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孩子都應該成長于曠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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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在很多人眼裡是貧窮和乾燥,西北在旅行者的眼裡是喀納斯伊犁和烏魯木齊,西北在我的記憶里只留下無邊的曠野,和低嘯著奔跑著穿過曠野的風,和風一樣的孩子。
曠野,是空曠的原野,麥田也是曠野,草地也是曠野,還有荒原。小溪大河以及無邊無際的春草,天邊的孤雁,傍晚成群結隊的烏鴉,也像風一樣地,呼啦啦飛過頭頂,飛成一群小黑點,飛出視野找尋不見。大核桃樹茂密的葉子在黃昏的風里颯颯作響,沉穩安祥,像擁有某種不可言說的神秘力量。雙頰皴紅,吸著鼻涕的孩子呼朋喚友,嘰嘰喳喳投入地討論著只有他們感興趣的話題。孩子的話題大人永遠不懂,大人關心收成關心天氣關心錢,他們才不知道大河下游的閘門處那三棵桑樹哪棵上面結的桑葚最好吃。是最高最難爬的那棵。不要告訴他們了,他們才不會覺得這是個天大的秘密,他們會“哦”的一聲然後繼續埋頭清算賣菜的收入和一周的開銷。
大人最無聊了,大人每天只去菜地和市場兩個地方,他們不知道大河之後的那片苜蓿地開花的時候有多美,他們也不知道胡蘿蔔埋在草堆裡一夜會有冰渣,有冰渣的胡蘿蔔吃起來像冰糕。才不要告訴他們。譬如雨後路邊的蘑菇,譬如木材上長出的密集的木耳,小黃狗一路活碰亂跳,奔跑起來耳朵像翅膀一樣張開,還有從別人家果樹上偷摘的蘋果和油桃,是最好吃的。但是大人會禁止你出去玩,大人要拖你去菜地幹活。大棚的棉被一天要收放一次,春天栽種柿苗,韭菜成熟的時候挑著煤油燈在大棚裡熬夜收捆,打著哈欠,棚頂的水珠不斷滴落脖頸,滴入土壤。
清早的空氣乾冷,路邊還有野蟲鳴叫,坐在自行車前的橫樑上鼻尖通紅,後座是一整筐待賣的蔬菜,騎車的是父親。他大部份時間里快樂地哼著不著調的歌,煩躁時一句話也不願多說。有一次連人帶車摔倒在路邊,他惱怒不已,低聲咒駡著把車扶起來,又俯身收拾散落一地的蔬菜,我看著他跺腳,周身疼痛又不敢出聲。大人高高在上,大人生氣的時候不說話是最安全的。
有一年母親病倒在床上,爐子上一天到晚熬著中藥,她喝到髪根變紅。看她喝藥的樣子應該是很苦的,有多苦我不知道,我唯一能判斷的就是藥罐里飄出來的味道蠻香,但不是普通的香,是種讓人心神不寧的,帶著隱隱恐懼的濃香。成年之後我發現自己變得能夠克制這種恐懼,想來是母親的痊愈給了我某種信仰,我相信並且依賴這股味道,儘管每次聞到眼前還是浮現出那年母親稀疏的頭髮和銹紅的髪根。
後來我再站在大河之後的那片苜蓿地里,還是帶著我的大黃狗。弟弟跑前跑後,自言自語說著我聽不懂的話。經霜的草葉衰敗不堪,枯黃著懨懨地,癱倒在深秋結實冰冷的地上,氣若遊絲。我發現河邊的桃樹比我高出了許多,河裡也沒有了歡快的小魚,是季節呢,還是我不曾察覺,不曾察覺已經很久沒有嬉戲于河流之中了。風也不跑了,它很緩慢地,緩慢地卷著落葉往前走,我加快腳步就能走到它前面。
曠野比從前更加空曠,遠處的大核桃樹絕望地揪住最後的幾片葉子不放,寒風一過,就冷得簌簌發抖。我多麼想織一張大圍巾,大得像天羅地網,蓋住這世上一切受凍的植物,動物,人。寒風中搓手叫賣的父親,煤油燈下躬身一整夜的母親,大風颳過無數看不清面貌的人們,無數或站或蹲或彎腰的背影。我抱著身邊的大黃狗,它發出嗚嗚的聲音,用舌頭舔我的臉。
弟弟從草堆裡扒出胡蘿蔔,用袖子三下兩下蹭掉浮土,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姐姐,”他興奮地喊,“蘿蔔里有冰渣渣,跟冰糕一樣!”我看著他喜悅的凍紅的臉,“哦”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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