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凝视玻璃杯底边缘的这些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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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排玻璃杯摆在那里,恍如一队整装待发的阵列。玻璃杯都是倒扣,就是说杯底朝天。有的叠扣了两三层,大大小小,杯靠杯地并成一堆结晶体。晨光下耀眼夺目的,不是玻璃杯的整体,而是倒扣着的玻璃杯圆底的边缘,犹如钻石在闪出白光。究竟有多少玻璃杯呢?大概有二三百只吧。虽然不是在所有杯底边缘的同一地方,但却在相当多的玻璃杯底边缘的同一地方,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一排排玻璃杯亮晶晶的,造成一排排美丽的点点星光。
我凝视玻璃杯底边缘的这些亮光。这时候,聚在玻璃杯体的某一地方的晨光,跃入了我的眼帘。这光辉,不像杯底边缘的闪光那样强烈,是朦胧而柔和的。在阳光灿烂的夏威夷,使用这个日本式的 “朦胧”的词,也许不太合适。不过,同杯底边缘的光放射出星星点点的光全然迥异,杯体的光是柔和的,映在杯面,扩散在杯体上。这两种光,确是晶莹、美丽。这大概是由于夏威夷的阳光明媚,空气清爽的缘故吧。发现和承受了摆在犄角上备用的这堆玻璃杯发出的晨光之后,我为了养养眼神,望了望阳台餐厅,玻璃杯早已放在客人的餐桌上,注上了水和冰。那玻璃杯体、杯里的水和冰,都反射出朝阳的光辉;或是朝阳的光投射在杯里的水和冰上,幻化出微妙的十色五光。这种光依然是晶莹、美丽,倘使不留心就发现不了。
早晨的阳光把玻璃杯映得如此的美,恐怕不限于在夏威夷的檀香山的海滨吧。在法国南部的海滨、意大利南部的海滨,或者在日本南部的海滨,说不定会像在卡哈拉•希尔顿饭店的阳台餐厅一样,明媚的阳光也照射在玻璃杯体上吧。即使我没有在玻璃杯这种无价值的一般的东西上,发现日辉、天光、海色和绿林组成的鲜明的檀香山象征,但一定还会有其他象征夏威夷的美。这种美,格外引人注目,而且别处是无以类比的。比如色泽鲜艳的花丛、千姿百态的茂林,还有我尚未有幸一饱眼福的奇景,即仅有一处海面上的雨中,瞬间飞起的彩虹,像月晕般环绕月亮的圆虹等等。
然而,我却在阳台餐厅里发现了晨光照射下的玻璃杯的美。我确是看到了。这是第一次遇见这种美。我觉得这是过去在任何地方都不曾见过的。像这样的邂逅,难道不正是文学吗?不正是人生吗?这样说,会不会过于跳跃、过于夸张呢?也许会,也许不会吧。过去七十年的人生历程中,我在这里才第一次发现、第一次感受到玻璃杯的这种闪光。
不至于是饭店的人估计到玻璃杯闪光会达到如此美的效 果,才摆放在那里的吧。也不至于是他们知道我发现美的存在吧。我对这种美感受太深了,心里常常惦挂着:“今晨会怎么样呢?”于是,我凝视着早晨的玻璃杯,可是已非昨日的景象。我观察得更加仔细了。我曾说过,玻璃杯倒扣底朝天,圆底的一处闪烁着一点星光,后来我反复观察,由于时间和角度不同,发现闪光不止一处,而是许多处。不止杯底边缘,连杯体也辉耀着星光。这么一来,仅有杯底边缘一颗星光,是我的错觉或幻觉吗?不,有时是一颗星光。繁星闪耀要比独星发光美得多。不过,对我来说,第一次看见的一颗星最美。或许文学或人生的道路上,也有这样的情形吧。
我本应首先从 《源氏物语》谈起,如今却把餐厅玻璃杯这类事都讲了出来。尽管我嘴里说玻璃杯的事,但我脑子里不断浮现的却是 《源氏物语》。就是这点,别人大概也不会理解,也不会相信吧。我唠唠叨叨地讲了一大堆玻璃杯的事。这是我的文学和人生的愚拙之处。在我来说,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要是从 《源氏物语》谈起就好了。或用精炼的语言,或用俳句、诗歌将玻璃杯的闪光表现出来、吟诵出来就好了。此时此地我想用自己的语言,将玻璃杯在晨光下闪烁的美的发现与感受表现出来,也就心满意足了。当然,彼时彼地也许会有类似玻璃杯这种美的存在吧。但是,与此完全相同的美,在彼时彼地恐怕不会再存在了吧,不是吗?至少我过去不曾见过。或许可以说,这是一生中只有一次吧。
