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之花
一、
碧蓝的天上，云朵像从扯破的老棉被里跑出来的棉絮，东一片西一片的散落在一块大蓝布上，不规则的形状显得有些滑稽，似乎像是淘气的学生们，在躲避着生气的老师。长长的一根细线悠闲地晃荡着，线的一端，一个看不太清楚的黑点在云朵中飘着，另一端，站着十几个满脸脏乎乎的孩子，眯着眼睛，凝神看着远远的黑点。
“还给我！”突然一声撕裂般的哭喊。十几个孩子一齐向地下看去。一个身穿蓝背心的男孩坐在泥土地上，四肢乱甩，边哭边朝他们大叫……“别鸡巴喊啦！”手中拽着线的高个子男孩冲着地上吼，愤怒中带着鄙夷，“喊几遍啊打算，不累啊？！闭嘴！”蓝背心不再说话，但仍然失控地趴在地上又拍又捶，大哭不已。小孩中一个面目清秀的小丫头皱眉看他一眼，回头冲着高个子说：“哎，小主，行了，咱们还给他吧，差不多了今天……”“操！”洪主用力将一口痰喷在地上，“跟多稀罕你的风筝似的。谁叫你他妈今天穿蓝的，怪谁啊！”
大家踢踢踏踏离开的脚步声中，蓝背心捡起脚边的风筝，一双脏手在脸上抹了几把，顿时花了。慢慢收了线，把风筝背在背后，低着头，远远地跟在他们背后往回走。走出了大操场，走过一条长长的公路，走过一片矮房子，慢慢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房子也越来越高。路边市场有人看到他，便会惊讶的睁大眼睛，互相议论。“哎，看见吗，应该是李老师家的小儿子吧？大风筝真漂亮！”“肯定又去操场那边玩了吧，看这小脸抹叉的，哈哈！”这个孩子名叫李盼，家住在红中镇最大的一所学校里，父母都是学校的老师，在镇里很有名望。他因为从小就长得玉雪可爱，皮肤又白，一双黑亮的眼睛显得很聪明，所以镇里很多人都知道他。不仅如此，他家里最为人所熟知的，就是这个大风筝。做的是个大牌楼一样的式样，金红相间，很是精细，而且放到天上飞得又稳又高。最厉害的是，据说整个镇上只有这么一个，还有人说，全国就这么一个的！所以，跟李盼一起玩的孩子们就总要缠着他拿出来玩。偏偏奇怪的是，这风筝谁放都放得好，就是到了李盼手里马上就不中用。小李盼从小看爸爸放，从小就试了无数回，请教了无数人，就是放不起来。到现在也没发现第二个放不好这个牌坊风筝的人。因此，李盼虽然不太情愿，但也终于决定请洪主等大孩子们跟他一起去操场，哪怕能看看也好。这一天，洪主答应他一起去玩，但是一定让他穿一件红衣服，跟大家一样。也不知小李盼是忘了还是怎么，还是穿了个蓝色的背心来。一到操场上，洪主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骂了他一顿，夹手夺过风筝，就跟大家轮流玩了起来。这一玩就是一上午。因为李盼的父母也不喜欢他总是把这么一个风筝拿出去，所以每次都要求他不要时间太长，不准超过两小时。这下可惨了，小李盼拖拉着鞋，一步一踱的背着风筝往学校走。走进院子，碰到爸妈的同事跟他打招呼他也没心思搭理。“李盼回来啦，还没吃饭哪？”“李盼你怎么老穿个蓝背心啊，你有几件蓝背心啊？”叔叔阿姨们嘻嘻哈哈逗他，他还是愁眉苦脸的自顾自走着。“唉，早晚还是得走进家里呀……”
“李盼，过来！”妈妈一手拿着风筝，一手拿着苍蝇拍，英气勃发的站在书房里。沙发上爸爸在擦眼镜，脸上严霜笼罩。几乎每隔几个礼拜，都得来上这么一顿，缘故是多种多样，要么是在学校捣蛋，要么是在大街上闯祸，等等。“你说爸爸妈妈还得为你操多少心，啊？！说话就不管用是吧？全楼上还有没有像你这么不听话的孩子了？学习学习不好好学，弹琴画画一样不干，穿个衣服都死扭着不听大人话……”这时爸爸突然两手一撑，站了起来：“行了，差不多了，先吃饭吧。”说着走出了书房，“下午哪也别去了。”
小李盼坐在自己小小房间里的小小写字台上，两手托着下巴，盯着窗外。他家在二楼，有一株大杨树，正对着他房间的窗户。每当他一个人呆在屋里，就喜欢躺在床上，或者像这样趴在写字台上，望着这棵大树出神。这棵树有多少年了？没听人说起过。但特别不一样的是，学校院子里有好多棵杨树，只有这一棵，总比别的树落叶落得早，长芽也长得早，年年如此，老是快这么一个半个月。据说这棵树是当年第一任校长亲手种的。起初以为是得了病，学校里找花园的园丁来看过，找了半天也没找出啥毛病，树照样长得也挺好。在场的几位老师和领导议论说，反正没病就好嘛，也许过段时间就正常了哪。老园丁一直不说话，最后摇摇头走了，撂下一句——“谁能说是个好事啊……”留下一帮愣在原地的人们。
年复一年，小李盼从小学升到了初中，又升到了初三，那个叽叽喳喳又挺爱哭的小男孩，声音也变粗了，个子也长高了，却比以前更安静。爸爸妈妈还有几年也就退休，也不再打骂他，隔三差五的吵嘴当然还是不可避免，但邻居们总是觉得清净了许多。而那棵大杨树，却一点也没有变老。这年秋天的夜里，李盼这么多年头一回梦见了大杨树，梦见自己还是小时候，一天下午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大杨树在风中缓慢的摇摆着，突然，粗粗的树干上冒出一个微笑的脸，李盼以为自己眼花了，从床上蹦起来。没错！那张笑脸就是在看着自己呢！……于是就惊醒了。一看表，快要6点了，再过一刻钟，妈妈就会来叫醒自己，吃早饭、拉屎、背上书包去上学。可现在他却直愣愣的躺在床上，看着刚刚蒙蒙亮的窗外，回想着这个梦。他下床拉开窗帘，阳光一点点的出现了，像一块黄布缓缓飘来，铺在大杨树上。看着毫无异样的，仍然像以往一样早早落叶的大杨树，李盼却笑了。
屋里灯“啪”的开了，“已经醒了？起来吧。”
红中镇，远近闻名。大家都说这里土厚水甜，老百姓过的也殷实。其实最有名的呢，就是镇中心，立有一个巨大的牌坊。在这个国家每个城镇几乎都有牌坊，就数红中镇这个牌坊最大最漂亮。红漆大柱，玉石底座，琉璃檐顶，金赤交映，极尽工巧。还有极其特殊的两点：其他地方的牌楼，大都立在繁华的要道口之类，可红中镇的牌楼，却立在一条石子铺成的长路入口，长路不是笔直的，而是过一段之后便拐弯不见，隐在一大片林木环绕的院子中了。有人说，这个院子是前朝大官大王的旧居，现在封起来没人住了。有人说，这是当年打仗，关押俘虏的所在。众说不一，即使现在镇上的老人们，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另外，牌楼都有匾额吧，上面写些歌颂或赞美的字，或名称之类，而这上面的匾额，只有一个像是一根柱子似的符号。有人说，这是外国字，叫“I”。有人说，这是古时候少数民族的剑神。也是谁也不清楚，写这么个东西在上面究竟是个啥意思。总之吧，这个漂亮又神秘的大牌楼，就成了红中镇的招牌。大家说着说着，很多人就都叫这里“牌楼镇”。也都愿意来这里做做买卖，讲讲学之类，说是这大牌楼给镇子带来了好运。时间久了，这“牌楼镇”就成了熙熙攘攘、民丰物饶的好地方了。镇上还有一个妙处，就是学校特别出名。“牌楼小学”、“牌楼中学”直到“牌楼大学”，都是全国知名、首屈一指的学府。都说这学校里的孩子，非天之骄子不可入也。可是呢，就有人不这样想，比如这个小李盼。从小在牌楼小学，一直念到牌楼中学，也被爸妈认为一定会再升入自己工作的牌楼大学。但李盼却似乎早已不想继续下去。当年初三，考高中那年，差了一分差点被淘汰，惊险的升入了牌楼中学高中部。这之后，惊魂甫定的爸妈越加紧迫，虽然不再打骂，但几乎是三天一小谈，五天一大谈，每次都数小时。每次李盼盯着他们，盯着他们上下翻飞的嘴皮、叮咚跳动的牙齿、矫若游龙的舌头，好像都慢慢变大，巨大的舌头抽在自己背上，巨大的牙齿锤在自己肩上，巨大的嘴皮箍在自己的喉咙上……“呼，总会结束的……”
他开始逃课。什么破高中破老师破学科，经常脑后一扔，套起外套就走出校门了。老师们都知道他的父母，气愤之余也只能无可奈何，因为谁都明白，他父母肯定最愁得慌，他们都管不了，自己也白搭。李盼走在红中镇的每个角落，觉得似乎从现在开始才刚刚认识这里。以前小时候去过很远的大操场，几乎觉得就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现在骑在自行车上，嘴里含着棒棒糖，让风灌满敞开的校服外套。他开始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人了，这份略带距离的、陌生的亲切感，让他在新鲜之余，还有一点伤感。但马上就被自豪感淹没了——你看，那些孩子们恐怕全部世界就是家和学校，心里估计都没想过其他。而我是不同的。他抬起头，看到那个巨大的牌坊远远地矗立在那边，把阳光反射得粉碎，他忽然笑着说道：“唉，你呀！”
二、
“我觉得还是前面那家做得好……”一个年轻女孩对同伴男孩悄悄说。男孩不答她，只是问店主：“多少钱一个啊？”店主脸上笑容和蔼：“五十！”男孩点点头，反复摩挲着手里的牌坊模型。“你们是南方人吧？”店主脸上的微笑更大了。男孩看看他，又点点头。“现在天气有点凉了，看你们穿的比我们这里人都薄。第一次来啊？”“以前小的时候家里带着来过，不过没啥印象了。老伯，想去牌楼拍照，有没有好一点的位置或者什么的？牌楼蛮高。”天上几只大雁飞过，艳阳把天空染得红彤彤的。男孩跟老店主握握手，把牌楼模型塞进包里，拉着女孩的手走了。“我还是觉得前面那家做的好呀……”
因为这个著名的牌楼，红中镇的一切仿佛都有了依托。很多游客慕名而来，镇中心便建起了很多旅游中心，卖各种各样的纪念品，提供各种各样的旅游服务。随之而来的是高档酒店和餐饮，大到难以估价的顶级晚宴，小到散落街旁的零星小吃，也是此镇的一大特色。然后是住宅、工厂、物流中心、电子通信、金融机构……“连工厂也都扎堆往这里跑啊？”李盼手里抓着包子，看着城西边自言自语。这两年他满街乱跑，倒是看到了这个镇子不少的面貌。“那还用问啊，沾个喜气呗！”包子铺掌柜微笑着，满脸皱纹轻轻挤压着，“你还小，当年头一批工厂来的时候，现在都了不得了。那时候谁也不看好，谁想到，现在都后老悔了……”李盼看着他，又抬头看看泛红的云彩：“还别说，你这包子真的是好吃。”老掌柜脸上的皱纹挤得更厉害了。
“牌楼包子！谁尝谁知道啊~~~！”
骑车慢慢游荡在街道上，正想着下午去哪好，突然听到一声骄傲的抱怨——“嗨！你说有这么个好处，要是我啊，早就给开发成一个超级旅游城市啦！省事赚钱还污染小。这镇领导就是不灵！”李盼扭头一看，一家牛肉粉小店门口，停着一辆很拉风的摩托车，一个比他大不少岁的小伙子端着一碗牛肉粉，跟老板在扯蛋。老板听了，慢慢蹲在地上，嘿的一声，轻轻自言自语：“你小年轻，这不一样么，还比你那好多了……”车后座上还坐着一个姑娘，看起来跟李盼差不多大，别着一个绿色的小发卡，手里也端着一碗不知是串串还是什么，好像对他俩谈话完全不感兴趣，一边吃，一边用一双弯弯笑眼，盯着马路对面自行车上的李盼。
“洪主……”
“你这么说还真是啊，真有快四年多了吧？”洪主坐在一座巨大写字楼外的长椅上，拍着右手边的李盼，“还是你行，还真考上牌楼高中了！”“我以为你搬走了。”李盼看着几乎认不出来的洪主，身上一件发旧的红夹克，斑斑驳驳的，露出里面的白皮，一只靴子看上去几乎比自己的书包还沉。洪主左边，坐着那个女孩，歪着头一直在玩弄着手机，短发随着微风在脸上刷来刷去，看着仍是莫不关心的样子。
洪主说他上完高中就不上学了，高三那年，父亲在工厂出了事故，被吊车上的钢条戳穿了脑门，母亲带了他了一年，改嫁了，新丈夫无论如何不想带这个孩子过来。本来洪主就跟他妈关系很僵，这就居然分开过了，从此双方再也不管不问。洪主从小就很有主意，双手一拍，就在大马路上一家一家的拍门，问人家需不需要人手。邻近的都认识他，都不想要，他想想，干脆跑出西城，这边人生地不熟，但果然很快找到了活干。但好景不长，先后六七份工，都因为跟老板闹僵，黄掉了。推及原因，大多是嫌老板对他太抠门，管的又严，三闹两闹，就散伙了。有几次还因为报复老板，偷东西砸东西，差点被抓起来。李盼问他，现在在哪里呢？洪主一笑，就把话岔开了。自始自终，那个穿绿色棉外套的短发女孩都没有说话，只是偶尔拿眼睛瞧李盼。说不出为什么，李盼觉得她黑洞洞的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劲力，好像一柄大锤迎面挥过来。他立即就不敢再看了。不知不觉聊了一下午，天也黑了，洪主要请李盼吃饭，他婉拒了，洪主也没勉强，只说以后可以多联系。
李盼若有所思的骑着车，刚走到家楼下，又看到那个老园丁，和另一群老师和校领导围在大杨树下，校长也在，爸爸妈妈竟然也在里面。“老李两口也说了，确实是两年都没再发过芽了嘛。”李盼听他们说话，似乎是领导们想砍掉这棵树再种一颗新的。校长是来找爸爸妈妈求证一下。“估计也年龄到了，差不多了吧。”妈妈对校长说。大家说着，老园丁总是弓着背，皱着眉缓缓摇头。校长对他说：“无论怎么样，一棵树死了，砍掉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老园丁还没回答。“谁告诉你这树死了，我还说他活了呢！”李盼轻描淡写的说完后，推着车自顾自走了，留下一帮瞠目结舌的人们。“嘿，嘿……”过了半晌，老园丁笑着慢慢蹲在了地上，点起一棵香烟。
这天晚上，李盼吃完饭后就躺在了床上。自从家里又装修过后，爸妈就给长高的儿子买了一张大床，而且听了一个不知哪来的算命先生的话，给床换了个方向，本来侧对着窗户，现在成了脚对着窗户。初三那年，那晚上梦到大杨树对他笑，第二年春天起，那树就再也没发过芽。这事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过。爸妈不用提，院子里一帮孩子从小就总欺负他，长大后他就很少接近他们，连在学校里也是沉默寡言的一个。似乎李盼除了逃课在街上闲晃，就最喜欢呆在屋里，看着窗外的杨树发呆。说来也奇怪，自从那个梦以后，李盼觉得自己也变了一个人，以前心里总是慌慌张张的，见了人更是，似乎永远也找不到安全感。在家里看着大杨树的时候，是他仅有的平静时刻。但那天以后，他觉得好像变得明白了。明白了什么？他完全不清楚，就是一种清醒的感觉，也不是那么强烈，淡淡的，隐隐的。总之，他觉得教室呆不下去了，非要骑上车，到大街上去不可，简直就像是有一个神灵，暗地里在操控他的内心。而且很怪，从大概两年前，街上的商店、小吃店之类，好多都陆陆续续换了掌柜，都换成了一些年纪说老不老的男人。就像今天看到的旅游中心、包子铺、牛肉粉老店……“怎么好像他们长得也挺像的呢……”李盼想着，忽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不敢再想了，长呼一口气，从口袋里掏手机想玩游戏。突然，手好像碰到一个东西。“手机口袋从来没放过别的啊？”拿出来一瞧，一个激灵坐了起来。那是今天跟洪主在一起的姑娘头上的发卡。他瞪着双眼傻坐在床上，拼命想着，死活不记得曾经跟她距离两米以内。这怎么可能呢？她……是谁？
“李盼！”妈妈一声大叫，吓了李盼一头冷汗，“干嘛呢叫你三遍了！过来帮你老爹搬书！拿的什么看什么呢？”“没有，手机好像有点毛病……”李盼的父母明年都要退休了，年纪越大，似乎精神头越旺盛，一点也没有衰老的迹象，说话声音越来越响，走路越来越快，脸色也越来越红润。好像这镇上的老人都这样，哦，还有这两年碰到的那些老掌柜。就除了那个老园丁。“哎？这些老掌柜好像跟这老园丁长得也有点像哇？”“李盼，”妈妈又把他从胡思乱想中揪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书，“掉了三本了，觉不出来？”李盼闷头不答，看着妈妈狐疑的眼神，心里一阵羞愧一阵厌恶。“搬完到厨房来一下。”妈妈轻声说。“唉呀，得了吧你就。屁事也没有。”李盼快手快脚弄完，几步进门，梆的一声把门关了。
这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好，说不上是清醒还是在做梦。一会是大杨树又发了芽，老师领导们都围着杨树在笑，爸爸妈妈也在里面，一会都转头冲着自己笑，还竖大拇指。他一看老杨树的脸清楚地显现在树干上，心里一惊，再看他们一伙人，丝毫不以为异，继续笑。吓得他想跑，两条腿却像是钉在了地上，使不出劲……一会又是那个绿衣女孩，坐在自己自行车后座上，不停拿发卡刮他的脖子，弄得他痒得很，也骑不稳了，险象环生，搞得他一阵阵冷汗，她却在后面哈哈大乐。想出言呵斥，喉咙像给人割掉了，怎么也挤不出话来……一会又是洪主，坐在他对面，穿着一件紧身白背心，手里还拿着一把貌相凶恶的大匕首，笑着对他说：“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胡思乱想，你以为我现在不干好事了对吧？那你过来问我不就是了？本来我打算请你吃饭，好好聊聊，你不吃算了，怎么还去报警？”李盼只想大喊“我没有！”又说不出话来。洪主继续说：“你老记恨小时候那些破事干什么？看你现在也不小了，还这么不长进啊？好，我给你赔礼道歉！”嗖的站起来，一刀把自己小臂砍掉，把剩下的半截胳膊用力杵到自己嘴里。李盼又惊又怕，嘴被堵的死死的，满嘴血腥，急得眼泪直流……“哇！”李盼奋起全力终于喊出了声。结果自己也醒了。他大口喘气，一边擦汗，一边觉得嘴里真的有血，忙开灯一看，原来是流鼻血。他惊惶未定的擦了几下，颓然倒在枕头上。精神稍宁，李盼下床拉开窗帘，天已经蒙蒙亮，那棵看似枯死的大杨树，也准备好再次迎接阳光了。
三、
起初，李盼似乎有意无意的总是溜过那家牛肉粉，偶尔还在那吃两顿，后来就去的少了。两个多月过去了，眼看天越来越冷，学生们都穿起了羽绒服，每天清早，通往学校的路上都像一群群红色的小企鹅或小熊。李盼骑着车，只穿一件毛衣，套着校服，手套都不带。他估计是全校穿衣服最少的了。每天还是照例睡两节课，做完课间操，就翻进车棚推出车子跑出去。马上就要期末考试，学校似乎笼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红色的阳光照耀下，泛起了怪异的紫色。老师们看管的越来越严，李盼的父母给他开会也多了起来。反正他也习惯了，年年如此。反而让他每次逃课有了更大的幸福感、轻松感。所以他还挺喜欢这个时候的。这天他吹着口哨翻进车棚，飘逸的飞上车子，像迎接春天的小鸟一样，伸开两手，飞出了学校大门。刚一出门，李盼两手猛地握住车把，停在原地，瞪大双眼。小路对面，一辆绿色的坤车，一个穿着绿色面包服的女孩坐在路边，嘻嘻的看着他笑，头上的绿发卡在阳光里一亮一亮的。李盼下意识的伸手摸口袋，只有手机。
两个人骑着车，慢慢在街上晃荡，早晨10点半的时候，路上最空，只偶尔有几辆车从身边经过，感觉还蛮安静的。“你咋老穿绿衣服？”“你不也老穿蓝的么？”李盼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心情有点异样：“你……你贵姓啊？”“我姓绿啊！”说完，姑娘哈哈哈地仰头笑起来。李盼也乐了。女孩笑够了，看着他。李盼见她这么认真地看，有点局促，正想开口说点什么。“你家那个风筝呢？”李盼惊讶的看着她。“哎，这镇上好多人都知道你家有个风筝好不好，好像我是个妖怪似的……”“不……不是……”李盼更觉得不好意思，窘了一会，“你长得也真像个妖精。”女孩又侧头盯着他，哼了一声：“你长得也像个菩萨，那就来降了我吧！”李盼脸上一阵热，说不出话。“哈哈，看你平时不是挺潇洒的嘛，天天在马路上转悠，又吃又喝的。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啊？”“我就到处瞎转，你还以为我那么爱玩啊。”“嗯，也是，你学校这么多漂亮小妞，你班里也有几个啊，我看偷偷喜欢你的也不少。可还真没见你带别人出来玩。”“你别胡说。你在哪个学校？”“西城。我爸是校长。”李盼点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你怎么不问洪主？”“哦……洪主怎么样了？”女孩不答，只是咯咯笑。“我带你去个地方吧！”李盼抬起头：“啊？去哪？”女孩脚一蹬，呼呼的跑出去。李盼一看，也腿上使劲，跟了上去。不一会，两人拐到了红西街上。“去牌楼啊？”李盼大声问道。女孩仿佛没听到，继续快骑。又骑了有一阵，果然来到了牌楼附近。女孩放慢，回头冲他说：“哎，我肚子饿了，好吃的你总能介绍介绍吧？”李盼左右看了看，把她领到路边一个小饭馆里。饭馆名叫“好吃好喝”，李盼本以为她看了会打趣，可她径直走了进去。这个小馆子客人很少，木头桌椅都有点破损了，墙上也有些斑痕，但收拾得很干净。李盼还害怕她会嫌弃，首先解释：“这个饭馆做菜很好吃，虽然都是普通菜，但我吃来吃去，这家算是附近最好的。”女孩看他一眼，笑着点点头。“老板就姓郝，跟我也算熟了，很多人都劝他改个名字，改个带‘牌楼’的，或者‘红’什么的，老板都笑笑不听。这样也好，我觉得人少点更好。”这时候菜也上来了。“这都是我觉得挺不错的几个，你尝尝看？”女孩吃了几筷，点头称赞。李盼也很高兴。这时候老板穿着围裙出来了，端着一个小坛子：“李盼啊，这是我新琢磨出来的一个办法，送给你这小朋友也尝一下！”女孩一看，老板年纪也不大，看起来文质彬彬：“多谢叔叔！”老板笑着点头走进去。反倒是李盼脸红了半天，讪讪的正想开口说话，突然看见门外一群人走过，爸妈也在里面。“哎哟，麻烦了！”女孩一听，回头看了看，不以为意，扭过头来继续吃。李盼正纳闷，赶忙低下头。这时候门外的一群老师们也都看到了李盼，都有点尴尬。有一个年轻老师失口叫道：“哎，李盼自己在里面吃饭哪！”刚说完，自知失言，马上住口了。李盼爸妈的脸色更是难看，也只能忍着，继续走过去。李盼慢慢抬起头，发现人都走了，心里正想，不知道他们看见没有，操，今天晚上回家八成要完蛋。“赶快吃吧，天这么冷。”李盼点点头，拿起筷子来。
