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IV：《字星》(by mfer)
2007年日11月17日晚7点，中国国家天文台（NAOC）兴隆观测站，60/90厘米施米特望远镜控制室内，一佘（She）姓研究生与其何（He）姓导师产生激剧争执。按官方计划，一小时内，何副教授会秘密收到40块巨大的子镜——六角形，镀膜，对角径达1.1米。翌晨9点，剪过彩，它们将与先期抵达的其余子镜一道，被拼装为一面40平米的球面主镜，与一面25平米的改正镜，构成业界瞩目的大天区面积多目标光纤光谱望远镜（LAMOST）的主体部分。然而，一小时前，何接到来自南京天文光学技术研究所（NIAOT）的电话，由于雾滔雪涌，关山迢递，凌晨发车的集装箱运输队不幸抛锚于河北省邢台市巨鹿县，凶多吉少。奇硕、瑰湛、娇纤而（未来证明）无用的光学玻璃盘，以一种破罐儿破摔的态度，沦陷在因项羽和张角闻世的穷乡僻壤，饥肠辘辘的司机们陆续下车，沿街抢购一款名叫“堤村焖饼”的当地小吃——这足以使一名心怀敬畏的天文学家气崩到喋血了。因此，当佘刺刺不休，信誓旦旦，用同一个句子反复声称自己发现了一种崭新的天体时，何唇齿间呼之欲出的词汇也不免充沛了虚夸的憎恶：“民科！民科！！民科！！！”事隔一周，该生离开中科院，至今去向不明，该导师耳际，仍回荡着当晚那个刺刺不休、信誓旦旦的句子：我读到了一段字：
这当然不是字星第一次对人类吐绽端倪。早在1610年1月7日到8日，伽利略（Galileo）一口气发现了艾奥（Io）、欧罗巴（Europa）、盖尼米德（Ganymede）和卡利斯托（Callisto）（即木卫一至四）的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豪情万丈，甩开目镜，亲自跑到厨房去吃了一颗冰冷的意大利肉丸子，这期间，一名被忽略在观测台边呵欠连天的助工，出于好奇，也将镜头对上眼眶，偷偷瞟了一下——镜筒偏开，越过惊飞的夜鸽与汹悚的树冠，他在深空中看到了一段字，可惜，此人系一文盲。那是折射望远镜方兴未艾的年代，1673年，赫维留（Hevelius）在自家房顶上造了一架20厘米细、46米长焦距镜，该镜镜筒秤杆儿般吊在一根27米高的主桅上，连羽毛也托不起的微风都能叫它打晃儿；1686年，惠更斯（Huygens）兄弟造了一架22厘米细、64米长焦距镜，该镜没有镜筒，物镜一头儿高空悬挂，目镜一头儿攥在手里，中间连着一根绷直的长绳，以助校正，看上去更像某种跟云彩聊天使的锡罐电话——这些顽勇可嘉的发明都曾捕捉到字星的蛛丝马迹：前者焚毁前夕，赫维留那被追认为史上首位女天文学家的妻子伊丽莎白（Elizabeth）喝多了家酿卓本伽斯（Jopengasse）啤酒，持镜时双手颤抖，纯属巧合地抵消了镜筒的反向颤抖，于是她看到了一段稳定的字，并在次日天谴般的火灾中忘得一干二净；后者对于字星的成像，则是在一场倾盆大雨，一只迁徙中的雨燕迫降时，映入了它花枝招展的视网膜——也是一段字：
别误会，字星并非那种花落无人见的宫怨式星。从大西洋拉帕尔玛岛（La Palma Island）火山口74平米的加纳利大望远镜（GTC），到德干高原杰瓦迪丘陵（Javadi Hills）檀香萦回、湿婆止步的瓦伊努·巴普（Vainu Bappu）观测站，翁布里亚（Umbria）荒村的观星旅行者、索色兰（Sutherland）小镇的天文背包客、洛基山麓的器材帝、蒙古包外的设备荒、伫立于山林水泽女神山（Hill of the Nymphs）头并肩擤鼻涕的蔡司（Zeiss）部门经理和高桥（Takahashi）品牌代表、蹬着国产三轮拖着宇宙大炮在西安鼓楼广场兜售瞅一眼十块钱的牧夫论坛（http://www.astronomy.com.cn/bbs/）红人牛国栋的顾客，甚至工歇期百无聊赖擦镜瞄天的费城（Philadelphia）职业杀手、百爪挠心难免寄意寒星的布基纳法索（Burkina Faso）酋长冷妃、利用太阳能灶昼煮挂面夜观天象的合肥援藏干部、崇拜斯宾诺莎（Spinoza）和诸葛孔明一值夜班就躲在观音菩萨背后磨镜片的镰仓（Kamakura）浅草寺和尚……字星之为人所见，所缅怀与向往，早已形成一脉不可告人的小小传统，其精髓在于孤独、狂热，和讳莫如深。