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木匠

盛夏。向晚。木匠。 木匠在院子里做活,蝉声从浓密的树林透过来,像绵绵的热气一样,飘浮而亲切。宽敞的院子里,落了些花,开满了刨木的笙,哧嘤嘤哧嘤嘤刨木的声音。 木匠刨下的木花,一圈儿一圈儿的弯曲落下,洁白,润滑,新鲜树木的香。我们一群小孩子,像得了珍宝一样,轻轻地吹尽刨花上的土气,然后把木花放在碾场的石磙上,或者放在秘密的草丛里。青蓝色的石磙,带着些白色的斑点,像是母亲从街市上买回来的花布,又像是夜幕与星光。贪多的小孩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着落了一层的刨花儿跑,散落了一院子的花,惊得母鸡咕咕地唤着小鸡们跑到草丛深处里去了。其实贪多的小孩子,到了夜色来临的时候什么也没收集到,只徒然跑了一身的汗,一身童年成长的味觉……当黄昏走到最最尽头的时候,蝉声依然密的厉害,像一张网,密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精心整理的刨花大多数在次日便被母亲烧火做饭时烧掉了。对此,心里也没有过分的哀伤,只是第二天黄昏又跑到木匠的院子里玩耍:仰着头望树叶深处里的蝉,玩泥巴,用院子里的花儿做各种各样的小东西;要么就在大院子里东躲西藏…… 蝉声,绵绵的,黏黏腻腻的亲切。现在回忆起往事来,又好像在木匠的院子里,在一个遥远的梦里,刨花的声音,哧营营哧营营,亲切而醉人…… 木匠对我们的调皮吵嚷向来是不过问的。他只是笑着,咿咿呀呀的嚷:他是个哑巴。年过三十的木匠没有妻室,就一个偌大的院子,一个人的活计,一群鸡鸭。木匠对我们很好,有时,我们去他院子里时,他就拿出一箩筐树上结的又酸又涩的果子给我们吃。果子这东西吃多了,便觉得没意思,我们便把有着各种颜色的果子收起来,做画画课上的颜料。爱美的女孩子用红颜色的果子涂抹在嘴唇和指甲上……单纯而青涩的色彩。 遥远的印象中,只知道木匠整日的忙。木匠的手巧,别村的人来找他做活的多。也有很多其他手巧的木匠,但不知怎么,乡里乡亲只认他。有时他也给我们这些小孩子们做些木剑,木枪等些小玩意儿,但次数是很少的。 夏天结尾的一个傍晚,我们一群小孩子去木匠的院子里玩,木匠不在家。没了刨花的声响,木花的香气,心里便觉得空落得很,寂寞得慌,就只在院子里跑着玩。拾地上的落叶,再一片一片地扔掉……玩够了,便跑到井边汲水喝。喝水时我看见水槽里很多水塘里生的蜗牛,心跳得厉害,趁别的小孩子不注意时拿了两个,悄悄的装进口袋,借口跑回家去。回到家后把蜗牛养在背阴的挖就的小水坑里。后来一段时间没敢再去木匠家玩,只知道再去时木匠还是和蔼的笑,咿咿呀呀的嚷着,拿出秋天的红果子和油炸的水螺给我们吃,我们吃的很开心。 其实我养的水牛最后是不知去向了,或许被邻家的小猫叼走了,或者爬走死掉了。冬天的雪很厚,记忆里的冬天冷得很,我们一群小孩子,也很少去木匠的院子里玩。在雪尽风暖的上午去,可偶尔去,木匠又不在家。冬天之后的日子,我们就没再去玩了。 时间这东西最是隐秘,像深沉的情感,像一场落寞的花事。过去了的时光,像盛夏树荫下的蛛丝,有种被抽离的感觉,悄悄地进行,悄悄地远逝,相应的美好、年轻的情感,也消失不见了…… 后来,跟着外婆到县城读书。木匠死了,在一个寒假里母亲无意中说到的,“多好的一个人啊,说死就死了……”。后来才知道木匠在一个深秋,因为帮别人家做活,被从车上滚下来的十几个房檩砸倒,刚送到镇上医院,就断气了…… 自出去读书,到现在一直没再去过木匠的院子,想必现在也是荒漠的野草和鸟雀的巢。初夏的黄昏融软了记忆中的碎片,荡漾着绿,荡漾着荡漾着……像是荡出了那个种满花树的院子:密的像绵绵热气的、透不过气来的蝉声,哧营营哧营营的刨木声,馨香洁白的刨花,咿咿呀呀的嗓音……黏黏腻腻的盛夏……… 就这样,往日时光跌跌撞撞地向我扑来,哧营营哧营营……又响起了刨木的笙和奔跑在盛夏里的一群少年的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