两人走出饭馆，女孩说：“咱们在这里坐一会吧？”也不等他回答，就坐在了路边。李盼挨着她坐下。“你爸妈给你讲过牌楼的故事没？”“啊？什么故事？”“这个牌楼啊，其实是大有来头的，你知道这里面这个院子是什么？”李盼不太相信的看着她：“我问过很多人，说什么的都有，估计是没人知道。难道你知道？”女孩笑了笑，问他：“这里又没上锁，四敞大开的，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进去？”李盼一时愣了。对啊，这牌楼又没门没户的。哎不对，从来也没见人走进去过啊，莫非不能进？“你见人进去过？”“我知道你肯定没见人进去过，但你看，有没有人守着，谁说不能进了？”李盼语塞，只好岔开：“进不进的吧……你说这牌楼有什么来头？”“这牌楼已经有几千年了……”“什么？！”李盼打断她，“几千年？这么新？我看里面的石头路和树估计时间很长还差不多，这牌楼可新多了啊！”女孩斜了他一眼：“你听着别打岔。几千年前这牌楼就在这里了，那时候咱们镇没这么大，牌楼也很小。后来慢慢人越来越多，这牌楼也越盖越大了。但说起来很怪，一开始每次加盖牌楼的时候，都敲锣打鼓的，当官的会组织老百姓一起来参与。后来，总是不知不觉一夜之间牌楼就又变样了，越变越大，越变越好看。老百姓一开始很纳闷，但后来想想，反正是越变越好，就乐得不管了。之后每次牌楼翻新，也没人奇怪了。”“那就慢慢变成现在这样了？”“不是。虽然牌楼总是自己悄悄地变，但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不好的事？”李盼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天气寒冷。“嗯。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故意在牌楼上捣乱，涂上奇怪的颜色啊，画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之类。然后就会有人出面来清理干净，就算过去了。”“真的么？咱们镇子的人干的？那就怪了，这是咱镇子的招牌啊，谁不明白？”“这我就不懂了，反正我爸爸也不是全都知道，他还说，传言中这牌楼还塌过呢。”李盼两眼瞪得老大，不敢置信。这天下午，李盼从这个女孩嘴里听到了有生以来前所未有的故事，有关红中镇牌楼的故事。虽然并不真切，但却是他连想都没曾想过的事情。后来两个人觉得冷了，就到旁边的奶茶店坐一会，继续聊天，有一搭没一搭的。“你知道你家的风筝怎么来的么？”李盼只知道，爸爸因为一项重大的科学研究，由政府奖励了这个风筝，但听她这样说说感觉肯定又有故事，往前凑了凑。“你爸爸是咱们大学最有名的教授，听说，二十多年前，上一次有人破坏牌坊的事情，给政府帮了大忙，所以政府就借口一项科研成果，奖给了你爸爸这个风筝。据说，咱们全国有这种荣誉的用手都数得出来呢！”李盼心潮起伏，越发觉得这女孩的神秘：“你爸爸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啊？”女孩一笑，告诉他，她叫文茉，“以后就叫我阿茉就行啦！”李盼的脸又红了。中间李盼总想问，她怎么认识洪主的，洪主去哪里了，为什么她知道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还有那个绿发卡……最后都没开口。
不知不觉天开始暗了，李盼看看外面：“阿……阿茉，唉，文茉，要不咱们往回走吧？”“不会吧，你这大街上逛惯了的人也想回家啦？”“不是……不是怕你家里不愿意么。”“可多谢了，放心吧，还早了点。你如果怕爸妈担心，就先回去吧。”李盼想到中午吃饭的事，心里一暗：“我不要紧……”文茉捧着奶茶笑了笑。两人沉默了一阵，文茉站起来说：“走吧，我请你吃晚饭去。”李盼刚要说话，被文茉一把拉住手，牵了出去，一句话闷住没出来。文茉拽着他又进了“好吃好喝”，老板看见后笑脸相迎，问了几句，就进后面了。李盼坐下，显得有点不安：“你不回家吃晚饭啊？”“要啊，我又没点多少，就打发打发时间。别怕，我很抠门的。”说完又仰头笑了起来。李盼觉得她这样放肆的大笑似乎有点不好，但是却真心喜欢看。自己从小到大认识的女人，没有一个人在他面前这样笑过。两人快吃完的时候，已经将近8点了。文茉看着快坐不住的李盼，咯的一笑，也不结账，起身拉着他往外走。“哎……”李盼又给她吓了一跳。待出门发现，文茉根本没有向他两个停自行车的地方走。“哎，你去哪啊？！”文茉突然站住，一脸严肃回过头来，李盼愣住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出声，不要离开我半步，能答应我么？”李盼看着她坚硬似铁的眼神，赶快点了点头。文茉二话不说，拉起他继续走，然后又开始跑，直冲着牌坊的门口而去。李盼这一惊非同小可，张大嘴刚要喊，看到文茉回头瞪着他，手指放在嘴唇上，只好硬硬憋住，跟着她一路跑了进去。李盼只觉得这辈子最惊悚的五分钟，就是在这碎石子路上的五分钟，他忽然觉得前面有无穷危险，两边的树木中也随时会冲出鬼怪来，路的尽头就是鬼门关，一旦进去就再也不能复返，永世不得超生……那拉着他的这个女孩是谁，是索命女鬼？“不，不是的！她会保护我！”李盼突然被自己心里的声音吓了一跳，正在纳闷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文茉突然停下了，拉着他藏在了一座石狮子背后。李盼回头张望，看到拐弯之后的碎石路已经看不到门口，而他俩正躲在一座灯火通明、气派无比的大宫殿门外台阶下。他心神稍定，扭头看看文茉，看到她紧皱着眉头，十分警惕防备，正想悄悄开口问，文茉突然把手捂住他的嘴，另一手把他往下按。李盼蹲得更低了一点，看到文茉放开他的嘴，缓慢的伸手指了指来路。李盼看到几个人影在黑暗中向这边走过来，似乎步履很轻松。他大气也不敢出，慢慢等着这几个人走近，走到跟前的时候，他双眼圆睁，头发也竖了起来，脸上肌肉痉挛，显现出这辈子最不可思议的神情。如果不是文茉死命捂住他的嘴，用力按着他肩膀的话，李盼恐怕已经喊着冲了出去。直到这几个人谈笑风生的上了台阶，走进了宫殿，声息全无之后，李盼仍然僵硬的蹲在原地。文茉突然站起来，拉住他就往回跑。这一路，李盼只觉得应该是做了一场噩梦，像行尸走肉一般被她拉着狂跑。一直跑到牌坊下，下意识的抬头一看，咦！原来牌坊背面也有一块匾，上面也有一个字还是符号，似乎是个斧头，也像是个“P”字，没等看清，就一路跑了出来，跑到两人自行车旁。李盼喘着气，睁眼看着周围的街道，灯光毫无异样的亮着，人们毫无异样的穿梭忙碌着，但自己似乎觉得好像刚刚从另一个星球落在了这里，一切都那么眼生，也瞬间没有了方向。文茉两手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过了一会，站直身子，一甩头发：“好了，我们回去吧。”李盼茫然点点头，也骑上了车。一路上李盼再也没说话，只是昏昏沉沉的跟着前面绿色的背影。直到两人分开的路口，他都没发现，还是文茉提醒了他。李盼调转车头，刚要起步，还是回头用极其无助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却忽然发现，一路严肃的文茉，给他的是一个轻松又温暖的笑容，眼睛里充满了安慰和期待。文茉冲他摆摆手，飞快地走了。李盼离家已经很近，当他踏上楼梯，脚步忽然沉了，他开始想，怎么跟妈妈交代呢？还没想出个答案，已经到门前，刚敲了两下，门就开了。李盼一抬头，犹如五雷轰顶，呆呆地站在原地。
李盼在石狮子后面看到的那些身影中，唯一一个认识的，是他的父亲。
四、
“没什么要紧了……保证吃饭正常，多喝水……可以，走动走动也好……”一个陌生男子在门外说着话。然后妈妈感谢了他几句。又听见门响的声音。妈妈又走回来。“醒啦？没事了，什么时候舒服想吃饭了就告诉我，想起来了先慢慢坐一会再下地，啊！”然后就出去了。
李盼头还有点疼。这半个多月来，似乎自己一直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发生过什么事都已经记不清楚。“好像大夫说我已经没事了？”李盼慢慢使自己清醒着，“几点了这是？天都黑了……我几天没上学了……”正想着，门铃响了，妈妈快步去开门。
“怎么样了？”
这个声音传进屋里，李盼立即坐了起来。“对！那天我回家，一看见开门的是爸爸，后面的事情就记不得了。”回想起了那天的事，马上一身冷汗就冒了出来，也完全清醒了。正这时，爸妈一起进屋来。“哎！怎么坐起来了？说了让你慢慢的起啊，你这孩子……”妈妈赶过来，把李盼扶着靠上床背。“好点了吧？”爸爸脱下外套，轻声问道。李盼看着父亲，似乎觉得是个陌生人，脸却是熟悉的。“爸爸问你呢！怎么了又烧了？”妈妈用手来摸李盼额头。“哦，没……我好多了。”李盼回过神来，“妈我病了几天了？”“今天是第22天了。没事，很快就好。”李盼一听吓了一跳：“啊？那期末考试呢？”“没事，你别管了，都请了假了。”“不是，这次是高三的分班考试……”“都说了你别管了，好好把病养好再说。”妈妈塞着被子打断他。李盼侧过头，看爸爸若有所思的坐在椅子上。
等病好了，学校也已经放寒假，李盼又开始经常跑出去。放假了，爸妈倒很少管，就是妈妈死活非要让他穿着羽绒服，还说不要一个人在外面吃饭，想吃饭就回家。现在李盼在街上晃悠，把羽绒服塞在车筐里，好像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以前那么轻松无谓的心情，看什么都觉得怪怪的。还是经常想起那天牌楼院子里父亲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明明进了宫殿，又会出现在家里？不可能走的这么快啊。会不会是发现了我？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当然，也会想起文茉。她怎么样了？怎么会知道我爸要去那里？那天中午的事爸妈也没再提……想到这里李盼突然刹住车，心里惊疑不定，浑身发抖。“不要一个人吃饭？他们没看到文茉？怎么可能？当时文茉背影正对着他们啊！怪不得文茉看到他们满不在意……”
“想我呢啊？”
李盼猛一抬头，看到一个黑衣女孩骑着车子停在前面，回头看他。不是文末是谁？“难道我真的在做梦？”李盼此时感觉又有点想晕，想吐。“喂！行了！”文茉板着脸喊了一声。李盼不舒服的感觉消失了。“走不走啊？”
两人在街上并排骑着车，但现在李盼看着她，觉得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严肃了，完全没有那天俏皮的影子，也没有温暖的笑容，甚至都没再笑过。李盼努力的问道：“你还有黑衣服啊？头发也盘起来了？”文茉不答他话：“那天你晕倒后，你妈妈吓了一跳，找医生来看，看不出什么问题，只是一直发烧，时好时坏，然后她就以为是你衣服穿得少，伤风了。”李盼默默地听着。“你糊涂的时候，说了很多话，但你爸妈一句都没听懂，稀里糊涂的。你说了我名字几次，幸好他们也没反应过来。这高二上学期期末考试，是高三分班用的，你没参加，不想知道结果吗？”李盼抬起头看她。“本来老师还很头疼，你不参加考试这班该怎么分法？好像你爸爸考试前去过学校一次，说是给你请假。后来老师就没提过这事。昨天成绩都出来了，你被分到最好的班里。”李盼停下车，呆呆的愣着，眼睛看着马路，胸口上下起伏。过了一会，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停在前面的黑衣文茉：“你到底是谁？是人是鬼？你头发二十多天长这么长了？为什么要让我做这个噩梦？能不能不要再缠着我了？放过我好不好？”说着脸上开始抽搐，身体开始剧烈的颤抖，似乎都要把车把晃断了。文茉一言不发，锋利寒冷如刺刀一样的眼神盯着他。李盼绝望的看着这眼神，居然看到她又变成了那天可爱至极的模样。“阿茉……”慢慢的他停止了颤抖，头一点点的低下来，背也弯下来。“哼……”文茉叹了一口气，“这几天多在街上转转，散散心也好。”说完了，起身走了。
随后几天，李盼真的经常在街上晃荡。不知是听了她的话，还是确实就没别的事情可做。镇上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临近过年，街上人潮涌动，车流扰攘。天气虽冷，但阳光还是不错，天空仍然是映的淡红淡红的。冬天的牌楼，也有另一种肃穆的气息。红中镇的政府很清楚牌楼的意义，在规划城市的时候，保证让人不论站在任何一条街道上，都可以清楚地看到牌楼的身影。李盼还是在每个角落里转来转去，不经意间抬头，看到那无比熟悉的牌楼，却越来越觉得不耐烦，偶尔甚至有些厌恶。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又绕到了包子铺，正好觉得有点饿了。老掌柜突然大叫一声——“牌楼包子！谁尝谁知道啊~~~！”李盼抓着钱的手停在半空，“牌楼包子”的呼喊声一直在他脑中回响，直到胃口全无，他一扭车头，皱着眉走了。
这天晚上，李盼梦见自己骑着车在街上晃悠。又来到了包子铺，想起上次的经历，二话没说没有停留，直奔“好吃好喝”而去。走到门口，抬头一看，门牌变成了“牌楼饭店”。吓得他愣在当地半晌，然后低着头抬腿走人了。没走两步，两个游客围上来：“哎小兄弟！知道牌楼怎么走吗？”李盼心里有火，牌楼难道看不见？随手往牌楼方向一指，低头又要走。“哪里啊？那个方向吗？什么都没有啊？”李盼抬头一看，吓了个半死，牌楼不见了？！心里一阵慌乱，推开游客就要跑。没想到又有两个学校老师在旁边：“哎，李盼啊？都长胡子啦？什么时候再拿出牌楼风筝来看看啊？”这边又涌出两个同班同学：“李盼！校长和主任到处找你，可让我们逮着了！现在全市都在检查，只有你不戴校徽！”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个牌楼形状的校徽举到自己眼前，好像要插进自己眼睛里。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李盼牢牢挤在中央，越挤越紧，快要喘不过起来。李盼已经吓得要死，一撇头，看见牌楼包子的老板看着他嘿嘿的笑……“哇！”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李盼连人带车把众人甩开，玩了命的跑。大风从身边呼呼的吹过，感觉到一种死里逃生的恐慌。终于到家了，李盼浑身疲惫的倒在床上。喘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朝窗外一看，大杨树不见了，变成了大牌楼，威风凛凛的立在土地上。随着“啊！”的一声，李盼才终于醒了过来，兀自哆嗦个不停。清醒了片刻，便开始嚎啕大哭。悲痛而又恐惧的哭声，飞出窗外，缠绕着楼房，飘荡在院子里。
五、
新学期开始后，老师们发现，李盼居然不逃课了。虽是如此，他却没有好好听讲，要么是闷头大睡，要么是愁眉苦脸的发呆。同学们都已经知道了各自的分班结果，所以这最后的半个学期，大家反而同窗感情更深厚了一层，互相和睦友善，还有女生在班里哭的。老师也似乎和蔼了许多，对大家极尽责任，班里气氛一片积极团结。但这一切都跟李盼无关。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再逃课，也没人有兴趣问。他本来就沉默寡言，这一下，大家更当他是墙角的笤帚簸箕，是没有生命的一样。
开学第三天，天空又少见的成了蓝色，而红中镇终于再次出了大事。这天早晨，还没到上班高峰时间，镇中心就吵吵嚷嚷乱成一团。有路过的同学在班里说，大牌坊一早就被发现被挂满了内衣内裤、卫生纸、甚至还有用过的卫生巾，在大风呼号中，不时吹落一两件下来。牌坊下很快聚集了一大堆人，指指点点，有的说这么高的牌坊，究竟是谁这么大本事搞出来的？有的说就有这没良心的王八蛋，非要把这好好的牌坊给弄成这样，真不知道图个什么。有的说这可不好说，说不定是什么恶势力对头，要咱们红中镇好看，要咱们整个国家好看。有的说放什么屁，咱们天天好好呆着，积德行善，有什么对头？有的说得了吧，过日子逗闷子而已，甭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没过多久，政府的车来了，搞来了吊车消防车，耗了半日清理干净，又把老百姓疏散了。
听到这个消息，李盼觉得堵在心口很久的郁闷似乎减轻了不少，觉得挺痛快，直想笑，也想大骂一顿。再来就想到了文茉，心情又重归郁郁。
天气慢慢变暖，北风也慢慢弱了。这天李盼跟同学一起放学，推着车走出校门，一眼就看见了穿着黑衣的文茉，站在校门对面淡淡的看着他。李盼左右看了看，没人注意她，然后走了过去，苦笑着问：“又是只有我能看见你对吧？”“那也未必。你别净问些不相干的事情。”文茉跨上车，跟他同行，“我是来告诉你，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偶然的，都是一定会发生的，”说着，用刺骨的眼神望向李盼，“有时候，连梦境也是。”李盼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容易惊吓，反而问她：“嗯，知道了。然后呢？有什么指示？”“你最好别用这种态度跟我交流。至于然后，你根本不用问。”李盼无可奈何的点点头。“你不是想知道洪主去哪了吗？”李盼惊疑不定的看着她。“对，那也是你要去的地方。”文茉说完，再一次自顾自地走了。
李盼吃完晚饭，正要回屋，爸爸叫住他：“李盼，等会再去。来，你先收拾一下吧。”后面是对妈妈说的。妈妈嗯了一声，把桌子上的碗筷收走了，走进厨房。爸爸推推眼镜：“李盼啊，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吗？”李盼万没想到会问这个：“事情？什么也没有，就这个样。”爸爸吁了口气，说道：“那，你最近有什么想法没有？”李盼开始觉得今天气氛有点怪了，用疑惑的眼光投向爸爸：“没想法啊！”爸爸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站起身来，踱来踱去。李盼心里开始有点毛，心想他妈的怎么跟平时训话不大一样？
“下次见到文茉，让她来一下吧，到家里或者我办公室都可以。”
李盼犹如坠入冰窖，愣着一动不动。老半天，才敢抬起眼来疑惑的看着爸爸。“装就不用装了，那天中午你们两个在小饭馆里吃饭，当我没看到么？”李盼更是从头凉到脚，呆了半晌，起身往屋里走。“你好好想想啊。”然后砰的一声，屋门关上了。
第二天早晨李盼一睁眼，满以为又要做噩梦的一晚，却安安静静睡了个好觉。他拉开窗帘，看到大杨树似乎有点奇怪，“芽！”连忙双手撑在窗台上仔细一看，果然没错，一个细小的树枝上长了一个芽出来。今天，李盼又逃课了。不过这次不一样，从一大早他就没有去学校，而是骑着车子一路沿着第一次跟文茉见面那天晚上两人分手的路口向西一直走，每看到一个车站，就过去看看站牌，每路过一群建筑物，就过去打听有没有“西城高中”在这附近。邪门的是，打听了一早晨，都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西城高中。他累得很，走到一个小卖部买水。“西城高中？文校长的那个西城高中？”小卖部老板是个年纪很大的女人。“你是要找文校长，还是……”李盼赶忙说就是要找文校长。“嗨，那你直接问文校长不就得了，西城高中哪有几个人知道。当年那所高中确实在这边，原来的校址已经关了好多年啦，得有……快20年了吧？现在呀，老文校长就私下里东租一旬、西租一月的偷着教学生。你说，这谁能知道啊，哈哈！”“那学校现在在哪里呢？文校长住在哪里？”“这个我可也不知道了，只能告诉你老校址在哪。”
李盼站在一个生锈上锁的铁门外，看着院里高大的教学楼，外墙上有的都脱落露出了红砖，玻璃也碎的差不多了。能够感受到，就连院里的树木，还都散发着一股涌动着的气息。李盼呆呆出神，叹一口气，打算离开了。
“可以啊，不容易。”
李盼惊喜的回头，跑上去抓着文茉的肩膀，大声说：“你赶快跟你爸爸说，让他先停一停吧！你也最好先别到处走了……”文茉轻轻挣开他，慢条斯理地说：“你能找到这里，能跟我说这些，我挺高兴的。但是第一、我爸爸是我爸爸，他的事情，我是管不了的。第二、你还不如先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办。”“我……？”文茉看着他，点点头。李盼退了几步，颓然坐在地上。文茉叹了口气，走过来蹲在他面前，递给他一个黄色大信封。李盼疑惑的打开，一看里面，一小叠拐来拐去的洋文，一张机票，一本护照，一张汇票，一个文曲星。李盼感激无比的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文茉站起身来，也把李盼拉起来：“你现在就走，记住，无论路上见到任何事，也不要往回走。能答应我么？”李盼点点头，等了很久，鼓起勇气说：“我还想看看你穿绿衣服，行吗？”文茉好像颤抖了一下，眼神在一刹那间又再次充满了安慰和期待，脸上也有了温柔的表情。突然间，又消失掉了。李盼点点头，飞快的跨上车走了。背后的身影伫立良久，也终于消失不见。