颇具权威性的个案无疑来自珀尔马特（Perlmutter）与欧南台（ESO）功勋彪炳的甚大镜（VLT）。在安第斯山脉与南太平洋间纵延1000公里的阿塔卡马沙漠（Atacama Desert），在海拔2600米的帕瑞纳山（Paranal Hill）颠，四大四小八架甚大镜熠熠列阵于硝石与落日，赤睛子般摇头晃脑，明眸善睐，捕捉着方圆十万亿光年内外狼奔虎突的光子。2001年5月13日凌晨4点，珀尔马特奋孤军，争分秒，继晷焚膏，处理数据，因为次日下午，维护部将摘下一号主镜单片重达20吨的晶状体，运下山，例行清洗，观测进程不得不暂时中断。在那个赫云乱掷的黎明前，珀尔马特不敢相信自己在镜中看到了什么，就像他不敢相信次日运输途中，因为估算错误，陡起的海风竟刮掉了蒙在镜面上的大块帆布，骄阳怒嘶，披靡直下，在那块8.2米口径的大凹镜中聚焦为一束凌厉无比的光，只一击，平流层中一匹睥睨众生的鹰就被瞬间烤成一块英姿勃发的炭，险些升华了。2011年12月，珀尔马特站在斯德哥尔摩（Stockholm）音乐厅，荣膺该年度诺贝尔（Nobel）物理学奖，整整十年，令他守口若瓶的，是那只鹰，和那段宇宙中的字：
那究竟是一段什么字？不，正确的问法是：那究竟是一颗什么星？顾名思义，字星是一种天体，在望远镜中成像为文字。然而，天体的一般性质（类别、位置、距离、年龄、周期、形态、构成、质量等）在字星这里，却又付之阙如，一切都没准儿。对字星的全部观测结果仅仅限于：那些字——一段字，一段段字，短到一个句子，长到一篇文章，一篇篇文章，一部书，甚至一部部书：
不妨设想这样一个时刻：夜空宁静得宛如一支吊在数轴尽头的音叉，物镜巡天，也许方才扫过丰神骏朗、鬃鬣乖张的马头星云，你心犹醉，目镜中却又骤然闪出一行大字，黑质白章，气吞山河——你会读到什么呢？惠特曼（Whitman）（“让你的灵魂冷静，从容，站在一百万个宇宙前吧（Let your soul stand cool and composed before a million universes）”，如豪蛮的空间，滑过毕星团的红巨星）和瓦雷里（Valery）（“无所不能的陌生人啊，无可回避的星（Tout-puissants etrangers，inevitables astres）”，如惆怅的时间，浮上昴星团的七姊妹），在初识字星的人看来，总是应景的，因为他们往往激动得语无伦次，瞪着一只眼，虚着一只眼，双手指天，像24岁的马拉美（Mallarme）一样尖叫，嘴都不利索了：“天！天！天！天！（L'Azur！L'Azur！L'Azur！L'Azur ！）”。飙格言（“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啦）、秀标语（“永远年轻，永远抽抽嗒嗒（O ever youthful, O ever weeping）”啦）、撂狠话（“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哆哩哆嗦吧！（Mogen die herrschenden Klassen vor der kommunistischen Revolution zittern）”啦）、吐心声（“谁现在耍单儿，谁就打一辈子光棍儿（Wer jetzt allein ist, wird es lange bleiben）”啦）什么的，虽然太狗血，太鸡汤，太赛半仙儿，太偶像剧，却屡试不爽地击中了那一颗颗寂寞、自恋、不甘，并因此不得不强努骄傲到自个儿真信了的心。