，小杯走到阳台外对着城市发呆。婆婆和丈夫都不在。她忍不住想，自己为什么会喜欢现在的丈夫呢。
她有一个很土的理由，在电视上看来的：爱情是不需要理由滴～
爱他好像爱自己。曾经和婆婆聊天，说到自己想的这个问题。小杯觉得自己的出现简直就是为了爱茶胡先生的。她独身一人，茶胡先生接纳她，包容她，然后她爱他。
关于过去，小杯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像婆婆疼爱茶胡那样疼爱着自己的母亲，模糊的脸，模糊的言语。其他的，她就只记得茶胡和婆婆了。也许母亲是死了，也许是不要自己了。可是就像婆婆想不起自己的丈夫那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小杯对此看得很淡然。
隔壁家太太开门的声音传过来，她转身走到门口，透过小小的猫眼看过去。那个据说容颜不改的太太转头望了望自己家，神色怪异，莫名地叹了口气，拉开门进去。这个女人不喜欢自己家，不喜欢婆婆，不喜欢她的丈夫，但小杯对她却没有任何意见。小杯隐隐约约里觉得，隔壁家太太似乎代表着某种空白后的真实的东西。小杯和她的婆婆一样，记忆的断层太多了。因此，虽然过得好，但总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完整。勺没有这种自知，但小杯一直都有。
丈夫回来的时候，她又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
小杯晃晃丈夫干瘦的手臂：“我要你带的防晒霜带了吗？”
茶胡面露歉意：“啊、小杯，我我我忘记了。”小杯露出难过的神情，“……要不，我这就出去买，买给你，马上。”
小杯莞尔：“算了，算了。下次吧。我们去看电视，等婆婆回来。然后一起吃饭，今天准备了你们喜欢的菜唷。”
“好啊。”茶胡先生笑，笑得很难看，但是小杯不介意。
小杯一直想要一个小孩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连十几年肚子都没有动静。她坐在阳台，旁边坐着茶胡，小杯不抱怨，没有和有其实也差不多，日子都是这样的平淡，略带完美意味。但她不知道丈夫有没有过这种感觉，虽然身边有长久相伴的人，但是自己依旧是独立而虚无的存在，孤独是与生俱来的，没办法遏制。
从小杯的所思所想来看，她其实是个忧郁的家伙。和大大咧咧的勺不一样，她相当敏感。她爱茶胡，爱的是一份相聚的热度。只有靠近茶胡，她才觉得自己存在着，永远地存在着。
所以，离开茶胡的那个夏天让她无所适从。
寂冷的冬天提前降临，她和婆婆挽手出门，她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心里升起一股子决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认为，也许再也见不到茶胡了。她的丈夫不过四十多岁，却已经是发丝见白，皱纹渐生。她也算得上是人老珠黄的中年人了。
在商店门口看到婆婆变淡的身体，小杯就知道自己也即将和婆婆一样。她想她没有过太多的风花雪月，一切都淡而无味，但总算是有人相伴左右，无味却不乏味。消失之前，小杯觉得，也许自己从来没有存在过。
6.