风刮过耳边，灌满了外套，吹散了脸上的泪水。车轮从西城一路向东，朝东北城郊驶去。快要到市中心的时候，李盼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人群车流开始变得秩序混乱。“不会吧？又来了？”抬头看了看，看不太仔细，似乎没多少异样。反正是顺路，李盼左穿右插赶到了牌坊底下，定睛一看，差点觉得天塌下来，一仰头，摔倒在地。
李盼家里漂亮的大风筝，被撕得破破烂烂，用线系在牌楼的梁上，上面还沾着臭气冲天的屎，风一吹，淋淋洒洒的滴到下面的房顶上、路面上。
李盼这一摔，幸好旁边人都在抬头看，大声喧哗，也没人注意。他不敢听大家在说什么，扶起车子来第一件事就是想去找文茉，随即想起她说的话，微一迟疑，便扭头飞奔离开。他拐上高速，在应急车道内狂奔。也许是城里出了乱子，路面上一个交警也没有，偶尔有后面飞驰来的汽车冲他按喇叭，他充耳不闻。一路上人越来越少，车也越来越少，只剩下两旁的高速栏杆和树木，似乎对他害怕之极，急切的躲开他，飞向他身后。心中刚开始的慌乱，也慢慢变得镇静了。进了机场，换牌、过关、安检，一切都很顺利。他用外套帽子盖在头上，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这个候机的男孩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盼。此时他思潮奔涌，心情激动之极，但克制的还好。事情应该还没传到机场这边，人群都很平静，电视上也没有新闻播出。登机了，李盼回头看了一眼，决然的走进了机舱。
六、
李盼坐在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杯拿铁，静静地看着前面一大片倾斜向下的碧绿草坪。草坪上的大人孩子们稀稀落落的，有的铺了一张毯子，躺在上面，有的追逐着玩球，还有的带着漂亮的大狗高兴地奔跑……
李盼脑中想起了一年多前的春天，忐忑的来到这片土地上的情景。当时心里真的是一片空荡荡，举目无亲，一无所知。第一个晚上，他就是在这个草坪上盖着背包度过的。看着身边的流浪汉们，他又是害怕，又羞愧难当，甚至想到自己这一生可能是个被诅咒的命运。昏昏沉沉睡了一晚，第二天爬起来，定了定神，拍拍身上，不知哪来的一股决心，他想，咬牙也要照顾好自己。他掏出文茉给的那个黄信封，拿出那一叠外文文件，开始一件一件的翻，用自己仅有的一点破英文，和那个文曲星，费了好大的劲搞明白了，这里面有一个大学的录取通知，一个学生宿舍的预定证明，还有一个似乎是语言学校的入学证明，剩下的没明白做什么用。他对了对时间，应该是先去那所语言学校。于是壮了壮胆子，硬着头皮到大街上去问路，没料到，这里的人出奇的友善，一个年轻小伙子一路把他带到了校门口，当时太早还没有开门，他就决定等一等。刚在台阶上坐下，肚子就一阵猛响。他突然冒了一阵冷汗——没钱。赶忙抽出那张汇票，跑到一个不知是什么银行的营业所里。不知是转运了还是怎么，竟然有一个原籍是自己国家的人在这里工作，帮他搞定了银行账户，但告知他需要一个礼拜才能使用。他就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兑换了。他都没顾得上看那张汇票，办好后一问，把自己惊呆了。数目够他在这里生活10年了。他在便利店买了一个面包，又返回学校，正好已经开门。可能因为是一家语言学校，职工和老师们都无比的友善和蔼，讲话也很慢。受宠若惊的李盼，拿出自己的所有资料，向他们询问，也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弄明白了一切需要做的事情步骤。看着他们真诚的笑，李盼只觉得天下已经没有词汇能形容自己的感激。当天，几节轻松有趣的课程结束后，他按照指导，坐上一辆好看的双层巴士，前往学校安排的民宿。他站在一栋清新的小房子门前，一位似乎是等待已久的老太太，带着滑稽的表情为他打开了门：“你好！请进！”李盼又惊又喜。随后老太太就说，这是她临时学会的两句话，希望没有说错吧？然后就领着他参观了一下这个充满异族风情的两层小楼，最后把他带到一间卧室，说这四个月，这间屋子就是属于自己的了，但是现在不能立即躺在床上，而是要去把手洗干净，因为可爱的晚饭时间到了！刚来到餐厅，“欢迎你！”几个人一起用别扭的声调齐声喊了出来，着实吓了李盼一跳。原来这里还住着三四个其他国家来的人，都是那所语言学校的学生。这个学校随时都接纳学生，多长时间的都有，所以这栋房子的客人也连续不断。一开始，李盼想过到了这里，吃东西一定会很成问题。拿起勺子放进嘴里的一瞬间，李盼觉得简直是好吃得不可思议，跟家乡的饭完全不同，但是真的太美味了。他抬起头看着叫Kelin的老太太，Kelin也狡猾的看他，说我知道你很惊讶，想要夸奖我，每一个新来的人都是这样的，但你能不能先为一开始的担心向我道歉呢？李盼和大家欢声笑语的吃完了饭，又聊天聊到很晚，就分别回到卧室了。洗漱完毕，李盼钻进被窝，竟然感觉到比自己家的床还要舒服，还有一股清香的味道。这时他再也忍不住，捂着被子痛快的哭了一顿。
四个月的语言学校在轻松愉快中就过去了，同班同学换了一批又一批，同住的室友也是，他发现始终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来自于那个遥远的东方国度。老师还组织大家出去旅游了很多次，同学们也经常在周末或者晚上三五成群的聚会。大家也都很喜欢自己，对他的各种新奇问题也都尽心回答。这里简直是哪里来的学生都有，年龄也相差很大，他是最小的一个。李盼也因此了解了很多与自己家乡截然不同的世界。临走的时候，李盼背着行李跟Kelin拥抱，Kelin一边拿手帕擦眼泪，一边说，你可以永远把这里当做家。李盼点点头，使劲忍住没流眼泪。因为已经适应了，李盼自己一个人入住了大学宿舍，办好了入学手续，买了一部手机。自己的宿舍并不在教室附近，甚至离得很远，走路要半个小时，但李盼不在意，反而很喜欢每天走在空气无比清新，街面一尘不染的路上。有一次心血来潮，没有走大道，而是拐到旁边民居小院中的小路上去了，看着两边院子里纷繁的树木，一个个别致的房子，清静的一个人也没有，忽然看到一只黑色的小猫坐在路中间，看到李盼，轻轻的叫着，李盼蹲下来跟它玩了许久，又看见远处迎面走来了一对老年夫妇，他站了起来，感觉有点不好意思，继续往学校走，走到他俩跟前，抬眼一看，白发稀疏的老伯正顽皮地朝他眨眼。李盼看着他，心里忽然说，这里是我的家。他自己也是一愣，然后就感觉到温暖的血液流过全身。他想，自己当时的笑容一定也很好看。
开始上课的时候，他还有点别扭，因为课堂上人少得可怜，后来也慢慢习惯了，只是听老师讲课大部分都听不懂，他想，慢慢来吧，时间还长。写论文也很头疼，隔两个月就要有一篇，虽然很短，但对他来说很是困难，常常熬夜赶稿。随着越写越多，也慢慢顺手了。李盼开始觉得，这外国大学似乎比我们中学还要轻松些。说来也怪，一向从不学习的李盼，居然觉得这大学的课挺有意思的，也确实不难，就是写东西费劲些。一个学期下来，老师们对聪明的李盼也都基本满意。然后他就经常参加些活动，也打了一份工。在那家咖啡店里，除了老板和一两个人，都是年轻的学生在里面打工，里面还有本地的高中生。时间久了，他跟那些年轻人混的也熟了，语言水平也进展很快。从他们那里他对这个城市稍有了解了。对于老外来说，这里是个风景如画的旅游胜地，每年夏天，会有规模庞大、种类繁杂的艺术节在这里举行，那时满街都是世界各地的游客，路边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街头艺人。而李盼更喜欢人少的季节，甚至是罩着风衣的帽子，在雨中散步在任何一条花树丛中的小路上，都让他感觉愉快。这里比自己的家乡要更靠北，但是因为是在岛上，冬天也并不显得很冷，只是风刮得很大，常常下雨，下的雨跟家乡也不一样，很少连绵细雨或瓢泼大雨，而是淅淅沥沥的随着风乱洒，几分钟就结束，经常一天之中下个五六次。但这里的阳光特别的明媚，甚至是刺人，好像空中都没有云彩似的。天空则一直是碧蓝色的。
此刻李盼坐在长椅上，不禁想，我会不会在这里待一辈子呢？闭上眼，仰起头，觉得醺醺的微风，似乎让自己快要睡着了。他又想起了每天上学走在那条小路上都会碰见的小猫，每次他都会蹲下跟她玩一会，好几次想给她吃点东西，但从没遇到过她的主人，也不敢乱来……猛地一下，李盼抬起头，往旁边一看，另一张长椅上，一个穿着绿t恤的女孩正仰着头喝一罐饮料，一歪头也看见他，拿下饮料罐，一抹嘴，一抬下巴，算是跟他打了个招呼。李盼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看到幻觉，又觉得可能是做梦，呆了一会，抬手“啪”打了自己一巴掌。女孩咯的笑了，然后点点头：“嗯，这么长时间也没想过我，是该挨打了。”说完又笑。李盼没等她笑完，冲过来一把抱住她，两人狼狈地倒在长椅上。这回文茉吓了个半死，惊魂未定的使劲推他，发现他的身体剧烈的发抖，使劲拍了他后背一掌，大喊道：“放开我！疯了你！”李盼突然惊觉自己太过于失态，赶紧起身坐好，往脸上抹了几把，左右看了看被吓呆的路人。文茉拽了拽衣服，看着红着脸低着头的李盼，觉得很好笑：“你行啊，在这洋鬼子地方呆的性情大变啊。”李盼扭过头看着她，把她看得有点窘迫。他突然开口说：“我想过你的。”文茉脸上一热：“你刚开始人生地不熟的时候我倒相信，后来可不怎么样吧？”李盼点了点头：“是的，后来想得少了。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哪里，也不知道我以后会在哪里。”文茉听他如此坦白，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也低下头沉默着。过了好一会，李盼抬起头看着她，眼中光彩异样：“你头发长长了，两年了，嗯，还差不多，你的发卡呢？”看着他仿佛胡言乱语，文茉心中有点发毛。突然听他又问：“你是不是有个姐姐？”文茉愣了一会，扑哧一声，随即慢慢用手拢自己头发，三转两绕，在脑后盘成一个髻，用手按着，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两道冰冷的眼光从如铁似霜的脸上飞出来。看着刹那间失魂落魄的李盼，她绷不住了，手捂着脸笑得前仰后合，及肩长发四散飘舞着。
“你的屋不臭吧？带我去视察视察！”李盼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卫生委员啊你……”文茉一撇嘴：“行了，这么大人了，刚才不挺大方的么？”李盼脸上发烧，讪讪的带路。进屋之后，文茉真像个卫生委员一样到处好奇的看。“嗯，还不错，挺整齐的，嗯……”扭过头问李盼，“没跟小洋妞合住吧？”李盼生气的瞪着她。文茉回过头嘻的一笑，老实不客气往唯一一张椅子上一坐：“估计你也不会太省着花，你这电脑能看片子吧？”李盼在自己床上坐下：“我很少下电影看……”“啪！”文茉扔过来一张光盘。李盼一脸问号看她一眼，把盘塞进光驱里，把声音调大。屏幕上出现了红中电视台新闻联播的画面。“经过昨日的事件之后，政府高度重视，连夜召开紧急代表会议，并邀请各方市民参与了解方案进展，共同研究……”“是那天的事？”李盼担心的问。“你慢慢看。”随后李盼看到，片子里有些是新闻剪辑，有些又像是私自拍的。自从他逃走后，政府查出来那件事情与李盼父母无关，而且李盼父亲代表学校亲自道歉，并说会尽一切努力配合解决。市民们自发成立了一个“牌楼保卫队”，戴着红袖章，轮班在牌楼下面巡逻，看到可疑的人在附近转悠，还会上前盘问。李盼的母亲就是队长。但是，从那天起，几乎每个月都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大红漆柱子被人刻上了字、牌匾上被画了画、甚至左肩上一大块琉璃瓦被砸碎扔在地下。几次逮捕了人，里面竟然有自己中学的同班同学、有小时候的玩伴、还有爸妈的一位年轻同事……红中镇似乎变得越来越紧张，气氛也一天比一天低沉。李盼看着镜头中妈妈咬牙切齿、责任满肩的样子，心里滋味很怪。片子大概放了一个小时，李盼看完后心情有点抑郁。沉默了一会，文茉抱着膝盖光脚踩在椅子上，问他：“你想什么呢？”李盼抬起头：“钱我怎么还你？”文茉盯了他一会，说：“那些钱，本来就是你的。”李盼点点头，又问：“你来了多久了？也是来上学吗？你爸爸怎样了？”文茉轻轻冷笑，摇了摇头，站起身要走。“你……”李盼在背后焦急的说，“不走可以吗？”文茉迈出的步子僵住了，缓缓回过身来，又是一张铁青色的脸，声音低沉地说道：“李盼，你是不是以为你很清醒了，啊？你不是说你不知道将来你会在哪里吗，啊？拜托你能不能用用脑子，多想想重要的事情啊！”说完扭头又走，出门之后停下身说：“反正你学校现在放春假，你打工合约也到期了，你明天早晨10点还是到长椅那里去。”李盼长叹一声，倒在自己床上。
他骑着新买的自行车，按时来到了草坪这边，远远就看到文茉靠着一辆绿色自行车站在那。两人一起走在马路上，朝郊外走去。一路上人越来越少，房子也越来越矮，风也变大了，慢慢的路两边开始出现一些似乎很古老的石雕和路标。李盼心想，这地方我可从来没来过，再往前走就是些土山了，还会有什么？正想着，几座土山的雾气里，一座高楼似的建筑隐隐约约立在其中。“那是什么？这么高的一座楼怎么从没听人提起过？”看着文末一言不发的在前面飞驰，似乎应该就是冲着那东西而去。走着走着，能够看清楚了，原来不是高楼，而是一座粗大的石门一样的东西。忽然文茉停住了，靠在路边，李盼也靠过去。文茉打开一瓶饮料，递给他，又打开一个三明治，也递给他，同时自己也搞了一份吃起来。“这东西叫做阿尔巴门。”李盼看着这个白色的大门，上面的雕刻纷繁有致，精细传神，使厚重雄伟的大门更增肃穆庄严之感。在这里一年多了，都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个阿尔巴门。看样子也几乎没有人到这里来。这门跟这城市有什么关系？估计应该也是很老的建筑了，可是看起来也是很新。哎？会不会跟大牌坊……正想到大牌坊，文茉把手中的水瓶和袋子往旁边一扔，喊了一声：“回去！”掉转车轮朝来路飞骑。李盼一惊，也赶忙要追上去。正在此时，“轰！”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阿尔巴门的一角炸开了，白色的碎石飞溅而下，砸在离他们不远处的路面上。李盼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愣在原地。突然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从门上纵跃而下，身手像猿猴一样敏捷。李盼仔细一看他的脸，突觉天旋地转。那人似乎也在朝他得意的冷笑。“行了！快走！”文茉在前面大喊。李盼猛醒，两人飞一般的逃走了。
李盼看见的是穿着白色夹克，黄头发蓝眼睛的洪主。
两人飞奔在路上，过了一会，来时杳无人影的路上，一群车飞一般的朝他们反方向开去，过一会又是一群。两人进了市区，文茉放慢了速度，两人缓缓的又回到了那个长椅旁边。文茉下车坐在椅上，李盼也坐下来。这边的人似乎还没听到消息，仍然如常。“你现在上课能听得懂了吗？”李盼没准备她问这个，答道：“不怎么行，但看看书回想回想也差不多。”“看电视呢？”“基本听不懂。”文茉不再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在他手里。李盼一看，是他的高中校徽。正想问，文茉起身，跨上车，回头冲他一笑。李盼又看到了那个安慰和期待的眼光。
从那天以后，李盼似乎觉得城市有些变了。银行里、商店里的员工，态度似乎也并不像以前那么好，有时甚至恶劣。走在马路上，互相见面也不是每个人都冲他打招呼，有些甚至带着鄙夷的表情。更夸张的是，有一次去学校的路上，几个年轻人开着车，从他身边经过，一齐大声咒骂。又惊又怒的李盼，一整天都心情低落。他不明所以，有时候跟人谈起这些，很多人都说本来就是如此。李盼心想，难道……真的本来就是如此？他又新找了一份打工的工作，是在一个超大的超市里做饮料区的摆货员，还算不太累，薪水也不错，打工的同事们也都挺和善，大部分都是跟他一样年纪的大学生，也有不少外国来留学的。有一天，他拿着本子，正在货架间溜达着，一位大胡子客人来向他询问。这个地方的人口音很重，李盼听他似乎是问红酒，就朝红酒那边指了指，但他仍然一直问，李盼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他想问什么。大胡子看到这周围就他一个员工，明显是个外国人，也算耐心，一遍遍地比划。忽然他看到李盼胸口的校徽，说道：“哦，我就是想问问有一种葡萄酒都摆哪去了，是不是我说酒庄的名字你不太熟悉啊？”李盼愣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一会，又来了一位本地员工，大胡子一看就去找那人了，还回头说了一句：“谢谢啊！”李盼顺着他的眼光，看到自己胸口的校徽，一把扯下来，心里大惑不解。“我……今天根本没带校徽出来，怎么可能带这个出来……”
后来他有一次在家里看球赛，一般他看球根本不用听解说的，而且这里的解说他也听不懂。这天他忽然想起来，从屋里拿出校徽别在身上，等了一会发现毫无异样。他又拿校徽敲了敲电视机，忽然吱嘎几声之后，两名解说员声音丝毫没有变，却开始说流利的汉语了。李盼瞪着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这之后，他去商店、银行，只要听不懂，从口袋里掏出校徽，对方便立马用完全流利的汉语开始跟他说。就连上课的时候也是，他把校徽别在身上，老师就立即用汉语开始讲课。不仅如此，他别着校徽的时候，自己生硬的英语对方也听得完全顺畅，根本不像之前那样。甚至是写论文，他有一次突发奇想，画了一个校徽在打印出来的纸上，果然老师再也没有批改任何看不懂或者语法颠倒的地方。对于这个变化，比起当初种种奇异的经历来说，李盼似乎接受的更好了一点。这个礼拜天，他走在街上，慢慢地想着这件事，抬头跟每个冲他微笑的人回礼。忽然间，看到一个向他打招呼的高个子女孩衣领上，似乎模模糊糊的有个突起的图形。擦肩而过之后，李盼仔细回想，突然想起来了——那是阿尔巴门。他好像明白了一点，又好像还很模糊。于是仔细看向周围没一个人，果然，大家的衣服、裤子、鞋袜，或者头饰、耳环、项链等等，每个人身上总会有一个阿尔巴门，式样或有不同，但毫无疑问，肯定是的。再抬头看周围的房子、店面，也是一样，或浅或深、或大或小、颜色各异，都有图案在墙上、门上、插着的旗子上之类。他站在原地，忽然间，一股慷慨澎湃的暖流涌过全身，久久不停。
七、
李盼坐在回国的飞机上，只带了很少的行李。看着窗外漂浮的云朵，越来越红的天空。他觉得自己真的已经不是当初离开之前的那个小男孩了。以前沉默寡言，好像更多的是一种焦虑的自卑感，像自我保护的小动物一般。现在，自己是真的不想说话，大概更多的是一种无话可说吧。他走下飞机，没做任何掩饰，坦然的走在人群中，一路回到了他生长的红中镇中心。他站在牌坊下，抬头看着它，似乎觉得它不像以前那么骄傲自豪的挺立在地上，好像有点力不从心了，在风中微微晃动着，原来能将阳光披散撒下的琉璃瓦，似乎也能被这夏天的阳光轻易穿透了。他背着包，看着散落在四周的戴红袖章的“牌楼护卫队”，没有找到妈妈的身影。
他并没有回家，也没有打算回去，而是在这离牌楼很近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房东应该是不认识李盼，看到他的脸毫无反应。他也不出去找工作，每天就用兑换回来的钱解决三餐。更多的时候，就站在窗边，或坐在床边，看着这个老而弥坚的牌楼。房子在9层，牌楼附近的情况，基本上都可以看得很清楚。过了几个月，牌楼的破坏事件真的越来越频繁了，但护卫队的人数也在急剧增加，后来，每次都可以逮捕到破坏分子，都会在牌楼广场上公示，随后被押走。李盼又在其中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身影。起初，老百姓们都对他们很愤慨，但次数一多，大家就都平淡了，甚至有人开始抱怨，这牌坊是不是有毛病，总是招惹些讨人心烦的坏事情。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李盼记得从小到大，天空总有很偶尔的时候会变蓝，例如他第一次经历有人破坏牌楼的那天。但后来，包括牌楼又出事的时候，天空没有再变蓝过，很仔细的看，也只是红色稍稍褪了一点，有些发白而已，随后就一切如常。
又过一段时间，破坏活动似乎停止了，半年多都没再出现过。护卫队们在母亲的指示下，把牌楼周围摆上了很多红色的鲜艳假花，在牌楼上面绑上了红旗。似乎在炫耀，也在得意于自己的成功。暑气慢慢消退了，市民们感觉也不再那么燥热。好多人说今年天气好像凉的比以往要早一点，镇子也似乎一下凉了下来，没再出过事，老百姓好像变得疲沓了，路上行人走路也变慢了，小学生们也很少吵吵闹闹，就连常年不歇的“牌楼包子”吆喝，一天当中也听不到几回。天空却被映得比以前更加红了。周围的老百姓也开始议论，有的说，唉，总算是消停啦……还有更多人却开始反感，多大点破事情，搞得昏天黑地，还不如没有！另外有些人说，可不能没有，不然镇子咋办？不过还真是有点邪气，不大吉利……
李盼看着这些，心里很平静。他知道，这都没有结束，他还在等一个人出现。