不是么？这些人擦上一两次奇迹的边儿，就够以奇迹参与者的身份吹一辈子了。他们试图对大众把字星津津乐道成“诗星”，却酸得没人理，这难免，他们注定再也看不到字星，这也难免。稍稍熟悉字星的人都知道，与其援引蒲柏（Pope）臭了街的铭文，字星更乐于直接把牛顿（Newton）三大定律哐哐哐地射上太虚——1991年末，苏联列宁格勒（Leningrad）自来水厂的三等钳工卡拉什尼科夫（Kalashnikov）就曾透过自制双筒镜，在哈勃空间望远镜（HST）旁边看到如此做派的字星：“一架方程，如一面大旗，猎猎飘飞在那头瞎目鼠眼的望远镜背面——正是哈勃（Hubble）定律。冷战即将结束，这可真讽刺啊！”他评论道，“我猜它一定是想说：‘凭什么你想看什么我就给你看什么？我又不是给宇宙加字幕的！’”的确，字星可以发射任何字，在那些长年以它为伴的人群中，有边吃晚饭边读望远镜版《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的，有边吃早饭边读望远镜版牛奶质量报告的，有用一架望远镜读着字星发过来的说明书，生生组装出另一架望远镜的。越南海兵阮生追（Nguyen Sinh Troi）在南沙毕生礁（Pearson Reef）上阅读字星已有十八年了，自打1992年从海里钓起来半部《可兰经》，他一直透过望远镜学习古莱氏语，天天用字星查字典，书还没读完，他也不着急。无独有偶，朝鲜人金永植（Yung Sik Kim）为了在有生之年脱北，日日黎明即起，用藏在国旗杆里的望远镜读字星学习中国东北话，目前学到最有用的一句是：“那老鸡巴灯，一天到晚逼逼逼，逼逼逼——”二十世纪初的布拉格（Prague），一个偏执的青年人不信任一切造自人间的钟，他每晚都鬼鬼祟祟地拉开单筒镜，坐在脱了线的单人沙发里，直到看见北天极上的字星从“20:59”轰然变成“21:00”，于是沐浴，于是手淫，于是不再发愁怎样拒绝婚姻，继而心满意足地睡过去，以至于肾亏得了肺病，这个人叫卡夫卡（Kafka）。一个较为美好的例子发生在2004年，妻离子散的中信（CITIC）投资项目总监李（Li）被派往新疆（Xinjiang）考察东陵玉矿，七天工作两天完成，异域羁旅，无人可谈，富余的时间叫他直自责没带些读物，幸亏在那间荒山顶上的总统套房里，居然有一架望远镜。接下来的五个夏夜，李也许永不提及，但必会终生难忘：伊犁河上，穹庭深邃得令每一颗脑细胞魂飞魄散，汗腾格里峰负雪映月，如巨大的梦在步行，他斟一杯酒，拉开落地窗，在镜中静静阅读字星，他读到了幼年最钟爱的那本书，青年最痴狂的那本书，壮年最幻灭的那本书，中年最萦怀的那本书，眼泪就这样往事翻涌地流下来，最后一夜，正值第十二届欧洲杯决赛，中场间隙，李轻呷着波旁，读到了一篇从未见过的小说，那似乎是字星在对他讲述自己，就像一个倾盖如故的友人，李关掉喧嚣的电视机，继续读下去，直到夜麾掀卷，晨曦大亮，万物再次仰起它们日复一日苍老却又日复一日挂满新鲜露水的脸，李犹记得那篇小说的第六段：
在千鸟飞绝、万人踪灭的阿拉斯加（Alaska）冰原上，住着一个名叫朵布罗沃尔斯基（Dobrowolski）的波兰人。他曾随塔尔斯基（Tarski）学过逻辑，也曾在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当过男妓，至今还被洛杉矶警察局（LAPD）列为绞杀了蒙塔古（Montague）的那伙凶嫌之一。1972年，朵布罗沃尔斯基携自造望远镜隐居至此，从此自给自足，不问世事，不理冰川，不睬极光，只看字星。“刚开始，我想读哪篇论文，拿望远镜一扫，‘砰！’，刚好就是，操！还以为那他妈是个有求必应的数据库呢。”他独处太久，患上了轻度的妥瑞综合症，难免语涉咆哮，“后来，我，肯定还有好些人跟我一样，读到了字星讲自己的那篇小说，才晓得是怎么回事。”他打了个响指，挂霜的美髯中嘴角依旧卓尔不群，“可有一点，肯定所有人都跟我不一样——没人像我这样使用望远镜，所以，只有我识破了字星的秘密：它到底是什么。”朵布罗沃尔斯基挑挑眉毛，引用了他在字星上读到的两段，关于日蚀的字：
