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马者木心——文学讲座一瞥(之四)
文 / 夏葆元 (之一 之二 之三) 导师木心称自己为“洗马”,何谓“洗马”?我不解的问。“从前‘洗马’就是陪太子读书,我就是替你们来‘洗马’的啊!”先生认真回答并无小瞧发问者无知的意思。聚集纽约的中国留学生于1988年岁末为相互取暖举办了一个“派对”,邀木心先生讲点什么;不料这一讲竟持续了将近4个年头。 午后2点,他与我并排坐在一个狭长的斯丢第奥(Studio,工作室)的前座,周围一群或站或坐、聚散不一的交谈者,杂音昏昏欲睡;均为搁浅在异国他乡沙滩上的留学生们。尚有未到者,大家等着开课、空气中隐隐充满着期待,有时真觉得‘开课’和‘开饭’是一个意思。地点在纽约著名的东村(East Village)第十二街8号2楼;房东为来自台北的一双姐妹,她们从狂热的艺术信徒到亲自操办一家名为《典博》的画廊。那天下午《木心世界文学讲座》的某一讲假座那里举行。 “先生近期有何新书?”“有两本即将发行:《西班牙三棵树》、《履素之往》也紧跟着,到时全武校长会发给诸位的……”全武者,从湖北艺术学院出来,到中央美术学院进修班毕业,此刻他得到兄长2万美金的资助下来到纽约,是文学讲座发起者之一,兼管班里的各项行政事务。“先生最近又写什么了?”发问者继续“正在构想另一篇,篇幅不短,题目初步定为《豹变》。”什么是“豹变”?问者过于追逐。“是周易 革卦——君子豹变,小人革面。意思是在新的环境各人都要变啊!”问者预感到锋芒便停止发问。 这种堪称松散形式的上课,从88年11月始,到93年5-6月间历时近4年(89年6月以后曾停课若干时间)。每次由全武校长逐一通知到何处集中。因为课堂转辗在各家客厅,我到过的客厅有:全武、丹青、台北姐妹和金高夫妇(蒙族、中央美院和靳尚谊先生同届,丈夫王济达是雕塑家)。义无反顾地凡轮到谁家举办讲座,一是提供场所,二是在课间休息时提供点心款待。因此女眷们在听课中间往往开小差帮厨;厨房里不时传出杯盘撞击声,时而上课未到段落便催着用点心,“快凉了,当心倒翻……”待用过下午茶听课显然更为专心地渐入佳境,课程继续而直至窗帘外透出对面楼房的灯光,但还没有完,最后一道节目往往是房东唤出儿女表演弹钢琴。先生于文中曾写到:“不是《少女的祈祷》就是《致爱丽丝》”但先生仍耐着性子含笑听完走路。 记忆之中参加听课的出席者经常是:丹青夫妇、立伟伉俪、金高及其夫君、应姓台北两姐妹、秋虹及其男友(这位不知姓名的广东籍男友曾是一名热心的学员,后因生计所迫未能跟上进度,秋虹皈依文学与之断绝来往。)单数的有:全武校长、李斌、殷梅(来自湖北的现代舞者)以及中途失学的我,共计十余人之谱。事先先生说“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以佛教的歇语要我随遇而安。笔者因缺课而自歉,在另文中已有所交代:“不久我淡出了《文学讲座》的圈子,决定在没有味吉尔的引领下独自去闯一闯先生所谓的这座‘地狱’,实际是为生计、为身份,我的时间受命运支配,具体的是受美国移民局的支配,而不是跟着文学讲座转……”虽离开了文学讲座我仍置先生读本于床头。并永远仰视着先生。 木心曾用名“牧心”,与“洗马”为一个意思。“牧”字很重要。余歇之时我仍不忘打扰先生,总是谈得很久,好几次电话那头传来炖水壶烧开的尖锐的哨子声,先生致歉去关火,旋踵又接起电话。在我第一次“下海”去中央公园画肖像回来时特别沮丧,先生问我:今天生意如何?我答:起码得很只有64美元,先生说:不错了!挣64块,如你在这时间花了64块,一进一出不等于赚进了128了吗?!先生是那样用他的智慧让人高兴。电话中先生好几次醇醇著我写点东西,“写好了让我帮你改”。以文章千古事的名义仿佛先生对一切都不在话下,他似乎并不在意我在国内的大锅饭饭碗业已粉碎,先生也不正是如此供奉着他的艺术吗!。 先生在上海的邻居“H”是一名修汽车的小青年,1988年2月寄回上海的第一本出版物《散文一集》的签名本,就是让“H”亲自送到我家来的。先生常年教“H”写作,逐渐磨砺成型,“H”也着实用心,竟至于开始厌倦他的修汽车工作。“你知道他第一篇是怎么写的吗?一篇日记体的作文题目叫《记一次共青团的郊游》开头两句我还记得……”先生在电话那头念道:“朝阳喷薄而出,微风迎面拂来,风景这边独好……现在?现在他可以写颇为入目的十四行诗……” 课外的某次先生与我相约同去现代美术馆(The Museum Of Modern Art),不料那天闭馆,事前他给我介绍一件当代艺术品,就是用木头层层迭起的彩绘美国国旗,这是我们打算重点观看的;好在这件作品陈列于底层,从沿街的大玻璃窗用手遮住阳光反射尚能看得清楚,“你看,多么有力多么直白多么本质!”先生说了一连串的“多么”;最后先生提纲擎领给我总结:“不过现在艺术总归是一种在夹缝中求生存的挣扎。”。我把这句话一直记道今天,它及时导正了我的心智,改变了我的视听,于任何情况下不再心慌意乱,以至于我后来见到的更其出格的当代艺术一概都把它视作与架上绘画无关,道不同不相为谋。 正是这样先生不厌其烦为我们“洗马”和“牧心”,他郑重对待每一堂课,记得每隔一周以后的周二或周四举办新的一轮讲座,期间的十余天想必花出大量时间备课。先生的讲稿书写在一个大开本的自订稿本上,钢笔毛笔交替,上课时据稿本而作无尽的发挥。他时而翻过大开本讲稿搁在画架上,学员们看到的竟是完美的书法作品。而后的某一次先生兴致所至为每一个学员填了一阙五绝,把每人的名字镶嵌其中,那一次我不争气的缺了席,某学员后来告诉我的那阙大约有诸如行如风、坐如钟云云……,我上美国移民局要去。 上世纪末的文学讲座是每个受惠者的集体记忆和永久记忆。结业那天全武校长的一番话道出各人所想:“木心先生是高空飞翔的神邸被我们这帮小罗篓劫持了下来,从而当了近4年艺术和文化的“人质”现在又要回他的高屋建瓴去了,此后先生果然又当起了隐士直到2006……。 如今我耳边不时响起先生背诵古代希腊、古代波斯各诗人的“饮酒歌”它们均是纪元前四世纪以降名不见经传或佚名诗人的作品,但先生记得他们并随口沾来朗朗成诵一边做出他的个人评价和击节叹赏……。 对于古希腊在这之前我仅知道女诗人“沙弗”,这为情而跳崖投海身亡的“沙弗”,仅止于她名字的音韵和传说中她的美丽而已。至于古代波斯、纪元之前?这不是现在的伊朗吗?是德黑兰条约、巴列维亲王、霍梅尼总统和两河流域、或是耶鲁大学博物馆内的两块公元前三世纪的高肉浮雕吗? 我的知识到此为止,木心先生的学养啊!或许还有近日的国际制裁和恐怖威胁的第二代、第三代产品,和电脑一样——是为记。 2012/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