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住声香色味——从尹雪艳到白先勇
“尹雪艳总也不老。”白先勇如是说。
“人！”“妖！”《青蛇》的开头，法海观众生百相。
尹雪艳以纤尘不染的形象，见证着生于世间活于世间的人们的欢乐与痛苦。
法海以神的姿态，冷眼旁观着轮回于六道之间的众生脱不了贪嗔痴慢疑的困扰。
什么是幸福呢？
当年上海百乐门给尹雪艳捧场的那群五陵年少一定是幸福的。当他们头上开了花，两鬓添了霜时，再回忆起当年百乐门的自己，他们一定是幸福的。王贵生拼命地赚钱，想用钻石玛瑙串成一条链子，套在尹雪艳脖子上，把她牵回家去的时候一定是幸福的。当尹雪艳变成洪夫人的时候，洪处长一定是幸福的。台北的尹公馆里，徐壮图一把捞回了一大半输掉的筹码的时候一定是幸福的；不过，他最幸福的，应该是第二日又到尹公馆研究麻将经的时候。
什么是痛苦呢？
当年的五陵年少到了台北落得惨淡下场的时候一定是痛苦的。当他们正在回忆百乐门的往事时，沙眼难耐，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的时候一定是痛苦的。王贵生下了大狱终于明白“吾命休矣”的时候一定是痛苦的，痛苦难耐。洪处长一年丢了官，两年破产，到了台北连个闲职都没捞上的时候一定是痛苦的。徐壮图回家跟太太吵架的时候应该是痛苦的，即使那时候不是，那把扁钻从他前胸刺穿到后背的时候一定是很痛的，也一定是很痛苦的。
而尹雪艳不见其喜，不见其悲。先生不着一字，令人百般猜度，仍难得其解。也许，尹雪艳曾会欣喜若狂的，尹雪艳也曾痛苦不堪的。尹雪艳正是先生自己。
人这一生要经历多少快乐、多少痛苦，会不会碰到，什么时候遇见？这是太难回答的问题了。而就连什么是快乐而什么是痛苦这个问题，也很难回答。于是，被问到的时候只能抿嘴一笑，答曰，经历过就知道了。
先生是经历过的，而其痴亦可见一斑。
先生是真正快乐过的。他说，前程是金色的。那时日斜脊下，啖一口肉红汁多、味甜如蜜的牛血李，他很快乐；那时吃着石头蟹，佐以姜丝米醋，烫一壶绍兴酒，他很快乐；那时一园子的“天鹅湖”、“娇娇女”和“艾森豪威尔将军”映衬着意大利柏树，在阳光下渐渐拉长了身影，身边的人惊叹：“哇！又长高了！”，他很快乐；甚至当窝在家里一集集地看大陆港台连续剧的时候，看到德国人爬到东柏林墙上喝香槟庆祝的时候，他都是快乐的。那是发自内心的快乐，是那种愿时光长住于此，或经世累年亦如初见的快乐。
先生也是真正痛苦过的。他说，时间沙漏无穷尽，生死是场剧烈的挣扎。当那棵地标性的意大利柏树，如遭天火雷击，骤然间通体枝焦而亡，他就预感到了痛苦的临近；当苏醒的妖魔勾起了当年惨痛的记忆，他是痛苦的；当远渡重洋，在久违的国土上寻找最后一丝希望，却发现残忍的命运早已掐断了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他是痛苦的；当在倒车镜里看到那人形销骨立的身影，“触目惊心”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尽量所有的力量，却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一点一滴地耗尽，终至一筹莫展，人生大限无人能破的时候，当年近半百伏身失声恸哭的时候，他是痛苦的。那是彻心穿扉的痛苦，是那种欲以身相抵却投诉无门的痛苦，是最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奈的痛苦，就像园中西隅湛湛青天下那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然后，有了今日的白先勇，一如当年的尹雪艳。
百乐门的歌舞升平、繁花似锦岂能有隐谷花园之中，牛血李树之下，万分之一的快乐与幸福。是故，何以大喜。台北街头，步履蹒跚备受沙眼折磨，和那锒铛入狱，亦或死于非命的人们啊，岂有抬眼望去那道天裂触发的痛苦来得凶猛。何况，还有尹公馆塞满了黑丝面子鸳鸯戏水的湘绣靠枕的沙发，和依旧不断的牌局，一如有园中盛开的娇红嫩白相伴，品茗阅报，贪享人间瞬息繁华。是故，何以大悲。
这世间苍生实在好玩，他便也乐得戏耍，于是有了披着翻领束腰的银狐大衣，一阵三月的微风似的闪进来的尹雪艳，有了醉于昆曲的白先勇。这世间苍生也实在是够不幸，他难免也哀其不幸，于是有了一袭白衣，祭拜亡魂都能撼了全场的尹雪艳，有了儒雅难掩又性情爽真的白先勇。
世尊有言：应无所住。不住声香色味法触。
于是，法海见不得这愚钝苍生为贪念、嗔怒、痴情、傲慢、疑惑，时而欣喜若狂，时而怅然若失、痛苦不堪，闭上了眼睛。
然而，证须陀洹果，仍需七返人间，以消累世积攒残余未消的因缘果报；即证阿罗汉果仍有余习未了。何况，贪嗔痴慢疑一习难除，而一果难求。
于是，先生难过痴关，尹雪艳总也不老。
而我们呢？未经世间沧桑事，岂知偷得浮生半日闲？
毕竟，既知不住声香色味，也该聊有所解。生何其大，不做闷头僧，不为盲眼人罢！
