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本精神——试论不同图书馆模式对城市文化氛围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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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笔者于维也纳所见的摄影主题书店。店内设有不少座位,许多市民选择在此坐下,静静阅读。得闲的熟客们,往往一坐就是一整天,看完三五本书,再挑喜爱的买回家收藏。]
不妨直入主题:图书馆是什么?
各位脑海中此时的第一印象,大约多半会是藏有大量图书的巨型公共建筑。在这里,书籍——作为人类历史沉积而成的、千年文化之结晶,被细心收纳为不同类别,贴上条码,供需要的人们借阅,以作传承拓新的手段。
以上述现代人的观念为基点,让时光向前回溯五千年:“当代图书馆雏形”这个概念,与苏美尔人神庙中某个房间的形貌相重合。写满楔形文字的泥板,依据所记载内容对应的时间和类型,把这房间填塞得满满当当。在那之后,无论是闪族人开创的古巴比伦,还是埃及人修建的纸莎草卷存放处,都很重视文献资料的储存——这种早期图书馆,现在被研究者们称之为“档案馆”。因为在那个年代,印刷术尚未发明,每一份记录都是独一无二的。沉重泥板和巨大纸卷携带极为不便,所以,在当时的遗迹中能够找到供现场查阅使用的桌椅,这也成为今日图书馆“阅览室”概念的雏形。
时至今日,图书馆领域已经发展到了相当的高度,不仅有传统书籍、杂志报刊、文献资料可供读者取阅,影像档案、微缩胶片、电子阅览亦成为大型图书馆的标配。人们甚至还为图书馆机构配置了专门的学科,即“图书馆学”,以研究和发展图书馆机构的管理、组织及种种功用。
国有“国图”,省市有省市图书馆,这是常识。相比主要面向校内学生的高校图书馆,以及鲜少对外开放的院系、企业、医院图书馆等,这类通常以聚居地本身来冠名的大型综合图书馆,自建立伊始,便以服务整个聚居地内的居民为己任——其内所藏往往是渺若烟海、卷帙浩繁。国家图书馆甚至被作为本国出版品的法定收藏处,其意义已经超越“服务公民”的范畴。省市图书馆在扩充馆藏的道路上,亦不遑多让。久而久之,大型图书馆在体制和服务上开始变得臃肿、迟缓、不近人情,收藏也趋于同质化,虽是查阅资料的理想去处,却已逐渐与每个城市各自不同的“城市精神”相去甚远。
“城市精神”往往体现为一种历史氛围。欧陆传统中源远流长的书店文化,正是图书馆概念在市井街巷里的特殊延伸。购书者可在店内找到舒服的座位,任意阅读每一本书,不强求购买。一间欧美书店,与一家小型图书馆无异。笔者曾拜访过位于伦敦、罗马和巴黎的诸多书店。这些书店通常历史悠久,两三百年历史的店铺也不少见。其所经营的图书,畅销新书仅是一小部分(有些甚至完全不卖畅销书),其余绝大部分,都是书店与所在社区居民在多年的交流、互动之中所形成的书本群落——符合书店影响力所能辐射到的范围之内、绝大多数阅读者们的实际精神需求。虽然过程是由经济学力量所驱使,为求售书利润的最大化,最终的结果,却是能够形成社区所独有的“书本精神”:贫民区书店热衷于销售情节“短平快”的悬疑、犯罪、情色小说,还有画面鲜艳刺激、容易取得阅读快感的漫画书,以及各种励志书和实用手册;精英住宅区的书店,出售的多是文艺小说、诗选、铜版纸印刷的精装摄影画册、旅行指南等等。
作为小型图书馆的书店,是最能体现城市乃至国家特有文化氛围的地方。例如,德语区阅读的基调,讲究哲与理,这在全部和书相关的场所皆有体现。但细化下去,会发现比如汉堡的书店,相较其它城市,无论在所售书籍本身,还是店面装修上,都更具有海港城市特有的情怀:更多的海与船、蓝与白、水手故事和冒险精神,更加开朗、奔放、浪漫主义。
书籍的藏身处,亦是城市精神的精确坐标。内里反映外在,有着丰富海外旅游经验的人,在逛过许多书店之后,多半会锻炼出这样的能力:看两眼某家书店的门面、装修,以及藏书照片,便能大致判断出它是位于哪个城市。
可惜,由于电子书店的崛起,传统书店业(甚至出版业)正面临倒闭的命运——欧美日有亚马逊,中国除卓越外,还有当当、京东等一众网店。大型网上书店所售书籍种类远超传统书店,堪比一座看不见的大型图书馆,也正因此,和真正的大型图书馆相似,它们在内容提供上往往也缺乏个性。
