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红玫瑰与白玫瑰》——两个振保四朵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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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家话剧院田沁鑫改编并执导的明星版话剧《红玫瑰与白玫瑰》,这已经是第三次来上海了,我对没看过的东西从来不提前上心,所以明明一出旧剧,昨儿猛然看到,强烈地恍惚,这还是张爱玲吗?白玫瑰之一真还在台上也问了同样的这个问题,佟振保答,怎么不是。还命白玫瑰拿来张爱玲的书,现场读了起来。
要是张爱玲在台下看,会怎样?像看桑弧执导的她小说改编的电影,电影未落幕便起身离场,吓得桑弧追在后面问怎么走了?看不下去?她脚步不停,皱眉笑道,过天再谈吧。桑弧可怜巴巴道:“没怎样糟蹋你的东西呀!”(据《小团圆》) 田沁鑫糟蹋张爱玲的东西吗?某种角度讲,糟蹋得十分厉害;可某种角度讲,创意又十分了得,非常颠覆。据说田导读完了张爱玲留存于世的每一个文字,因此话剧《红白玫瑰》的台词,除了来自小说《红白玫瑰》,还来自张大小姐其他数部小说。《天才梦》里的自述,小张爱玲的那些梦想,我听得真正儿的,从红玫瑰嘴里说出来一串,成了红玫瑰人生的一部分。张爱玲的“八个音符”,还被放大成了一个笑料。单就这一点,她如果在台下,怕是就拂袖而去了。那么冰雪聪明的人,怎么就给“婴孩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完美结合的红玫瑰的呆愚添了点糗料呢。
如果没看过张爱玲的作品,便据舞台上这出节奏紧促,台词量密集、重复、絮叨,人物分裂,时空中穿来梭去的《红白玫瑰》,认为张爱玲原来是这样一个调调,那就大错特错了。张大小姐很酷,但真还没酷到这个份上。如果没读过《红白玫瑰》,或者没看过同名电影,然后认为大名鼎鼎的《红白玫瑰》,原来是这样一出闹闹腾腾的闹剧,那也大错特错了,虽然演员们在台上说的大都是小说里的话,起码是张爱玲的话。
一个全玻璃的通道,横亘舞台中央,佟振保在里面穿进穿出,有一次还跑到顶上来了段自给自足的情色戏。亮晶晶的玻璃通道两侧,大多时间是白玫瑰在左,红玫瑰在右,偶尔也穿插一下。这条通道代表时空隧道?公寓通道?思路?心路?阴道?——最后这个好像没有,但白玫瑰突然朗读了两句《色,戒》里的名句:“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红白玫瑰》里有这层意思吗?没吧。红白玫瑰都没有好厨艺,佟振保的胃没运气。至于他征服红白玫瑰,通过的好像也不是她们的阴道。王娇蕊本来就是技艺高超的爱匠,这点活儿,自然不在话下,佟振保多半还得拜她赐上个一招两式吧。她之所以被佟振保征服,我看全是她自个儿动了心弦、动了情。被男人宠坏了的女人,一旦遇到个不那么好上手的,费了点心思,花了点功夫,生出点感伤,自己感动了自己,沦陷了。当然佟振保的拒迎火候了得,功力老道,分寸拿捏得丝丝入扣;白玫瑰呢,是连“最好的户内运动”也不喜欢的人,她爱振保,全因她骨子里命定论:“她爱他,不为别的,就因为在许多人之中指定了这一个男人是她的。”我想说的是,这样把张爱玲别的作品中跟此剧不相关的内容拿进来,只是为了多贴几个张爱玲的小标签吧。甚至“张爱玲”三个字,也一再成为台词。是否田导自己也困惑,没把握自己弄出来的这个东西,还是不是张爱玲,所以要一再提醒自己、提醒观众,这是张爱玲,这是张爱玲,这是张爱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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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有故事被横切、竖切、斜切成种种错综凌乱的面,节奏和顺序更是被完全打乱。一上来,就是佟振保撞到白玫瑰和小裁缝在偷情,这在小说中已经是很后面的情节了。而小说中振保和红玫瑰初识,那个在我看来最为经典的红玫瑰洗头的情节,没了。湿漉漉的红玫瑰呀,在话剧舞台上成了被振保一推门撞翻在地,“疼吗?”振保问。“疼!”红玫瑰嗔怒。“能起来吗?”振保话音未落,“能!”秦海璐爽脆利落地爬了起来。这朵红玫瑰依然娇艳,但湿漉漉、黏答答的劲儿——那才是红玫瑰的魂——全没了,成了一朵脆生生的玫瑰花儿了。