秋天，很快就到了一年一度的大庆典，这是红中镇最隆重的日子。据说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牌坊刚刚建起来的日子。真的是不是这天，谁也拿不准，但是口口相传，就这么定下了。今年，看起来这个庆典会格外隆重。毕竟断断续续了一年多的烦心事，总算这半年销声匿迹了。政府早早的就开始准备，但发现了一个怪事，老百姓似乎对此事不像以前那么积极了，尤其是去年，乱子出那么多，但老百姓反而更愿意出力。后来想想，这一年多来，闹腾的也够了，老百姓们身心疲惫，也有情可原，反正人手总是够的。学校也特意放了三天假，组织联欢会。各个单位也开始搞些活动。牌楼周围和广场上更是重中之重，大张旗鼓的布置，架起了音响，摆起了装饰，像是一片红色的海。准备了一个多月，这天终于到了。李盼早晨起来，抬头看天，发现今天天空颜色格外不对劲，红色很淡，似乎泛起了苍白。
从早上开始，市民们就慢慢聚集到牌楼广场上来，激昂的音乐声包围着广场上的人们。快到中午，人基本都来到了广场，大家都知道中午12点，就是庆典开始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没来，就是李盼，他仍然像往常一样，坐在窗前看着。时刻一到，乐声慢慢停止，镇长通过喇叭向大家表示节日的祝贺。每年都是一样，在大型的表演之前，镇长会讲话，对过去的一年总结，并且提出新的展望。百姓们万头攒动，正专心听着，突然，镇长的声音停了。整个广场上立即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喇叭里传来了“哈哈哈”的长笑声。人群开始耸动，开始意识到，真正的大乱子来了，从来没遇到过的事情来了。这时候喇叭里声音又来：“大家别慌！看牌楼顶上！”广场正对着牌楼，是看得最清楚的。大家一起抬头，看到一个白衣人手持话筒，稳稳地站在牌楼顶上，手里还抓着一个人。风开始大起来，吹得牌楼上的红旗猎猎响动。“亲爱的乡亲们，大家好啊！”李盼静静地在窗前看。没错，这个人正是洪主，他从小就认识的洪主，黑头发黑眼睛。“你们先猜猜看，我手里这个人是谁？！”大家仔细瞧，没有一个人认识。“我知道你们肯定不认识，我告诉你们，他就是镇长！！”人群立即喧哗起来。红中镇的人，没有一个人见过镇长，这是真的，大家看电视，也只能看到美丽的播音员，只能听到镇长说话的声音，从来没见过他出现在电视上。也从来没有人见过政府在哪里，历来这镇上就没有过政府大楼之类的建筑。每次电视上只有那个牌楼的身影，也没有人想过这些事。“你们肯定想问我这是干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们！”话音未落，洪主手一松，“唰！”镇长滑了下去。人群“啊！”的一声惊呼，有人闭眼不敢看。待睁开眼一瞧，原来镇长被一根绳子捆着，吊在了半空中。人群一片哗然，有人大声呵斥洪主。“哈哈哈哈！你们不明白是吧？好！我让你们看一样东西！”忽然轰的一声大响，牌楼里面院子里的树木突然一起倒塌了，显现出了一片富丽堂皇的大宫殿。百姓们都傻了眼，从来不知道这院子里面原来是这样的。“这就是他们住的地方！就是咱们的政府啊！”洪主手推脚踢，牌坊梁上又垂下几个人来，原来刚才梁上还倒着几个人。李盼看得一清二楚，这些人，就是文茉第一次带他闯进牌坊，在石狮子后面看到的，跟父亲在一起的那几个人。老百姓们停了一会，立即有人开始破口大骂，慢慢变成了群声鼎沸。洪主笑着看大伙骂够了，再次开腔：“大家也都看到了。你们说，该怎么办？！”大伙再次沸腾，“打他们！”“把他们关起来！”“让他们赔我们！”“不如一刀杀了！”有人喊出杀人，大伙立即安静了。洪主见状，哈哈大笑：“好！我就听你们的！”手腕一翻，擎出一把钢刀，一眨眼，砍断了镇长的脖子。人群“啊！”的狂呼声中，镇长尸身摔落在地，剩一颗头，还垂在梁上，随风颤动。百姓中有人吓得晕了过去，大部分人都脸色惨白，一声也不敢出。“好！”忽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渐渐地，又有更多叫好的声音。人群重新热了起来，好像被鲨鱼冲散的鱼群，又聚拢到一起。洪主一直笑眯眯的看着，这时说：“要不要接着来！”下面顿时有人大声附和。“嚓！”又一个尸身落地。人群中惊呼声小了点，却有几个人立即叫好。“嚓！”叫好的声音更多了。“嚓！嚓！嚓！”等洪主杀完，老百姓已经开始欢叫了，还有人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洪主眼睛慢慢变成白色，不停地笑着，忽然喊道：“这牌坊是不是也应该砸了！”大家顿时又是鸦雀无声。正迟疑间，一个身影从人群中冲出来，站到牌坊底下，向天指着洪主：“你这个小畜生！除掉恶人就是了，牌坊碍着你什么事了！你敢动这牌坊，我叫你不得好……”一把刀飞下来，插进了她的腹中。李盼看得清楚，这人是他的母亲。人群中又冲出几个人来，臂上都戴着红袖章，扶着倒在地上的李盼母亲，大哭不已。洪主拿起话筒，冲着发愣的人群叫道：“大家听着！这个护卫队，就是帮凶！！”说着又是一刀飞下，剁死了一个人，剩下的几个队员一看，发一声喊，四散逃命。人群再次沸腾起来。“杀得好！”“就是要消灭这群臭娘们！”“洪主万岁！”洪主听到“万岁”的呼喊，咧嘴大笑，眼睛越来越白，慢慢头发也变成雪白的。风越来越大，吹得地上开始尘沙飞扬，连房子都嗡嗡的颤动。洪主咧着嘴，仰头向天，似乎没了神智，站在牌坊顶上迎风不断摇晃。“砸了这牌坊！”不知谁一声呼喊，人群立即蜂拥而来，奔向牌坊脚下。洪主一个激棱，似乎醒了过来，看到有几个人已经在挥舞锤子榔头，猛砸玉石底座。洪主开始站不稳当了，心中恐惧，突然怒火中烧，吼道：“谁让你们砸啦！！”一片飞刀甩出，底下顿时又多了几具尸体。人群不由自主向后一退，大家惊恐的看着似乎已经发了疯的洪主，突然有人喊道：“他杀我们，我们砸了它！！”人群再次涌向牌坊。洪主咬牙切齿，又是一排飞刀。这一下，人群挤到跟前，突然谁也不去碰牌坊了，挤在前面的拼命向后退，后面的又拼命把他们往底下推，大乱一团。李盼站在窗边，微微冷笑。洪主在上面放声狂笑：“我看谁敢来！你们有什么屁用！”还没喊完，就听“砰”的一声，洪主呆立不动了。这时，风忽然停了。过了一会，牌坊上面淅淅沥沥洒下水来，有的滴在大家脸上。“血！”大家刚看清洒下的是一滴滴的血，洪主就从上面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人群惊呼中一齐后退，等了半晌，看洪主确实一动不动了，又缓缓的凑上前来。洪主肚子破开，肠子流了出来，一颗头也摔得骨肉模糊。看着这恐怖的景象，顿时有人吐了出来。这时，人群中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右手拿着一把手枪，镇定的走到洪主身旁，左手捡起话筒。他站直身子，人群中轻轻“哦！”的一声。
李盼的惊讶只比他们更甚。那是他父亲。
“乡亲们，”李盼父亲用稳健醇厚的声音，缓缓地对着大家说，“刚才我们都看到了，这个暴徒，杀死了腐败的镇长他们，虽说是件好事，但居然又反过来要杀我们。本来为大家做好事，最后却与人民为敌。我为了大家的安危，用手枪打死了他，我知道，我犯了罪，我甘愿受罚。”在他停顿的间隙，有人喊道：“李教授！你救了我们的命！”“李教授，你做的一点也没错！”“不是李教授，大家恐怕已经犯了大错！”“谁敢动李教授，谁就是人民的敌人！”……“好，大家安静一下。”李盼父亲继续说道，“既然大家宽容我，那就希望大家能够听我说句话，可以么？”“那有什么不行？请李教授开导！”“咱们镇上哪还有第二个更有学问的？”“我们要李教授！不要洪主！”“打倒洪主！支持李教授！”大家齐声喊了起来，声音震天。李盼父亲两手摆了摆，大家慢慢停下。“首先，我们要回到各自的家，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去。其次，我们要由大家的手，选出一个新的政府来，领导咱们镇继续前进。再次，这个牌坊一定要拆。”说着前两个，百姓们都不停叫好赞成，听到第三个，大家一下安静了。“大家听我慢慢说，我们红中镇，最有名的就是这个牌坊，对不对？”——“说的就是啊！”“牌坊没了，恐怕是不行的吧？”“对咱们镇恐怕没啥好处！”——“大家请安静。没错，这牌坊是咱们镇子的象征，更是咱们的精神寄托。但是，这个老牌坊，经过了一年多，咱们也都看到了，不光是被毁的不像样子，而且，确实也给大家带来了不祥。”百姓们点头赞同，同时期待的看着李盼父亲。“所以，我们要大家齐心协力，再建起一座崭新的牌坊来！”听到这里，百姓们“哗！”的沸腾了，有人拍手，有人跳跃鼓舞，更有的人激动的大哭不已。大家似乎已经忘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你一脚我一脚的踩着，争着上去跟李盼父亲握手，李盼父亲扶了扶眼镜，表情欣慰又感动……
第二天，李盼父亲便被大家一致推举为新的镇长，并且老百姓极力要求他住进那座宫殿，都说是心甘情愿让市民的好领导享享福。李盼父亲表面上答应了。随后在他的指挥下，将宫殿一点一点的拆掉，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偏房，留作自己和领导班子办公和居住。这件事在电视上播出了。三天前还声情并茂的歌颂老牌坊典礼的美丽播音员，同样声情并茂的歌颂着新镇长的美德。老百姓们看了电视，痛哭流涕着把家里的东西送到小偏房里，有送锦旗的，有送米送面的，有送衣服鞋袜的，甚至连送尿壶的都有……李镇长一一婉拒了，说自己决不能学前镇长，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老百姓们觉得简直是上天赐给镇子一位活菩萨。一个礼拜后，李镇长在电视上宣布要提高税率，因为受到动乱的冲击，政府要加大恢复建设的力度，希望乡亲们多多理解，尽力配合。自己一定带领大家过得比以前更好。百姓们一算，也没影响多少，就欣然接受了。“是啊，得恢复建设啊！那帮王八蛋造的孽，总不能让活菩萨背锅！”
不到半个月，新的牌坊就被踊跃的老百姓按照李镇长设计的图纸盖好了。大家觉得，这座全新的雪白的牌坊，浑身上下透着典雅明净的气息，真的是比以前好看太多了，虽然没有那么高大，但是却让人更喜欢看。整个红中镇，已经翻开了全新的历史篇章，面貌焕然一新，各行各业在新气象中大踏步发展，科研教育在新的体制下更是扎实进取。百姓们的生活得到了实质的提高，富足的每一天，都让他们心怀感激。从那天起，天空中的红色消失了，变成了白色。甚至有人向天祈祷，希望李镇长长命百岁。旅游中心的各种纪念品，一夜之间就换了，漂亮的雪白牌坊模型，摆满了柜台。牌楼中学改换了校徽，师生们欢欣鼓舞的用起了全新改版的课本。牌楼饭店、牌楼银行等等，都改头换面，开始了崭新的服务。就连“牌楼包子”，也重新开张，似乎比以前更好吃了。
“牌楼包子！！谁尝谁知道啊~~~！”
八、
李盼在那天以后，很久都没有下过楼，一直都是呆在屋里，电视也没打开过。他知道这次回来，一定会等来洪主，一定会有大事发生。可真正的事情发生后，却大出他意料。他又迷惑了。看着一天天更有激情的繁荣镇子，他开始想，不知道自己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结果。他躺在床上闭上眼，刚要休息一下，突然老杨树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头皮一麻，坐了起来，往窗外一看，看见新牌坊前面，站着一个黑衣女孩。他立即冲下楼，结果却找不到了。他定了定神，慢慢地走到新牌坊跟前，看到里面的树木没有再重新种过，大大的宫殿，也只剩下一隅。任谁走过，都能把院子里面看得清清楚楚，想进去的话，随时都可以进去拍照留念。他看看牌坊正面，然后信步走进牌坊，抬头一看反面，果然那两块匾还是一样。除了框子变了，字的颜色变了，但还是那两个符号，正面是个“I”，反面是个“P”。李盼盯着反面这个匾看了一会，突然间，心中一切空明。
第二天清晨，牌楼的脚下，忽然出现了一个身穿黄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她看起来也就十岁左右的样子。她跪在白色的砖块上，用手摩挲着砖头，长长的微微发黄的头发垂在身前。不一会，砖头便裂开了，然后鼓出地面，里面冒出一棵瘦小的芽。她又开始轻轻的拍打着小芽周围的黄土，慢慢地，一盏茶的时间，小芽便开成了一朵鲜艳的花。这时候，女孩就会停止拍打，伸手轻轻的抚摸着花朵，眼神中充满了爱怜。李盼在楼上看见后，马上跑了下去。他跑到女孩面前，女孩抬起头对他笑了笑。李盼看得呆了。她跟文茉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比她更瘦弱，眼神也更加的清澈，皮肤也像透明的一般。女孩也不说话，继续摸着砖头，脸上的表情就像出脱尘世一般。大概到了人流开始多起来的时候，牌楼脚下的砖头已经秃了一大块，碎砖洒落一地，露出下面湿润的黄土，黄土上已经盛开了十几朵五颜六色的花。好奇的人都聚拢来看，纷纷议论。“她这是干吗呢？种花？”“不说话呢……是个外国人吧？好像不会说咱这的话。”“长得也不像是这里的人。”“这砖都破了，估计不行吧这样？”每当有人走近前，女孩就会站起来，捧着一朵花，恭恭敬敬的献给他。说也奇怪，拿到花的人也不觉得纳闷，反而表情慢慢变得安宁无比，道过谢之后，轻轻地走了。李盼一直在身旁看着。女孩自始至终都不说话，有人来了就给他一朵花，其他时候就一直跪在地上摩挲着白砖。李盼跑上楼去，给她拿来一条大毛巾，让她跪在毛巾上。女孩感激的冲他笑笑。又不断地有接过花的人回来，给她送来水和吃的，送来擦手的毛巾和水盆，她都会笑一笑。看过这个笑容，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像是沐浴到了神的光辉一般，浑身暖洋洋的。
没到中午，远处一辆车呜呜叫着跑来了。车上下来几个穿制服的人，伸手就要拔花，另外两个朝女孩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就往车上走。李盼一惊，大喊：“你们干什么！”冲上前去。几个人一愣，开始跟李盼扭打在一起。这时候女孩站起来了，大家不约而同的停住。女孩两个手臂都是紫色的淤青，她闭着眼咬咬牙，走到李盼身边，对他轻轻摇摇头，示意不要动手。然后走到几个大汉身前，每个人都给了一朵花，鞠了一躬。她的动作很慢，弱不禁风的身体似乎显得有些艰难。每个人接过花来，都摘下自己的帽子，丢在地上，慢慢回过身，分别走掉了。连车都留在了原地。女孩满意地一笑，回过身来继续跪在地上做她的事。人越来越多，旁边商店和包子铺的掌柜也凑了过来，女孩看到，把花也送给他们。老掌柜拿着花，安静的呆了一会，回头走了，李盼一直看着他们，居然路过店门口，一步不停地慢慢走了，一直走到看不见人影。李盼诧异无比，回头看女孩，女孩也正冲着他笑。
到了下午，女孩除了跟李盼一起吃了点东西，还是一直都在做着她的事情。而牌楼周围的店铺、办公室，越来越空，留着一个个敞开的门。偶尔还有开着车来瞧热闹的，女孩也会送花给他，然后他就走下车，朝远方走了。街上因此也停了很多敞开门的空空的车。这个从来都是繁华热闹的镇中心，慢慢变得无声无息。女孩抬头看了一下天空，李盼跟着看去，果然白色渐渐褪去，显出了模糊的蓝色。女孩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仍是一声不响，周围的人和李盼也都不说话。又过了一会，女孩似乎有点累了，站起来放松一下，刚刚挺直腰板，忽然从牌坊门里飞出一把刀，破空而来，嚓的一下将女孩的胳膊划伤了！女孩猝不及防，长发飞起，像是在空中费尽了力气的蝴蝶，一下摔倒在地。人群一声惊叫，跑散了。李盼惊愕不已，赶忙跑上来扶起女孩，回头愤怒的向牌坊里面大喊：“是谁！！”什么也没看到。天空阴了一下，又变得灰白。
这时候又起风了，凉凉的拂过人们的身体，绕在周围，似乎能够浸入到肌肉骨髓里。李盼正焦急的看着怀中昏过去的女孩，听到街那边一个老人的声音：“不碍事！”他扭头一看，一个微弓着背，穿着绿背心的干瘦老头，微笑着，一步一拖走了过来。“老园丁！”李盼更加惊奇。这时候他仔细看，才发现老园丁跟那些老掌柜长得并不像，他的肤色要更黄些，皱纹也更多。老园丁扶起女孩，拿出一块纱布，仔细的绑好了女孩的伤口。女孩睁开眼睛，看到他来了，安心地笑了。老园丁轻轻摸着她的额头，眼中全是鼓励与欣慰。女孩对老园丁点点头，费力地起身，又重新跪下来，还没有伸手，听到呼呼劲风，又一把刀飞了过来。李盼又是一惊，这时老园丁迅速的伸出一只手，挡住了飞向女孩的刀，老园丁不声不响，又拿出一块纱布，绑住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李盼抢上两步，朝牌坊里面大喊：“混蛋！！滚出来！！”双拳紧握，头上青筋迸出。“呵呵呵！”老园丁在身后笑了，“傻小子，他会出来么？你快进去吧！”李盼回过头，看到老园丁和女孩都用坚定的眼神看着自己。这次，李盼有生以来，心中再也没有任何迟疑。他冲他们点点头，大踏步的跑进了牌坊，一路跑进了那间偏房里面。果然看到父亲一个人，铁青着脸，站在厅中，面对着他。
李盼跟他对峙着，冷森森的眼光紧紧盯着父亲。过了很久，低声问道：“你把文校长怎么样了？”父亲似乎对他的眼光丝毫不为所动，低头一笑，扶了扶眼镜，开始轻松地踱起来：“唉，我早就知道你这个孩子是这样的。你说，你跑了不就行了？我还跟你妈妈说，是我送你到乡下去好好上高三，争取考上咱们大学……”“你还有脸提妈妈？”父亲脸一黑，随即又舒展看来：“李盼啊，这个世上，你不懂的事情太多了，你现在这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李盼轻蔑的一笑，也不答话，径自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抓住插在笔架里的一支钢笔，一左一右扭了两下。父亲背后的墙面，“嘎嘎嘎”的动了起来，一扇暗门打开，现出一条黄金台阶，短短的台阶另一端，是望不到尽头的一个又一个房间，有卧室、健身房、餐厅、露天游泳池，里面几个人惊愕不已的朝这边看过来，李盼认得，都是那天父亲杀死洪主以后，对大家讲话的时候，人群中帮腔呐喊的几人。甚至还有一个色调甚是暧昧的隐秘卧房，电视台的几位女主播，衣衫不整的倒在床上，眼中透着恐慌。这间地下宫殿，布置都是极尽奢华，跟这个老宫殿的偏房比起来，也能看出远远超过从前。
父亲脸上肌肉开始颤抖，忍了好一会，终于忍住，缓缓的开口说道：“李盼，你要知道，我始终是你的父亲。有很多事情，相信你也很清楚，是不得不做的。”说着，话音立转焦急，“我……我可以把他们都杀掉，你搬过来……”宫殿里的人一惊更甚，颤抖着聚在一起，互相紧紧抓着。李盼听到这里，眼中突然精光大盛，吓得父亲不敢再说。李盼重重的呼了几口气，慢慢的从口袋中掏出一个新的白牌坊校徽，仔仔细细的端详了半天，扔在地上，一脚踩成了粉末。“好，好。”父亲怒极反笑。慢慢地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了下来。突然一抬手，“砰”的一枪朝牌坊外打去。李盼淡淡的伸手一抓，拿手指捻一捻，一松手，“当”。“你使不惯枪的。不然你怎么教的洪主？你用枪对付他可以，对付我们……”李盼摇摇头，看着表情难以置信的父亲。“你……你刀枪不入了？”父亲突然向暗门跑过去，两手向门后一抓，又朝李盼扔过来一个黑乎乎的圆球。李盼用手一接，定睛一看，是一颗人头！“你不是找文校长么！哈哈哈哈！”李盼头脑一阵昏晕，正感到怒火大炽，一柄飞刀插进了自己胸口。李盼握着刀柄，一下跪在了地上。
“你去找他吧！哈哈哈哈！刀枪不入啊？就凭你！就凭你们！想葬送我？”父亲已经完全没有了人前那副模样，疯狂的捶胸大笑着，“你先忍一会，看完我收拾门外那两个再说，哈哈哈哈！”李盼唰的把刀子拔出来，慢慢站了起来。父亲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你……你拔……拔……你不想活了？”李盼抹掉嘴上的血迹，拍了拍胸口，深呼一口气，若无其事的挺直身子。慢慢走向父亲，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向后不断地增过去。李盼俯视着他，一字一句的说：“你听着，从来就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父亲听完，瘫软在地。李盼转过身，走出门去，看到老园丁搂着女孩的肩膀，两人站在一起，关心的注视着他。李盼走到女孩身边，拿起一朵花，纵身一跃，跳到背面的牌匾上。手里拿着那朵花，轻轻地把那个“P”字的尾巴擦掉了。老园丁脸上露出了大大的微笑，女孩也高兴的拍着手。正在此时，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开始震动，墙壁开始剥落，金属开始融化。宫殿中抱成一团的数人开始大声狂叫，挣扎着跑向台阶。父亲已经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听到喊声，一下爬起来回过头，脸上表情慢慢狰狞，突然狂吼一声，扔出一排飞刀，将里面的人尽数杀死。倒在地上的人，有一两个还没死透，脸上带着刀，兀自向外爬着，一会也僵直不动了。父亲看着，伸出的双手不停颤抖，突然趴在台阶上，忙乱的又想伸手按着裂开的镀金，又想把掉落在地上的金子玉石碎片揽到怀里。李盼回头看了看地上像一只疯狂的蠕虫一般的父亲，缓缓说道：“你如果想走，这就走吧。”说完，扶着老园丁和女孩走出了牌坊。
