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桐
泡桐
岭南甚少能见到泡桐树。在旧家，这是极寻常的一种树木。外婆的院子里便有一株，亭亭直立，春时开出一簇簇漏斗形的紫花，香扑扑的。夏日清早，阔大的绿色叶子像手掌一样在凉风里轻轻招摇。那时我看了香港武侠剧，拿着外公的黑伞，想象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四处舞弄。宝剑出鞘，忽地刺到泡桐树上，很快，一行深绿的汁液缓缓自树身流下，像无声哭泣的人。我很是惊异，原来这棵树像人一样会痛会哭呢。从此便再不动它。
与泡桐差不多时候开花的，还有一种油桐树。外婆带我到亲戚家做客，我不耐烦听大人们闲话，一个人偷偷爬到屋后的小土坡上，屋旁种了两棵很大的油桐，密密的白花正对着我。明明是五瓣黄蕊的白花，花心处却染着一圈橙红色，十分艳丽。我心里暗暗羡慕，自地下捡起两朵落花把玩许久，心想外婆家怎么不种上几棵这样好看的树呢。
后来回到父母身边，城里也有许多泡桐树。有一晚妈妈带我去剧院看湘剧，戏的名字忘记了，只记得是说一位龙宫的公主与凡人相爱，触犯了天条，龙王大怒，派出虾兵蟹将要抓她回去。公主抵死不从，苦苦哀求，龙王无奈之下，要将公主的龙鳞全部揭去。暗红的光晕里，拔鳞的龙女好似风雨里被追逐的燕子，身姿极美，但看得出异常痛楚。妈妈给我讲解说，拔了鳞，龙女就变成普通的凡人了。我忙问，那是不是就不能长生不老了？妈妈答，那当然。然后便不再说话，一心一意看戏了。我坐在黑暗里十分震撼。原来，拔鳞会那么痛，而做长生不老的神仙也比不上与喜欢的人在一起过短短一世。龙女终于变成了凡人，与爱人相会，唱出欢快的调子，似乎做一个人要比做一条龙快乐得多。
戏散了，妈妈牵着我走出剧院，走到路灯昏昏的大街上。走了一段路，看戏的人四散而去，各回各的家了，路上几乎只听到我与妈妈的脚步声。我发现白天吵闹的街到了深夜原来如此寂寞空洞，刚才的锣鼓丝弦和热闹人声也似乎只是短暂的一个梦，刹那便回复冷清。那是我第一回体味到繁华过后的冷寂。有什么东西快速地从空中坠下，落到脚边，仔细一看，原来是泡桐花，夜气里散发着朦胧怅惘的香味。
这样的看戏后来还有几回。有一次是一个出名的剧团过来演，彼时小舅妈正与小舅舅谈恋爱，晚上与女伴去看戏，顺便带上了我和妹妹。妹妹一入剧院便熟得很沉，散戏后也叫不醒。熟睡的小孩大约也是很沉的，小舅妈为难地笑着，终于还是与女伴轮流背着妹妹慢慢走回家，一路还说着戏里的情节。我跌跌撞撞跟在她们身后。其实我也十分困倦，且觉得戏不好看，但还是一直撑着，心里有小小的自得，因为妹妹看戏便睡觉，分明还是小孩，而我却是个懂事的大人了。一路走着，忽然想起来去看两侧的泡桐，花早已谢了，只剩满树浓密的叶，在脚边投下昏黄的影。
高中的学校也有几棵泡桐树，种在运动场边，整齐的一排。白天上体育课时，我呆立在操场上，看向那排开花的树。一簇簇胭脂般的紫花像水彩色的晨曦在树梢静静流动，风过时如千百只小铃铛摇晃。花香经阳光一蒸，愈发浓郁。晚上有时我会到学校上晚自修，课间便下楼走到操场边，夜里的花香比白日更干净，紫色花枝融化在夜色里，像一树将飞未飞的梦。我蹲下身，捡起一朵落花，深深地嗅一嗅。去年回家，到母校转了一转，但很是失落。经过这么多年的变迁，昔时的教学楼科技楼大礼堂早已消失不见，密密地起了许多新楼，非常拥挤，格局远不如我们读书时阔朗亲切。从前的大操场已改建成一座现代化的运动场，许多年轻的孩子在打篮球，那几排泡桐树当然早已消失了踪影。
最近一次看到泡桐，还是几年前春天回家乡。从机场坐车去外婆家，一路上看到挺直的树上一簇一簇小喇叭一样的泡桐花。我真想下车去路边捡几朵。远远的山上望得到红艳艳的映山红，近处的田地里菜花烂漫。几天后，一个亲戚开车送我们去机场，表妹在长沙工作，周末回家来与我们小聚，此时便与我和先生一同坐车。公路边仍是一树一树的泡桐，我想起刚才远远瞥见的外公目送我们离去的身影，忽然觉得天地寥落，岁月荒荒，而天幕上轻紫的桐花皆如守望的眼。上了国道，车子陡然加速，渐渐地连泡桐树也望不见了。
泡桐花。（此图片来自网络。作者：漓滨闲人）
油桐花。（此图片来自网络。作者：城市船夫）
