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觉
岑寂中电话哗然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一个男人语气平淡地说,是我,明天去你那儿出差,要待几天,有时间见一面吗。 她乍听到这个声音,愣住,头皮有点发麻,半晌才从午睡中醒转过来,想了好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见面那天她在车上远远就认出他,站在路边一脸风尘困顿的样子,裹着风衣,神情略显倦慵,而立之年已不再轮廓分明,但是多了几分少时没有的顾盼自若的神情。 南方的小城时已秋凉,天气高肃,远近丘山半染黄绿,甚有几分萧索。汽车碾过一地干黄的枯叶发出噼啪脆响。他把视线停留在别处说,我已经买好了回去的机票,过几天就走。 她最后一次见他已是五年前的校友会。两人已经颇有些年头没有来往,她欣然赴约倒真的让他意外,可就算多年未见却也没有太生疏,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寒暄几句便聊开了。 她这才知道他这几年过的也不尽如人意,与妻子离婚,他要照顾四岁的女儿。庆幸他事业愈佳,所以生活很安定。他很恋家,极少交际应酬,最开心的就是每天傍晚抱着三岁的女儿去公园散步,与她一言对一语。 她又突然想起年少时的他绝不是这样一个耐得住平庸的人,心里念起往事,她一下笑开,向日惫懒如他也被生活驯服成这样。 手机陡响,她把车停妥走到路边去接电话,坐上车来面上便有了掩不住的恼色,他不多问,她也没再说话。 驱车到市内,在一家安静的小餐厅吃饭,吃完便散了。 余下几日,两人也没见面。 临走前一天是秋高气爽的灿阳午后。 他辗转几日和客户签好了合同,心里是有些高兴,少了拘谨,谈笑间就多了几分轻松随意,乜着眼打趣道,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我们去吃顿好的。 她笑,打趣说,大老板赏饭啦。 这话甫一出口,她便噤住望着他。 那顽笑戏谑的来往言谈,分明又见着昔日里眉目疏朗的少年了。 两人走走停停,拣了一处偏僻的日本餐馆,木石砖瓦彻的房子,门廊后是一条狭狭的小巷穿过昏暗的庭院。 才坐定,南方将暮时分的一场雨便噼噼啪啪地打下来,她望见楼庭中央的几株花树上有半开的花骨朵不断被打落在地上,没有任何声音。 倏尔就大雨倾盆,开阔而圆整的天幕前一片模糊,只余下灯火依稀的轮廓在枣红色的窗棂上泛着腼腆的光。 借着桌上一点如豆烛光,她望着酒杯里映出的那张疲惫的脸出神,只觉得清酒甘里带烈,烈成薄薄的一辣,辣过了胸口里又有一股温润的暖。 故人这样远来聚旧,大家都很甘心地一杯一杯往下喝。 几番推杯换盏,他隐约听到有三味线的奏乐,咿咿呀呀地和雨声交织到了一处。 歌声很小,但弦间的郁懑惆怅,几乎盖过了嘈切的雨声。 他神色黯然,蘸着酒水在木桌上写几个字,又胡乱一抹,倏尔笑道,走罢。 南方的雨来去皆快,忽然豪雨,却也顷刻便停,二人来时骤雨将之,走时庭院中沉黯着的水汽早已蒸发了大半。 两人沿着公路漫步,雨后的沿海城市,空气像新鲜的冰镇柠檬水一样沁人心脾。她喝多了以后说话声音特别大,眼神特别亮,这时才显出几分当年鲜衣怒马,神气完足的模样。她一额细津津的汗,借着酒意风情万种地笑道,走走走,去散一散酒气,太难闻。 他这才注意到,她也有细碎的鱼尾纹了。 他看向她,眼角都是笑意,边走边聊。 他语速很慢,带着陌生又很熟悉的温柔笑容,脸上是久违的平淡和羞涩,下颌一片湛青胡茬越发显得落拓哂然, 当下,眼前是沉静下来的微凉黄昏和天边玫瑰色的岚光,翠绿的植被像绒面的火,安静地烧开田间的路。 几天时间恍然过去,走的时候她去送行,他却执意不让她送,她站在街边怔怔望着他,带着恼意,一语不发转身拦下的士,上车离去。 的士开走了很远,她忽然两行清泪。 或许每个人青春年少里都曾有过他们那样的一场羡煞旁人的花好月圆,大部分也都像他们一样无疾而终,假如十七八岁的那场心动可以刻舟求剑,若干年后得以重拾当时的心境,也是一件再美好不过的事吧。 南方的春天一贯性急,这一年索性又挤进冬天里去了,二月出头便有了春风绿满的好景致。 某一天她醒来坐在床上,窗外是很充沛的阳光,突然想到那一杯包裹着温淳情意的烧酒。又想起小的时候在书房里读书,翻到过父亲书架上陈旧的一本古代诗词,春梦觉来心自醒,往事般般应。 这片时春梦惊起心头慌乱掩埋了十数年的往事,想起自己当初草草便与青春年少时的万水千山一一作别,好不寂寞。 此时已是若干年后,当想起那个少年的时候,她并没有马上想起他的脸,是真的忘记了。
脑海里只记得他一身蓝衣白领的校服站在走廊上看着她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