“讲完了？”
春香喝了口水：“讲得我口干舌燥呀。你要一杯么？”
茶胡先生摇摇头：“你是什么意思。你的故事里有真有假，一点都不好。”他的妻子和母亲都消失了，怎么可能，大活人的，怎么会消失。
“是啊，有真有假。所以我要把他们还给你。”春香认真地说，“我不收假的故事。茶胡，这是你让我帮你保管的，我得还给你。”
茶胡先生表示不理解：“怎么会是我给你的呢。”
春香叹口气：“你这个任性的魔法师呀。你老了，茶胡。”
这几天春香第四次说起这句话。茶胡先生垂下头，他微微泛白的头发逐渐转黑，脸上的皱纹还在，眼睛却清亮了很多。他说：“春香，你才是个任性的丫头。为什么不让我和我的母亲，我的妻子一起死去呢。”
春香说：“你给了我假的故事，这是惩罚。”
魔法师说：“你把这两个故事还给我了，把茶胡也赶走了。”
春香把纸卷凑到油灯下点着，任它烧着，火焰中明灭的脸让人看不清楚。魔法师过了很久才听到春香的话：“茶胡，小杯还有勺本身比就是不存在的么。有什么来来去去的。不过是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问题。”
捶捶脑袋，魔法师站起来，活动活动僵硬的身子：“我只是一个，想要过过正常人生活的魔法师而已。……我可是，这个城市唯一的魔法师啊。”
窗外的雪不知不觉已经化去，满街灯光再次璀璨。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春香正色：“那您记得您的职责么？”
声音有些黯然：“守护这城市的力量，提供这里所有的能量。一直到一个新的魔法师出生，替代我。然后我可以死去。”
“新的魔法师可还没出生呢。您却差点让这里为您陪葬。”
魔法师一脸歉意：“我很抱歉。”他一顿，又说，“守护久了，我就想，为什么我从睁眼之日起就是一片茫茫然。我也想有家人这样的玩意儿。”
春香忍笑：“所以你选择了一人饰三角的方式。对自己施加莫名的忘咒和矛盾重重的虚妄记忆？您的邻居可一直以为自己隔壁住了一个神经病呢。”
魔法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您的行动把城市的秩序都搞乱了呢。”
魔法师直了腰背，离开春香的店铺，他淡淡地说：“我会尽力补偿的。”
春香仍然留了一句话追尾：“……新的魔法师快要出生了呢。下一次再见到您的时候，请拿出您的户口本，告诉我，您叫茶胡。”
7.
这是一个童话故事。
那个孤独的魔法师想要的东西只是不孤独。
2010年2月
1.
叫做茶胡的男人坐在阳台上细品一杯雪水。
雪水是今晨用展开倒挂的长柄伞收集的雪化成的，躺在杯子里轻轻摇晃着。茶胡先生往里头加了一点蜂蜜调味，他的特制饮料的颜色略微混浊了一些，表面泛着光，骤然看过去，眼前霎时一花。
这一天的阳光着实像老巫婆熬出的汤药——浓烈而毒辣。
茶胡先生将雪水一饮而尽，拿餐巾慢条斯理地擦擦嘴。他忍不住为外出购物的妻子担忧，她一定会嘟起嘴，插着腰生气，气自己白瓷一般的皮肤被阳光擦黑——嘿，他这可爱的小妻子。茶胡兀自叹口气，想着，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是夏天啊。他背身走进房里，身后是白雪皑皑的城市以及意外明朗的天穹。
他拿了钥匙和钱包，出门去买一本妻子爱看的杂志。临出门前他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披上了不合时宜的长款风衣。
阳光虽然浓烈，天空尽管湛蓝，但空气冷得能把茶胡头上的几根头发连着头油冻起来。
这种异象已经持续了有一周之久。本该属于夏天的热腾腾的气候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只剩下太阳还在泛着属于这季节的光芒。连着几天的“太阳雪”，大雪封城，温度骤降。
茶胡先生不是冷笑着等着天下大乱的异端人士，也不是立志扭转怪异的英雄豪杰。他只是个巴巴地过生活的小男人，老妈老婆就是他日子里的全部了。所以，不管这个世界起了多么不可思议的变化，他都能麻木而淡然地对待。
裹紧了风衣，站在马路一边，交通灯转红，路上一辆车也没有，他依然老老实实地遵守交通规则。茶胡先生的身形不高大，微躬着背，一副瑟缩的样子。长宽风衣越发地衬着他短小的腿。无论从正面还是背面看，他都只是个平庸的男人。茶胡先生的长相也不尽如人意：头发稀稀落落地贴着光滑的头皮，平时用头油抹来抹去，勉强让稀少的头发遍布全球。眉毛淡到几乎没有，像是两道青迹横在小小的眼睛上方。鼻子是不讨喜的酒糟鼻，鼻翼两侧是年轻时候留下的痘疤，这个时候他的嘴巴或大或小都无关紧要了——茶胡先生，确实不是个讨女人喜欢的家伙——至少就长相而言。
茶胡先生深明此点，所以他庆幸自己的老妈不嫌弃地把自己生下来，又庆幸妻子不嫌弃地嫁过来。也许过几年能够有个一儿半女，他向书店方向走过去，心里起了怀想，如果那样的想法能够实现，那么世界上就再没有更幸福的事情了。
街道拐角的书店眼下大门紧闭，茶胡先生搓搓手，莫名地不自在起来。他四下环顾，大概是因为雪的关系，大多数店铺都没有开，行人稀疏并且步伐匆匆，他还没看清便成为眼里的一抹残影。怀着失望的情绪回走，街角的尽头倏忽间点起亮光，铁门拉动的声音在萧寂的早晨被放得格外地大。
——印象里，哪里似乎是家兼卖杂志的杂货店。抱着一丝希望，茶胡先生快步向那里走去。
走到门口，茶胡先生却迟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来的杂货店已经易主，换了装潢，改了性质。他眯起今年起坏掉的眼睛，透过玻璃看见里面满满的书卷，心里又起了希冀。于是推开门，走进去。
2.