岭南甚少能见到泡桐树。在旧家，这是极寻常的一种树木。外婆的院子里便有一株，亭亭直立，春时开出一簇簇漏斗形的紫花，香扑扑的。夏日清早，阔大的绿色叶子像手掌一样在凉风里轻轻招摇。那时我看了香港武侠剧，拿着外公的黑伞，想象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四处舞弄。宝剑出鞘，忽地刺到泡桐树上，很快，一行深绿的汁液缓缓自树身流下，像无声哭泣的人。我很是惊异，原来这棵树像人一样会痛会哭呢。从此便再不动它。
与泡桐差不多时候开花的，还有一种油桐树。外婆带我到亲戚家做客，我不耐烦听大人们闲话，一个人偷偷爬到屋后的小土坡上，屋旁种了两棵很大的油桐，密密的白花正对着我。明明是五瓣黄蕊的白花，花心处却染着一圈橙红色，十分艳丽。我心里暗暗羡慕，自地下捡起两朵落花把玩许久，心想外婆家怎么不种上几棵这样好看的树呢。
后来回到父母身边，城里也有许多泡桐树。有一晚妈妈带我去剧院看湘剧，戏的名字忘记了，只记得是说一位龙宫的公主与凡人相爱，触犯了天条，龙王大怒，派出虾兵蟹将要抓她回去。公主抵死不从，苦苦哀求，龙王无奈之下，要将公主的龙鳞全部揭去。暗红的光晕里，拔鳞的龙女好似风雨里被追逐的燕子，身姿极美，但看得出异常痛楚。妈妈给我讲解说，拔了鳞，龙女就变成普通的凡人了。我忙问，那是不是就不能长生不老了？妈妈答，那当然。然后便不再说话，一心一意看戏了。我坐在黑暗里十分震撼。原来，拔鳞会那么痛，而做长生不老的神仙也比不上与喜欢的人在一起过短短一世。龙女终于变成了凡人，与爱人相会，唱出欢快的调子，似乎做一个人要比做一条龙快乐得多。
戏散了，妈妈牵着我走出剧院，走到路灯昏昏的大街上。走了一段路，看戏的人四散而去，各回各的家了，路上几乎只听到我与妈妈的脚步声。我发现白天吵闹的街到了深夜原来如此寂寞空洞，刚才的锣鼓丝弦和热闹人声也似乎只是短暂的一个梦，刹那便回复冷清。那是我第一回体味到繁华过后的冷寂。有什么东西快速地从空中坠下，落到脚边，仔细一看，原来是泡桐花，夜气里散发着朦胧怅惘的香味。
这样的看戏后来还有几回。有一次是一个出名的剧团过来演，彼时小舅妈正与小舅舅谈恋爱，晚上与女伴去看戏，顺便带上了我和妹妹。妹妹一入剧院便熟得很沉，散戏后也叫不醒。熟睡的小孩大约也是很沉的，小舅妈为难地笑着，终于还是与女伴轮流背着妹妹慢慢走回家，一路还说着戏里的情节。我跌跌撞撞跟在她们身后。其实我也十分困倦，且觉得戏不好看，但还是一直撑着，心里有小小的自得，因为妹妹看戏便睡觉，分明还是小孩，而我却是个懂事的大人了。一路走着，忽然想起来去看两侧的泡桐，花早已谢了，只剩满树浓密的叶，在脚边投下昏黄的影。
高中的学校也有几棵泡桐树，种在运动场边，整齐的一排。白天上体育课时，我呆立在操场上，看向那排开花的树。一簇簇胭脂般的紫花像水彩色的晨曦在树梢静静流动，风过时如千百只小铃铛摇晃。花香经阳光一蒸，愈发浓郁。晚上有时我会到学校上晚自修，课间便下楼走到操场边，夜里的花香比白日更干净，紫色花枝融化在夜色里，像一树将飞未飞的梦。我蹲下身，捡起一朵落花，深深地嗅一嗅。去年回家，到母校转了一转，但很是失落。经过这么多年的变迁，昔时的教学楼科技楼大礼堂早已消失不见，密密地起了许多新楼，非常拥挤，格局远不如我们读书时阔朗亲切。从前的大操场已改建成一座现代化的运动场，许多年轻的孩子在打篮球，那几排泡桐树当然早已消失了踪影。
最近一次看到泡桐，还是几年前春天回家乡。从机场坐车去外婆家，一路上看到挺直的树上一簇一簇小喇叭一样的泡桐花。我真想下车去路边捡几朵。远远的山上望得到红艳艳的映山红，近处的田地里菜花烂漫。几天后，一个亲戚开车送我们去机场，表妹在长沙工作，周末回家来与我们小聚，此时便与我和先生一同坐车。公路边仍是一树一树的泡桐，我想起刚才远远瞥见的外公目送我们离去的身影，忽然觉得天地寥落，岁月荒荒，而天幕上轻紫的桐花皆如守望的眼。上了国道，车子陡然加速，渐渐地连泡桐树也望不见了。
 |
泡桐花。（此图片来自网络。作者：漓滨闲人）
 |
油桐花。（此图片来自网络。作者：城市船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