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墓人的女儿（上）
我把卡车开进墓园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守墓人看到车灯的亮光便一瘸一拐地从小木屋里走了出来，他冲我招招手，示意我将卡车停到后面的焚烧炉边上去。
我轻车熟路地绕过乱葬的坟头，小心翼翼地在焚烧炉边上停住。这里死人的味道更浓烈了，在夜色中依稀可见炉边堆放的尸体，就好像寻常人家灶旁的干柴。那些死人直挺挺地叠放在地上，焚烧炉则夜以继日地工作，就如同我源源不断地将死人运送到这里一样。
车刚熄火，车门就被瘸子守墓人打开了。他斜眼看着我，眼里布满血丝，面容枯槁两颊塌陷，一双鸡爪子一般的手紧紧抓着车门把。我冲他笑笑，他看着我，随即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这是最后一批了。”我跳下车，放下卡车挡板，一具已开始呈现尸斑散发臭味的尸体从小山般的死人堆上滚落到地面。“神父已经做了祈祷，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对他说，“这几天够你忙的了。”他没说什么，又冲我呲牙笑了笑。随后冲木屋那边挥了挥手，不一会儿一个少女推着一个三轮车朝这边走过来。
三轮车的把手上挂着一个老式提灯。在明灭的灯光下，只见那姑娘瘦弱的胳膊绷得很紧，努着劲儿，一头淡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了，额前的几缕头发被夜风吹乱，轻轻飘扬着，在灯光中显得有些妖冶。
她身手敏捷地绕过一个个坟头，轻巧迅速地像一只夜猫，两眼直盯着摇摆不定的三轮车，双眸明亮有神，仿佛天上掉落下来的星闪着光。不一会儿她就走到我们身边。放下车把手，冲我点点头：“你好”。她说。
“你好。”我冲她笑笑。
“神父还好么？”她也报以一笑。
“很好。”我回答。
闻此言她便不再发话。每次见面，这个女孩子总要问一句神父是否安好。我不禁好奇，她如此关心神父，看来是有信仰的。可怎么从不见她去教堂呢？
这么想着，瘸子守墓人已经卷起了袖口，开始卸死人了。我赶紧帮着他把尸体拖下来，抬上三轮，堆满了之后，他再推到早已码放在焚烧炉边的死人堆旁。这样一趟趟地大概有四五次，卡车上的死人便清空了。瘸子手脚还算麻利，他抹抹额头上的汗，弯腰点上炉，在熊熊的火光里，脸上流露出了一种自豪的成就感。
我不喜欢人烧焦的味道。于是冲瘸子挥挥手，坐上卡车准备离开。这时候，少女走过来，把这车门对我说：“见到神父，请替我问好，好吗？”
我点点头。看着她一张瘦瘦的小脸。“你怎么从来不去教堂呢？”我一如既往地问，同样也没有期待她这一次会回答。她看了看我，突然从卡车前面绕到副驾驶座，趁守墓人没注意，一下子跳进车内，对我说：“开车”
我看看她神情紧张的小脸，又看了看默默烧尸体的守墓人，发动了车子朝墓园外开去。车子颠簸着开到墓园外的公路上，女孩转过头轻轻地说：“你能教我认字么？”
我一下子停了车，好奇地看着她。她有些羞涩地看着我，然后又重复了一遍：“你能教我认字么？”
我和这女孩并不熟悉，每次见面不过是问声好。她突然有求于我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可以是可以。”我尴尬地笑了笑。
“我没有钱给你，不过，如果你有家人或者亲戚过世了，我会好好清理他们的墓地的。或者你将来要是死了，如果我还活着，我会好好打扫你的墓碑。”她很认真地许下承诺。
我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她会如此说。我本没有要回报的意思，但她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这一场瘟疫的肆虐，不禁打了个冷战，我的心情迅速低落下去。
她见我不说话，自己也沉默了，沮丧着一张脸，以为我还要更多的报酬，可她给不起。
“你能告诉我，你想学认字是为什么吗？”我扭过头看着她。
她不说话，十指扭结在一起，手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说：“我想看圣经。想做修女。”
我一怔，没想到她有如此的抱负。这么年轻，十几岁便想做修女定了一生的去向。这孩子是怎么想的。我暗暗吃惊。
“你可以教我么？”她抬起眼，怯生生地看着我。
“当然。”我这次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也许是为她的楚楚可怜，也许是为她对宗教信仰的奉献精神。
“那么你什么时候可以教我？”她迫不及待地问。
“嗯，我每天午后有点时间。如果你可以来的话。当然，如果你不方便，我去墓园找你也行。”我说。
“不，我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离教堂不远的山脚下。”她说，“你别来墓园。”然后停顿了下又说：“我不想让父亲知道我学识字。你能不能不告诉他，也不告诉别人。”
我看着她沁出了汗珠的鼻尖，和带着一丝乞求的眼神，不禁笑了笑，说：“好的。我知道了。那么每天午后我在山脚下的木屋等你，好么？一言为定。”
我说着伸出右手小指。她看了看我，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晕，高兴得什么似的，随即也伸出右手小指颤巍巍地跟我勾了勾。我注意到她右手小指的指关节上有一点精巧的黑痣。
“那么说定了。”我看着她，她兴高采烈地点点头。这时，墓园里传来守墓人的喊声。
“父亲在叫我了。”她拉开车门，跳了下去，然后站在地面上垫着脚冲我挥手，“我明天一定到，午后，一定到，一言为定。”
语毕，她转过身，如同一头小羚羊一般蹦蹦跳跳地跑进墓园没了踪影。
我看着她消失在夜晚的迷雾中，心里不禁涌起一种无法言述的滋味。我冲着墓园发了会儿呆，渐渐觉着身子发冷，便赶紧发动车子朝远山驶去。
