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演 by Jonathan Caroll

翻译这篇的主要原因还是作者。他的《欢笑幻境》和《木棍姻缘》在我看来都是最上乘的小说。但这个短篇本身倒没什么看头。我读了几遍才发现卡罗尔其实是在写篇涂鸦文，他心里根本就没有规划，冒出一两个人物轮廓就开始随意落笔。但还是翻译了，或许是我自己比较适应这种放眼望去全是素材却没浑然一体的故事吧。
重演
乔纳森•卡罗尔 著
伊蒙•雷利帅气而懒散。他交际颇广，甚至认识餐馆的女服务生。当他进门在桌旁坐下的一瞬间，所有人都面露喜色精神振作开始打情骂俏。我目睹这一幕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不断重演，有些地方甚至我们都从未去过。我问他是否认识这些女人时，他向来否认。
伊蒙从不掩饰内心的想法与感受。这种掏心掏肺的性格很是讨喜。即便是在他经常做出不可理喻的行为时，大家仍然很在意他。他有辆破旧肮脏疏于保养的奔驰。每次你搭车，他总得把前座的各种杂物扔去后座。这包括很多难以置信的玩意儿：一根金属地灵尺，一包尿布（他单身），西班牙回力球杆，一张被揉烂的著名女星给他的亲密签名照。他笔下每个字母都端正精密，你会误以为是打印出来的。他随身携带一本极为详尽的日志，但从未有人窥到内容。他的感情生活则是一场连绵的灾难。我们一直想知道为何没有女人愿和他持久交往。
他曾经和我女朋友爱珐在一起过几周。我有天鼓起勇气问她为什么与伊蒙分手，她的回答毫无建设意义：“我们不合适。”
“然后呢？”
“然后没了。有些人之间就是在某种情况下不合适啊。有些人你可以和他们做好朋友，但一旦关系情侣化，这种组合就是错位的，剧毒的，或者….诸如此类。对我来说，伊蒙是个一起出去玩儿的好朋友，而不是一个好的男朋友。”
“为什么？”
她眯起眼睛。这一般就是话题终止的信号，她不想再谈这个了。但这次有点不同。“坐。”
“什么？”
“坐。我来给你讲个故事。有点长。”
我遵循指令。爱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因为她是爱珐。一个喜欢甜点，国际政治，真理，九死一生的工作以及奇迹的女人。次序不分先后。她是记者，总被派遣到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比如巴基斯坦的斯宾凯-拉格扎或者塞拉利昂共和国。你可以在电视新闻上看到她在武装直升机起飞时按紧头发或头盔，然后她和摄影小组就被留在了这个昨夜刚被武装起义组织袭击的前哨或者贫瘠村庄里。她无畏，自信，武断。她还怀孕了，所以最近常待在家里。我们都确定这孩子应该是我的，但也有小概率可能是伊蒙的。
我认识爱珐•马尔科姆十二年，爱了她十一年。在这十一年里她基本上没对我表示任何兴趣，除了偶尔会在深夜从各种难以想象的地方给我电话，譬如瓦加杜古或阿勒波。这些电话的信号通常断续粗糙，特别是在卫星电话诞生之前，很容易就中途断线，就好像它厌倦了我们的絮叨，宁愿沉沉入睡。
之后她承认她曾有段时间以为我是基佬。但有次她从世界尽头完成任务返家时发现我和简•希克同居。这才完结了我在爱珐•马尔科姆心里的基佬时代。
可怜的简完全没有回天之力。我一直认为自己就只能这样暗恋着爱珐，对她赐予我的时光怀着感恩之心，并在她经历自己伟大的人生时默默钦羡着这位勇敢杰出的女性。
然而她被枪击了。最反讽的是，枪击并不是发生在一个远在天边、灰暗污秽的炼狱，在那里坏人们不驾坦克而是骑着野兽耀武扬威。事情发生在离她纽约公寓不到四个街区的便利店里。她只是去买点红酒和薯条，却遇上了一个初次抢劫便利店的蠢货里基。里基声称他的枪走火了——两次。一枚子弹擦中了爱珐的肩膀。由于子弹是从一把格洛克G36微型手枪射出的，“擦”这个字可能用得过于从容。如果当时她和其他人一样马上趴到地板上，可能就没什么事儿了。但爱珐就是爱珐，她想搞清状况，于是就一直站在那儿，直到枪指到她附近时开了火。
