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和祁连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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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九脉流中国,纵横须有凌云笔 |
祁连山和祁连坟
“哎,你这照片里面是什么?”母亲拿着我的手机,问道。
我扭过身去看一眼,“祁连山啊,你看那终年不化的雪和连绵起伏的山脉,多美。”
“我不是说这个。你看。”母亲指着相片底部小小的、差点跟农田混合在一起的黄色突起给我看。
啊,她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竟然不小心将它也收入镜头。
眼前就是只在书中见过的祁连山。大雪初晴,衬着奔腾跳跃的祁连山和望不尽的农田,真是想象不出的美丽。车上的人早已涌出,纷纷掏出相机来咔嚓咔嚓。我站在车边远眺,却是一种难言的情绪。相机的取景框框住了祁连山,而我自己不过是一件陈列品,摆着可笑的姿势。
脚下的土丘矮矮的,若非仔细看难以辨别出来。我蹲下仔细观察,“奇怪,这土丘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是祁连坟。”身旁响起一个声音,是圆师。
“祁连坟?”这个名字倒是雅致。
祁连山有多长,祁连坟就有多长。这些坟的主人,是当地的农夫?是服役的奴隶?是士兵?没有人能说得明白。不,若是农民,他的家人至少会给他立一块碑;若是奴隶,那根本不会费力堆这个小土丘。那么,只能是士兵了,主上一纸诏令便离家千里万里跋山涉水地来到这,是否心中也有过怨气和不满?“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些简陋的土堆下面,也是那些少年豪气的男儿吧,有妻有女有老母。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日夜倚门盼望到的,竟是一纸战死的通告。何其残忍!
再向西,就是葱岭。“大宛国有高山,其上有马,不可得,因取五色母马置其下,与交,生驹汗血,其先天马子也。”据说,汉武帝从大宛求的天马就来自于此。从长安到张掖(甘州)、酒泉(肃州)、敦煌一线,经过龟兹(库车)、疏勒越葱岭终抵大宛(乌兹别克斯坦)。万里跋涉,发起几多战争,终究是为了这几匹马。大宛的女皇亲自带着贡品、奴隶示诚,西域的歌舞在长安城经久不息,葡萄酒的红中可曾有一丝战士的血?
年轻身亡的将军霍去病,葬在汉武帝的茂陵旁边,天然石块砌成祁连山的形状。还是放不下这大好江山,生生死死都要卫护着它。陵墓前的石雕采用石头原本的造型浅浅雕刻而成,笔划不多不少。艺术史上说,这是写实和写意结合的手法,正是古朴厚重的大汉气象。若真是如此,那又该如何解释汉墓壁画上那汪洋恣肆、绮丽诡谲的人物龙凤图?
我开始有点糊涂。面对这土堆,时间有种停顿的趋势,思绪也有些理不清。
“英雄骑马呀,骑马归故乡。”如果我们要模仿古人,最好的方式就是骑马,踏过黑河踏过祁连山。猛然听到这般温柔的曲调,脑海一片空白。再加上祁连坟的压抑,我都要哭出来。
车越往山里走,越冷。我从背包中掏出冬衣穿上,不觉好笑。几天前在北京,早已换上了连衣裙,真是季节颠倒。
不知何时天上飘下了小雨,黑压压的云从天边慢慢赶过来,只剩下一点点明亮的空间。小雨打在车窗上,愣是画出一个迷离的江南。
路上有一个孤零零的小店,挂着藏族的门帘。我们停下来走进去买挡雨的草帽。同学另买下几块头巾,将粉色的那条递给我。手工串的珠子闪着亮亮的光,戴在头上竟成了娇羞的异族少女。
“你们来的不是时候。再晚几周,就有赛马大会,还有可漂亮的油菜花。”卖东西的老阿妈这样告诉我们。
我知道这不是最美的季节。
我看过很多照片,金灿灿的油菜花顺着公路无边无际地蔓延下去,满目是天的蓝和花的黄;我也看过带着红头巾的骑手伏在马背上,与背景中无数悠闲吃草的牲畜形成鲜明对比;我还看过大朵的云模糊了天和地的界限,地平线交界处的房屋好似新近的3D画面。
可是,现在也不差。
大批的黑色牦牛迎面而来,领头的那只脸黑白相间,白色从脑门直贯下来,好似京剧里面的十字门。我下意识地捂紧刚刚买的酥油,“可千万别是冲着这个来的,我还没尝尝呢。”酥油是游牧民族的特产,我手中的这块呈黄色,散发出浓郁的奶香。因为手心温度太高,有一小角已经变软,慢慢融化。我捏一点放到口中,却是淡淡的,没有什么味道了,有点像黄油。小师父恶作剧般地摁了一下喇叭,一头小牦牛浑身哆嗦了一下,撒开蹄子转着圈跑开了。它也并不跑远,只是抬起头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们。我吹了几声口哨,它也跟着叫起来,接着撒了泡尿。看来这招作为导尿的利器,人畜通吃。
山里有座喇嘛庙,庙门口的两层楼是喇嘛们住宿的地方。按照原先的风俗,其实喇嘛修行住处都是自己或家人筹建的,现在已经换成了汉地这种寺庙负责的制度。沿着石阶走上去,几位看不出年纪的妇女正在一边转经一边低声背诵着经文。
回去的路上经过小学堂,恰是放学时间,几个脸蛋通红的小孩子背着书包晃晃悠悠地走着。并排的一个试图去拉另一个的手,被不耐烦地甩开,看来是闹了点别扭。年轻的老师走在最前,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实在闹得太凶就呵斥两句。声音也是柔柔的,好在孩子也听话,立刻收敛住刚刚摆出的王八拳。“这娃娃真俊。”我在心里偷偷感慨。大眼睛高鼻梁,浓郁的一股西域风情。见我看他,那小子竟然有些不好意思,往老师身后挤了挤。我倒像贸然闯入异度空间的不速之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