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D》(自我删选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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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我不知道是什么将我们联系在一起。你不喜欢谈论自己的过去。我是在以后才渐渐明白,究竟是怎样的根本经验让我们能够在瞬间靠近。和你在一起我才明白,欢愉不是得到或是给予。只有在相互给予,并且能够唤起另一方赠与的愿望时,欢愉才能存在。
和你在一起,你把我带向另外一个世界,这一点让我着迷。我来到别处,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甚至一个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地方。
我希望你能以最平淡的方式将你的童年讲述给我听。但是这一切不能解释我们从一开始就形成的默契。
我们之间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可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仍然能够感觉到,我们本质上有相通之处,一种很特别的伤痕——这就是我谓之为根本经验”的东西:一种不安全的经验。甚至于你我的这种经验究其本质也是有差别的。但这不重要:对于你我来说,它都意味着我们在世界上没有既定的位置。我们只有自己为自己打下的一小方天地,我们只有承担自己。是在后来,我发现比起我来,你对此更有准备。
自你童年时代开始,你就一直生活在不安全之中。你的母亲很年轻就结了婚,丈夫旋即在一九一四年去了战场,她便孤身一人。四年后,丈夫从战场回来,残废了。好几年的时间里,他都希望能够重新过回家庭生活,最终却还是去了军人疗养院。
从照片上看来,你的母亲和你一样美,她自然会有别的男人。其中的一个就是被当成"教父"介绍给你的人,转遍了世界之后,他在海边的一个小城市过着退休生活。你母亲带上你和他共同生活的时候,你大约四岁。但是他们的关系没有能够维系下去。两年以后,你母亲走了,留下你和教父,你的教父很宠你。
在接下来的一些年里,母亲经常回去看你。但是每次探望都以尖锐的争吵结束,一个是你母亲,另一个是你称之为"教父",却更多地把他当作真正的父亲来看待的人。每个人都希望你站在自己的一边。
我能想象你的惶恐和孤独。你一直对自己说,如果爱就是这样,如果夫妻就是这样,那你情愿一个人生活,永远不要爱上别人。而你父母间的争吵主要是为了钱的问题,所以你对自己说,爱情只有在与钱无关的情况下才是真正的爱情。
我总能够感觉到你的力量,同时,我也能感觉到你深藏的脆弱。我喜欢你那种被克服的脆弱,欣赏你脆弱的力量。
我们都是在不稳定和冲突中长大的孩子。我们注定了要彼此保护。我们需要借助彼此,共同创造一个这个世界原本拒绝给予我们的位置。但是,为了这个,我们的爱情必须也是生活的契约。
对于婚姻我有一种原则性的、观念性的偏见。我也一直在说:“什么能够证明,在十年或二十年后,我们历经变化,而这种生活的契约仍能满足我们的欲望呢?”
你的回答俩我无法抵挡:“如果你和一个人结合在一起,打算度过一生,你们就将两个人的生命放在一起,不要做有损你们结合的事情。建构你们的夫妻关系就是你们共同的计划,你们永远都需要根据环境的变化而不断加强、改变、重新调整方向。你们怎么做,就会成为怎么样的人。?——这几乎就是萨特的哲学。
我是多么为你在谈及钱的问题是所显出的蔑视而自豪,对于母亲来说,这可是能够为我们的结合制造严重障碍的事情。
只需我愿意继续经历我所经历的,只需我再多爱一点,你的目光,你的声音,你的气味,你细长的手指,你穿衣服的方式,你的身体,你的一切,未来就会向我张开怀抱。
只需如此,你为我提供了逃避自我的可能——和你在一起,我现实的那一面就可以放假了。
现在想来,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拒绝存在。在很多年的时间里,你一直在努力帮助我承担我自己的存在。
你的努力,我想,从来没有停止过。
在你脑海里,婚姻和我们结合的所谓法律化,社会化没有任何关系。它只是意味着我们确确实实地在一起了,意味着我已经和你签署了生活的契约,通过它,我们承诺彼此忠诚、付出,承诺彼此柔情相待。
你一直终于这份契约,但是你不确定我是否懂得如何忠实。我的犹疑和沉默加深了你的怀疑。
直到夏天,某日,你平静的告诉我,你不愿意再等我有所决定了。你应该是认为我不愿与你共同生活。
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宁愿离开我,以免我们的爱情坠入争吵的背叛的深渊。
“男人不懂得如何中断关系,”你总是说,“女人则宁愿断得干干脆脆。”你建议说,最好的方法是分开一段时间,好让我能够依据自己的真实愿望作出决定。
你答应我会回来,但是我不是很放心。没有我,你的生活会更容易。你不要任何人的帮助就可以在这世界为自己构筑一席之地。
你有一种天生的威严,有合约及组织意识。你幽默,无论在怎样的状况之下,你都那么自在,而且能够让别人也感到自在。对于和你交往的人,你很快就能得到他们的信任,能够向他们提供建议。仅凭直觉,你就能够——速度快得令人惊讶——抓住别人的问题,帮助他们看清楚自己。
夏末,你终于回来了,和我一起共同度过贫穷的日子。你很快融入了洛桑的生活,远比我容易。
(在《存在于虚无》中)萨特用了三十页来讨论爱情。因为从哲学角度,解释我们为什么要爱,为什么希望被某个人爱而把其他人都排除在外,的确是不可能的。当时,我没有在我的生存经验中寻找问题的答案。
我没有发现,像我此刻所做的这样,我们俩的爱情的基石究竟是什么。我总觉得我们对彼此的身体——当我说“身体”的时候,我没有忘记梅洛·庞蒂所说的:“灵魂即身体”,萨特也有类似的意思——都是如此着迷,但这种着迷又仿佛转瞬即逝,正是这一点让我觉得“痛并快乐着”。
我也没有发现,我们对彼此的着迷与童年时的经验是两相映衬的:然而激情一经发现,这最初的发现就使得对方的声音、气味、肤色、做东和存在的方式成为一种理想的标准,能够在内心深处激荡起回升。
就是这样:爱情就是与另一个人发生共鸣,身体和灵魂的共鸣,而且只能与他或者她发生的共鸣。
我们已经在哲学之外了。
“要是我知道你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就好了。”
爱上一个作家,就是爱上他的写作,你说:“那就写吧!”