爱珐在她的记者生涯中遭遇过许多危险，但每次最终都化险为夷全身而退。然而，正如其它那些曾受重伤的人们，她在这次枪击中受到了严重的精神创伤。她出院以后的一年，用她的原话讲，就是“旅行，搞男人，逃避”。
“我出院时手臂裹着绷带，屁股火燎地疼。我百分之一百四十二地疯了。我想活得比以前难两倍：见识两倍多的事物，搞到尽可能多的男人。我从死神身边逃过一劫，最重要的收获是，自己现在想要更多：更多生命，更多性，更多没去过的地方…
“所以我把这几年工作积攒下来的飞行里程都用光了。用完以后我榨尽所有人际关系，让我能去想去的地方。我在俄罗斯南部待了很久，因为那个地方很像以前的美国西部，石油经济啊，探索啊什么的。
“在巴库我遇到了那个伊特。”
这就是爱珐的典型叙事法。在电视报道上她总是条理清楚澄澈干净地里提供相关信息。但面谈时她总是激动地想倾诉一些故事或逸闻，却忽略了你可能和大多数地球人一样并不知道巴库或者伊特是个什么东西。
“请解释这两个名词。”
“阿塞拜疆。”她不耐烦地说。“巴库是阿塞拜疆的首都。”
“好，巴库明白了。伊特是什么？”
“一个德耶鲁。”
“德雅鲁是什么？”
“伊特是德耶鲁的另一种说法，类似算命的，但更像是萨满巫师。一种占卜师和贤者的结合体。但是在阿塞拜疆，女人才能是德耶鲁，男人不行。这其实很有意思，因为除此之外那是一个极为男权的社会。”
“好了，巴库和伊特。”
她倾下身在我嘴角上吻了一下。“我喜欢你打断我然后要求解释。一般人就让我喋喋不休下去了。
“继续。”
“好。在旅行结束之前我想在巴库待上一阵子，因为我最喜欢的小说《阿里与尼诺》就以这里为背景。小说把这城市描述得跟地球上最浪漫的地方一样。完全不是这样，不过这不是重点。
“我在参观沙邦图区。马格萨德是我的导游，一个英语流利的阿塞拜疆人。我以前工作时雇过他，所以比较了解这个人。他懂很多我喜欢而且感兴趣的事。这次我没在工作，就只是请他带我到处逛逛。
“在沙邦图时，马格萨德说这儿住了一个全俄罗斯最有名的德耶鲁。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去拜访一下她。像手相师，占星术还有塔罗卡这种东西，简直就是小妞们的可卡因。预视者，萨满，灵媒——速速带来。所以我说我很乐意去见这位伊特。
“她叫拉米娅，在阿塞拜疆语里面是‘受教育者’的意思。她住在一间小公寓里面，就是那种五十年代毫无灵性的灰混凝土共产主义式公用建筑群，每栋楼都一模一样，很容易迷路。好像公寓里有两个房间，但我们只看到了那个正午也昏暗无比的客厅。拉米娅坐在沙发上。旁边是个婴儿摇篮。在我们拜访的整段时间里，她一直把一只手放在摇篮之中，好像在轻抚婴儿，使其平静。
“我们坐下后，她问马格萨德我是否知道拉尔•巴拉，也就是寂静之子的意思。他说不知道。她让他先给我解释一下再继续。当然他们在说阿塞拜疆语，我听不懂。但是我注意到他脸皱成一团，似乎要让我理解这个概念会特别棘手。
“当马格萨德向我解释拉尔•巴拉时，拉米娅一直把手放在摇篮里。我之后才知道为什么。”爱珐停止叙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猜她正在积蓄讲下去的力量。
“现在我要原原本本告诉你这个故事。你爱信就信，但你要知道我全心全意相信拉米娅告诉我的事。这些细节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没有任何人，明白？我的双亲，姐姐，都不知道。但拉米娅知道。她说出了我那些最隐秘的事，轻松得仿佛在读一张清单。
“先说寂静之子。根据传说，在俄罗斯会同时存在三位寂静之子。当一位死去时另一位会立即出生取代之。有点像西藏达赖喇嘛的传承，一位寂静之子在出生之前就选择了自己的母亲。”
“什么意思？在孩子出生之前？”
“对。拉米娅说当她感觉到自己怀孕的瞬间就知道这是一个寂静之子了。所以当她的孩子出生时，她并没有惊讶或者苦恼。”
“为什么她要惊讶或者苦恼？这是她自己的孩子啊，难道有什么问题么？”
爱珐看上去很焦虑，犹豫着不愿说下去。“孩子不是活的。我是说，一半是活的。半生半死。他一半在这个世界里，一半在另一个世界。”
“什么另一个世界？”