“欢迎光临。茶胡先生。”坐在书桌后面的年轻女人笑眯眯地向他打招呼。
这里完全没有一丝店的样子，反而像是间个人房间。
三面都是钉上去的书架，塞满了这种各样的卷轴，有些探出了大部分身子，在空中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来。中间摆着一张复古书桌，同样摆满了书卷。一盏油灯摆在书桌上，火光摇曳，好像随时都会把这里的卷轴烧起来。
茶胡先生一边小心翼翼避开散落在木地板上的书卷，一边讶异道：“啊，老、老板，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老板依旧笑意吟吟：“哎呀这么生疏。叫我春香就好了。”她并不回答茶胡先生的疑惑，“那里有椅子，您可以把上面的书卷扔到地板上然后坐下来。这些麻烦的东西太多了，我舍不得丢掉，又懒得整理。让您见笑了。”
茶胡先生摆摆手，不自然地说：“怎么会，怎么会。”
他按了春香的吩咐空出一张椅子，然后坐上去。这里显然没有妻子要的杂志，但他不知道为什么无法拒绝女人的话。他拘束地把手放在大腿上，曲着背坐着，对面的春香是个小眼睛的女人，一直眯着笑着，给他一种猫般的错觉。
春香扫开桌面上的书卷，支着下巴说：“不知道小杯和勺夫人怎么样了？”
茶胡先生一时间愣住了，张开嘴巴，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最后闷声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家小杯和母上的名字……”
春香说：“因为她们就在我面前，我当然认识嘛。”
茶胡先生一震，猛地往后看去，空无一人。心里料定这店主看自己老实，是想捉弄自己。他摇摇头，不理会春香意味不明的眼神。他站起来，小声地说：“看来这家店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还是先走好了。赶着回家……”不留神对上春香的眼睛，“我妻子还在等我！……那个，你还是别用油灯的好，烧着了，很危险的。”
他重新融入茫茫雪雾中，离开之前听到春香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没有能量了，电用不起啊。茶胡，你又老了呢。”
3.
茶胡先生的家在一座十四层高的单元楼里，他家在高不成低不就的九层。冲着有电梯，有阳光，火灾了也方便跑命，三年前茶胡先生把自己的积蓄和妻子的嫁妆凑凑把它买了下来。
他两手空空地走到一层大厅打算乘电梯上去。按了很久都不见按钮亮起来，抬头看电子指示牌，那里也是按的。茶胡往楼梯方向走过去，一面走一面猜测，检修了？
再早一年，啊不，一个月，走这楼梯也没有如今这么劳累。茶胡先生想起春香的话“你又老了呢。”，有些不服气的同时又觉得她判断正确。他就着扶手一点点往上走，想自己也不过四十多快五十，怎么就有点耄耋老人的意思了。可能是最近几年锻炼不够，早就该听小杯的话勤加运动了。他盘算，从明天开始练习的话，过不久体力就能逐渐恢复了吧。
掏出钥匙开门的时候，茶胡先生的嘴角忍不住勾起来，也许妻子和母亲这个时候都回来了呢，外面那么冷，家里那么温暖。不过开门的结果让他心里飘过几朵失望的云，妻子和母亲估计还流连在商场里不肯出来。他扯扯自己的脸，这张脸的吸引力似乎总是比不上商场里摆放着的东西。
随手按了暖气开关，茶胡先生把风衣扣子解开，等着一会热了脱掉。又去开电视，他记起口袋里还有一张前几天买的彩票，不知道中奖没有。电视没有反应，屋子里也始终寒冷，茶胡先生一惊，停电了？去按了灯的开关确定情况，的确是停了。他把风衣扣子重新扣起来，连电梯都停了，怪严重的。
水还是有的。他在厨房里认真地淘米，手指翻动着坚硬的米粒，之后又把淘米水倒进专用的盆里——妻子说用淘米水洗脸对皮肤好。没有电饭煲还有高压锅，茶胡点燃了煤气灶，哼着小调把锅放上去，又去冰箱里找东西，看看能不能做出点好东西来让妻子和母亲有个意外的惊喜。茶胡先生一直都是好好先生。像一只认真的小动物，噢，不，好动物。他熟练地择菜，然后手起刀落，铲去锅来，有点小媳妇地等着妻子和母亲回家。
令人伤心的是，一直到傍晚，等待的人都没有回家来。茶胡先生打妻子的电话，“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他伤心地坐在阳台上，日落与白雪相得益彰，尽头的云朵几乎要和末端白雪连成一片，淡金密布。