1879年1月22日下午2点29分，南非（South Africa）罗克渡（Rorke's Drift）西南的伊山德瓦那（Isandlwana）高岩上，一场出乎意料的战役正在进行：火箭山炮来复枪的大英帝国殖民军，遭到长矛战槌牛皮盾的祖鲁（Zulu）王国武士围剿，几乎全军覆没，1329名死者个个开膛破肚，死相惨烈。这次冲突在当地被称为“死月之日”（The Day of the Dead Moon）。英军幸存者之一，第三纵队炮兵瞄手魏格曼（Wiegman）对此作出过解释：“……号角响起，鼓声震天，黑人们山呼海啸地冲了过来，我们的炮管温度过高，不及换弹，只得且战且退。就在这时，天暗了，无边无际的阴影掠过山头，起初我还当是太多黑人蜂拥而上带来的错觉，后来才发现，我连自己的扣子都看不清了，只有枪声渐渐暗哑，梭镖借着最后一缕日光刺穿白人的喉结。黑暗吞没了我们，一切都消失了……”没错，当天的环蚀持续了近3分钟，而魏格曼有意隐瞒的是，就在那3分钟里，他曾抬起望远镜，在漫天雀跃的十二指肠上空，读到了字星——那是一段关于抗日战争的字：
1941年9月21日上午9点30分，重庆中央广播电台通过无线电波向全世界实况转播了一项盛事：跋涉3000公里，历经40余天，艰苦卓绝的中华民国日蚀观测队终于抵达甘肃省临洮县一个泰山庙前的空场。为躲避轰炸，名垂史册的队长张珏哲博士躲入场边小槐树林凡25次，总算将仪器搭好。全蚀当天，国民党军委特遣一支高射炮兵团与二十架战斗机环伺待命，拦截随时可能来袭的日机。然而，就在庙前庙后衣衫褴褛、箪食壶浆的老乡中，混入了一名奇怪的哑巴，雪肌、肥臀和乳沟暴露了他的身份：日本华北方面军第八混成旅的佐藤智晶（Sato Chiaki）下士。这个取了女名的暄胖日寇，弃军衔，弃天皇，弃武士道，弃唾手可得的白花花的大姑娘，乔装打扮，全力潜入日蚀带，就为在专业望远镜里一睹天界胜景，然后哭两声。被当场群殴致死的一瞬，佐藤智晶无悔，虽说没看见钻石环、贝利珠，虽说压根儿就没看见太阳，但他读到了字星——那是一段关于盎祖（Anglo-Zulu）战争的字：
[以下修改中]
这当然不是字星第一次对人类吐绽端倪。早在1610年1月7日到8日，伽利略（Galileo）一口气发现了艾奥（Io）、欧罗巴（Europa）、盖尼米德（Ganymede）和卡利斯托（Callisto）（即木卫一至四）的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豪情万丈，甩开目镜，亲自跑到厨房去吃了一颗冰冷的意大利肉丸子，这期间，一名被忽略在观测台边呵欠连天的助工，出于好奇，也将镜头对上眼眶，偷偷瞟了一下——镜筒偏开，越过惊飞的夜鸽与汹悚的树冠，他在深空中看到了一段字，可惜，此人系一文盲。那是折射望远镜方兴未艾的年代，1673年，赫维留（Hevelius）在自家房顶上造了一架20厘米细、46米长焦距镜，该镜镜筒秤杆儿般吊在一根27米高的主桅上，连羽毛也托不起的微风都能叫它打晃儿；1686年，惠更斯（Huygens）兄弟造了一架22厘米细、64米长焦距镜，该镜没有镜筒，物镜一头儿高空悬挂，目镜一头儿攥在手里，中间连着一根绷直的长绳，以助校正，看上去更像某种跟云彩聊天使的锡罐电话——这些顽勇可嘉的发明都曾捕捉到字星的蛛丝马迹：前者焚毁前夕，赫维留那被追认为史上首位女天文学家的妻子伊丽莎白（Elizabeth）喝多了家酿卓本伽斯（Jopengasse）啤酒，持镜时双手颤抖，纯属巧合地抵消了镜筒的反向颤抖，于是她看到了一段稳定的字，并在次日天谴般的火灾中忘得一干二净；后者对于字星的成像，则是在一场倾盆大雨，一只迁徙中的雨燕迫降时，映入了它花枝招展的视网膜——也是一段字：