“冥界。这个婴儿是半生半死的。他不会成长。他会活上几年，没人知道到底能活几年。每个孩子都不一样。他死去之时，就和他出生之时完全相同。一些会活上几十年。他不会移动、进食、呼吸。他不睁眼。但是心会跳，而且最重要的，这是个神谕。
“在她告诉你一些你自己的秘密并彻底让你毫无疑问地确信她是真正拥有超凡能力之后，你可以问她两个问题。可以问任何事，过去，未来，你想知道的任何事。只要她摸着她的寂静之子，就能回答任何问题。但只能问两个。”
“你问了什么？”
爱珐摇摇头。“我不会告诉你。但部分——”她停下，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我静静地坐着，等待一些接下来应该做什么的信号：走进她，坐着，说话，沉默。
她摸着窗户玻璃，手指在凝结的水汽上划过长长的弧线。我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尖端的冷湿感。她接下来说的事让我猝不及防。
“伊蒙•雷利有没有告诉过你他的过去？他的童年？”
“伊蒙？他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很有关系。”爱珐开始用双手在玻璃上来回擦拭，像是要抹去什么东西。她回身面对着我。
“这一切都连在一起。你和他谈过他的过去没？”
“没有。”
“伊蒙的父亲是名飞行员。很多年来他的恐怖阴影笼罩着他的家庭，他痛打过所有人，做了一些非常糟糕的事情——他是一个纯粹的虐待狂。他最喜欢的酷刑之一就是当所有人都在家时在自家房子上驾小型飞机做超低空飞行。伊蒙说这让大家怕得要命，孩子们和母亲都躲在床下或者地下室里，他们非常清楚总有一天他会一头撞上房子，压死所有人。”
“他之后怎么了？”
“这家伙还是一个酒鬼。很幸运，他驾车落桥，死掉了”
“耶稣啊。这就是为什么伊蒙…会这个样子？”
“对。有一次我实在受不了他了就扇了他一耳光。然后他才向我讲了他童年的一些故事和细节。最后我才了解为什么他会这样。这并不会让他显得稍微不那么烦人一点儿，但是，天啊，有着那种阴影…”
“太惨了。可怜的家伙。”
“对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让他变得这么乖僻的全部原因，但肯定有那么一点贡献。”
我抱臂胸前，问道，“但这和寂静之子有什么关系？”
“拉米娅说我是一个诅咒的一部分。”
我缓缓地把手放下，不知道应该放在哪儿。“你什么意思？你被诅咒了？”我的话听起来像是怀疑和绝望的混音。在这种状况下你的手和声音是何等无力。它们碍事而笨拙，在“诅咒”，“死亡”或者“癌症”这种词面前把你无措地抛弃。
她摇着头。“不是。我是诅咒的一部分。不过我想这也算是被诅咒的一种吧，考虑到我在这个诅咒里的位置。
“拉米娅说，我回美国后会怀孕。事实的确如此。但我的孩子会被诅咒：他一定会重演和他的父亲如出一辙的人生，无论他愿意与否。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会不同。”她不再说话，却继续盯着我。我想她是在等这些话沉淀在我心底。
“她没有指明谁会是孩子的父亲？”
“没。她不需要。她说无论是谁让她怀孕，他们都会身携这个诅咒。”
“所以那也有可能是我。”
“对，可能。我们可以用基因鉴定来确认，但我想在此之前先告知你。你在这件事里举足轻重。”
“对啊，当然。”我话里带着讽刺和刻薄，即使这并非我意。我从未想过对她刻薄，但是为什么她现在才告诉我这件事？之前呢？
沉默继续。
“爱珐，我爱你。但这简直是发神经，彻彻底底的发神经。完全是天方夜谭：寂静之子，德耶鲁，诅咒…你怎么知道这些都是真的？”
“因为自从我见过她后很多事情发生了。她预言过这些事。每一件事都完完整整地发生了：怀孕；我和伊蒙的关系；最重要的，是你。”
“什么意思？我？”
在那一刻，背景中一直嗡嗡作响的洗衣机停止了旋转。爱珐沉默下去，完全没有回答我问题的意思。我做了个鬼脸，站起来去取衣物。我打开洗衣机，弯腰掏出湿衣服。
“爱珐？”
“怎么？”