父亲突然安静了，慢慢站起来，绝望的点点头：“走？谁不是自从进来的那一天，就知道再也出不去的了……”说完，涌身一跳，跳进了轰然倒塌的金色废墟中……
九、
三人走出来，李盼看到了郝老板，还是穿着那条围裙，背着手，站在对面微笑着，似乎一直在等他们。
外面已是黑夜，起了风，李盼拉紧身上的绿外套，走出了已经空无一人的红中镇。看着遥远的身后，黄裙女孩、老园丁还有郝老板挥手与他道别。李盼回过头，握了握女孩最后交给他的一小包种子，毅然走向黑暗的前方。
清晨一缕新鲜的阳光划开了黑色的天幕，露出湛蓝的颜色。一夜之间，红中镇的街道上都冒出了树和花草的嫩芽，有的树还从房子里长出来。白色的牌楼表皮碎裂，浑身弯曲盘绕着细细的藤。只剩下“好吃好喝”饭馆的房子，飘出白腾腾的热气，还有轻声的笑语。整个镇上弥漫着植物的清香味道，还有牌楼脚下的一片花香。微风吹来，一朵黄色的花掉下一瓣，被风卷起，飘飘荡荡的飞起来，又夹杂进纷乱的树叶中，越飞越高，飞过山谷，飞过河流，又来到了另一个人烟滚滚的城镇上空。风停了下来，树叶慢慢飘散开，黄色的花瓣独自轻轻飘舞着，飘到一个花园一样的院子里，飘到一栋漂亮的楼房三层窗外。一个女孩穿着蓝色睡衣，站在窗边，一手抱着洋娃娃，一手轻轻拉开窗帘。这时屋里的灯开了。
“哦，已经醒啦？叠好被子出来吃饭吧。”
- 完 -
碧蓝的天上，云朵像从扯破的老棉被里跑出来的棉絮，东一片西一片的散落在一块大蓝布上，不规则的形状显得有些滑稽，似乎像是淘气的学生们，在躲避着生气的老师。长长的一根细线悠闲地晃荡着，线的一端，一个看不太清楚的黑点在云朵中飘着，另一端，站着十几个满脸脏乎乎的孩子，眯着眼睛，凝神看着远远的黑点。
“还给我！”突然一声撕裂般的哭喊。十几个孩子一齐向地下看去。一个身穿蓝背心的男孩坐在泥土地上，四肢乱甩，边哭边朝他们大叫……“别鸡巴喊啦！”手中拽着线的高个子男孩冲着地上吼，愤怒中带着鄙夷，“喊几遍啊打算，不累啊？！闭嘴！”蓝背心不再说话，但仍然失控地趴在地上又拍又捶，大哭不已。小孩中一个面目清秀的小丫头皱眉看他一眼，回头冲着高个子说：“哎，小主，行了，咱们还给他吧，差不多了今天……”“操！”洪主用力将一口痰喷在地上，“跟多稀罕你的风筝似的。谁叫你他妈今天穿蓝的，怪谁啊！”
大家踢踢踏踏离开的脚步声中，蓝背心捡起脚边的风筝，一双脏手在脸上抹了几把，顿时花了。慢慢收了线，把风筝背在背后，低着头，远远地跟在他们背后往回走。走出了大操场，走过一条长长的公路，走过一片矮房子，慢慢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房子也越来越高。路边市场有人看到他，便会惊讶的睁大眼睛，互相议论。“哎，看见吗，应该是李老师家的小儿子吧？大风筝真漂亮！”“肯定又去操场那边玩了吧，看这小脸抹叉的，哈哈！”这个孩子名叫李盼，家住在红中镇最大的一所学校里，父母都是学校的老师，在镇里很有名望。他因为从小就长得玉雪可爱，皮肤又白，一双黑亮的眼睛显得很聪明，所以镇里很多人都知道他。不仅如此，他家里最为人所熟知的，就是这个大风筝。做的是个大牌楼一样的式样，金红相间，很是精细，而且放到天上飞得又稳又高。最厉害的是，据说整个镇上只有这么一个，还有人说，全国就这么一个的！所以，跟李盼一起玩的孩子们就总要缠着他拿出来玩。偏偏奇怪的是，这风筝谁放都放得好，就是到了李盼手里马上就不中用。小李盼从小看爸爸放，从小就试了无数回，请教了无数人，就是放不起来。到现在也没发现第二个放不好这个牌坊风筝的人。因此，李盼虽然不太情愿，但也终于决定请洪主等大孩子们跟他一起去操场，哪怕能看看也好。这一天，洪主答应他一起去玩，但是一定让他穿一件红衣服，跟大家一样。也不知小李盼是忘了还是怎么，还是穿了个蓝色的背心来。一到操场上，洪主一看，就气不打一处来，骂了他一顿，夹手夺过风筝，就跟大家轮流玩了起来。这一玩就是一上午。因为李盼的父母也不喜欢他总是把这么一个风筝拿出去，所以每次都要求他不要时间太长，不准超过两小时。这下可惨了，小李盼拖拉着鞋，一步一踱的背着风筝往学校走。走进院子，碰到爸妈的同事跟他打招呼他也没心思搭理。“李盼回来啦，还没吃饭哪？”“李盼你怎么老穿个蓝背心啊，你有几件蓝背心啊？”叔叔阿姨们嘻嘻哈哈逗他，他还是愁眉苦脸的自顾自走着。“唉，早晚还是得走进家里呀……”
“李盼，过来！”妈妈一手拿着风筝，一手拿着苍蝇拍，英气勃发的站在书房里。沙发上爸爸在擦眼镜，脸上严霜笼罩。几乎每隔几个礼拜，都得来上这么一顿，缘故是多种多样，要么是在学校捣蛋，要么是在大街上闯祸，等等。“你说爸爸妈妈还得为你操多少心，啊？！说话就不管用是吧？全楼上还有没有像你这么不听话的孩子了？学习学习不好好学，弹琴画画一样不干，穿个衣服都死扭着不听大人话……”这时爸爸突然两手一撑，站了起来：“行了，差不多了，先吃饭吧。”说着走出了书房，“下午哪也别去了。”
小李盼坐在自己小小房间里的小小写字台上，两手托着下巴，盯着窗外。他家在二楼，有一株大杨树，正对着他房间的窗户。每当他一个人呆在屋里，就喜欢躺在床上，或者像这样趴在写字台上，望着这棵大树出神。这棵树有多少年了？没听人说起过。但特别不一样的是，学校院子里有好多棵杨树，只有这一棵，总比别的树落叶落得早，长芽也长得早，年年如此，老是快这么一个半个月。据说这棵树是当年第一任校长亲手种的。起初以为是得了病，学校里找花园的园丁来看过，找了半天也没找出啥毛病，树照样长得也挺好。在场的几位老师和领导议论说，反正没病就好嘛，也许过段时间就正常了哪。老园丁一直不说话，最后摇摇头走了，撂下一句——“谁能说是个好事啊……”留下一帮愣在原地的人们。
年复一年，小李盼从小学升到了初中，又升到了初三，那个叽叽喳喳又挺爱哭的小男孩，声音也变粗了，个子也长高了，却比以前更安静。爸爸妈妈还有几年也就退休，也不再打骂他，隔三差五的吵嘴当然还是不可避免，但邻居们总是觉得清净了许多。而那棵大杨树，却一点也没有变老。这年秋天的夜里，李盼这么多年头一回梦见了大杨树，梦见自己还是小时候，一天下午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发呆，大杨树在风中缓慢的摇摆着，突然，粗粗的树干上冒出一个微笑的脸，李盼以为自己眼花了，从床上蹦起来。没错！那张笑脸就是在看着自己呢！……于是就惊醒了。一看表，快要6点了，再过一刻钟，妈妈就会来叫醒自己，吃早饭、拉屎、背上书包去上学。可现在他却直愣愣的躺在床上，看着刚刚蒙蒙亮的窗外，回想着这个梦。他下床拉开窗帘，阳光一点点的出现了，像一块黄布缓缓飘来，铺在大杨树上。看着毫无异样的，仍然像以往一样早早落叶的大杨树，李盼却笑了。
屋里灯“啪”的开了，“已经醒了？起来吧。”
红中镇，远近闻名。大家都说这里土厚水甜，老百姓过的也殷实。其实最有名的呢，就是镇中心，立有一个巨大的牌坊。在这个国家每个城镇几乎都有牌坊，就数红中镇这个牌坊最大最漂亮。红漆大柱，玉石底座，琉璃檐顶，金赤交映，极尽工巧。还有极其特殊的两点：其他地方的牌楼，大都立在繁华的要道口之类，可红中镇的牌楼，却立在一条石子铺成的长路入口，长路不是笔直的，而是过一段之后便拐弯不见，隐在一大片林木环绕的院子中了。有人说，这个院子是前朝大官大王的旧居，现在封起来没人住了。有人说，这是当年打仗，关押俘虏的所在。众说不一，即使现在镇上的老人们，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另外，牌楼都有匾额吧，上面写些歌颂或赞美的字，或名称之类，而这上面的匾额，只有一个像是一根柱子似的符号。有人说，这是外国字，叫“I”。有人说，这是古时候少数民族的剑神。也是谁也不清楚，写这么个东西在上面究竟是个啥意思。总之吧，这个漂亮又神秘的大牌楼，就成了红中镇的招牌。大家说着说着，很多人就都叫这里“牌楼镇”。也都愿意来这里做做买卖，讲讲学之类，说是这大牌楼给镇子带来了好运。时间久了，这“牌楼镇”就成了熙熙攘攘、民丰物饶的好地方了。镇上还有一个妙处，就是学校特别出名。“牌楼小学”、“牌楼中学”直到“牌楼大学”，都是全国知名、首屈一指的学府。都说这学校里的孩子，非天之骄子不可入也。可是呢，就有人不这样想，比如这个小李盼。从小在牌楼小学，一直念到牌楼中学，也被爸妈认为一定会再升入自己工作的牌楼大学。但李盼却似乎早已不想继续下去。当年初三，考高中那年，差了一分差点被淘汰，惊险的升入了牌楼中学高中部。这之后，惊魂甫定的爸妈越加紧迫，虽然不再打骂，但几乎是三天一小谈，五天一大谈，每次都数小时。每次李盼盯着他们，盯着他们上下翻飞的嘴皮、叮咚跳动的牙齿、矫若游龙的舌头，好像都慢慢变大，巨大的舌头抽在自己背上，巨大的牙齿锤在自己肩上，巨大的嘴皮箍在自己的喉咙上……“呼，总会结束的……”
他开始逃课。什么破高中破老师破学科，经常脑后一扔，套起外套就走出校门了。老师们都知道他的父母，气愤之余也只能无可奈何，因为谁都明白，他父母肯定最愁得慌，他们都管不了，自己也白搭。李盼走在红中镇的每个角落，觉得似乎从现在开始才刚刚认识这里。以前小时候去过很远的大操场，几乎觉得就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现在骑在自行车上，嘴里含着棒棒糖，让风灌满敞开的校服外套。他开始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人了，这份略带距离的、陌生的亲切感，让他在新鲜之余，还有一点伤感。但马上就被自豪感淹没了——你看，那些孩子们恐怕全部世界就是家和学校，心里估计都没想过其他。而我是不同的。他抬起头，看到那个巨大的牌坊远远地矗立在那边，把阳光反射得粉碎，他忽然笑着说道：“唉，你呀！”
二、
“我觉得还是前面那家做得好……”一个年轻女孩对同伴男孩悄悄说。男孩不答她，只是问店主：“多少钱一个啊？”店主脸上笑容和蔼：“五十！”男孩点点头，反复摩挲着手里的牌坊模型。“你们是南方人吧？”店主脸上的微笑更大了。男孩看看他，又点点头。“现在天气有点凉了，看你们穿的比我们这里人都薄。第一次来啊？”“以前小的时候家里带着来过，不过没啥印象了。老伯，想去牌楼拍照，有没有好一点的位置或者什么的？牌楼蛮高。”天上几只大雁飞过，艳阳把天空染得红彤彤的。男孩跟老店主握握手，把牌楼模型塞进包里，拉着女孩的手走了。“我还是觉得前面那家做的好呀……”
因为这个著名的牌楼，红中镇的一切仿佛都有了依托。很多游客慕名而来，镇中心便建起了很多旅游中心，卖各种各样的纪念品，提供各种各样的旅游服务。随之而来的是高档酒店和餐饮，大到难以估价的顶级晚宴，小到散落街旁的零星小吃，也是此镇的一大特色。然后是住宅、工厂、物流中心、电子通信、金融机构……“连工厂也都扎堆往这里跑啊？”李盼手里抓着包子，看着城西边自言自语。这两年他满街乱跑，倒是看到了这个镇子不少的面貌。“那还用问啊，沾个喜气呗！”包子铺掌柜微笑着，满脸皱纹轻轻挤压着，“你还小，当年头一批工厂来的时候，现在都了不得了。那时候谁也不看好，谁想到，现在都后老悔了……”李盼看着他，又抬头看看泛红的云彩：“还别说，你这包子真的是好吃。”老掌柜脸上的皱纹挤得更厉害了。
“牌楼包子！谁尝谁知道啊~~~！”
骑车慢慢游荡在街道上，正想着下午去哪好，突然听到一声骄傲的抱怨——“嗨！你说有这么个好处，要是我啊，早就给开发成一个超级旅游城市啦！省事赚钱还污染小。这镇领导就是不灵！”李盼扭头一看，一家牛肉粉小店门口，停着一辆很拉风的摩托车，一个比他大不少岁的小伙子端着一碗牛肉粉，跟老板在扯蛋。老板听了，慢慢蹲在地上，嘿的一声，轻轻自言自语：“你小年轻，这不一样么，还比你那好多了……”车后座上还坐着一个姑娘，看起来跟李盼差不多大，别着一个绿色的小发卡，手里也端着一碗不知是串串还是什么，好像对他俩谈话完全不感兴趣，一边吃，一边用一双弯弯笑眼，盯着马路对面自行车上的李盼。
“洪主……”
“你这么说还真是啊，真有快四年多了吧？”洪主坐在一座巨大写字楼外的长椅上，拍着右手边的李盼，“还是你行，还真考上牌楼高中了！”“我以为你搬走了。”李盼看着几乎认不出来的洪主，身上一件发旧的红夹克，斑斑驳驳的，露出里面的白皮，一只靴子看上去几乎比自己的书包还沉。洪主左边，坐着那个女孩，歪着头一直在玩弄着手机，短发随着微风在脸上刷来刷去，看着仍是莫不关心的样子。
洪主说他上完高中就不上学了，高三那年，父亲在工厂出了事故，被吊车上的钢条戳穿了脑门，母亲带了他了一年，改嫁了，新丈夫无论如何不想带这个孩子过来。本来洪主就跟他妈关系很僵，这就居然分开过了，从此双方再也不管不问。洪主从小就很有主意，双手一拍，就在大马路上一家一家的拍门，问人家需不需要人手。邻近的都认识他，都不想要，他想想，干脆跑出西城，这边人生地不熟，但果然很快找到了活干。但好景不长，先后六七份工，都因为跟老板闹僵，黄掉了。推及原因，大多是嫌老板对他太抠门，管的又严，三闹两闹，就散伙了。有几次还因为报复老板，偷东西砸东西，差点被抓起来。李盼问他，现在在哪里呢？洪主一笑，就把话岔开了。自始自终，那个穿绿色棉外套的短发女孩都没有说话，只是偶尔拿眼睛瞧李盼。说不出为什么，李盼觉得她黑洞洞的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劲力，好像一柄大锤迎面挥过来。他立即就不敢再看了。不知不觉聊了一下午，天也黑了，洪主要请李盼吃饭，他婉拒了，洪主也没勉强，只说以后可以多联系。
李盼若有所思的骑着车，刚走到家楼下，又看到那个老园丁，和另一群老师和校领导围在大杨树下，校长也在，爸爸妈妈竟然也在里面。“老李两口也说了，确实是两年都没再发过芽了嘛。”李盼听他们说话，似乎是领导们想砍掉这棵树再种一颗新的。校长是来找爸爸妈妈求证一下。“估计也年龄到了，差不多了吧。”妈妈对校长说。大家说着，老园丁总是弓着背，皱着眉缓缓摇头。校长对他说：“无论怎么样，一棵树死了，砍掉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老园丁还没回答。“谁告诉你这树死了，我还说他活了呢！”李盼轻描淡写的说完后，推着车自顾自走了，留下一帮瞠目结舌的人们。“嘿，嘿……”过了半晌，老园丁笑着慢慢蹲在了地上，点起一棵香烟。
这天晚上，李盼吃完饭后就躺在了床上。自从家里又装修过后，爸妈就给长高的儿子买了一张大床，而且听了一个不知哪来的算命先生的话，给床换了个方向，本来侧对着窗户，现在成了脚对着窗户。初三那年，那晚上梦到大杨树对他笑，第二年春天起，那树就再也没发过芽。这事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过。爸妈不用提，院子里一帮孩子从小就总欺负他，长大后他就很少接近他们，连在学校里也是沉默寡言的一个。似乎李盼除了逃课在街上闲晃，就最喜欢呆在屋里，看着窗外的杨树发呆。说来也奇怪，自从那个梦以后，李盼觉得自己也变了一个人，以前心里总是慌慌张张的，见了人更是，似乎永远也找不到安全感。在家里看着大杨树的时候，是他仅有的平静时刻。但那天以后，他觉得好像变得明白了。明白了什么？他完全不清楚，就是一种清醒的感觉，也不是那么强烈，淡淡的，隐隐的。总之，他觉得教室呆不下去了，非要骑上车，到大街上去不可，简直就像是有一个神灵，暗地里在操控他的内心。而且很怪，从大概两年前，街上的商店、小吃店之类，好多都陆陆续续换了掌柜，都换成了一些年纪说老不老的男人。就像今天看到的旅游中心、包子铺、牛肉粉老店……“怎么好像他们长得也挺像的呢……”李盼想着，忽然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不敢再想了，长呼一口气，从口袋里掏手机想玩游戏。突然，手好像碰到一个东西。“手机口袋从来没放过别的啊？”拿出来一瞧，一个激灵坐了起来。那是今天跟洪主在一起的姑娘头上的发卡。他瞪着双眼傻坐在床上，拼命想着，死活不记得曾经跟她距离两米以内。这怎么可能呢？她……是谁？
“李盼！”妈妈一声大叫，吓了李盼一头冷汗，“干嘛呢叫你三遍了！过来帮你老爹搬书！拿的什么看什么呢？”“没有，手机好像有点毛病……”李盼的父母明年都要退休了，年纪越大，似乎精神头越旺盛，一点也没有衰老的迹象，说话声音越来越响，走路越来越快，脸色也越来越红润。好像这镇上的老人都这样，哦，还有这两年碰到的那些老掌柜。就除了那个老园丁。“哎？这些老掌柜好像跟这老园丁长得也有点像哇？”“李盼，”妈妈又把他从胡思乱想中揪出来，手里拿着一本书，“掉了三本了，觉不出来？”李盼闷头不答，看着妈妈狐疑的眼神，心里一阵羞愧一阵厌恶。“搬完到厨房来一下。”妈妈轻声说。“唉呀，得了吧你就。屁事也没有。”李盼快手快脚弄完，几步进门，梆的一声把门关了。
这天晚上，他睡得很不好，说不上是清醒还是在做梦。一会是大杨树又发了芽，老师领导们都围着杨树在笑，爸爸妈妈也在里面，一会都转头冲着自己笑，还竖大拇指。他一看老杨树的脸清楚地显现在树干上，心里一惊，再看他们一伙人，丝毫不以为异，继续笑。吓得他想跑，两条腿却像是钉在了地上，使不出劲……一会又是那个绿衣女孩，坐在自己自行车后座上，不停拿发卡刮他的脖子，弄得他痒得很，也骑不稳了，险象环生，搞得他一阵阵冷汗，她却在后面哈哈大乐。想出言呵斥，喉咙像给人割掉了，怎么也挤不出话来……一会又是洪主，坐在他对面，穿着一件紧身白背心，手里还拿着一把貌相凶恶的大匕首，笑着对他说：“我就知道你肯定会胡思乱想，你以为我现在不干好事了对吧？那你过来问我不就是了？本来我打算请你吃饭，好好聊聊，你不吃算了，怎么还去报警？”李盼只想大喊“我没有！”又说不出话来。洪主继续说：“你老记恨小时候那些破事干什么？看你现在也不小了，还这么不长进啊？好，我给你赔礼道歉！”嗖的站起来，一刀把自己小臂砍掉，把剩下的半截胳膊用力杵到自己嘴里。李盼又惊又怕，嘴被堵的死死的，满嘴血腥，急得眼泪直流……“哇！”李盼奋起全力终于喊出了声。结果自己也醒了。他大口喘气，一边擦汗，一边觉得嘴里真的有血，忙开灯一看，原来是流鼻血。他惊惶未定的擦了几下，颓然倒在枕头上。精神稍宁，李盼下床拉开窗帘，天已经蒙蒙亮，那棵看似枯死的大杨树，也准备好再次迎接阳光了。
三、
起初，李盼似乎有意无意的总是溜过那家牛肉粉，偶尔还在那吃两顿，后来就去的少了。两个多月过去了，眼看天越来越冷，学生们都穿起了羽绒服，每天清早，通往学校的路上都像一群群红色的小企鹅或小熊。李盼骑着车，只穿一件毛衣，套着校服，手套都不带。他估计是全校穿衣服最少的了。每天还是照例睡两节课，做完课间操，就翻进车棚推出车子跑出去。马上就要期末考试，学校似乎笼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红色的阳光照耀下，泛起了怪异的紫色。老师们看管的越来越严，李盼的父母给他开会也多了起来。反正他也习惯了，年年如此。反而让他每次逃课有了更大的幸福感、轻松感。所以他还挺喜欢这个时候的。这天他吹着口哨翻进车棚，飘逸的飞上车子，像迎接春天的小鸟一样，伸开两手，飞出了学校大门。刚一出门，李盼两手猛地握住车把，停在原地，瞪大双眼。小路对面，一辆绿色的坤车，一个穿着绿色面包服的女孩坐在路边，嘻嘻的看着他笑，头上的绿发卡在阳光里一亮一亮的。李盼下意识的伸手摸口袋，只有手机。
两个人骑着车，慢慢在街上晃荡，早晨10点半的时候，路上最空，只偶尔有几辆车从身边经过，感觉还蛮安静的。“你咋老穿绿衣服？”“你不也老穿蓝的么？”李盼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心情有点异样：“你……你贵姓啊？”“我姓绿啊！”说完，姑娘哈哈哈地仰头笑起来。李盼也乐了。女孩笑够了，看着他。李盼见她这么认真地看，有点局促，正想开口说点什么。“你家那个风筝呢？”李盼惊讶的看着她。“哎，这镇上好多人都知道你家有个风筝好不好，好像我是个妖怪似的……”“不……不是……”李盼更觉得不好意思，窘了一会，“你长得也真像个妖精。”女孩又侧头盯着他，哼了一声：“你长得也像个菩萨，那就来降了我吧！”李盼脸上一阵热，说不出话。“哈哈，看你平时不是挺潇洒的嘛，天天在马路上转悠，又吃又喝的。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啊？”“我就到处瞎转，你还以为我那么爱玩啊。”“嗯，也是，你学校这么多漂亮小妞，你班里也有几个啊，我看偷偷喜欢你的也不少。可还真没见你带别人出来玩。”“你别胡说。你在哪个学校？”“西城。我爸是校长。”李盼点头，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你怎么不问洪主？”“哦……洪主怎么样了？”女孩不答，只是咯咯笑。“我带你去个地方吧！”李盼抬起头：“啊？去哪？”女孩脚一蹬，呼呼的跑出去。李盼一看，也腿上使劲，跟了上去。不一会，两人拐到了红西街上。“去牌楼啊？”李盼大声问道。女孩仿佛没听到，继续快骑。又骑了有一阵，果然来到了牌楼附近。女孩放慢，回头冲他说：“哎，我肚子饿了，好吃的你总能介绍介绍吧？”李盼左右看了看，把她领到路边一个小饭馆里。饭馆名叫“好吃好喝”，李盼本以为她看了会打趣，可她径直走了进去。这个小馆子客人很少，木头桌椅都有点破损了，墙上也有些斑痕，但收拾得很干净。李盼还害怕她会嫌弃，首先解释：“这个饭馆做菜很好吃，虽然都是普通菜，但我吃来吃去，这家算是附近最好的。”女孩看他一眼，笑着点点头。“老板就姓郝，跟我也算熟了，很多人都劝他改个名字，改个带‘牌楼’的，或者‘红’什么的，老板都笑笑不听。这样也好，我觉得人少点更好。”这时候菜也上来了。“这都是我觉得挺不错的几个，你尝尝看？”女孩吃了几筷，点头称赞。李盼也很高兴。这时候老板穿着围裙出来了，端着一个小坛子：“李盼啊，这是我新琢磨出来的一个办法，送给你这小朋友也尝一下！”女孩一看，老板年纪也不大，看起来文质彬彬：“多谢叔叔！”老板笑着点头走进去。反倒是李盼脸红了半天，讪讪的正想开口说话，突然看见门外一群人走过，爸妈也在里面。“哎哟，麻烦了！”女孩一听，回头看了看，不以为意，扭过头来继续吃。李盼正纳闷，赶忙低下头。这时候门外的一群老师们也都看到了李盼，都有点尴尬。有一个年轻老师失口叫道：“哎，李盼自己在里面吃饭哪！”刚说完，自知失言，马上住口了。李盼爸妈的脸色更是难看，也只能忍着，继续走过去。李盼慢慢抬起头，发现人都走了，心里正想，不知道他们看见没有，操，今天晚上回家八成要完蛋。“赶快吃吧，天这么冷。”李盼点点头，拿起筷子来。