在夏威夷,我听日本俳人描述过海面的一处架起的长虹,和月晕般环绕月亮的圆虹之美。听说我是在夏威夷,他也有意写夏威夷的 “时宪书”[日本俳句按 “季语”分类的注释书。],这两种罕见的彩虹,都是夏季的“季语”。姑且说它是 “海之雨”、“夜之虹”更贴切吧。在夏威夷,也有 “冬绿”这个 “季语”。听了这番话之后,我想起了自己的一首俳句习作:
一片绿意碧葱笼,
去岁今朝一样浓。
作为夏威夷的 “冬绿”的 “季语”,似乎也是通的。这俳句是今年元旦我在意大利索兰特半岛所作。我从落叶、枯冬的日本起程,飞越北极的上空,来到太阳只在地平线上低低爬行就西沉的、白昼短促的瑞典,呆了十天,又经过仍然寒冷的英国、法国,来到了南意大利的索兰特半岛。隆冬时节,树叶、野草仍全是一片悠悠绿韵,令我游目驰骋,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街道两旁的橙树果实累累,染上了黄澄澄的一片。但是,这年冬天,意大利也是气候异常。
元旦清晨雨迷?,
不见维苏威积雪。
海上山间降雨雪,
索兰特市见晴晖。
元旦匆邃驱车游,
向夕始归索兰特。
遥望港口拿波里,
一片灯火将近夜。
第二首歌也是驾车翻越山岭时所作。来到山上,纷纷扬扬地下着鹅毛大雪。在索兰特,这是天气的明显变化。
很遗憾,我不会作俳句、和歌和诗歌。但是在这遥远的异国他乡,乘旅游之余兴,姑且试写,消遣自娱。我把这些戏作文字记在笔记本上,有助于日后备忘或诱发回忆。
吟咏冬绿的俳句中有 “去岁今朝”一词,这是正月的季语,具有送旧岁迎新春、忆旧思新的意思。我之所以使用这个词儿,乃是因为我脑子里总萦回着高滨虚子[1874—1959,日本俳人、小说家。]的俳句:
去岁今朝似箭逝
这位俳句大师住在镰仓寒舍的附近。战后我曾撰文赞美过虚子的短篇小说 《虹》,这位老先生亲自登门致谢,我实在不敢当。他当然是身穿和服、裙裤,脚登高齿木屐。最显眼的,却是他在颈项后的衣领上斜插着一束诗笺。这诗笺是送给我的,上面写了自己的俳句。我这才知道原来俳人有这样的做法。
每逢年终岁始,镰仓车站内都挂上当地文人墨客书写的和歌或俳句。记得有一年年底,我在车站里看见虚子这首“去岁今朝”的俳句,不禁一惊。我对“去岁今朝似箭逝”一句,很是惊异,感佩不已。这是绝妙之句。我恍如坐禅时遭到大喝一声。据虚子的年谱记载,这俳句是一九五○年所作。
主持《杜鹃》杂志的虚子,不知写了多少平庸的俳句,看起来简直像平常的会话或自语脱口而出,自由自在、漫不经心地就写了出来。然而,在这些俳句中就有无以类比的名句、警句、妙句、深刻的句。
白色牡丹带微红
枯菊虽残意犹存
秋晴万里闻淡香
年华默默流逝中
“去年今朝似箭逝”与 “年华默默流逝中”有相通之处。一年元旦,我在随笔中曾引用了阑更[1726—1798,原名高桑忠保,俳句诗人。] 的句子:
元旦欢畅心犹存
友人请我挥毫以作新年挂轴,我便书写了这一句。这一句,因鉴赏角度不同,可低可高,可俗可雅。我担心人们会误以为充满平凡的教训味道,我犹疑光写这句是否合适,便又挥笔添写了其他几句:
美哉岁暮映夜空 (一茶)
去岁今朝似箭逝 (虚子)
元旦欢畅心犹存 (阑更)
春空千鹤若幻梦 (康成)
当然,我的俳句只不过是对友人的一种敬意,聊作笑谈罢了。
小林一茶 (1763—1827)的俳句,是一茶亲笔书写在挂轴上的,我在镰仓的古美术商店里发现这挂轴,所以记住了。但我还没有查考这首俳句是写于何时何地的。
叹息终做栖身地,
故乡归来雪五尺。
一茶的故乡,位于信浓柏原和雪乡越后交界处的野尾湖畔。倘使这是他回到故乡之后所写的俳句,那么此地就在户隐、饭纲、妙高诸山麓高原上,可以想象冬天的夜空像凝冻了似的,显得高阔而清寒,繁星闪耀,仿佛就要陨落下来。况且又值岁暮的夜半。于是他在 “美哉岁暮”这平常的词句里,发现了美,创造了美。