他吸吸鼻子，坚持认为自己有了感冒的前兆，怎么可能因为家人没回家而哭泣呢。他就着阳台的水龙头准备洗脸——水呢？连水都停了。茶胡先生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呆呆地看着日头慢慢落下去，暮色四合，整个城市也莫名地陷入完整的黑暗中，像是从未有过光明存在。靠着稀薄的月光，他勉强能看清自己的五指，短短的，粗糙的手。他又一次打妻子的电话，这次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是“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他惊慌地把手机丢了出去，那个手机便就此悄声无息地消失在浓浓的夜幕里。
从九层高的阳台向下看去，像是黑骏骏的海，连一丝波澜都没有。纵然明月当空，眼下是波面无影。连路灯都黯了，茶胡先生泛开一阵莫名的绝望，仿佛自己眼前的城市即将坍塌一样。……呀，不，茶胡先生看见一处微弱的光亮，若隐若现。他慌忙打开家门跑出去，下楼的时候跌跌撞撞，险些从楼梯上摔下去。但眼下也顾不了这么多。他唯一能抓住的光亮，也许是妻子和母亲也不一定。朝夕相伴的妻子。养育自己的母亲。茶胡先生边跑边抹眼泪，他实在是忍不住了，畏缩的小男人一般哭起来。他哭起来呜咽呜咽的，像一个很久都没人要的小孩子。跑到一半他蹲下来掩面哭了一会，又擦擦眼泪和鼻涕，继续。
借着月光他在街边胡乱地跑着，很快就看见那个亮光。从早上的那个街角传出来，茶胡先生站住，那盏油灯的影像在他脑海里浮动着。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缓慢地挪动步子，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阴森森的楼群，毅然疾步走过去。
推门，依旧是那个像猫一样的女人，笑着开口：“欢迎光临，茶胡先生。”
4.
早晨坐过的椅子又堆满了书卷，茶胡先生只好再次把书卷规整到地面的某个角落。春香又说：“茶胡，你老了呢。”
茶胡先生应着：“是啊，老了。”他盯着摇曳的灯光，忍不住问，“春香店主，你知道我家小杯和母亲去哪了吗？”问出口之后他就后悔了。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对方一个路人怎么会知道。
春香指指茶胡先生的方向：“啊，不是就在这里么。”
他从来不会受骗第二次，于是他有点生气，想拂袖而去又眷恋这里的灯光。他选择默不作声，余光里偷偷打量着拿着羽毛笔的女人。彼此之间的缄默维持了半晌，茶胡先生开口打破：“春香店主，你这家店是做什么的，卖卷轴？”
对方伸出手指摇了摇：“叫我春香就好了。这里可不是卖东西的。”
茶胡先生觉得自己又被戏弄了，他说：“一家店不卖东西，难道买东西吗？”他的语气不自觉重了起来，带着点威严。
“这里一贯都只收购东西。”
“书卷？”
春香摇摇头，将手中的羽毛笔转了转，解释道：“你看到的卷轴，都是我用这支笔写下来的。”她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过呢，我的收购从来不给钱的。是平等的付出。”
茶胡先生疑惑：“到底是……”
春香把手边的书卷慢慢卷起来，用一根丝带系紧，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说：“是故事噢。别人想留下，想丢掉的故事，我都有噢。我可以提供这样一个讲故事的地方，一个听故事的人，”她指指自己，“如果需要的话，饮料也可以的。”
女人不漂亮，现在表情看上去有些像茶胡先生小时候遇见的巫婆——梦里遇见的吧——诡谲异常。他擦擦根本不存在的汗，说：“那么，我也要讲一个故事和你交易么。”他为自己不在大街上奔跑着寻找妻母的行为而感到奇怪，他现在心安得，仿佛自己的妻子母亲都在身边似的。
一个卷抽忽然从书架顶端掉下来，吓了茶胡先生一跳。春香手一伸，卷轴稳稳地握住。她又一次重复那句话：“茶胡，你老了呢。”
茶胡先生烦躁起来：“你到底想要我这个老头子怎么做？”
春香说：“人老了就会死。但你不应该死，你没到死去的时候。”她敛去笑意，“我把你的故事还给你。”他缩缩脖子，被女人的肃然给吓到。
春香又是一笑，摊开手中的卷轴，开始讲第一个故事。
5.