别误会，字星并非那种花落无人见的宫怨式星。从大西洋拉帕尔玛岛（La Palma Island）火山口74平米的加纳利大望远镜（GTC），到德干高原杰瓦迪丘陵（Javadi Hills）檀香萦回、湿婆止步的瓦伊努·巴普（Vainu Bappu）观测站，翁布里亚（Umbria）荒村的观星旅行者、索色兰（Sutherland）小镇的天文背包客、洛基山麓的器材帝、蒙古包外的设备荒、伫立于山林水泽女神山（Hill of the Nymphs）头并肩擤鼻涕的蔡司（Zeiss）部门经理和高桥（Takahashi）品牌代表、蹬着国产三轮拖着宇宙大炮在西安鼓楼广场兜售瞅一眼十块钱的牧夫论坛（http://www.astronomy.com.cn/bbs/）红人牛国栋的顾客，甚至工歇期百无聊赖擦镜瞄天的费城（Philadelphia）职业杀手、百爪挠心难免寄意寒星的布基纳法索（Burkina Faso）酋长冷妃、利用太阳能灶昼煮挂面夜观天象的合肥援藏干部、崇拜斯宾诺莎（Spinoza）和诸葛孔明一值夜班就躲在观音菩萨背后磨镜片的镰仓（Kamakura）浅草寺和尚……字星之为人所见，所缅怀与向往，早已形成一脉不可告人的小小传统，其精髓在于孤独、狂热，和讳莫如深。颇具权威性的个案无疑来自珀尔马特（Perlmutter）与欧南台（ESO）功勋彪炳的甚大镜（VLT）。在安第斯山脉与南太平洋间纵延1000公里的阿塔卡马沙漠（Atacama Desert），在海拔2600米的帕瑞纳山（Paranal Hill）颠，四大四小八架甚大镜熠熠列阵于硝石与落日，赤睛子般摇头晃脑，明眸善睐，捕捉着方圆十万亿光年内外狼奔虎突的光子。2001年5月13日凌晨4点，珀尔马特奋孤军，争分秒，继晷焚膏，处理数据，因为次日下午，维护部将摘下一号主镜单片重达20吨的晶状体，运下山，例行清洗，观测进程不得不暂时中断。在那个赫云乱掷的黎明前，珀尔马特不敢相信自己在镜中看到了什么，就像他不敢相信次日运输途中，因为估算错误，陡起的海风竟刮掉了蒙在镜面上的大块帆布，骄阳怒嘶，披靡直下，在那块8.2米口径的大凹镜中聚焦为一束凌厉无比的光，只一击，平流层中一匹睥睨众生的鹰就被瞬间烤成一块英姿勃发的炭，险些升华了。2011年12月，珀尔马特站在斯德哥尔摩（Stockholm）音乐厅，荣膺该年度诺贝尔（Nobel）物理学奖，整整十年，令他守口若瓶的，是那只鹰，和那段宇宙中的字：
那究竟是一段什么字？不，正确的问法是：那究竟是一颗什么星？顾名思义，字星是一种天体，在望远镜中成像为文字。然而，天体的一般性质（类别、位置、距离、年龄、周期、形态、构成、质量等）在字星这里，却又付之阙如，一切都没准儿。对字星的全部观测结果仅仅限于：那些字——一段字，一段段字，短到一个句子，长到一篇文章，一篇篇文章，一部书，甚至一部部书：
不妨设想这样一个时刻：夜空宁静得宛如一支吊在数轴尽头的音叉，物镜巡天，也许方才扫过丰神骏朗、鬃鬣乖张的马头星云，你心犹醉，目镜中却又骤然闪出一行大字，黑质白章，气吞山河——你会读到什么呢？惠特曼（Whitman）（“让你的灵魂冷静，从容，站在一百万个宇宙前吧（Let your soul stand cool and composed before a million universes）”，如豪蛮的空间，滑过毕星团的红巨星）和瓦雷里（Valery）（“无所不能的陌生人啊，无可回避的星（Tout-puissants etrangers，inevitables astres）”，如惆怅的时间，浮上昴星团的七姊妹），在初识字星的人看来，总是应景的，因为他们往往激动得语无伦次，瞪着一只眼，虚着一只眼，双手指天，像24岁的马拉美（Mallarme）一样尖叫，嘴都不利索了：“天！