“你的洗衣机里面全是字母。”我扯出一个巨大白色的K，放在我的手掌上。我观察了下，捧给她看。大约十寸长，这个K似乎使用湿衣服做成的。我又探视了一下洗衣机里面，发现一件衣服都没有，全是耸耷着的一叠叠湿的大写字母。
爱珐一点儿都不惊讶。事实上我举起K时她还点了点头。
“我放进去的。”
“你放——我们的换洗衣服呢？”
“浴室里。”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什么玩意儿？用来做什么的？”
“再拿四个出来。别看，就摸四个出来。然后我再告诉你为什么。”
我想说点什么但最终没说。我使劲把手伸入那团巨大，柔软，湿润的布料字母堆里，像是抽奖一样。我抽了四个，爱珐让我把它们平铺在地板上，看能拼出什么。这些字母是：K，V，Q，R，O。
“拼不出来，只有一个元音。”
她站得很远，所以看不到是具体哪些字母。“告诉我你选到些什么。”
“K，V，Q ，R，O。”
她两手拍在膝盖上。“和伊蒙选得完全相同。”
“啊？伊蒙也干了这个？你也让他从洗衣机里抽湿字母？”我察觉到自己音量太高，近乎咆哮。
“对，这是给你们俩的测试。我知道结果会是什么，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得试试。”她的语调表明这完全不是什么大事——我为何要大惊小怪？
一个用洗衣机里湿字母做的测试？伊蒙也做了？寂静之子。伊特。诅咒。在我认识爱珐的这么多年里，我第一次用带有敌视的目光看着她。
***
“你觉得爱珐疯了？”
“当然她疯了。不然我为什么甩了她。”
“你甩了她？她描述得恰好相反——她离开了你。”
伊蒙轻蔑地哼了一声，拉着自己的耳垂。“你知道这句话不：永远别爱上一个精神病医师，因为他们才是最神经的一群人。容我稍作修改：永远也别爱上一个战地记者。她们看过太多糟糕的事了。这些苦难与死亡深深蚀入了她们的骨殖穿透了她们的脑子。爱珐的陀螺仪已经扭曲了，老兄。
“她给你说了那个寂静之子的故事？所以你才来找我？”没等我回答，他啜了一口伏特加，似乎早就知道我要如何作答。“没关系。这是一件疯狂的事，但至少还颇具娱乐性。是个好故事。但后来那些洗衣机里的字母，还有那些冻死的动物——”
“什么冻死的动物？”
他一掌拍在我肩上。“她还没有做么？啊，更多惊喜礼物将送货上门呢，伙计。你越是常和爱珐出去玩，她就越有意思。在那些冰冻动物之后我就离开了。对我来说，这就算点到为止啦。”
“但万一孩子真是你的呢？”
伊蒙托起下巴，凝视地板。“那么我就会尽全力让爱珐和孩子过得舒适得到爱护。但我不会和那女人住。绝对不能。她疯到家了。”他冷静而决绝地说道。他显然已经彻底想清楚了这件事，并且安于自己的结论。
“等一下，伊蒙。你想，万一她说的都是真的。万一你是孩子父亲，然后孩子就被诅咒要重演你的生活怎么办？”
“我的生活没有问题。它很好。”
“那你的父亲和他对你的家人干的那些事呢？”
“对，那的确很惨。但我没打算对我自己的家庭做这种事情，假设我会有一个的话。”他微笑着。“而且我也没有飞行执照，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我飞到爱珐家上空然后一头撞下。
“而且话说，你爸又怎么样？他为人不错？如果你是孩子的父亲呢？她需要担心么？”
“我不认识我的父亲。我两岁时他就离开了母亲。”
“嗯，看吧！我很抱歉，但是这也算是说，你可能比我还危险，如果诅咒是真的话。因为你不晓得你父亲是个怎样的人。他可能比我老爹还坏呢。”
我们面面相觑，沉默表明我们都赞同他刚才的说法。
伊蒙咯咯地笑出声，摇摇头。“可怜的爱珐——在最坏的情况下，如果诅咒为真，她无论如何都会完蛋：我和我的怪兽老爹，以及你和你那甚至可能是开膛手杰克的神秘老爸。”
我虚弱地回应，“但也可能我父亲是个好人。”
“好人不会抛妻离子。”
“你抛弃了爱珐。”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她并非我的妻子。我从来没说过我想当父亲。”
有时人们无意的一句话会让你醍醐灌顶。在伊蒙表示他并不愿意当父亲的那一刻，我才突然发现，我比任何人都愿意成为爱珐孩子的父亲。就这么简单。我爱她而且渴望成为她的人生伴侣，如果她愿意。我无所谓孩子是伊蒙的，我无所谓这个什么诅咒。更重要的是，我根本就无所谓爱珐•马尔科姆是不是比罐子里的苍蝇更疯狂。我愿意和她在一起，而且愿意为此牺牲一切。