第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叫勺的女人。
如果你的记性够好的话，应该会知道，她是茶胡先生的母亲。
儿子茶胡出生后，勺的生活便忙碌起来了，拉屎把尿，喂食送水，不亦乐乎。抱着儿子，她觉得自己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举世无双的好母亲。她亲亲儿子的脸，教他说：“茶胡茶胡，叫妈妈，叫妈妈。”
那个时候茶胡先生还不到一岁，咿咿呀呀地什么都讲不清楚。但勺总觉得儿子是在叫自己。她又亲亲儿子的脸蛋，欢快地给茶胡洗尿布去了。
勺也不知道茶胡的父亲是谁。实际上，她对于茶胡出现前的记忆约等于空白。反正，自她有意识以来，她眼前似乎就是儿子了。她洗着尿布，心里在想，茶胡会这样被自己照料长大，那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呢。唉唉，想不起来。也不像她喜欢看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尝试回忆便头疼欲裂，只觉得一片茫茫的白，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她又想到茶胡，眼前顿时填满了儿子天真烂漫的样子，她又觉得这一切无所谓了，有儿子就好。把尿布洗好晾起来，有邻居来敲门。
是隔壁家的太太，拿着一点东西站在门口：“我这有一点刚坐的腌肉，你要吗？”
勺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那太太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邻居的。诶，你在洗东西？”
勺说：“是呀。洗尿布。”
那太太疑惑地探了探头，说：“你洗什么尿布啊。”
“儿子那么小，当然要洗尿布了。你要进来看看吗。”
“……呵呵。”那太太把腌肉拿给勺，惶惑地摆摆手，“我还要给楼上送，先走了。”勺目送隔壁家的太太远去，不禁有些惆怅，大概是嫌弃未婚有子的自己吧。她提着腌肉去了厨房，很快又释然，反正重要的是儿子，不是别人。勺安慰着自己，转身又去房间里都弄小小的茶胡。
和儿子的生活很惬意。她抱着茶胡在九楼高的阳台上看云卷云舒，日升日落。茶胡已经会说话，模糊地叫着妈妈。有时候会蹦出爸爸的词来，勺这个时候就会露出略显遗憾的神情，怎么会把孩子他爸给忘记呢，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男人让自己生下了这样可爱的茶胡。她连生产时候的痛苦都不记得呢。
勺不喜欢去楼下的街面上散步，特别是带着茶胡去。
以隔壁家太太为首的女人总是在她背后窃窃私语，那些话她不用听都猜得到。她只能叹口气，抱紧茶胡，匆匆走过红绿灯，买好东西后又飞开地走回来。她住的楼有十四层，那个时候还没有电梯这东西，她抱着茶胡往上跑，吭哧吭哧地气也不喘一下。回到家她就拍拍茶胡的小脸蛋，说：“我的茶胡我的茶胡，你刚才什么都没有听到。”看见儿子点点头，她又高兴地亲亲儿子。
接下来养儿子的过程又模糊了，又是一段混沌时光。勺再次从九层高的阳台俯瞰城市的时候，儿子茶胡已经比她要高了。她照镜子，看到自己日渐松弛的皮肤，虽然有些不舍，但想到儿子都这么大了，她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大事。什么，当然不是茶胡消失已久的父亲突然出现发现他是世界首富什么的。真相是，勺的亲亲儿子，茶胡先生有了女朋友。一个叫小杯的女孩。
勺对女孩的印象非常好。
其实对于不嫌弃自己家茶胡的女孩，勺怎么看都觉得很不错。毕竟平心而论，她们家茶胡确实不是什么帅哥胚子。这些年似乎还有越长越歪的趋势，不过勺觉得，自己不嫌弃，小杯不嫌弃就好了。其他的人……管他们去死呢，勺眉飞色舞着。而关于小杯和茶胡的故事，并不在这个故事里。