天！天！天！（L'Azur！L'Azur！L'Azur！L'Azur ！）”。飙格言（“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啦）、秀标语（“永远年轻，永远抽抽嗒嗒（O ever youthful, O ever weeping）”啦）、撂狠话（“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哆哩哆嗦吧！（Mogen die herrschenden Klassen vor der kommunistischen Revolution zittern）”啦）、吐心声（“谁现在耍单儿，谁就打一辈子光棍儿（Wer jetzt allein ist, wird es lange bleiben）”啦）什么的，虽然太狗血，太鸡汤，太赛半仙儿，太偶像剧，却屡试不爽地击中了那一颗颗寂寞、自恋、不甘，并因此不得不强努骄傲到自个儿真信了的心。不是么？这些人擦上一两次奇迹的边儿，就够以奇迹参与者的身份吹一辈子了。他们试图对大众把字星津津乐道成“诗星”，却酸得没人理，这难免，他们注定再也看不到字星，这也难免。稍稍熟悉字星的人都知道，与其援引蒲柏（Pope）臭了街的铭文，字星更乐于直接把牛顿（Newton）三大定律哐哐哐地射上太虚——1991年末，苏联列宁格勒（Leningrad）自来水厂的三等钳工卡拉什尼科夫（Kalashnikov）就曾透过自制双筒镜，在哈勃空间望远镜（HST）旁边看到如此做派的字星：“一架方程，如一面大旗，猎猎飘飞在那头瞎目鼠眼的望远镜背面——正是哈勃（Hubble）定律。冷战即将结束，这可真讽刺啊！”他评论道，“我猜它一定是想说：‘凭什么你想看什么我就给你看什么？我又不是给宇宙加字幕的！’”的确，字星可以发射任何字，在那些长年以它为伴的人群中，有边吃晚饭边读望远镜版《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 Post）》的，有边吃早饭边读望远镜版牛奶质量报告的，有用一架望远镜读着字星发过来的说明书，生生组装出另一架望远镜的。越南海兵阮生追（Nguyen Sinh Troi）在南沙毕生礁（Pearson Reef）上阅读字星已有十八年了，自打1992年从海里钓起来半部《可兰经》，他一直透过望远镜学习古莱氏语，天天用字星查字典，书还没读完，他也不着急。无独有偶，朝鲜人金永植（Yung Sik Kim）为了在有生之年脱北，日日黎明即起，用藏在国旗杆里的望远镜读字星学习中国东北话，目前学到最有用的一句是：“那老鸡巴灯，一天到晚逼逼逼，逼逼逼——”二十世纪初的布拉格（Prague），一个偏执的青年人不信任一切造自人间的钟，他每晚都鬼鬼祟祟地拉开单筒镜，坐在脱了线的单人沙发里，直到看见北天极上的字星从“20:59”轰然变成“21:00”，于是沐浴，于是手淫，于是不再发愁怎样拒绝婚姻，继而心满意足地睡过去，以至于肾亏得了肺病，这个人叫卡夫卡（Kafka）。一个较为美好的例子发生在2004年，妻离子散的中信（CITIC）投资项目总监李（Li）被派往新疆（Xinjiang）考察东陵玉矿，七天工作两天完成，异域羁旅，无人可谈，富余的时间叫他直自责没带些读物，幸亏在那间荒山顶上的总统套房里，居然有一架望远镜。接下来的五个夏夜，李也许永不提及，但必会终生难忘：伊犁河上，穹庭深邃得令每一颗脑细胞魂飞魄散，汗腾格里峰负雪映月，如巨大的梦在步行，他斟一杯酒，拉开落地窗，在镜中静静阅读字星，他读到了幼年最钟爱的那本书，青年最痴狂的那本书，壮年最幻灭的那本书，中年最萦怀的那本书，眼泪就这样往事翻涌地流下来，最后一夜，正值第十二届欧洲杯决赛，中场间隙，李轻呷着波旁，读到了一篇从未见过的小说，那似乎是字星在对他讲述自己，就像一个倾盖如故的友人，李关掉喧嚣的电视机，继续读下去，直到夜麾掀卷，晨曦大亮，万物再次仰起它们日复一日苍老却又日复一日挂满新鲜露水的脸，李犹记得那篇小说的第六段：