虚子的 “似箭逝”,是凡人想象不出来的。这种大胆过人的词句,难道就没有蕴含深邃、广博和坚实的内涵吗?就以“年华默默流逝中”这句来说,“默默”一类词在俳句里是很难运用得当的。可是清少纳言(生卒年不详,推定是966— 1017)的《枕草子》里有这样一段话:
往昔徒然空消逝……扬帆远去一叶舟。人之年龄。春、夏、秋、冬。
虚子的 “年华默默流逝中”,使我联想起 《枕草子》中的 “往昔徒然空消逝”。清少纳言和高滨虚子把“徒然”、“默默”这个词儿用活了。他们之间相隔九百五十余年,语感、语意也有些许不同,但我认为差异是很细微的。虚子当然读过《枕草子》的吧。他吟诵这首俳句时,脑子里是否浮现过《枕草子》这句 “往昔徒然空消逝”呢?是否像所谓 “吸收原歌”[指在创作和歌、连歌等时有意识地吸收前人作品中的词句、思想和趣旨而言。]那样仿作呢?我不得而知。就是仿作,丝毫也不会有损他的俳句。而且我觉得虚子在这里运用 “默默”这个词,比清少纳言活得多。
《枕草子》的影子呈现在我的讲话中,《源氏物语》的韵味也自然飘逸而来。这两部作品之所以齐名,是由于难以避免的命运。《源氏物语》的作者紫式部 (生卒年不详,推论的固定说法是978—1014)和清少纳言,是古今无双的天才,他们生活在同一时代,这就是命运。两人生活在得到培养和发挥天才的时代,幸运的时代,这也是值得庆幸的命运。倘使他们两人早生五十年或晚生五十年,恐怕也不可能写出《源氏物语》和《枕草子》吧。两人的文才也不可能那么高,那么辉煌吧。这是无疑的,也是惊人的。每次触及《源氏物语》,触及《枕草子》,我首先深切地感到的就是这一点。
日本物语文学到了 《源氏物语》,达到了登峰造极。战记文学到了《平家物语》(约成书于1201—1221),达到了巅峰状态。浮世草纸[江户时代的一种小说样式,多反映中下层社会的庶民生活。] 到了井原西鹤(1642—1693),俳谐[ 一种带滑稽趣味的歌。] 到了松尾芭蕉 (1644—1694),都达到了各自的顶峰。还有水墨画,到了雪舟(1420—1506),宗达、光琳的画到了表屋宗达(桃山时代,16世纪后半期—17世纪初期)、尾形光琳(元禄时代、17世纪后半期),或者说宗达一人,也达到了最高的水平。这些人的追随者、模仿者不是亚流也罢,继承者、后来者出现不出现、存在不存在也罢,听其自然不是很好吗?这种想法也许过于苛刻、过于偏激,但我好歹作为一名文学家而活着,随着岁月的流逝,这样的想法更渗透我的心。生活在当今的时代,对于艺术家、文学家来说,是最幸运的时代了吧?有时我也寄托时代的命运,来考虑自己的命运。
我主要是写小说,然而我怀疑:小说果真是最适合这个时代的艺术和文学吗?小说的时代不是正在过去,文学的时代不是正在过去了吗?即使读今日的西方小说,我也有这样的疑团。日本引进西方近代文学约莫百年了,但这种文学不是没有达到王朝时代的紫式部、元禄时代的芭蕉那样具有日本风格的高度就衰微下去了吗?假如说日本文学今后还会有上升期,产生新的紫式部和芭蕉,那就是我所真诚期待的。明治以后,随着国家的开化和振兴,曾出现过伟大的文豪,但我总觉得许多人在学习和引进西方文学方面,耗费了青春和精力,大半生都忙于启蒙工作,却没有立足于东方和日本的传统,使自己的创作达到成熟的地步,他们是时代的牺牲者。他们似乎与芭蕉不同,芭蕉说过:“不知不易难以立根基,不知流行难以立新风。”
芭蕉生得逢时,遇上了一个幸运的时代,可以发挥和培养自己的才能,受到众多弟子的敬慕,也得到社会的承认和尊崇。尽管如此,他出发去奥州小道旅行时,旅行途中,多次写了这样的词句:“死于路上,乃天命也。”最后一次旅行,他写了这样的俳句:
秋日暮分道无人,
深秋邻人何孤寂。
就在这次旅行中,芭蕉写了一首辞世歌:
旅中罹病忽入梦,
孤寂飘零荒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