婚前勺和小杯一同出门购物。
勺说：“小杯小杯，你为什么喜欢茶胡？”
小杯在认真挑一个杯子，听到婆婆的话停下来，说：“不知道，自我有印象开始，我就是喜欢茶胡的。”
勺笑：“那跟我很像啊，自我有印象开始，我就爱这个儿子。”
她胡乱地拿了一个盘子放进购物篮里，小杯又拿出来放回去：“这个盘子家里暂时用不到的。婆婆，你看这个杯子怎么样？”
“杯子很好看。”勺笑眯眯地回答。说这话的同时她感受到售货员传来的诡异的目光，她不禁一僵，神情黯然，即使她的茶胡已经长大了，她们仍然没办法用脱掉有色眼镜看待可怜的小茶胡吗。
隔壁家的太太走过来，勉强跟她打了声招呼：“唷，你好。”
勺微笑：“你好，这是我的……”刚想介绍小杯给那太太认识，对方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勺郁闷了，回去的路上一直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不仅为对方的冷淡，她更奇怪隔壁家太太的驻颜有术，这么些年竟然还和当初送腌肉时一样。
小杯也不说什么，默默地走着。紧接着茶胡和小杯举行了简单的小婚礼，勺觉得，他们像小说里说的那样，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
间歇性遗忘又来了。勺再次清醒的时候，茶胡已经四十多岁了，俨然一个小老头儿。但母不嫌自丑，勺很看得开。最后一次购物是一个反常的夏天，大雪封城，她和小杯走到超市门口的时候，她的身子忽然淡了起来。在意识消失之前，勺想，如果真的就这样不见了，自己也算过得够好了，这样的片段人生里她是这样幸福的一个人。
紧接着春香又讲了小杯的故事。小杯的故事并不长。
茶胡先生听明白了，这都是他身边的人的故事。
小杯在茶胡先生的厨房里淘米，淘出来的米用来洗脸。她的丈夫茶胡是个平平凡凡的小男人，长得不好看，赚的钱也不多。踹到九层以外的世界里，小杯如果不仔细地找，是觉得觉得找不到的。她的丈夫是那么一个容易湮没在人群里的人。
把米放进电饭煲，小杯走到阳台外对着城市发呆。婆婆和丈夫都不在。她忍不住想，自己为什么会喜欢现在的丈夫呢。
她有一个很土的理由，在电视上看来的：爱情是不需要理由滴～
爱他好像爱自己。曾经和婆婆聊天，说到自己想的这个问题。小杯觉得自己的出现简直就是为了爱茶胡先生的。她独身一人，茶胡先生接纳她，包容她，然后她爱他。
关于过去，小杯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像婆婆疼爱茶胡那样疼爱着自己的母亲，模糊的脸，模糊的言语。其他的，她就只记得茶胡和婆婆了。也许母亲是死了，也许是不要自己了。可是就像婆婆想不起自己的丈夫那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小杯对此看得很淡然。
隔壁家太太开门的声音传过来，她转身走到门口，透过小小的猫眼看过去。那个据说容颜不改的太太转头望了望自己家，神色怪异，莫名地叹了口气，拉开门进去。这个女人不喜欢自己家，不喜欢婆婆，不喜欢她的丈夫，但小杯对她却没有任何意见。小杯隐隐约约里觉得，隔壁家太太似乎代表着某种空白后的真实的东西。小杯和她的婆婆一样，记忆的断层太多了。因此，虽然过得好，但总觉得自己的日子不完整。勺没有这种自知，但小杯一直都有。
丈夫回来的时候，她又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
小杯晃晃丈夫干瘦的手臂：“我要你带的防晒霜带了吗？”
茶胡面露歉意：“啊、小杯，我我我忘记了。”小杯露出难过的神情，“……要不，我这就出去买，买给你，马上。”
小杯莞尔：“算了，算了。下次吧。我们去看电视，等婆婆回来。然后一起吃饭，今天准备了你们喜欢的菜唷。”
“好啊。”茶胡先生笑，笑得很难看，但是小杯不介意。
