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得到的死亡

     每个行业都有自身的道德困境。
     昨天有八年制的小朋友把一只豚鼠寄养在我们实验室一天。实验室里的师姐们都围着白色的小豚鼠各种爱心泛滥。
     豚鼠又名荷兰猪，耳朵圆圆，没有尾巴，特别呆，像只小肥猪。它们胆子很小，稍微有点声音，就吓得呆住不动，看来用“freeze”作为术语形容动物受惊是非常恰当的。
    我也很喜欢豚鼠，马上给它取了个名字“小豚豚”，喂它瓜子和饼干。
    读本科的时候，我们经常用豚鼠做实验。药理课上，观察组胺吗啡之类的对结肠平滑肌作用，豚鼠是非常好的实验对象。开腹取肠的时候，豚鼠不能死，也不能用麻药麻醉，因为对实验结果有影响。于是，老师示范给我们：一手抓住豚鼠，一手用一根大拇指粗细的实心铁棍在其头部猛的一击，力度要恰到好处，击昏而不击死。然后剪开腹部，取一段结肠出来。当然之后豚鼠肯定就会挂掉。
围观老师示范的时候，大家都感到非常残忍，面露不忍之色。老师则严肃的告诉我们：为了科学，为了实验，动物的牺牲都是必须的。
    第一次上生理实验课，好像是学习兔子颈动脉插管。几笼大白兔被抬进来，用乌拉坦麻醉后固定在兔台上。兔子们呈大字状，专门有一根绳子用于勾住兔子的牙齿，似乎是用于伸展颈部。然后用剪刀镊子打开颈部，找到一侧颈总动脉，结扎，插管。在这个过程中，会有人因为麻药打得过多，兔子一下子就麻死了。或者下手太狠，一剪刀把颈动脉剪断，血一下子飙出来成个小喷泉，也是常有的事。最后实验做完，静脉或者心脏注射空气处死。一节课下来，听到隔壁有许多女生在为死去的兔子哭泣。我虽然没哭，但是看着实验室门外的垃圾桶内堆满的兔子尸体，雪白的毛上浸着殷红的血迹，感到非常难过。60min之前，它们还活蹦乱跳，满脑子想着胡萝卜，现在却是一团死肉。它们的生命好渺小，价值竟然只是为我们演习一堂课。
    豚鼠和兔子都是很可爱的动物。人们看到可爱的小动物被杀死，大部分都会感到难过吧？
    但是小鼠呢？作为鼠类，它们虽然和人见人打的家鼠只是表亲，但是在人类的眼里，即使披了白色的毛皮，也难掩其猥琐的鼠态吧。更何况能把很多女生吓到的小黑鼠C57和小灰鼠129呢？简直更猥琐。
    生化课上有一个变态的技能：小鼠眼眶采血。
    如果是在静脉丛采血还好，这个技能变态到要摘眼球：一只手以适当力度按住小鼠——力气过大直接就按死了，过小只能等着被咬——一只手用镊子夹住突起的透明眼球，然后一拽，小鼠的眼球就下来了。不要忙着害怕，赶紧拿抗凝的管子接住血，不然血不够你就要再摘一只眼球了。
通常摘一只眼球小鼠不会死，但是看到它一侧的眼睛已经变成空洞，周围血液凝固形成黑褐色，非常惊悚。也不知道当年我哪来的勇气，一气摘了八只。
    药理课还有一个变态实验，就是用电极电小鼠。具体的目的我忘了。只记得一个月左右的小鼠被电的尾巴都直了。几个男生哈哈的笑的很开心。我笑没笑记不得了。但是当时的怜悯心是肯定没有的。还有一个实验，貌似是烫小公鼠的睾丸。唉，太变态了。
    直到我自己开始养小鼠。
   有一次做完基因检测。我需要把每个笼子里的阴性小鼠挑出来杀掉。当时为了节约时间，我把阴性小鼠拿出来放到了一个笼子里，准备一起杀掉。没注意竟然放进去了30几只。一只笼子理论上最多养放5只以保证足够的空间供小鼠活动。结果这么多小鼠挤在一起，空气都不够了。
    我开始注意到是因为发现无纺布做成的盖子被咬破了。一只接一只的小黑鼠爬了出来。我打开盖子一看，由于空间狭小， 站不开的小鼠都踩在同伴的头上，也许是因为它们嗅到了即将死亡的气氛，被吓到尿失禁，每只小鼠都被同伴的尿淋得像一支活动的试管刷。平时如果打开笼子盖，小鼠见到人是会吓得躲进垫料里，可是这次，它们无视我的存在，拼命的往笼子外面爬。整个笼子乌泱乌泱的，我一下子就被惊骇到了。做脱颈处死的时候，我感觉的到我的手在抖。我想着，现在这个场景，对于小鼠来说，可能是鼠间的修罗场，阿鼻地狱吧。
    说到脱颈处死，应该是小鼠专用处死方法吧（忘了大鼠是不是这么杀的，如果是，对刽子手来说，未免有点太恐怖。要知道大鼠们还是很彪悍的。）：一只手固定住小鼠的尾巴，另一只手固定住头，然后向前用力，可以感觉到小鼠颈椎被扯断。这同样也存在角度力道的问题，没有掌握好的，小鼠的尾巴整个就会被揪下来。有时甚至屁股也会被很残忍的撕开。有次我和南姐杀小鼠，只听得惨叫声此起彼伏。相信我，把尾巴拽下来的感觉比处死一只小鼠恐怖十倍。
    有一次我让李师弟帮我处死小鼠。该童鞋的毕设是在中科院动物所做的。我让他脱颈处死，他还很困惑，说我们那都是几只一齐摔死。
还有很多，包括各种模型：成瘤实验—裸鼠背着一个比自己头还要大的瘤子，风湿模型—小鼠的脚趾肿成馒头，高血压模型，糖尿病模型，肥胖症模型...更不必说那些可怜的狗们猫们猩猩们...（哈医大那个匪夷所思的换头实验！！）
    有人说医生的职业很悲催，因为每天都能看到有人死去。
    其实我们的专业更悲催。因为我们扮演的是刽子手角色。我们的手上也沾满了鲜血。不能因为它们是不能说话、不能和我们有同样思想的低一级生物就可以随便决定它们的生死。因为对于自然来说，万物是平等。
   可是对于人来说，万物必然是不平等的。
   你能拿人来做实验吗？必然不能。不然就是法西斯731。
   相信每个人，哪怕声称自己多么爱护动物，面对这个问题，都不能点头说yes吧。
   这就是我们的职业所面临的道德困境。
   以前杀小鼠之前，我还会念念有词：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怪你们就怪张大仙吧，是他让我干的。
   后来，偶然看到豆瓣上有人写的一句话，是个大和尚说的，大概意思是：既然科学的成果是全人类共享的，那么科学所犯下的罪孽也应该由全人类承担。
   稍稍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