两人走出饭馆，女孩说：“咱们在这里坐一会吧？”也不等他回答，就坐在了路边。李盼挨着她坐下。“你爸妈给你讲过牌楼的故事没？”“啊？什么故事？”“这个牌楼啊，其实是大有来头的，你知道这里面这个院子是什么？”李盼不太相信的看着她：“我问过很多人，说什么的都有，估计是没人知道。难道你知道？”女孩笑了笑，问他：“这里又没上锁，四敞大开的，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进去？”李盼一时愣了。对啊，这牌楼又没门没户的。哎不对，从来也没见人走进去过啊，莫非不能进？“你见人进去过？”“我知道你肯定没见人进去过，但你看，有没有人守着，谁说不能进了？”李盼语塞，只好岔开：“进不进的吧……你说这牌楼有什么来头？”“这牌楼已经有几千年了……”“什么？！”李盼打断她，“几千年？这么新？我看里面的石头路和树估计时间很长还差不多，这牌楼可新多了啊！”女孩斜了他一眼：“你听着别打岔。几千年前这牌楼就在这里了，那时候咱们镇没这么大，牌楼也很小。后来慢慢人越来越多，这牌楼也越盖越大了。但说起来很怪，一开始每次加盖牌楼的时候，都敲锣打鼓的，当官的会组织老百姓一起来参与。后来，总是不知不觉一夜之间牌楼就又变样了，越变越大，越变越好看。老百姓一开始很纳闷，但后来想想，反正是越变越好，就乐得不管了。之后每次牌楼翻新，也没人奇怪了。”“那就慢慢变成现在这样了？”“不是。虽然牌楼总是自己悄悄地变，但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不好的事？”李盼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天气寒冷。“嗯。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故意在牌楼上捣乱，涂上奇怪的颜色啊，画上乱七八糟的东西之类。然后就会有人出面来清理干净，就算过去了。”“真的么？咱们镇子的人干的？那就怪了，这是咱镇子的招牌啊，谁不明白？”“这我就不懂了，反正我爸爸也不是全都知道，他还说，传言中这牌楼还塌过呢。”李盼两眼瞪得老大，不敢置信。这天下午，李盼从这个女孩嘴里听到了有生以来前所未有的故事，有关红中镇牌楼的故事。虽然并不真切，但却是他连想都没曾想过的事情。后来两个人觉得冷了，就到旁边的奶茶店坐一会，继续聊天，有一搭没一搭的。“你知道你家的风筝怎么来的么？”李盼只知道，爸爸因为一项重大的科学研究，由政府奖励了这个风筝，但听她这样说说感觉肯定又有故事，往前凑了凑。“你爸爸是咱们大学最有名的教授，听说，二十多年前，上一次有人破坏牌坊的事情，给政府帮了大忙，所以政府就借口一项科研成果，奖给了你爸爸这个风筝。据说，咱们全国有这种荣誉的用手都数得出来呢！”李盼心潮起伏，越发觉得这女孩的神秘：“你爸爸怎么什么都跟你说啊？”女孩一笑，告诉他，她叫文茉，“以后就叫我阿茉就行啦！”李盼的脸又红了。中间李盼总想问，她怎么认识洪主的，洪主去哪里了，为什么她知道这么多关于自己的事，还有那个绿发卡……最后都没开口。
不知不觉天开始暗了，李盼看看外面：“阿……阿茉，唉，文茉，要不咱们往回走吧？”“不会吧，你这大街上逛惯了的人也想回家啦？”“不是……不是怕你家里不愿意么。”“可多谢了，放心吧，还早了点。你如果怕爸妈担心，就先回去吧。”李盼想到中午吃饭的事，心里一暗：“我不要紧……”文茉捧着奶茶笑了笑。两人沉默了一阵，文茉站起来说：“走吧，我请你吃晚饭去。”李盼刚要说话，被文茉一把拉住手，牵了出去，一句话闷住没出来。文茉拽着他又进了“好吃好喝”，老板看见后笑脸相迎，问了几句，就进后面了。李盼坐下，显得有点不安：“你不回家吃晚饭啊？”“要啊，我又没点多少，就打发打发时间。别怕，我很抠门的。”说完又仰头笑了起来。李盼觉得她这样放肆的大笑似乎有点不好，但是却真心喜欢看。自己从小到大认识的女人，没有一个人在他面前这样笑过。两人快吃完的时候，已经将近8点了。文茉看着快坐不住的李盼，咯的一笑，也不结账，起身拉着他往外走。“哎……”李盼又给她吓了一跳。待出门发现，文茉根本没有向他两个停自行车的地方走。“哎，你去哪啊？！”文茉突然站住，一脸严肃回过头来，李盼愣住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出声，不要离开我半步，能答应我么？”李盼看着她坚硬似铁的眼神，赶快点了点头。文茉二话不说，拉起他继续走，然后又开始跑，直冲着牌坊的门口而去。李盼这一惊非同小可，张大嘴刚要喊，看到文茉回头瞪着他，手指放在嘴唇上，只好硬硬憋住，跟着她一路跑了进去。李盼只觉得这辈子最惊悚的五分钟，就是在这碎石子路上的五分钟，他忽然觉得前面有无穷危险，两边的树木中也随时会冲出鬼怪来，路的尽头就是鬼门关，一旦进去就再也不能复返，永世不得超生……那拉着他的这个女孩是谁，是索命女鬼？“不，不是的！她会保护我！”李盼突然被自己心里的声音吓了一跳，正在纳闷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文茉突然停下了，拉着他藏在了一座石狮子背后。李盼回头张望，看到拐弯之后的碎石路已经看不到门口，而他俩正躲在一座灯火通明、气派无比的大宫殿门外台阶下。他心神稍定，扭头看看文茉，看到她紧皱着眉头，十分警惕防备，正想悄悄开口问，文茉突然把手捂住他的嘴，另一手把他往下按。李盼蹲得更低了一点，看到文茉放开他的嘴，缓慢的伸手指了指来路。李盼看到几个人影在黑暗中向这边走过来，似乎步履很轻松。他大气也不敢出，慢慢等着这几个人走近，走到跟前的时候，他双眼圆睁，头发也竖了起来，脸上肌肉痉挛，显现出这辈子最不可思议的神情。如果不是文茉死命捂住他的嘴，用力按着他肩膀的话，李盼恐怕已经喊着冲了出去。直到这几个人谈笑风生的上了台阶，走进了宫殿，声息全无之后，李盼仍然僵硬的蹲在原地。文茉突然站起来，拉住他就往回跑。这一路，李盼只觉得应该是做了一场噩梦，像行尸走肉一般被她拉着狂跑。一直跑到牌坊下，下意识的抬头一看，咦！原来牌坊背面也有一块匾，上面也有一个字还是符号，似乎是个斧头，也像是个“P”字，没等看清，就一路跑了出来，跑到两人自行车旁。李盼喘着气，睁眼看着周围的街道，灯光毫无异样的亮着，人们毫无异样的穿梭忙碌着，但自己似乎觉得好像刚刚从另一个星球落在了这里，一切都那么眼生，也瞬间没有了方向。文茉两手扶着膝盖，大口喘气，过了一会，站直身子，一甩头发：“好了，我们回去吧。”李盼茫然点点头，也骑上了车。一路上李盼再也没说话，只是昏昏沉沉的跟着前面绿色的背影。直到两人分开的路口，他都没发现，还是文茉提醒了他。李盼调转车头，刚要起步，还是回头用极其无助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却忽然发现，一路严肃的文茉，给他的是一个轻松又温暖的笑容，眼睛里充满了安慰和期待。文茉冲他摆摆手，飞快地走了。李盼离家已经很近，当他踏上楼梯，脚步忽然沉了，他开始想，怎么跟妈妈交代呢？还没想出个答案，已经到门前，刚敲了两下，门就开了。李盼一抬头，犹如五雷轰顶，呆呆地站在原地。
李盼在石狮子后面看到的那些身影中，唯一一个认识的，是他的父亲。
四、
“没什么要紧了……保证吃饭正常，多喝水……可以，走动走动也好……”一个陌生男子在门外说着话。然后妈妈感谢了他几句。又听见门响的声音。妈妈又走回来。“醒啦？没事了，什么时候舒服想吃饭了就告诉我，想起来了先慢慢坐一会再下地，啊！”然后就出去了。
李盼头还有点疼。这半个多月来，似乎自己一直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发生过什么事都已经记不清楚。“好像大夫说我已经没事了？”李盼慢慢使自己清醒着，“几点了这是？天都黑了……我几天没上学了……”正想着，门铃响了，妈妈快步去开门。
“怎么样了？”
这个声音传进屋里，李盼立即坐了起来。“对！那天我回家，一看见开门的是爸爸，后面的事情就记不得了。”回想起了那天的事，马上一身冷汗就冒了出来，也完全清醒了。正这时，爸妈一起进屋来。“哎！怎么坐起来了？说了让你慢慢的起啊，你这孩子……”妈妈赶过来，把李盼扶着靠上床背。“好点了吧？”爸爸脱下外套，轻声问道。李盼看着父亲，似乎觉得是个陌生人，脸却是熟悉的。“爸爸问你呢！怎么了又烧了？”妈妈用手来摸李盼额头。“哦，没……我好多了。”李盼回过神来，“妈我病了几天了？”“今天是第22天了。没事，很快就好。”李盼一听吓了一跳：“啊？那期末考试呢？”“没事，你别管了，都请了假了。”“不是，这次是高三的分班考试……”“都说了你别管了，好好把病养好再说。”妈妈塞着被子打断他。李盼侧过头，看爸爸若有所思的坐在椅子上。
等病好了，学校也已经放寒假，李盼又开始经常跑出去。放假了，爸妈倒很少管，就是妈妈死活非要让他穿着羽绒服，还说不要一个人在外面吃饭，想吃饭就回家。现在李盼在街上晃悠，把羽绒服塞在车筐里，好像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以前那么轻松无谓的心情，看什么都觉得怪怪的。还是经常想起那天牌楼院子里父亲的脸。“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明明进了宫殿，又会出现在家里？不可能走的这么快啊。会不会是发现了我？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当然，也会想起文茉。她怎么样了？怎么会知道我爸要去那里？那天中午的事爸妈也没再提……想到这里李盼突然刹住车，心里惊疑不定，浑身发抖。“不要一个人吃饭？他们没看到文茉？怎么可能？当时文茉背影正对着他们啊！怪不得文茉看到他们满不在意……”
“想我呢啊？”
李盼猛一抬头，看到一个黑衣女孩骑着车子停在前面，回头看他。不是文末是谁？“难道我真的在做梦？”李盼此时感觉又有点想晕，想吐。“喂！行了！”文茉板着脸喊了一声。李盼不舒服的感觉消失了。“走不走啊？”
两人在街上并排骑着车，但现在李盼看着她，觉得好像变了一个人，变得严肃了，完全没有那天俏皮的影子，也没有温暖的笑容，甚至都没再笑过。李盼努力的问道：“你还有黑衣服啊？头发也盘起来了？”文茉不答他话：“那天你晕倒后，你妈妈吓了一跳，找医生来看，看不出什么问题，只是一直发烧，时好时坏，然后她就以为是你衣服穿得少，伤风了。”李盼默默地听着。“你糊涂的时候，说了很多话，但你爸妈一句都没听懂，稀里糊涂的。你说了我名字几次，幸好他们也没反应过来。这高二上学期期末考试，是高三分班用的，你没参加，不想知道结果吗？”李盼抬起头看她。“本来老师还很头疼，你不参加考试这班该怎么分法？好像你爸爸考试前去过学校一次，说是给你请假。后来老师就没提过这事。昨天成绩都出来了，你被分到最好的班里。”李盼停下车，呆呆的愣着，眼睛看着马路，胸口上下起伏。过了一会，慢慢抬起头来看着停在前面的黑衣文茉：“你到底是谁？是人是鬼？你头发二十多天长这么长了？为什么要让我做这个噩梦？能不能不要再缠着我了？放过我好不好？”说着脸上开始抽搐，身体开始剧烈的颤抖，似乎都要把车把晃断了。文茉一言不发，锋利寒冷如刺刀一样的眼神盯着他。李盼绝望的看着这眼神，居然看到她又变成了那天可爱至极的模样。“阿茉……”慢慢的他停止了颤抖，头一点点的低下来，背也弯下来。“哼……”文茉叹了一口气，“这几天多在街上转转，散散心也好。”说完了，起身走了。
随后几天，李盼真的经常在街上晃荡。不知是听了她的话，还是确实就没别的事情可做。镇上没有多大的变化，只是临近过年，街上人潮涌动，车流扰攘。天气虽冷，但阳光还是不错，天空仍然是映的淡红淡红的。冬天的牌楼，也有另一种肃穆的气息。红中镇的政府很清楚牌楼的意义，在规划城市的时候，保证让人不论站在任何一条街道上，都可以清楚地看到牌楼的身影。李盼还是在每个角落里转来转去，不经意间抬头，看到那无比熟悉的牌楼，却越来越觉得不耐烦，偶尔甚至有些厌恶。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又绕到了包子铺，正好觉得有点饿了。老掌柜突然大叫一声——“牌楼包子！谁尝谁知道啊~~~！”李盼抓着钱的手停在半空，“牌楼包子”的呼喊声一直在他脑中回响，直到胃口全无，他一扭车头，皱着眉走了。
这天晚上，李盼梦见自己骑着车在街上晃悠。又来到了包子铺，想起上次的经历，二话没说没有停留，直奔“好吃好喝”而去。走到门口，抬头一看，门牌变成了“牌楼饭店”。吓得他愣在当地半晌，然后低着头抬腿走人了。没走两步，两个游客围上来：“哎小兄弟！知道牌楼怎么走吗？”李盼心里有火，牌楼难道看不见？随手往牌楼方向一指，低头又要走。“哪里啊？那个方向吗？什么都没有啊？”李盼抬头一看，吓了个半死，牌楼不见了？！心里一阵慌乱，推开游客就要跑。没想到又有两个学校老师在旁边：“哎，李盼啊？都长胡子啦？什么时候再拿出牌楼风筝来看看啊？”这边又涌出两个同班同学：“李盼！校长和主任到处找你，可让我们逮着了！现在全市都在检查，只有你不戴校徽！”一边说着，一边把一个牌楼形状的校徽举到自己眼前，好像要插进自己眼睛里。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李盼牢牢挤在中央，越挤越紧，快要喘不过起来。李盼已经吓得要死，一撇头，看见牌楼包子的老板看着他嘿嘿的笑……“哇！”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李盼连人带车把众人甩开，玩了命的跑。大风从身边呼呼的吹过，感觉到一种死里逃生的恐慌。终于到家了，李盼浑身疲惫的倒在床上。喘了一会，忽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朝窗外一看，大杨树不见了，变成了大牌楼，威风凛凛的立在土地上。随着“啊！”的一声，李盼才终于醒了过来，兀自哆嗦个不停。清醒了片刻，便开始嚎啕大哭。悲痛而又恐惧的哭声，飞出窗外，缠绕着楼房，飘荡在院子里。
五、
新学期开始后，老师们发现，李盼居然不逃课了。虽是如此，他却没有好好听讲，要么是闷头大睡，要么是愁眉苦脸的发呆。同学们都已经知道了各自的分班结果，所以这最后的半个学期，大家反而同窗感情更深厚了一层，互相和睦友善，还有女生在班里哭的。老师也似乎和蔼了许多，对大家极尽责任，班里气氛一片积极团结。但这一切都跟李盼无关。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再逃课，也没人有兴趣问。他本来就沉默寡言，这一下，大家更当他是墙角的笤帚簸箕，是没有生命的一样。
开学第三天，天空又少见的成了蓝色，而红中镇终于再次出了大事。这天早晨，还没到上班高峰时间，镇中心就吵吵嚷嚷乱成一团。有路过的同学在班里说，大牌坊一早就被发现被挂满了内衣内裤、卫生纸、甚至还有用过的卫生巾，在大风呼号中，不时吹落一两件下来。牌坊下很快聚集了一大堆人，指指点点，有的说这么高的牌坊，究竟是谁这么大本事搞出来的？有的说就有这没良心的王八蛋，非要把这好好的牌坊给弄成这样，真不知道图个什么。有的说这可不好说，说不定是什么恶势力对头，要咱们红中镇好看，要咱们整个国家好看。有的说放什么屁，咱们天天好好呆着，积德行善，有什么对头？有的说得了吧，过日子逗闷子而已，甭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没过多久，政府的车来了，搞来了吊车消防车，耗了半日清理干净，又把老百姓疏散了。
听到这个消息，李盼觉得堵在心口很久的郁闷似乎减轻了不少，觉得挺痛快，直想笑，也想大骂一顿。再来就想到了文茉，心情又重归郁郁。
天气慢慢变暖，北风也慢慢弱了。这天李盼跟同学一起放学，推着车走出校门，一眼就看见了穿着黑衣的文茉，站在校门对面淡淡的看着他。李盼左右看了看，没人注意她，然后走了过去，苦笑着问：“又是只有我能看见你对吧？”“那也未必。你别净问些不相干的事情。”文茉跨上车，跟他同行，“我是来告诉你，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偶然的，都是一定会发生的，”说着，用刺骨的眼神望向李盼，“有时候，连梦境也是。”李盼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容易惊吓，反而问她：“嗯，知道了。然后呢？有什么指示？”“你最好别用这种态度跟我交流。至于然后，你根本不用问。”李盼无可奈何的点点头。“你不是想知道洪主去哪了吗？”李盼惊疑不定的看着她。“对，那也是你要去的地方。”文茉说完，再一次自顾自地走了。
李盼吃完晚饭，正要回屋，爸爸叫住他：“李盼，等会再去。来，你先收拾一下吧。”后面是对妈妈说的。妈妈嗯了一声，把桌子上的碗筷收走了，走进厨房。爸爸推推眼镜：“李盼啊，最近有什么事情发生吗？”李盼万没想到会问这个：“事情？什么也没有，就这个样。”爸爸吁了口气，说道：“那，你最近有什么想法没有？”李盼开始觉得今天气氛有点怪了，用疑惑的眼光投向爸爸：“没想法啊！”爸爸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又站起身来，踱来踱去。李盼心里开始有点毛，心想他妈的怎么跟平时训话不大一样？
“下次见到文茉，让她来一下吧，到家里或者我办公室都可以。”
李盼犹如坠入冰窖，愣着一动不动。老半天，才敢抬起眼来疑惑的看着爸爸。“装就不用装了，那天中午你们两个在小饭馆里吃饭，当我没看到么？”李盼更是从头凉到脚，呆了半晌，起身往屋里走。“你好好想想啊。”然后砰的一声，屋门关上了。
第二天早晨李盼一睁眼，满以为又要做噩梦的一晚，却安安静静睡了个好觉。他拉开窗帘，看到大杨树似乎有点奇怪，“芽！”连忙双手撑在窗台上仔细一看，果然没错，一个细小的树枝上长了一个芽出来。今天，李盼又逃课了。不过这次不一样，从一大早他就没有去学校，而是骑着车子一路沿着第一次跟文茉见面那天晚上两人分手的路口向西一直走，每看到一个车站，就过去看看站牌，每路过一群建筑物，就过去打听有没有“西城高中”在这附近。邪门的是，打听了一早晨，都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西城高中。他累得很，走到一个小卖部买水。“西城高中？文校长的那个西城高中？”小卖部老板是个年纪很大的女人。“你是要找文校长，还是……”李盼赶忙说就是要找文校长。“嗨，那你直接问文校长不就得了，西城高中哪有几个人知道。当年那所高中确实在这边，原来的校址已经关了好多年啦，得有……快20年了吧？现在呀，老文校长就私下里东租一旬、西租一月的偷着教学生。你说，这谁能知道啊，哈哈！”“那学校现在在哪里呢？文校长住在哪里？”“这个我可也不知道了，只能告诉你老校址在哪。”
李盼站在一个生锈上锁的铁门外，看着院里高大的教学楼，外墙上有的都脱落露出了红砖，玻璃也碎的差不多了。能够感受到，就连院里的树木，还都散发着一股涌动着的气息。李盼呆呆出神，叹一口气，打算离开了。
“可以啊，不容易。”
李盼惊喜的回头，跑上去抓着文茉的肩膀，大声说：“你赶快跟你爸爸说，让他先停一停吧！你也最好先别到处走了……”文茉轻轻挣开他，慢条斯理地说：“你能找到这里，能跟我说这些，我挺高兴的。但是第一、我爸爸是我爸爸，他的事情，我是管不了的。第二、你还不如先想想你自己该怎么办。”“我……？”文茉看着他，点点头。李盼退了几步，颓然坐在地上。文茉叹了口气，走过来蹲在他面前，递给他一个黄色大信封。李盼疑惑的打开，一看里面，一小叠拐来拐去的洋文，一张机票，一本护照，一张汇票，一个文曲星。李盼感激无比的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文茉站起身来，也把李盼拉起来：“你现在就走，记住，无论路上见到任何事，也不要往回走。能答应我么？”李盼点点头，等了很久，鼓起勇气说：“我还想看看你穿绿衣服，行吗？”文茉好像颤抖了一下，眼神在一刹那间又再次充满了安慰和期待，脸上也有了温柔的表情。突然间，又消失掉了。李盼点点头，飞快的跨上车走了。背后的身影伫立良久，也终于消失不见。
风刮过耳边，灌满了外套，吹散了脸上的泪水。车轮从西城一路向东，朝东北城郊驶去。快要到市中心的时候，李盼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人群车流开始变得秩序混乱。“不会吧？又来了？”抬头看了看，看不太仔细，似乎没多少异样。反正是顺路，李盼左穿右插赶到了牌坊底下，定睛一看，差点觉得天塌下来，一仰头，摔倒在地。