守墓人看到车灯的亮光便一瘸一拐地从小木屋里走了出来，他冲我招招手，示意我将卡车停到后面的焚烧炉边上去。
我轻车熟路地绕过乱葬的坟头，小心翼翼地在焚烧炉边上停住。这里死人的味道更浓烈了，在夜色中依稀可见炉边堆放的尸体，就好像寻常人家灶旁的干柴。那些死人直挺挺地叠放在地上，焚烧炉则夜以继日地工作，就如同我源源不断地将死人运送到这里一样。
车刚熄火，车门就被瘸子守墓人打开了。他斜眼看着我，眼里布满血丝，面容枯槁两颊塌陷，一双鸡爪子一般的手紧紧抓着车门把。我冲他笑笑，他看着我，随即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这是最后一批了。”我跳下车，放下卡车挡板，一具已开始呈现尸斑散发臭味的尸体从小山般的死人堆上滚落到地面。“神父已经做了祈祷，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对他说，“这几天够你忙的了。”他没说什么，又冲我呲牙笑了笑。随后冲木屋那边挥了挥手，不一会儿一个少女推着一个三轮车朝这边走过来。
三轮车的把手上挂着一个老式提灯。在明灭的灯光下，只见那姑娘瘦弱的胳膊绷得很紧，努着劲儿，一头淡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了，额前的几缕头发被夜风吹乱，轻轻飘扬着，在灯光中显得有些妖冶。
她身手敏捷地绕过一个个坟头，轻巧迅速地像一只夜猫，两眼直盯着摇摆不定的三轮车，双眸明亮有神，仿佛天上掉落下来的星闪着光。不一会儿她就走到我们身边。放下车把手，冲我点点头：“你好”。她说。
“你好。”我冲她笑笑。
“神父还好么？”她也报以一笑。
“很好。”我回答。
闻此言她便不再发话。每次见面，这个女孩子总要问一句神父是否安好。我不禁好奇，她如此关心神父，看来是有信仰的。可怎么从不见她去教堂呢？
这么想着，瘸子守墓人已经卷起了袖口，开始卸死人了。我赶紧帮着他把尸体拖下来，抬上三轮，堆满了之后，他再推到早已码放在焚烧炉边的死人堆旁。这样一趟趟地大概有四五次，卡车上的死人便清空了。瘸子手脚还算麻利，他抹抹额头上的汗，弯腰点上炉，在熊熊的火光里，脸上流露出了一种自豪的成就感。
我不喜欢人烧焦的味道。于是冲瘸子挥挥手，坐上卡车准备离开。这时候，少女走过来，把这车门对我说：“见到神父，请替我问好，好吗？”
我点点头。看着她一张瘦瘦的小脸。“你怎么从来不去教堂呢？”我一如既往地问，同样也没有期待她这一次会回答。她看了看我，突然从卡车前面绕到副驾驶座，趁守墓人没注意，一下子跳进车内，对我说：“开车”
我看看她神情紧张的小脸，又看了看默默烧尸体的守墓人，发动了车子朝墓园外开去。车子颠簸着开到墓园外的公路上，女孩转过头轻轻地说：“你能教我认字么？”
我一下子停了车，好奇地看着她。她有些羞涩地看着我，然后又重复了一遍：“你能教我认字么？”
我和这女孩并不熟悉，每次见面不过是问声好。她突然有求于我倒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可以是可以。”我尴尬地笑了笑。
“我没有钱给你，不过，如果你有家人或者亲戚过世了，我会好好清理他们的墓地的。或者你将来要是死了，如果我还活着，我会好好打扫你的墓碑。”她很认真地许下承诺。
我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她会如此说。我本没有要回报的意思，但她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这一场瘟疫的肆虐，不禁打了个冷战，我的心情迅速低落下去。
她见我不说话，自己也沉默了，沮丧着一张脸，以为我还要更多的报酬，可她给不起。
“你能告诉我，你想学认字是为什么吗？”我扭过头看着她。
她不说话，十指扭结在一起，手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说：“我想看圣经。想做修女。”
我一怔，没想到她有如此的抱负。这么年轻，十几岁便想做修女定了一生的去向。这孩子是怎么想的。我暗暗吃惊。
“你可以教我么？”她抬起眼，怯生生地看着我。
“当然。”我这次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也许是为她的楚楚可怜，也许是为她对宗教信仰的奉献精神。
“那么你什么时候可以教我？”她迫不及待地问。
“嗯，我每天午后有点时间。如果你可以来的话。当然，如果你不方便，我去墓园找你也行。”我说。
“不，我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离教堂不远的山脚下。”她说，“你别来墓园。”然后停顿了下又说：“我不想让父亲知道我学识字。你能不能不告诉他，也不告诉别人。”
我看着她沁出了汗珠的鼻尖，和带着一丝乞求的眼神，不禁笑了笑，说：“好的。我知道了。那么每天午后我在山脚下的木屋等你，好么？一言为定。”
我说着伸出右手小指。她看了看我，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晕，高兴得什么似的，随即也伸出右手小指颤巍巍地跟我勾了勾。我注意到她右手小指的指关节上有一点精巧的黑痣。
“那么说定了。”我看着她，她兴高采烈地点点头。这时，墓园里传来守墓人的喊声。
“父亲在叫我了。”她拉开车门，跳了下去，然后站在地面上垫着脚冲我挥手，“我明天一定到，午后，一定到，一言为定。”
语毕，她转过身，如同一头小羚羊一般蹦蹦跳跳地跑进墓园没了踪影。
我看着她消失在夜晚的迷雾中，心里不禁涌起一种无法言述的滋味。我冲着墓园发了会儿呆，渐渐觉着身子发冷，便赶紧发动车子朝远山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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