我写,就是为了消除恐慌。我什么都写。
如果一个写者的写作需求有一个合适的主题始终贯穿,并且让这需求有条理地组织起来,成为一项计划,那么写者就变成了作家。你知道,从开始,你就知道一定要永远保护我的计划。
你做所有的事情的时候,都是以本色示人。
困苦给了你翅膀,而我不一样,困苦总是让我陷入消沉。
中午的时候,你对我说:“你知道吗?三天以来你一句话也没有对我说?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和我在一起,你比一个人的时候还要感觉孤独?
那时候,我从来没有解释过为什么我会如此消沉。可能是出于羞愧。我欣赏你的自信,你对未来的信心,你随时随地都能够抓住身边幸福的能力。
我是多么喜欢这样的你啊。
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夫妻关系的基础也经历了改变。我们的关系成了一张滤网,我与现实之间的关系都要经过这张滤网。
我们的共同活动越来越多,而同时,我们却也越来越清晰地勾勒了自己的存在。
我写过的东西远远没有我接下去能够写的东西更重要。
在起名为“你”的一章中,我经常跑题,这一章耗费很多精力在主题和思考上。
这一章应该标志着我生命中一个重大的转折点。它应该说明我是多么的爱你,不,比这还要美好:是和你一起发现了爱,这份发现终于让我找到了存在的愿望;它还应该说明执子之手的承诺为什么在日后会成为我的存在得以皈依的原动力。
卡夫卡在他的《日记》中有一句话很能简要概括我那时的精神状况:“我对你的爱不讨我喜欢。”我不喜欢爱上你的自己。
《叛徒》终于出版,我在给你的一本书上题道:“给你,我的凯,你把你给了我,你把你给了我。”
我觉得我并不曾真正地生活过,我总是站在一定的距离之外观察我的生命,只拓展了自己的某一个侧面,作为个人,我是贫瘠的。而你一直以来都比我富有。你在所有的空间里盛开,你与你的生活处于同一水平;而我却总是匆匆奔赴下一项任务,仿佛我们的生活永远只能在稍后才真正开始。
我开始思考,什么是应该放弃的次要的东西,放弃了它我才能集中精力追求最重要的。
说归根结底,只有一件事对我来说是最主要的:那就是和你在一起。如果你不在了,我不能想象自己还能继续写下去。你才是最根本的存在,其余一切,无论你在的时候再我看来有多嘛重要,可你一旦不在了,就是去了意义和重要性。
如今,我又在重新会为当初迫不及待下决心的时刻。我的手上没有等待完成的重要著作。我再也不想——如果我用乔治.巴塔耶的话来说——“推迟存在”。
我专注于你的存在,就像专注于我们的开始,我希望你能够感受到这一点。
你给了我你的生命,你的一切,在剩下的日子里,我希望能够给你我的一切。
我听到凯瑟琳.费丽尔在唱,“世界是空的,我不想长寿”,然后我醒了。
我守着你的呼吸,我的手轻轻掠过你的身体。我们都不愿意在对方去了以后,一个人继续孤独地活下去。
我们经常对彼此说,万一有来生,我们仍然愿意共同度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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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上面这句话,八十四岁的高兹与身患绝症,不久于人世的妻子多莉娜开了煤气,双双离开人世。
如果说人离去的时候不带走财富,甚至不带走名声——这一点高兹倒是很早就有所了解——他们却带走了自己的爱情,也留下了自己的爱情。
爱的岁月是可以随着记忆和文字永在的。(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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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这本书,我更加确定爱情是神秘的相遇。冥冥之中,你爱与爱你的人身上,有相似的根基。
那样的迷恋无从解释,只能珍惜,而珍惜的最好方式是克制。在所有的克制里,身体尤甚。唯有克制、隐忍、修行才能抵达庄严的美。
假如,我们有足够的幸运遇上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