“人！”“妖！”《青蛇》的开头，法海观众生百相。
尹雪艳以纤尘不染的形象，见证着生于世间活于世间的人们的欢乐与痛苦。
法海以神的姿态，冷眼旁观着轮回于六道之间的众生脱不了贪嗔痴慢疑的困扰。
什么是幸福呢？
当年上海百乐门给尹雪艳捧场的那群五陵年少一定是幸福的。当他们头上开了花，两鬓添了霜时，再回忆起当年百乐门的自己，他们一定是幸福的。王贵生拼命地赚钱，想用钻石玛瑙串成一条链子，套在尹雪艳脖子上，把她牵回家去的时候一定是幸福的。当尹雪艳变成洪夫人的时候，洪处长一定是幸福的。台北的尹公馆里，徐壮图一把捞回了一大半输掉的筹码的时候一定是幸福的；不过，他最幸福的，应该是第二日又到尹公馆研究麻将经的时候。
什么是痛苦呢？
当年的五陵年少到了台北落得惨淡下场的时候一定是痛苦的。当他们正在回忆百乐门的往事时，沙眼难耐，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的时候一定是痛苦的。王贵生下了大狱终于明白“吾命休矣”的时候一定是痛苦的，痛苦难耐。洪处长一年丢了官，两年破产，到了台北连个闲职都没捞上的时候一定是痛苦的。徐壮图回家跟太太吵架的时候应该是痛苦的，即使那时候不是，那把扁钻从他前胸刺穿到后背的时候一定是很痛的，也一定是很痛苦的。
而尹雪艳不见其喜，不见其悲。先生不着一字，令人百般猜度，仍难得其解。也许，尹雪艳曾会欣喜若狂的，尹雪艳也曾痛苦不堪的。尹雪艳正是先生自己。
人这一生要经历多少快乐、多少痛苦，会不会碰到，什么时候遇见？这是太难回答的问题了。而就连什么是快乐而什么是痛苦这个问题，也很难回答。于是，被问到的时候只能抿嘴一笑，答曰，经历过就知道了。
先生是经历过的，而其痴亦可见一斑。
先生是真正快乐过的。他说，前程是金色的。那时日斜脊下，啖一口肉红汁多、味甜如蜜的牛血李，他很快乐；那时吃着石头蟹，佐以姜丝米醋，烫一壶绍兴酒，他很快乐；那时一园子的“天鹅湖”、“娇娇女”和“艾森豪威尔将军”映衬着意大利柏树，在阳光下渐渐拉长了身影，身边的人惊叹：“哇！又长高了！”，他很快乐；甚至当窝在家里一集集地看大陆港台连续剧的时候，看到德国人爬到东柏林墙上喝香槟庆祝的时候，他都是快乐的。那是发自内心的快乐，是那种愿时光长住于此，或经世累年亦如初见的快乐。
先生也是真正痛苦过的。他说，时间沙漏无穷尽，生死是场剧烈的挣扎。当那棵地标性的意大利柏树，如遭天火雷击，骤然间通体枝焦而亡，他就预感到了痛苦的临近；当苏醒的妖魔勾起了当年惨痛的记忆，他是痛苦的；当远渡重洋，在久违的国土上寻找最后一丝希望，却发现残忍的命运早已掐断了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他是痛苦的；当在倒车镜里看到那人形销骨立的身影，“触目惊心”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尽量所有的力量，却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一点一滴地耗尽，终至一筹莫展，人生大限无人能破的时候，当年近半百伏身失声恸哭的时候，他是痛苦的。那是彻心穿扉的痛苦，是那种欲以身相抵却投诉无门的痛苦，是最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奈的痛苦，就像园中西隅湛湛青天下那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然后，有了今日的白先勇，一如当年的尹雪艳。
百乐门的歌舞升平、繁花似锦岂能有隐谷花园之中，牛血李树之下，万分之一的快乐与幸福。是故，何以大喜。台北街头，步履蹒跚备受沙眼折磨，和那锒铛入狱，亦或死于非命的人们啊，岂有抬眼望去那道天裂触发的痛苦来得凶猛。何况，还有尹公馆塞满了黑丝面子鸳鸯戏水的湘绣靠枕的沙发，和依旧不断的牌局，一如有园中盛开的娇红嫩白相伴，品茗阅报，贪享人间瞬息繁华。是故，何以大悲。
这世间苍生实在好玩，他便也乐得戏耍，于是有了披着翻领束腰的银狐大衣，一阵三月的微风似的闪进来的尹雪艳，有了醉于昆曲的白先勇。这世间苍生也实在是够不幸，他难免也哀其不幸，于是有了一袭白衣，祭拜亡魂都能撼了全场的尹雪艳，有了儒雅难掩又性情爽真的白先勇。
世尊有言：应无所住。不住声香色味法触。
于是，法海见不得这愚钝苍生为贪念、嗔怒、痴情、傲慢、疑惑，时而欣喜若狂，时而怅然若失、痛苦不堪，闭上了眼睛。
然而，证须陀洹果，仍需七返人间，以消累世积攒残余未消的因缘果报；即证阿罗汉果仍有余习未了。何况，贪嗔痴慢疑一习难除，而一果难求。
于是，先生难过痴关，尹雪艳总也不老。
而我们呢？未经世间沧桑事，岂知偷得浮生半日闲？
毕竟，既知不住声香色味，也该聊有所解。生何其大，不做闷头僧，不为盲眼人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