小杯一直想要一个小孩子，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连十几年肚子都没有动静。她坐在阳台，旁边坐着茶胡，小杯不抱怨，没有和有其实也差不多，日子都是这样的平淡，略带完美意味。但她不知道丈夫有没有过这种感觉，虽然身边有长久相伴的人，但是自己依旧是独立而虚无的存在，孤独是与生俱来的，没办法遏制。
从小杯的所思所想来看，她其实是个忧郁的家伙。和大大咧咧的勺不一样，她相当敏感。她爱茶胡，爱的是一份相聚的热度。只有靠近茶胡，她才觉得自己存在着，永远地存在着。
所以，离开茶胡的那个夏天让她无所适从。
寂冷的冬天提前降临，她和婆婆挽手出门，她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心里升起一股子决然。她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就是认为，也许再也见不到茶胡了。她的丈夫不过四十多岁，却已经是发丝见白，皱纹渐生。她也算得上是人老珠黄的中年人了。
在商店门口看到婆婆变淡的身体，小杯就知道自己也即将和婆婆一样。她想她没有过太多的风花雪月，一切都淡而无味，但总算是有人相伴左右，无味却不乏味。消失之前，小杯觉得，也许自己从来没有存在过。
6.
“讲完了？”
春香喝了口水：“讲得我口干舌燥呀。你要一杯么？”
茶胡先生摇摇头：“你是什么意思。你的故事里有真有假，一点都不好。”他的妻子和母亲都消失了，怎么可能，大活人的，怎么会消失。
“是啊，有真有假。所以我要把他们还给你。”春香认真地说，“我不收假的故事。茶胡，这是你让我帮你保管的，我得还给你。”
茶胡先生表示不理解：“怎么会是我给你的呢。”
春香叹口气：“你这个任性的魔法师呀。你老了，茶胡。”
这几天春香第四次说起这句话。茶胡先生垂下头，他微微泛白的头发逐渐转黑，脸上的皱纹还在，眼睛却清亮了很多。他说：“春香，你才是个任性的丫头。为什么不让我和我的母亲，我的妻子一起死去呢。”
春香说：“你给了我假的故事，这是惩罚。”
魔法师说：“你把这两个故事还给我了，把茶胡也赶走了。”
春香把纸卷凑到油灯下点着，任它烧着，火焰中明灭的脸让人看不清楚。魔法师过了很久才听到春香的话：“茶胡，小杯还有勺本身比就是不存在的么。有什么来来去去的。不过是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问题。”
捶捶脑袋，魔法师站起来，活动活动僵硬的身子：“我只是一个，想要过过正常人生活的魔法师而已。……我可是，这个城市唯一的魔法师啊。”
窗外的雪不知不觉已经化去，满街灯光再次璀璨。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春香正色：“那您记得您的职责么？”
声音有些黯然：“守护这城市的力量，提供这里所有的能量。一直到一个新的魔法师出生，替代我。然后我可以死去。”
“新的魔法师可还没出生呢。您却差点让这里为您陪葬。”
魔法师一脸歉意：“我很抱歉。”他一顿，又说，“守护久了，我就想，为什么我从睁眼之日起就是一片茫茫然。我也想有家人这样的玩意儿。”
春香忍笑：“所以你选择了一人饰三角的方式。对自己施加莫名的忘咒和矛盾重重的虚妄记忆？您的邻居可一直以为自己隔壁住了一个神经病呢。”
魔法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您的行动把城市的秩序都搞乱了呢。”
魔法师直了腰背，离开春香的店铺，他淡淡地说：“我会尽力补偿的。”
春香仍然留了一句话追尾：“……新的魔法师快要出生了呢。下一次再见到您的时候，请拿出您的户口本，告诉我，您叫茶胡。”
7.
这是一个童话故事。
那个孤独的魔法师想要的东西只是不孤独。
2010年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