当我告诉伊蒙这些想法时，他在空中划了一个十字，仿佛是一个正在赐福于我的牧师。“我不晓得你是白痴，受虐狂还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你也晓得，人们并不会随着时光流逝而变得更好——我们只会变得更自己。如果爱珐现在疯了，她以后只会更疯。”
“我明白。但或许她没疯。”
“正确，或许没疯。但这样的话诅咒就是真的，你就得面对这另外一坨狗屎。无论如何，你都进退两难。”
“或许，或许不是。她今天会去医院拿到基因鉴定的结果。”
伊蒙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力的呼出。“打电话告诉我结果，行么？”
“我会的。”我伸出右手。我们长时间握手。
他微笑，“你是个好人。真的是。永远像这样无条件地跟紧爱珐。”
“伊蒙，在我走之前，跟我说说那些冻死的动物吧。”
“不，你不需要听这些。可能她只对我才干这个。忘了它们吧。”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走出酒吧。
我回到爱珐的公寓时，她已经不在了。在走廊的桌子上，有几页纸，上面还有一张黄色的便笺。黑色的大写字母写道“请读”。我拾起便笺然后发现上面还有更多小字。
“这是基因鉴定报告。它说你和伊蒙都不是孩子的父亲。我是个懦夫，没法儿面对你看到这个消息时的一切。我下午要去我姐姐那儿，等会儿回来。请在这儿等我，于是我们至少可以谈一谈。我对不起你，我骗你自己没和其他男人在一起。我们在一起后我还有其他的。
“不管现在这对你有没有差别，拉米娅和诅咒的事情我没有撒谎。我不知道孩子父亲是谁，即使直到今天之前我还确定要么是你要么是伊蒙。但拉米娅是真的。诅咒是真的。我对你的深爱也是真的。请在这儿等我。我不值得你等，但我还是要请求你。”
我彻底懵了。我尝试着读其他几页纸，但上面全是数字和图表，以及一段我看不懂的结论因为我的脑子已经高速地飞向南方留不出任何思考余地。
我穿着大衣走过客厅，捧着纸页在沙发上坐下。就在这张沙发上，我们有过好多对话，性爱，沉默而充实的并排坐着阅读或者什么都不干。我再次尝试阅读报告但根本就读不进去，于是我前倾把纸扔到沙发前面的咖啡桌上。
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大开本摄影集在桌上。摄影集的标题是《冻帧》，每一张照片上都有一头死动物、死鱼、死爬行动物令人震撼的演出。整个动物王国，冰封的。每一页都是死掉的冰冻生物，仰躺或侧躺在市场上的冰块里，空旷的雪路之上（明显是被过往车辆撞死）。这本书悲壮，惨烈而恐怖。我边翻阅此书，边在想伊蒙问我那个关于爱珐的冰冻动物的问题。这就是他所说的东西？这本书？或者还不止？
我翻了大概十页照片才看到那个书签页。一张绿色的小贴士在上方，死死地伏在页面上。这张照片和其他所有的都不同。上面有一个黑衣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在下雪，她周围的世界是白的。她和孩子是里面唯一的色彩。孩子几乎看不见，因为女人抱得很紧，就像是刻意从摄影师面前躲开一般。孩子看上去像是死了，极为苍白，有可能也被冻住了，和书中其他动物一样。
但照片中最醒目的是女人的脸。她完全是宁静的。如果她抱的是一个死婴，那么她已经从悲伤升华到了一种神圣或者非人的境界。她十分平和，或者是一种超越性的疯狂赋予了她这种平和。画面极为震撼和美丽——没有更适合的词了——我盯着它足足看了一分钟。在这催眠式的第一印象褪去之后，我才在页脚发现了照片信息。摄影师的名字并未注明，而拍摄地点是沙邦图，巴库，阿塞拜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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