李盼家里漂亮的大风筝，被撕得破破烂烂，用线系在牌楼的梁上，上面还沾着臭气冲天的屎，风一吹，淋淋洒洒的滴到下面的房顶上、路面上。
李盼这一摔，幸好旁边人都在抬头看，大声喧哗，也没人注意。他不敢听大家在说什么，扶起车子来第一件事就是想去找文茉，随即想起她说的话，微一迟疑，便扭头飞奔离开。他拐上高速，在应急车道内狂奔。也许是城里出了乱子，路面上一个交警也没有，偶尔有后面飞驰来的汽车冲他按喇叭，他充耳不闻。一路上人越来越少，车也越来越少，只剩下两旁的高速栏杆和树木，似乎对他害怕之极，急切的躲开他，飞向他身后。心中刚开始的慌乱，也慢慢变得镇静了。进了机场，换牌、过关、安检，一切都很顺利。他用外套帽子盖在头上，不仔细看，还真认不出这个候机的男孩就是大名鼎鼎的李盼。此时他思潮奔涌，心情激动之极，但克制的还好。事情应该还没传到机场这边，人群都很平静，电视上也没有新闻播出。登机了，李盼回头看了一眼，决然的走进了机舱。
六、
李盼坐在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杯拿铁，静静地看着前面一大片倾斜向下的碧绿草坪。草坪上的大人孩子们稀稀落落的，有的铺了一张毯子，躺在上面，有的追逐着玩球，还有的带着漂亮的大狗高兴地奔跑……
李盼脑中想起了一年多前的春天，忐忑的来到这片土地上的情景。当时心里真的是一片空荡荡，举目无亲，一无所知。第一个晚上，他就是在这个草坪上盖着背包度过的。看着身边的流浪汉们，他又是害怕，又羞愧难当，甚至想到自己这一生可能是个被诅咒的命运。昏昏沉沉睡了一晚，第二天爬起来，定了定神，拍拍身上，不知哪来的一股决心，他想，咬牙也要照顾好自己。他掏出文茉给的那个黄信封，拿出那一叠外文文件，开始一件一件的翻，用自己仅有的一点破英文，和那个文曲星，费了好大的劲搞明白了，这里面有一个大学的录取通知，一个学生宿舍的预定证明，还有一个似乎是语言学校的入学证明，剩下的没明白做什么用。他对了对时间，应该是先去那所语言学校。于是壮了壮胆子，硬着头皮到大街上去问路，没料到，这里的人出奇的友善，一个年轻小伙子一路把他带到了校门口，当时太早还没有开门，他就决定等一等。刚在台阶上坐下，肚子就一阵猛响。他突然冒了一阵冷汗——没钱。赶忙抽出那张汇票，跑到一个不知是什么银行的营业所里。不知是转运了还是怎么，竟然有一个原籍是自己国家的人在这里工作，帮他搞定了银行账户，但告知他需要一个礼拜才能使用。他就把身上所有的零钱都兑换了。他都没顾得上看那张汇票，办好后一问，把自己惊呆了。数目够他在这里生活10年了。他在便利店买了一个面包，又返回学校，正好已经开门。可能因为是一家语言学校，职工和老师们都无比的友善和蔼，讲话也很慢。受宠若惊的李盼，拿出自己的所有资料，向他们询问，也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弄明白了一切需要做的事情步骤。看着他们真诚的笑，李盼只觉得天下已经没有词汇能形容自己的感激。当天，几节轻松有趣的课程结束后，他按照指导，坐上一辆好看的双层巴士，前往学校安排的民宿。他站在一栋清新的小房子门前，一位似乎是等待已久的老太太，带着滑稽的表情为他打开了门：“你好！请进！”李盼又惊又喜。随后老太太就说，这是她临时学会的两句话，希望没有说错吧？然后就领着他参观了一下这个充满异族风情的两层小楼，最后把他带到一间卧室，说这四个月，这间屋子就是属于自己的了，但是现在不能立即躺在床上，而是要去把手洗干净，因为可爱的晚饭时间到了！刚来到餐厅，“欢迎你！”几个人一起用别扭的声调齐声喊了出来，着实吓了李盼一跳。原来这里还住着三四个其他国家来的人，都是那所语言学校的学生。这个学校随时都接纳学生，多长时间的都有，所以这栋房子的客人也连续不断。一开始，李盼想过到了这里，吃东西一定会很成问题。拿起勺子放进嘴里的一瞬间，李盼觉得简直是好吃得不可思议，跟家乡的饭完全不同，但是真的太美味了。他抬起头看着叫Kelin的老太太，Kelin也狡猾的看他，说我知道你很惊讶，想要夸奖我，每一个新来的人都是这样的，但你能不能先为一开始的担心向我道歉呢？李盼和大家欢声笑语的吃完了饭，又聊天聊到很晚，就分别回到卧室了。洗漱完毕，李盼钻进被窝，竟然感觉到比自己家的床还要舒服，还有一股清香的味道。这时他再也忍不住，捂着被子痛快的哭了一顿。
四个月的语言学校在轻松愉快中就过去了，同班同学换了一批又一批，同住的室友也是，他发现始终就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来自于那个遥远的东方国度。老师还组织大家出去旅游了很多次，同学们也经常在周末或者晚上三五成群的聚会。大家也都很喜欢自己，对他的各种新奇问题也都尽心回答。这里简直是哪里来的学生都有，年龄也相差很大，他是最小的一个。李盼也因此了解了很多与自己家乡截然不同的世界。临走的时候，李盼背着行李跟Kelin拥抱，Kelin一边拿手帕擦眼泪，一边说，你可以永远把这里当做家。李盼点点头，使劲忍住没流眼泪。因为已经适应了，李盼自己一个人入住了大学宿舍，办好了入学手续，买了一部手机。自己的宿舍并不在教室附近，甚至离得很远，走路要半个小时，但李盼不在意，反而很喜欢每天走在空气无比清新，街面一尘不染的路上。有一次心血来潮，没有走大道，而是拐到旁边民居小院中的小路上去了，看着两边院子里纷繁的树木，一个个别致的房子，清静的一个人也没有，忽然看到一只黑色的小猫坐在路中间，看到李盼，轻轻的叫着，李盼蹲下来跟它玩了许久，又看见远处迎面走来了一对老年夫妇，他站了起来，感觉有点不好意思，继续往学校走，走到他俩跟前，抬眼一看，白发稀疏的老伯正顽皮地朝他眨眼。李盼看着他，心里忽然说，这里是我的家。他自己也是一愣，然后就感觉到温暖的血液流过全身。他想，自己当时的笑容一定也很好看。
开始上课的时候，他还有点别扭，因为课堂上人少得可怜，后来也慢慢习惯了，只是听老师讲课大部分都听不懂，他想，慢慢来吧，时间还长。写论文也很头疼，隔两个月就要有一篇，虽然很短，但对他来说很是困难，常常熬夜赶稿。随着越写越多，也慢慢顺手了。李盼开始觉得，这外国大学似乎比我们中学还要轻松些。说来也怪，一向从不学习的李盼，居然觉得这大学的课挺有意思的，也确实不难，就是写东西费劲些。一个学期下来，老师们对聪明的李盼也都基本满意。然后他就经常参加些活动，也打了一份工。在那家咖啡店里，除了老板和一两个人，都是年轻的学生在里面打工，里面还有本地的高中生。时间久了，他跟那些年轻人混的也熟了，语言水平也进展很快。从他们那里他对这个城市稍有了解了。对于老外来说，这里是个风景如画的旅游胜地，每年夏天，会有规模庞大、种类繁杂的艺术节在这里举行，那时满街都是世界各地的游客，路边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街头艺人。而李盼更喜欢人少的季节，甚至是罩着风衣的帽子，在雨中散步在任何一条花树丛中的小路上，都让他感觉愉快。这里比自己的家乡要更靠北，但是因为是在岛上，冬天也并不显得很冷，只是风刮得很大，常常下雨，下的雨跟家乡也不一样，很少连绵细雨或瓢泼大雨，而是淅淅沥沥的随着风乱洒，几分钟就结束，经常一天之中下个五六次。但这里的阳光特别的明媚，甚至是刺人，好像空中都没有云彩似的。天空则一直是碧蓝色的。
此刻李盼坐在长椅上，不禁想，我会不会在这里待一辈子呢？闭上眼，仰起头，觉得醺醺的微风，似乎让自己快要睡着了。他又想起了每天上学走在那条小路上都会碰见的小猫，每次他都会蹲下跟她玩一会，好几次想给她吃点东西，但从没遇到过她的主人，也不敢乱来……猛地一下，李盼抬起头，往旁边一看，另一张长椅上，一个穿着绿t恤的女孩正仰着头喝一罐饮料，一歪头也看见他，拿下饮料罐，一抹嘴，一抬下巴，算是跟他打了个招呼。李盼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看到幻觉，又觉得可能是做梦，呆了一会，抬手“啪”打了自己一巴掌。女孩咯的笑了，然后点点头：“嗯，这么长时间也没想过我，是该挨打了。”说完又笑。李盼没等她笑完，冲过来一把抱住她，两人狼狈地倒在长椅上。这回文茉吓了个半死，惊魂未定的使劲推他，发现他的身体剧烈的发抖，使劲拍了他后背一掌，大喊道：“放开我！疯了你！”李盼突然惊觉自己太过于失态，赶紧起身坐好，往脸上抹了几把，左右看了看被吓呆的路人。文茉拽了拽衣服，看着红着脸低着头的李盼，觉得很好笑：“你行啊，在这洋鬼子地方呆的性情大变啊。”李盼扭过头看着她，把她看得有点窘迫。他突然开口说：“我想过你的。”文茉脸上一热：“你刚开始人生地不熟的时候我倒相信，后来可不怎么样吧？”李盼点了点头：“是的，后来想得少了。我不知道你究竟在哪里，也不知道我以后会在哪里。”文茉听他如此坦白，吃了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也低下头沉默着。过了好一会，李盼抬起头看着她，眼中光彩异样：“你头发长长了，两年了，嗯，还差不多，你的发卡呢？”看着他仿佛胡言乱语，文茉心中有点发毛。突然听他又问：“你是不是有个姐姐？”文茉愣了一会，扑哧一声，随即慢慢用手拢自己头发，三转两绕，在脑后盘成一个髻，用手按着，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两道冰冷的眼光从如铁似霜的脸上飞出来。看着刹那间失魂落魄的李盼，她绷不住了，手捂着脸笑得前仰后合，及肩长发四散飘舞着。
“你的屋不臭吧？带我去视察视察！”李盼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卫生委员啊你……”文茉一撇嘴：“行了，这么大人了，刚才不挺大方的么？”李盼脸上发烧，讪讪的带路。进屋之后，文茉真像个卫生委员一样到处好奇的看。“嗯，还不错，挺整齐的，嗯……”扭过头问李盼，“没跟小洋妞合住吧？”李盼生气的瞪着她。文茉回过头嘻的一笑，老实不客气往唯一一张椅子上一坐：“估计你也不会太省着花，你这电脑能看片子吧？”李盼在自己床上坐下：“我很少下电影看……”“啪！”文茉扔过来一张光盘。李盼一脸问号看她一眼，把盘塞进光驱里，把声音调大。屏幕上出现了红中电视台新闻联播的画面。“经过昨日的事件之后，政府高度重视，连夜召开紧急代表会议，并邀请各方市民参与了解方案进展，共同研究……”“是那天的事？”李盼担心的问。“你慢慢看。”随后李盼看到，片子里有些是新闻剪辑，有些又像是私自拍的。自从他逃走后，政府查出来那件事情与李盼父母无关，而且李盼父亲代表学校亲自道歉，并说会尽一切努力配合解决。市民们自发成立了一个“牌楼保卫队”，戴着红袖章，轮班在牌楼下面巡逻，看到可疑的人在附近转悠，还会上前盘问。李盼的母亲就是队长。但是，从那天起，几乎每个月都会发生类似的事情，大红漆柱子被人刻上了字、牌匾上被画了画、甚至左肩上一大块琉璃瓦被砸碎扔在地下。几次逮捕了人，里面竟然有自己中学的同班同学、有小时候的玩伴、还有爸妈的一位年轻同事……红中镇似乎变得越来越紧张，气氛也一天比一天低沉。李盼看着镜头中妈妈咬牙切齿、责任满肩的样子，心里滋味很怪。片子大概放了一个小时，李盼看完后心情有点抑郁。沉默了一会，文茉抱着膝盖光脚踩在椅子上，问他：“你想什么呢？”李盼抬起头：“钱我怎么还你？”文茉盯了他一会，说：“那些钱，本来就是你的。”李盼点点头，又问：“你来了多久了？也是来上学吗？你爸爸怎样了？”文茉轻轻冷笑，摇了摇头，站起身要走。“你……”李盼在背后焦急的说，“不走可以吗？”文茉迈出的步子僵住了，缓缓回过身来，又是一张铁青色的脸，声音低沉地说道：“李盼，你是不是以为你很清醒了，啊？你不是说你不知道将来你会在哪里吗，啊？拜托你能不能用用脑子，多想想重要的事情啊！”说完扭头又走，出门之后停下身说：“反正你学校现在放春假，你打工合约也到期了，你明天早晨10点还是到长椅那里去。”李盼长叹一声，倒在自己床上。
他骑着新买的自行车，按时来到了草坪这边，远远就看到文茉靠着一辆绿色自行车站在那。两人一起走在马路上，朝郊外走去。一路上人越来越少，房子也越来越矮，风也变大了，慢慢的路两边开始出现一些似乎很古老的石雕和路标。李盼心想，这地方我可从来没来过，再往前走就是些土山了，还会有什么？正想着，几座土山的雾气里，一座高楼似的建筑隐隐约约立在其中。“那是什么？这么高的一座楼怎么从没听人提起过？”看着文末一言不发的在前面飞驰，似乎应该就是冲着那东西而去。走着走着，能够看清楚了，原来不是高楼，而是一座粗大的石门一样的东西。忽然文茉停住了，靠在路边，李盼也靠过去。文茉打开一瓶饮料，递给他，又打开一个三明治，也递给他，同时自己也搞了一份吃起来。“这东西叫做阿尔巴门。”李盼看着这个白色的大门，上面的雕刻纷繁有致，精细传神，使厚重雄伟的大门更增肃穆庄严之感。在这里一年多了，都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个阿尔巴门。看样子也几乎没有人到这里来。这门跟这城市有什么关系？估计应该也是很老的建筑了，可是看起来也是很新。哎？会不会跟大牌坊……正想到大牌坊，文茉把手中的水瓶和袋子往旁边一扔，喊了一声：“回去！”掉转车轮朝来路飞骑。李盼一惊，也赶忙要追上去。正在此时，“轰！”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阿尔巴门的一角炸开了，白色的碎石飞溅而下，砸在离他们不远处的路面上。李盼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愣在原地。突然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从门上纵跃而下，身手像猿猴一样敏捷。李盼仔细一看他的脸，突觉天旋地转。那人似乎也在朝他得意的冷笑。“行了！快走！”文茉在前面大喊。李盼猛醒，两人飞一般的逃走了。
李盼看见的是穿着白色夹克，黄头发蓝眼睛的洪主。
两人飞奔在路上，过了一会，来时杳无人影的路上，一群车飞一般的朝他们反方向开去，过一会又是一群。两人进了市区，文茉放慢了速度，两人缓缓的又回到了那个长椅旁边。文茉下车坐在椅上，李盼也坐下来。这边的人似乎还没听到消息，仍然如常。“你现在上课能听得懂了吗？”李盼没准备她问这个，答道：“不怎么行，但看看书回想回想也差不多。”“看电视呢？”“基本听不懂。”文茉不再问，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在他手里。李盼一看，是他的高中校徽。正想问，文茉起身，跨上车，回头冲他一笑。李盼又看到了那个安慰和期待的眼光。
从那天以后，李盼似乎觉得城市有些变了。银行里、商店里的员工，态度似乎也并不像以前那么好，有时甚至恶劣。走在马路上，互相见面也不是每个人都冲他打招呼，有些甚至带着鄙夷的表情。更夸张的是，有一次去学校的路上，几个年轻人开着车，从他身边经过，一齐大声咒骂。又惊又怒的李盼，一整天都心情低落。他不明所以，有时候跟人谈起这些，很多人都说本来就是如此。李盼心想，难道……真的本来就是如此？他又新找了一份打工的工作，是在一个超大的超市里做饮料区的摆货员，还算不太累，薪水也不错，打工的同事们也都挺和善，大部分都是跟他一样年纪的大学生，也有不少外国来留学的。有一天，他拿着本子，正在货架间溜达着，一位大胡子客人来向他询问。这个地方的人口音很重，李盼听他似乎是问红酒，就朝红酒那边指了指，但他仍然一直问，李盼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他想问什么。大胡子看到这周围就他一个员工，明显是个外国人，也算耐心，一遍遍地比划。忽然他看到李盼胸口的校徽，说道：“哦，我就是想问问有一种葡萄酒都摆哪去了，是不是我说酒庄的名字你不太熟悉啊？”李盼愣在原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一会，又来了一位本地员工，大胡子一看就去找那人了，还回头说了一句：“谢谢啊！”李盼顺着他的眼光，看到自己胸口的校徽，一把扯下来，心里大惑不解。“我……今天根本没带校徽出来，怎么可能带这个出来……”
后来他有一次在家里看球赛，一般他看球根本不用听解说的，而且这里的解说他也听不懂。这天他忽然想起来，从屋里拿出校徽别在身上，等了一会发现毫无异样。他又拿校徽敲了敲电视机，忽然吱嘎几声之后，两名解说员声音丝毫没有变，却开始说流利的汉语了。李盼瞪着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这之后，他去商店、银行，只要听不懂，从口袋里掏出校徽，对方便立马用完全流利的汉语开始跟他说。就连上课的时候也是，他把校徽别在身上，老师就立即用汉语开始讲课。不仅如此，他别着校徽的时候，自己生硬的英语对方也听得完全顺畅，根本不像之前那样。甚至是写论文，他有一次突发奇想，画了一个校徽在打印出来的纸上，果然老师再也没有批改任何看不懂或者语法颠倒的地方。对于这个变化，比起当初种种奇异的经历来说，李盼似乎接受的更好了一点。这个礼拜天，他走在街上，慢慢地想着这件事，抬头跟每个冲他微笑的人回礼。忽然间，看到一个向他打招呼的高个子女孩衣领上，似乎模模糊糊的有个突起的图形。擦肩而过之后，李盼仔细回想，突然想起来了——那是阿尔巴门。他好像明白了一点，又好像还很模糊。于是仔细看向周围没一个人，果然，大家的衣服、裤子、鞋袜，或者头饰、耳环、项链等等，每个人身上总会有一个阿尔巴门，式样或有不同，但毫无疑问，肯定是的。再抬头看周围的房子、店面，也是一样，或浅或深、或大或小、颜色各异，都有图案在墙上、门上、插着的旗子上之类。他站在原地，忽然间，一股慷慨澎湃的暖流涌过全身，久久不停。
七、
李盼坐在回国的飞机上，只带了很少的行李。看着窗外漂浮的云朵，越来越红的天空。他觉得自己真的已经不是当初离开之前的那个小男孩了。以前沉默寡言，好像更多的是一种焦虑的自卑感，像自我保护的小动物一般。现在，自己是真的不想说话，大概更多的是一种无话可说吧。他走下飞机，没做任何掩饰，坦然的走在人群中，一路回到了他生长的红中镇中心。他站在牌坊下，抬头看着它，似乎觉得它不像以前那么骄傲自豪的挺立在地上，好像有点力不从心了，在风中微微晃动着，原来能将阳光披散撒下的琉璃瓦，似乎也能被这夏天的阳光轻易穿透了。他背着包，看着散落在四周的戴红袖章的“牌楼护卫队”，没有找到妈妈的身影。
他并没有回家，也没有打算回去，而是在这离牌楼很近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房东应该是不认识李盼，看到他的脸毫无反应。他也不出去找工作，每天就用兑换回来的钱解决三餐。更多的时候，就站在窗边，或坐在床边，看着这个老而弥坚的牌楼。房子在9层，牌楼附近的情况，基本上都可以看得很清楚。过了几个月，牌楼的破坏事件真的越来越频繁了，但护卫队的人数也在急剧增加，后来，每次都可以逮捕到破坏分子，都会在牌楼广场上公示，随后被押走。李盼又在其中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身影。起初，老百姓们都对他们很愤慨，但次数一多，大家就都平淡了，甚至有人开始抱怨，这牌坊是不是有毛病，总是招惹些讨人心烦的坏事情。还有一件奇怪的事，李盼记得从小到大，天空总有很偶尔的时候会变蓝，例如他第一次经历有人破坏牌楼的那天。但后来，包括牌楼又出事的时候，天空没有再变蓝过，很仔细的看，也只是红色稍稍褪了一点，有些发白而已，随后就一切如常。
又过一段时间，破坏活动似乎停止了，半年多都没再出现过。护卫队们在母亲的指示下，把牌楼周围摆上了很多红色的鲜艳假花，在牌楼上面绑上了红旗。似乎在炫耀，也在得意于自己的成功。暑气慢慢消退了，市民们感觉也不再那么燥热。好多人说今年天气好像凉的比以往要早一点，镇子也似乎一下凉了下来，没再出过事，老百姓好像变得疲沓了，路上行人走路也变慢了，小学生们也很少吵吵闹闹，就连常年不歇的“牌楼包子”吆喝，一天当中也听不到几回。天空却被映得比以前更加红了。周围的老百姓也开始议论，有的说，唉，总算是消停啦……还有更多人却开始反感，多大点破事情，搞得昏天黑地，还不如没有！另外有些人说，可不能没有，不然镇子咋办？不过还真是有点邪气，不大吉利……
李盼看着这些，心里很平静。他知道，这都没有结束，他还在等一个人出现。
秋天，很快就到了一年一度的大庆典，这是红中镇最隆重的日子。据说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牌坊刚刚建起来的日子。真的是不是这天，谁也拿不准，但是口口相传，就这么定下了。今年，看起来这个庆典会格外隆重。毕竟断断续续了一年多的烦心事，总算这半年销声匿迹了。政府早早的就开始准备，但发现了一个怪事，老百姓似乎对此事不像以前那么积极了，尤其是去年，乱子出那么多，但老百姓反而更愿意出力。后来想想，这一年多来，闹腾的也够了，老百姓们身心疲惫，也有情可原，反正人手总是够的。学校也特意放了三天假，组织联欢会。各个单位也开始搞些活动。牌楼周围和广场上更是重中之重，大张旗鼓的布置，架起了音响，摆起了装饰，像是一片红色的海。准备了一个多月，这天终于到了。李盼早晨起来，抬头看天，发现今天天空颜色格外不对劲，红色很淡，似乎泛起了苍白。