在千鸟飞绝、万人踪灭的阿拉斯加（Alaska）冰原上，住着一个名叫朵布罗沃尔斯基（Dobrowolski）的波兰人。他曾随塔尔斯基（Tarski）学过逻辑，也曾在日落大道（Sunset Boulevard）当过男妓，至今还被洛杉矶警察局（LAPD）列为绞杀了蒙塔古（Montague）的那伙凶嫌之一。1972年，朵布罗沃尔斯基携自造望远镜隐居至此，从此自给自足，不问世事，不理冰川，不睬极光，只看字星。“刚开始，我想读哪篇论文，拿望远镜一扫，‘砰！’，刚好就是，操！还以为那他妈是个有求必应的数据库呢。”他独处太久，患上了轻度的妥瑞综合症，难免语涉咆哮，“后来，我，肯定还有好些人跟我一样，读到了字星讲自己的那篇小说，才晓得是怎么回事。”他打了个响指，挂霜的美髯中嘴角依旧卓尔不群，“可有一点，肯定所有人都跟我不一样——没人像我这样使用望远镜，所以，只有我识破了字星的秘密：它到底是什么。”朵布罗沃尔斯基挑挑眉毛，引用了他在字星上读到的两段，关于日蚀的字：
1879年1月22日下午2点29分，南非（South Africa）罗克渡（Rorke's Drift）西南的伊山德瓦那（Isandlwana）高岩上，一场出乎意料的战役正在进行：火箭山炮来复枪的大英帝国殖民军，遭到长矛战槌牛皮盾的祖鲁（Zulu）王国武士围剿，几乎全军覆没，1329名死者个个开膛破肚，死相惨烈。这次冲突在当地被称为“死月之日”（The Day of the Dead Moon）。英军幸存者之一，第三纵队炮兵瞄手魏格曼（Wiegman）对此作出过解释：“……号角响起，鼓声震天，黑人们山呼海啸地冲了过来，我们的炮管温度过高，不及换弹，只得且战且退。就在这时，天暗了，无边无际的阴影掠过山头，起初我还当是太多黑人蜂拥而上带来的错觉，后来才发现，我连自己的扣子都看不清了，只有枪声渐渐暗哑，梭镖借着最后一缕日光刺穿白人的喉结。黑暗吞没了我们，一切都消失了……”没错，当天的环蚀持续了近3分钟，而魏格曼有意隐瞒的是，就在那3分钟里，他曾抬起望远镜，在漫天雀跃的十二指肠上空，读到了字星——那是一段关于抗日战争的字：
1941年9月21日上午9点30分，重庆中央广播电台通过无线电波向全世界实况转播了一项盛事：跋涉3000公里，历经40余天，艰苦卓绝的中华民国日蚀观测队终于抵达甘肃省临洮县一个泰山庙前的空场。为躲避轰炸，名垂史册的队长张珏哲博士躲入场边小槐树林凡25次，总算将仪器搭好。全蚀当天，国民党军委特遣一支高射炮兵团与二十架战斗机环伺待命，拦截随时可能来袭的日机。然而，就在庙前庙后衣衫褴褛、箪食壶浆的老乡中，混入了一名奇怪的哑巴，雪肌、肥臀和乳沟暴露了他的身份：日本华北方面军第八混成旅的佐藤智晶（Sato Chiaki）下士。这个取了女名的暄胖日寇，弃军衔，弃天皇，弃武士道，弃唾手可得的白花花的大姑娘，乔装打扮，全力潜入日蚀带，就为在专业望远镜里一睹天界胜景，然后哭两声。被当场群殴致死的一瞬，佐藤智晶无悔，虽说没看见钻石环、贝利珠，虽说压根儿就没看见太阳，但他读到了字星——那是一段关于盎祖（Anglo-Zulu）战争的字：
[以下修改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