反观国内目前的实体书店,主要分为两个大的派别,其一是新华书店系统,作为体制时代的典型产物,只追求在售书籍的种类,却并不提供良好的阅读氛围,称其为“售卖式图书馆系统”或许更恰当些;其二是种类繁多的民营书店,办得红火的自然不少,但因诞生较晚,创店时间最长不过十年,并在运营风格上片面追求西化和小资情调,未见成熟,与城市精神衔接也远未紧密。由此衍生出的“书吧”模式亦不推崇书本精神,在大部分的书吧里,人们都热衷于桌游、咖啡、鸡尾酒和约会、闲谈等社交活动,常见放得稀稀落落的一两架散书,并不作为重要主题,甚至大多沦为标榜“文艺”的形式,以作为牟利的手段。
在中国,现存书店本身很难肩负起弘扬“书本精神”的重任,因为这一精神反映且仅反映在阅读行为上,上述欧美的书店阅读及藏书文化,在中国的绝大多数书店里是根本缺失的。更何况,传统书店本身即已在全球范围内消亡,中国新实体书店要重新积累底蕴,也是困难重重。
好在现实也并非无路可走:既然电子书店已在挤压全球传统书店的售卖业务,“书本精神”处处受到销售压力的胁迫,倒不如索性取消掉书本销售环节,仅为阅读着想,转而考虑私人图书馆在中国的生存可能。
相比大型综合类图书馆,私人图书馆具有小型化、专门化的特点,能够提供更精准得多的阅读服务。面向整个社会开放,不似学院、机关、机构图书室,在受众上没有封闭性,运营形式上也可更加灵活、有趣些。比如以科幻小说为主题的私人图书馆,除了可以结合科幻小说迷的口味,在装修上使用更机械化、太空化的风格之外,还能够定期举办科幻小说精读研讨会、科幻作家讲座及签售活动。有条件的,还可以每周末举办经典科幻电影放映会,甚至科幻主题化装舞会、科幻小说改编剧排演等等。即使馆内所藏书籍都能在某家大型图书馆里找到,这样的模式对于特定人群的吸引力,也远比毫无个性的大图书馆要强得多。
私人图书馆潜在的开办者,只能从中国民间众多的藏书家中诞生。他们往往对某种类型的书籍有所偏好、如数家珍,并清晰了解同好们的阅读诉求。现代图书馆的基本功用,是让人们能够读到那些他们不愿购买、无力或者无处购买的馆藏。不愿购买,是因为部分读者并无藏书嗜好,或者眼见不熟悉的新书,只想尝尝鲜,读过便罢;无力无处购买的,可能是学生、一般工薪阶层,以及原版书、绝版书、稀缺书籍爱好者——这其中的许多书,连城市大型图书馆甚至国图都不会存留。开设私人图书馆,除了可让那些不愿、无力、无处购买、阅读心仪书籍的市民得偿所愿之外,还能于书本精神的每一细微之处开拓出足可令人吃惊的深度。以类型化、专门化、个性化作为宗旨,私人图书馆将如巨大磁石一般,有针对性地吸引、筛选常驻读者。在各种相关活动、交流、讨论当中,这些读者(甚至相关的作者)将与图书馆一同更新、进步、成长,并在两个方向上对社区乃至城市的文化氛围施加影响力,久而久之,甚至可以成为城市的文化新地标。
抛弃售书为主的运营方式,积聚书本且面向公众开放的场所,才不会受到当今书市销售压力对藏书类型的限制,让“阅读之翼”尽力伸张。另一方面,又不会如书吧一般,过于重视社交方向的发展及盈利,只以书本作为对外宣传的手段。上述私人图书馆若是得到公益资金的支持,便是运作方式灵活主动的公益、社区图书馆,若是将收费会员制度作为固定收入来源,兼营咖啡酒水来辅助,便是真正意义上的私人图书馆。无论选择哪种模式,皆应牢记:唯有阅读,才是立馆的根本所在。创办者可以通过提高阅读体验、鼓励阅读交流等方式,持续扩大影响力,并借此号召更多藏书家们向公众开放自己的书房。久而久之,或可一改当今中国大片文化荒漠的残酷现实,将热爱阅读的良好习惯扎根于整个民族的灵魂深处,这大约才是对书本精神的彻底回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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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笔者于武汉市所开办“文泽尔书友会”私人图书馆馆内即景。现藏书籍约14000册,分为五个大的收藏主题,其中包括近三千册外文原版书。藏书数量仍在不断增加中。]
(原文载于上海壹周 2011.11.7 小文艺-04 署名 文泽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