从早上开始，市民们就慢慢聚集到牌楼广场上来，激昂的音乐声包围着广场上的人们。快到中午，人基本都来到了广场，大家都知道中午12点，就是庆典开始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没来，就是李盼，他仍然像往常一样，坐在窗前看着。时刻一到，乐声慢慢停止，镇长通过喇叭向大家表示节日的祝贺。每年都是一样，在大型的表演之前，镇长会讲话，对过去的一年总结，并且提出新的展望。百姓们万头攒动，正专心听着，突然，镇长的声音停了。整个广场上立即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喇叭里传来了“哈哈哈”的长笑声。人群开始耸动，开始意识到，真正的大乱子来了，从来没遇到过的事情来了。这时候喇叭里声音又来：“大家别慌！看牌楼顶上！”广场正对着牌楼，是看得最清楚的。大家一起抬头，看到一个白衣人手持话筒，稳稳地站在牌楼顶上，手里还抓着一个人。风开始大起来，吹得牌楼上的红旗猎猎响动。“亲爱的乡亲们，大家好啊！”李盼静静地在窗前看。没错，这个人正是洪主，他从小就认识的洪主，黑头发黑眼睛。“你们先猜猜看，我手里这个人是谁？！”大家仔细瞧，没有一个人认识。“我知道你们肯定不认识，我告诉你们，他就是镇长！！”人群立即喧哗起来。红中镇的人，没有一个人见过镇长，这是真的，大家看电视，也只能看到美丽的播音员，只能听到镇长说话的声音，从来没见过他出现在电视上。也从来没有人见过政府在哪里，历来这镇上就没有过政府大楼之类的建筑。每次电视上只有那个牌楼的身影，也没有人想过这些事。“你们肯定想问我这是干什么。我现在就告诉你们！”话音未落，洪主手一松，“唰！”镇长滑了下去。人群“啊！”的一声惊呼，有人闭眼不敢看。待睁开眼一瞧，原来镇长被一根绳子捆着，吊在了半空中。人群一片哗然，有人大声呵斥洪主。“哈哈哈哈！你们不明白是吧？好！我让你们看一样东西！”忽然轰的一声大响，牌楼里面院子里的树木突然一起倒塌了，显现出了一片富丽堂皇的大宫殿。百姓们都傻了眼，从来不知道这院子里面原来是这样的。“这就是他们住的地方！就是咱们的政府啊！”洪主手推脚踢，牌坊梁上又垂下几个人来，原来刚才梁上还倒着几个人。李盼看得一清二楚，这些人，就是文茉第一次带他闯进牌坊，在石狮子后面看到的，跟父亲在一起的那几个人。老百姓们停了一会，立即有人开始破口大骂，慢慢变成了群声鼎沸。洪主笑着看大伙骂够了，再次开腔：“大家也都看到了。你们说，该怎么办？！”大伙再次沸腾，“打他们！”“把他们关起来！”“让他们赔我们！”“不如一刀杀了！”有人喊出杀人，大伙立即安静了。洪主见状，哈哈大笑：“好！我就听你们的！”手腕一翻，擎出一把钢刀，一眨眼，砍断了镇长的脖子。人群“啊！”的狂呼声中，镇长尸身摔落在地，剩一颗头，还垂在梁上，随风颤动。百姓中有人吓得晕了过去，大部分人都脸色惨白，一声也不敢出。“好！”忽然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声。渐渐地，又有更多叫好的声音。人群重新热了起来，好像被鲨鱼冲散的鱼群，又聚拢到一起。洪主一直笑眯眯的看着，这时说：“要不要接着来！”下面顿时有人大声附和。“嚓！”又一个尸身落地。人群中惊呼声小了点，却有几个人立即叫好。“嚓！”叫好的声音更多了。“嚓！嚓！嚓！”等洪主杀完，老百姓已经开始欢叫了，还有人大声呼喊他的名字。洪主眼睛慢慢变成白色，不停地笑着，忽然喊道：“这牌坊是不是也应该砸了！”大家顿时又是鸦雀无声。正迟疑间，一个身影从人群中冲出来，站到牌坊底下，向天指着洪主：“你这个小畜生！除掉恶人就是了，牌坊碍着你什么事了！你敢动这牌坊，我叫你不得好……”一把刀飞下来，插进了她的腹中。李盼看得清楚，这人是他的母亲。人群中又冲出几个人来，臂上都戴着红袖章，扶着倒在地上的李盼母亲，大哭不已。洪主拿起话筒，冲着发愣的人群叫道：“大家听着！这个护卫队，就是帮凶！！”说着又是一刀飞下，剁死了一个人，剩下的几个队员一看，发一声喊，四散逃命。人群再次沸腾起来。“杀得好！”“就是要消灭这群臭娘们！”“洪主万岁！”洪主听到“万岁”的呼喊，咧嘴大笑，眼睛越来越白，慢慢头发也变成雪白的。风越来越大，吹得地上开始尘沙飞扬，连房子都嗡嗡的颤动。洪主咧着嘴，仰头向天，似乎没了神智，站在牌坊顶上迎风不断摇晃。“砸了这牌坊！”不知谁一声呼喊，人群立即蜂拥而来，奔向牌坊脚下。洪主一个激棱，似乎醒了过来，看到有几个人已经在挥舞锤子榔头，猛砸玉石底座。洪主开始站不稳当了，心中恐惧，突然怒火中烧，吼道：“谁让你们砸啦！！”一片飞刀甩出，底下顿时又多了几具尸体。人群不由自主向后一退，大家惊恐的看着似乎已经发了疯的洪主，突然有人喊道：“他杀我们，我们砸了它！！”人群再次涌向牌坊。洪主咬牙切齿，又是一排飞刀。这一下，人群挤到跟前，突然谁也不去碰牌坊了，挤在前面的拼命向后退，后面的又拼命把他们往底下推，大乱一团。李盼站在窗边，微微冷笑。洪主在上面放声狂笑：“我看谁敢来！你们有什么屁用！”还没喊完，就听“砰”的一声，洪主呆立不动了。这时，风忽然停了。过了一会，牌坊上面淅淅沥沥洒下水来，有的滴在大家脸上。“血！”大家刚看清洒下的是一滴滴的血，洪主就从上面重重的摔在了地上。人群惊呼中一齐后退，等了半晌，看洪主确实一动不动了，又缓缓的凑上前来。洪主肚子破开，肠子流了出来，一颗头也摔得骨肉模糊。看着这恐怖的景象，顿时有人吐了出来。这时，人群中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右手拿着一把手枪，镇定的走到洪主身旁，左手捡起话筒。他站直身子，人群中轻轻“哦！”的一声。
李盼的惊讶只比他们更甚。那是他父亲。
“乡亲们，”李盼父亲用稳健醇厚的声音，缓缓地对着大家说，“刚才我们都看到了，这个暴徒，杀死了腐败的镇长他们，虽说是件好事，但居然又反过来要杀我们。本来为大家做好事，最后却与人民为敌。我为了大家的安危，用手枪打死了他，我知道，我犯了罪，我甘愿受罚。”在他停顿的间隙，有人喊道：“李教授！你救了我们的命！”“李教授，你做的一点也没错！”“不是李教授，大家恐怕已经犯了大错！”“谁敢动李教授，谁就是人民的敌人！”……“好，大家安静一下。”李盼父亲继续说道，“既然大家宽容我，那就希望大家能够听我说句话，可以么？”“那有什么不行？请李教授开导！”“咱们镇上哪还有第二个更有学问的？”“我们要李教授！不要洪主！”“打倒洪主！支持李教授！”大家齐声喊了起来，声音震天。李盼父亲两手摆了摆，大家慢慢停下。“首先，我们要回到各自的家，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去。其次，我们要由大家的手，选出一个新的政府来，领导咱们镇继续前进。再次，这个牌坊一定要拆。”说着前两个，百姓们都不停叫好赞成，听到第三个，大家一下安静了。“大家听我慢慢说，我们红中镇，最有名的就是这个牌坊，对不对？”——“说的就是啊！”“牌坊没了，恐怕是不行的吧？”“对咱们镇恐怕没啥好处！”——“大家请安静。没错，这牌坊是咱们镇子的象征，更是咱们的精神寄托。但是，这个老牌坊，经过了一年多，咱们也都看到了，不光是被毁的不像样子，而且，确实也给大家带来了不祥。”百姓们点头赞同，同时期待的看着李盼父亲。“所以，我们要大家齐心协力，再建起一座崭新的牌坊来！”听到这里，百姓们“哗！”的沸腾了，有人拍手，有人跳跃鼓舞，更有的人激动的大哭不已。大家似乎已经忘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你一脚我一脚的踩着，争着上去跟李盼父亲握手，李盼父亲扶了扶眼镜，表情欣慰又感动……
第二天，李盼父亲便被大家一致推举为新的镇长，并且老百姓极力要求他住进那座宫殿，都说是心甘情愿让市民的好领导享享福。李盼父亲表面上答应了。随后在他的指挥下，将宫殿一点一点的拆掉，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偏房，留作自己和领导班子办公和居住。这件事在电视上播出了。三天前还声情并茂的歌颂老牌坊典礼的美丽播音员，同样声情并茂的歌颂着新镇长的美德。老百姓们看了电视，痛哭流涕着把家里的东西送到小偏房里，有送锦旗的，有送米送面的，有送衣服鞋袜的，甚至连送尿壶的都有……李镇长一一婉拒了，说自己决不能学前镇长，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老百姓们觉得简直是上天赐给镇子一位活菩萨。一个礼拜后，李镇长在电视上宣布要提高税率，因为受到动乱的冲击，政府要加大恢复建设的力度，希望乡亲们多多理解，尽力配合。自己一定带领大家过得比以前更好。百姓们一算，也没影响多少，就欣然接受了。“是啊，得恢复建设啊！那帮王八蛋造的孽，总不能让活菩萨背锅！”
不到半个月，新的牌坊就被踊跃的老百姓按照李镇长设计的图纸盖好了。大家觉得，这座全新的雪白的牌坊，浑身上下透着典雅明净的气息，真的是比以前好看太多了，虽然没有那么高大，但是却让人更喜欢看。整个红中镇，已经翻开了全新的历史篇章，面貌焕然一新，各行各业在新气象中大踏步发展，科研教育在新的体制下更是扎实进取。百姓们的生活得到了实质的提高，富足的每一天，都让他们心怀感激。从那天起，天空中的红色消失了，变成了白色。甚至有人向天祈祷，希望李镇长长命百岁。旅游中心的各种纪念品，一夜之间就换了，漂亮的雪白牌坊模型，摆满了柜台。牌楼中学改换了校徽，师生们欢欣鼓舞的用起了全新改版的课本。牌楼饭店、牌楼银行等等，都改头换面，开始了崭新的服务。就连“牌楼包子”，也重新开张，似乎比以前更好吃了。
“牌楼包子！！谁尝谁知道啊~~~！”
八、
李盼在那天以后，很久都没有下过楼，一直都是呆在屋里，电视也没打开过。他知道这次回来，一定会等来洪主，一定会有大事发生。可真正的事情发生后，却大出他意料。他又迷惑了。看着一天天更有激情的繁荣镇子，他开始想，不知道自己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结果。他躺在床上闭上眼，刚要休息一下，突然老杨树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头皮一麻，坐了起来，往窗外一看，看见新牌坊前面，站着一个黑衣女孩。他立即冲下楼，结果却找不到了。他定了定神，慢慢地走到新牌坊跟前，看到里面的树木没有再重新种过，大大的宫殿，也只剩下一隅。任谁走过，都能把院子里面看得清清楚楚，想进去的话，随时都可以进去拍照留念。他看看牌坊正面，然后信步走进牌坊，抬头一看反面，果然那两块匾还是一样。除了框子变了，字的颜色变了，但还是那两个符号，正面是个“I”，反面是个“P”。李盼盯着反面这个匾看了一会，突然间，心中一切空明。
第二天清晨，牌楼的脚下，忽然出现了一个身穿黄色连衣裙的小女孩。她看起来也就十岁左右的样子。她跪在白色的砖块上，用手摩挲着砖头，长长的微微发黄的头发垂在身前。不一会，砖头便裂开了，然后鼓出地面，里面冒出一棵瘦小的芽。她又开始轻轻的拍打着小芽周围的黄土，慢慢地，一盏茶的时间，小芽便开成了一朵鲜艳的花。这时候，女孩就会停止拍打，伸手轻轻的抚摸着花朵，眼神中充满了爱怜。李盼在楼上看见后，马上跑了下去。他跑到女孩面前，女孩抬起头对他笑了笑。李盼看得呆了。她跟文茉长得一模一样。但是比她更瘦弱，眼神也更加的清澈，皮肤也像透明的一般。女孩也不说话，继续摸着砖头，脸上的表情就像出脱尘世一般。大概到了人流开始多起来的时候，牌楼脚下的砖头已经秃了一大块，碎砖洒落一地，露出下面湿润的黄土，黄土上已经盛开了十几朵五颜六色的花。好奇的人都聚拢来看，纷纷议论。“她这是干吗呢？种花？”“不说话呢……是个外国人吧？好像不会说咱这的话。”“长得也不像是这里的人。”“这砖都破了，估计不行吧这样？”每当有人走近前，女孩就会站起来，捧着一朵花，恭恭敬敬的献给他。说也奇怪，拿到花的人也不觉得纳闷，反而表情慢慢变得安宁无比，道过谢之后，轻轻地走了。李盼一直在身旁看着。女孩自始至终都不说话，有人来了就给他一朵花，其他时候就一直跪在地上摩挲着白砖。李盼跑上楼去，给她拿来一条大毛巾，让她跪在毛巾上。女孩感激的冲他笑笑。又不断地有接过花的人回来，给她送来水和吃的，送来擦手的毛巾和水盆，她都会笑一笑。看过这个笑容，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像是沐浴到了神的光辉一般，浑身暖洋洋的。
没到中午，远处一辆车呜呜叫着跑来了。车上下来几个穿制服的人，伸手就要拔花，另外两个朝女孩过去，抓住她的胳膊就往车上走。李盼一惊，大喊：“你们干什么！”冲上前去。几个人一愣，开始跟李盼扭打在一起。这时候女孩站起来了，大家不约而同的停住。女孩两个手臂都是紫色的淤青，她闭着眼咬咬牙，走到李盼身边，对他轻轻摇摇头，示意不要动手。然后走到几个大汉身前，每个人都给了一朵花，鞠了一躬。她的动作很慢，弱不禁风的身体似乎显得有些艰难。每个人接过花来，都摘下自己的帽子，丢在地上，慢慢回过身，分别走掉了。连车都留在了原地。女孩满意地一笑，回过身来继续跪在地上做她的事。人越来越多，旁边商店和包子铺的掌柜也凑了过来，女孩看到，把花也送给他们。老掌柜拿着花，安静的呆了一会，回头走了，李盼一直看着他们，居然路过店门口，一步不停地慢慢走了，一直走到看不见人影。李盼诧异无比，回头看女孩，女孩也正冲着他笑。
到了下午，女孩除了跟李盼一起吃了点东西，还是一直都在做着她的事情。而牌楼周围的店铺、办公室，越来越空，留着一个个敞开的门。偶尔还有开着车来瞧热闹的，女孩也会送花给他，然后他就走下车，朝远方走了。街上因此也停了很多敞开门的空空的车。这个从来都是繁华热闹的镇中心，慢慢变得无声无息。女孩抬头看了一下天空，李盼跟着看去，果然白色渐渐褪去，显出了模糊的蓝色。女孩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仍是一声不响，周围的人和李盼也都不说话。又过了一会，女孩似乎有点累了，站起来放松一下，刚刚挺直腰板，忽然从牌坊门里飞出一把刀，破空而来，嚓的一下将女孩的胳膊划伤了！女孩猝不及防，长发飞起，像是在空中费尽了力气的蝴蝶，一下摔倒在地。人群一声惊叫，跑散了。李盼惊愕不已，赶忙跑上来扶起女孩，回头愤怒的向牌坊里面大喊：“是谁！！”什么也没看到。天空阴了一下，又变得灰白。
这时候又起风了，凉凉的拂过人们的身体，绕在周围，似乎能够浸入到肌肉骨髓里。李盼正焦急的看着怀中昏过去的女孩，听到街那边一个老人的声音：“不碍事！”他扭头一看，一个微弓着背，穿着绿背心的干瘦老头，微笑着，一步一拖走了过来。“老园丁！”李盼更加惊奇。这时候他仔细看，才发现老园丁跟那些老掌柜长得并不像，他的肤色要更黄些，皱纹也更多。老园丁扶起女孩，拿出一块纱布，仔细的绑好了女孩的伤口。女孩睁开眼睛，看到他来了，安心地笑了。老园丁轻轻摸着她的额头，眼中全是鼓励与欣慰。女孩对老园丁点点头，费力地起身，又重新跪下来，还没有伸手，听到呼呼劲风，又一把刀飞了过来。李盼又是一惊，这时老园丁迅速的伸出一只手，挡住了飞向女孩的刀，老园丁不声不响，又拿出一块纱布，绑住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李盼抢上两步，朝牌坊里面大喊：“混蛋！！滚出来！！”双拳紧握，头上青筋迸出。“呵呵呵！”老园丁在身后笑了，“傻小子，他会出来么？你快进去吧！”李盼回过头，看到老园丁和女孩都用坚定的眼神看着自己。这次，李盼有生以来，心中再也没有任何迟疑。他冲他们点点头，大踏步的跑进了牌坊，一路跑进了那间偏房里面。果然看到父亲一个人，铁青着脸，站在厅中，面对着他。
李盼跟他对峙着，冷森森的眼光紧紧盯着父亲。过了很久，低声问道：“你把文校长怎么样了？”父亲似乎对他的眼光丝毫不为所动，低头一笑，扶了扶眼镜，开始轻松地踱起来：“唉，我早就知道你这个孩子是这样的。你说，你跑了不就行了？我还跟你妈妈说，是我送你到乡下去好好上高三，争取考上咱们大学……”“你还有脸提妈妈？”父亲脸一黑，随即又舒展看来：“李盼啊，这个世上，你不懂的事情太多了，你现在这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李盼轻蔑的一笑，也不答话，径自走到他的办公桌前，抓住插在笔架里的一支钢笔，一左一右扭了两下。父亲背后的墙面，“嘎嘎嘎”的动了起来，一扇暗门打开，现出一条黄金台阶，短短的台阶另一端，是望不到尽头的一个又一个房间，有卧室、健身房、餐厅、露天游泳池，里面几个人惊愕不已的朝这边看过来，李盼认得，都是那天父亲杀死洪主以后，对大家讲话的时候，人群中帮腔呐喊的几人。甚至还有一个色调甚是暧昧的隐秘卧房，电视台的几位女主播，衣衫不整的倒在床上，眼中透着恐慌。这间地下宫殿，布置都是极尽奢华，跟这个老宫殿的偏房比起来，也能看出远远超过从前。
父亲脸上肌肉开始颤抖，忍了好一会，终于忍住，缓缓的开口说道：“李盼，你要知道，我始终是你的父亲。有很多事情，相信你也很清楚，是不得不做的。”说着，话音立转焦急，“我……我可以把他们都杀掉，你搬过来……”宫殿里的人一惊更甚，颤抖着聚在一起，互相紧紧抓着。李盼听到这里，眼中突然精光大盛，吓得父亲不敢再说。李盼重重的呼了几口气，慢慢的从口袋中掏出一个新的白牌坊校徽，仔仔细细的端详了半天，扔在地上，一脚踩成了粉末。“好，好。”父亲怒极反笑。慢慢地走到一张椅子前，坐了下来。突然一抬手，“砰”的一枪朝牌坊外打去。李盼淡淡的伸手一抓，拿手指捻一捻，一松手，“当”。“你使不惯枪的。不然你怎么教的洪主？你用枪对付他可以，对付我们……”李盼摇摇头，看着表情难以置信的父亲。“你……你刀枪不入了？”父亲突然向暗门跑过去，两手向门后一抓，又朝李盼扔过来一个黑乎乎的圆球。李盼用手一接，定睛一看，是一颗人头！“你不是找文校长么！哈哈哈哈！”李盼头脑一阵昏晕，正感到怒火大炽，一柄飞刀插进了自己胸口。李盼握着刀柄，一下跪在了地上。
“你去找他吧！哈哈哈哈！刀枪不入啊？就凭你！就凭你们！想葬送我？”父亲已经完全没有了人前那副模样，疯狂的捶胸大笑着，“你先忍一会，看完我收拾门外那两个再说，哈哈哈哈！”李盼唰的把刀子拔出来，慢慢站了起来。父亲不由自主的退了两步：“你……你拔……拔……你不想活了？”李盼抹掉嘴上的血迹，拍了拍胸口，深呼一口气，若无其事的挺直身子。慢慢走向父亲，吓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向后不断地增过去。李盼俯视着他，一字一句的说：“你听着，从来就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父亲听完，瘫软在地。李盼转过身，走出门去，看到老园丁搂着女孩的肩膀，两人站在一起，关心的注视着他。李盼走到女孩身边，拿起一朵花，纵身一跃，跳到背面的牌匾上。手里拿着那朵花，轻轻地把那个“P”字的尾巴擦掉了。老园丁脸上露出了大大的微笑，女孩也高兴的拍着手。正在此时，那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开始震动，墙壁开始剥落，金属开始融化。宫殿中抱成一团的数人开始大声狂叫，挣扎着跑向台阶。父亲已经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听到喊声，一下爬起来回过头，脸上表情慢慢狰狞，突然狂吼一声，扔出一排飞刀，将里面的人尽数杀死。倒在地上的人，有一两个还没死透，脸上带着刀，兀自向外爬着，一会也僵直不动了。父亲看着，伸出的双手不停颤抖，突然趴在台阶上，忙乱的又想伸手按着裂开的镀金，又想把掉落在地上的金子玉石碎片揽到怀里。李盼回头看了看地上像一只疯狂的蠕虫一般的父亲，缓缓说道：“你如果想走，这就走吧。”说完，扶着老园丁和女孩走出了牌坊。
父亲突然安静了，慢慢站起来，绝望的点点头：“走？谁不是自从进来的那一天，就知道再也出不去的了……”说完，涌身一跳，跳进了轰然倒塌的金色废墟中……
九、
三人走出来，李盼看到了郝老板，还是穿着那条围裙，背着手，站在对面微笑着，似乎一直在等他们。
外面已是黑夜，起了风，李盼拉紧身上的绿外套，走出了已经空无一人的红中镇。看着遥远的身后，黄裙女孩、老园丁还有郝老板挥手与他道别。李盼回过头，握了握女孩最后交给他的一小包种子，毅然走向黑暗的前方。
清晨一缕新鲜的阳光划开了黑色的天幕，露出湛蓝的颜色。一夜之间，红中镇的街道上都冒出了树和花草的嫩芽，有的树还从房子里长出来。白色的牌楼表皮碎裂，浑身弯曲盘绕着细细的藤。只剩下“好吃好喝”饭馆的房子，飘出白腾腾的热气，还有轻声的笑语。整个镇上弥漫着植物的清香味道，还有牌楼脚下的一片花香。微风吹来，一朵黄色的花掉下一瓣，被风卷起，飘飘荡荡的飞起来，又夹杂进纷乱的树叶中，越飞越高，飞过山谷，飞过河流，又来到了另一个人烟滚滚的城镇上空。风停了下来，树叶慢慢飘散开，黄色的花瓣独自轻轻飘舞着，飘到一个花园一样的院子里，飘到一栋漂亮的楼房三层窗外。一个女孩穿着蓝色睡衣，站在窗边，一手抱着洋娃娃，一手轻轻拉开窗帘。这时屋里的灯开了。
“哦，已经醒啦？叠好被子出来吃饭吧。”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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