田导说她是从《流言》中受到的启发,“张爱玲说振保在同娇蕊作别的时候,既有不舍又很决绝,振保其实很分裂。” 但我愣没找到出处。总之“分裂”成了话剧《红白玫瑰》的主体结构。除了前述舞台的分裂,主要人物皆一分为二。佟振保和红白玫瑰都是一人两角,舞台上一下子上来两个振保四个玫瑰。一开始,我真还糊涂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咋这么些人?虽然很快明白过来,但整场都陷在惊讶中无法自拔。一人两角外,田导还大玩特玩舞台蒙太奇,一会儿红玫瑰,一会儿白玫瑰,或者红白两朵玫瑰一左一右各演各的。六个主要演员,打上场就没下去过,只有主戏次戏之分,没有有戏没戏之说。比如明明红玫瑰的戏是主戏,说不定还正在高潮呢,我却老要分心看看两个白玫瑰在干啥。有一次她俩在互扭旗袍扣,我又琢磨开了,这是为了营造镜像效果,还是仅仅是互助穿衣?因为镜像效果常有出现,比如振保数次对镜梳头。总之,剧情推进的速度和故事呈现的形式,都令我频生应接不暇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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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两角,不仅心理活动可以直接说出来,辟里叭啦一句接一句,有的句子反复说,两遍三遍四遍……同时演员们除了自己所演的角色,还变身小说文字的叙述者。小说里的句子,密集地变身台词,可是说实话,完全没有阅读时那种叹服、惊异或者心动感。辛柏青和高虎饰演一个佟振保,两人没有主次,没有个性,我是你,你也是我。有时统一,有时对立。有时一个是现实,一个是内心;有时两个都是内心,立场不同,可能是徘徊、权衡、挣扎、较量等等中的左或右、好或坏、良或恶、前进或退缩。又或者立场相同,你呼我应,你唱我和,你说上句我接下句;有时,两人又是生活在不同时空,或者相同时空中的现实人。反正要多纠结有多纠结——如果不能高度地把他们视为一个人的话。
小说最后一句话是:“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田导保留了这个结尾的基调,让一个振保杀死了另一个振保,类乎安分杀死了激情,认命杀死了挣扎那个意思,要说这是极讨巧的一个表现方法——如果一个人演,怎么能够直观地让自己的一部分战胜另一部分,一部分死去一部分活下来?我心里正叫着好呢,却听邻座两位大姐在议论:他把他杀死了呀?这下男的更少了呢。霎时,我脑门几条参差黑线垂了下来。
如果说振保的分裂有人物性格支撑,那红白玫瑰的分裂,则很难逃脱形式主义了。舞台上实际的情况也是,因为红白玫瑰分裂的必要性不强,红白玫瑰的四个演员,特别是红玫瑰,主次极为显见,另一个只是秦海璐的影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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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海璐和师春玲,红白两朵玫瑰,“蚊子血与床前白月光”、“朱砂痣与饭粒子”的角色对比明显、生动。演员们的肢体语言异常丰富,尤其是秦海璐,无数次跌倒爬起,或者被两个振保扔来甩去,像男人随意取舍、随性摆布的玩偶。两条手臂被一个振保往后拉,整个上身被推送出去,鼓胀的胸脯对着另一个振保,活脱脱就是那个“热的女人,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要说肢体语言,又绝非秦海璐的专利,辛柏青和高虎摸爬滚打的活儿也不少。严格说来,他们极少有老老实实站着把台词说完的时候。特别是两个人乘升降机上到玻璃长廊顶上,胸前各挂一件旗袍,代表怀里各拥着一位妓女。独舞,双人舞,狎昵之状生动搞笑,可我老担心他们会掉下来——那个长廊的高度可不低。大量的形体动作,使整出剧极富形式感,舞台从头到尾充满了活力。
台词的功力自不必说,我老在想,他们怎么记住的呀!还如此流畅。
惊喜其实还有很多,比如除了扮演自己,演员们会突然客串起其他角色。白玫瑰之一蹲下身子便成了九岁的女儿——小说中是“七岁的女儿慧英”、“他听见她向八岁的慧英诉冤”;振保拿来母亲的旗袍架往身前一放,开始演自己的妈。等等。有两场用到玫瑰花瓣的戏,红玫瑰花瓣用来埋葬红玫瑰,应该是代表振保埋葬了他的爱情;白玫瑰花瓣倾倒在因便秘在马桶上长坐不起的白玫瑰身边,意味着振保彻底失败的婚姻。我这才意识到,《红白玫瑰》原来是典型的男性立场。焦,一直聚在振保身上。女人,在田导心里难不成也只能一滩蚊子血,或者一颗饭粒子?
服装却没想象中的惊艳,比如小说中娇蕊那件宽袍大袖的纹布浴衣,振保可是透过淡墨条子的面料,就“透视”到了娇蕊的身子“一条一条,一寸一寸都是活的。”还有她那条看久了要变色盲的曳地长袍,“最鲜辣潮湿的绿”里衬着深粉红的衬裙,就没见着。至于秦海璐那条红裙,也艳丽过少,活泼过多。
话剧《红白玫瑰》给予我的撞击,不可不谓强烈,但不知怎么回事,我越看越强烈地觉得,张爱玲的东西最好还是安安静静地阅读为好,而不是坐在剧场里,看一帮人在舞台上热烘烘、闹忙忙、紧追慢赶地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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