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帝契家族与文艺复兴（上）

这篇文是我念大学的时候写的，而且也发表了。所以可能会看到觉得似曾相识。我不常翻故纸堆，但是，某人想要看，所以就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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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到底什么是文艺复兴，这就好象问“什么是艺术”或者“什么是爱情”一样，答案因人而异。但是，有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文艺复兴的产生绝不仅仅是艺术家和文学家天赋与努力的结果，他们的背后还有一群被称为“资助人”（patron）的英雄。就佛罗伦萨而言，如果说起十五世纪而不提美帝契家族，就好象说到文艺复兴而不提达芬奇一样。这篇短文的目的，就是希望各位在欣赏《蒙娜丽沙》的时候，也能稍微想起这个伟大的家族与他们对艺术的贡献。
                
                
米开朗基罗，创造亚当
文艺复兴（Renaissance）是一个听上去很拗口，也很辉煌的词汇，它总是和一些同样拗口却辉煌的人名或者地名联系在一起，比如达芬奇，比如米开朗基罗，比如佛罗伦萨，比如罗马……；当然，它也总是和一些很深奥的哲学思想联系在一起，比如人文主义，比如新伯拉图主义。这些都是我们已经倒背如流的了，以至于一提起文艺复兴，我们就会掰着手指头，从蒙娜丽沙到《神曲》，一口气讲下去。
然而，这个拗口又辉煌的词汇真正代表的思想和人物，却往往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变的如此含混不清，以至于现在大部分人茶余饭后谈起的这段辉煌的时代，已经和它原本的意味完全不同了。比如说认为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品主题基本上是艺术家说了算，这才说明艺术家地位的提升和人本位至于神本位的胜利。于是一群对于文艺复兴的发生，发展都至关重要的人物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忽略了。纵观文艺复兴二百五十年的历史，我们可以很有信心的说，没有这些被称为资助者（patrons）的人物，就没有文艺复兴，就好象没有那些天才艺术家就没有文艺复兴一样。
资助者－简而言之，个个都是大财主，大部分是地方政治领袖或者教会要人，比如那些族谱拉出来吓死人，动不动就和全欧洲各个大家族有联姻的世家。然而我们这次的主人公却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只是一个兴起于13世纪末期，以典当银行起家的小小家族。他们在14世纪还不过是可以被佛罗伦萨的大家族呼来喝去，地位岌岌可危的中产阶级银行家；经过三代人的努力，到了15世纪这个不屈不挠的家族居然一跃成为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幕后主宰；虽然在世纪交接的时候经历了几起几落，被“热爱自由”的佛罗伦萨人民轰出城，又请回来，然后再踢出去，但到了1570年，他们终于无法忍受反复无常的佛罗伦萨人，于是干脆一口气结束佛罗伦萨共和国，征服拖斯卡纳全境，自封为拖斯卡纳大公爵。美帝契，是的，这个伟大辉煌，纵横欧洲政坛三个世纪，充满种种传奇，阴谋，暗杀……的家族，起源于一个小小的银行家暴发户。他们的族徽图案简单到只是一个红色的盾牌上镶着6个金球。它所代表的含义对我们来说已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任何人去佛罗伦萨遛达一圈，每走个那么十步八步的就会在街边的建筑物上看到这个族徽。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文艺复兴的佛罗伦萨是美帝契的佛罗伦萨；如果没有美帝契家族－客观的说，我们还是会有佛罗伦萨文艺复兴的，但不论是规模还是作品的质量，就好象微微烛光至于熊熊篝火，都不可能达到现有的水准。
                
                
美帝契族徽
意大利中部的佛罗伦萨共和国位于安戎河畔，是意大利交通的枢纽。与铁腕统治的威尼斯共和国不同，佛罗伦萨似乎对中产阶级很有好感，贵族们反倒偶尔会被挤压。这当然来自于佛罗伦萨人充满热情，崇尚自由平等的天性，虽然他们多数情况下是一群热心肠的势力小人。这样的自由环境给还是小银行家的齐奥瓦尼•迪•比齐•德•美帝契(Giovanni di Bicci de Medici）提供了发财的各种便利环境。
                
                
佛罗伦萨城市照片
齐奥瓦尼•迪•比齐，这个从画像上看其貌不扬的人，却是个很厉害的金融家和政治活动家。他很适时的支持了新兴的中产阶级打击贵族；不断捐助慈善事业以博得佛罗伦萨人的爱戴；虽然被选为议会首脑，却很快隐退以避免不必要的妒嫉……他是美帝契家族第一位值得被记入史册的族长。同时，也是他开始了家族资助艺术和文学的传统，这种当时对中产家庭还很陌生的高雅爱好使美帝契家族很快从众多新兴商人中脱颖而出，加之不断累积的家族财富，美帝契家族到了第二代考斯莫•德•美帝契的时候，已经成为佛罗伦萨举足轻重的政治和经济力量了。
                
                
齐奥瓦尼肖像
虽然开始的并不太顺利，但考斯莫还是想办法维持了家族对佛罗伦萨长达30年的幕后统治，崇尚自由的佛罗伦萨人完全没有看出，或者假装没看出他的小诡计，反正这位美帝契是那么的谦虚和蔼，平易近人；同时又是那么大方，不但在公益事业上投入了无数金钱，而且从来不催着人还债；外加他对艺术品有很高的鉴赏力，完全不输给任何一位欧洲的君主；谁又在乎他是不是操控着佛罗伦萨的外交，新任命的政府官员和外交官是不是美帝契的家族亲信，税收是不是比意大利任何地方都高，或者新盖的福利医院或者修道院上是不是装饰了美帝契的族徽呢？佛罗伦萨人是这么热爱考斯莫，以至于给了他“城邦之父”的称号。
                
                
考斯莫肖像
或许是因为考斯莫对艺术的热情，或许是因为他是佛罗伦萨最富有的人，很多艺术家和学者从意大利甚至全欧洲各地迁入佛罗伦萨，聚集在他旗下。希望以自己的学识和天赋换取这位统治者的友谊，随着而来的，当然是金钱和名誉。画家有机会被委托创作大教堂的祭坛画之类的能够流芳百世的作品，而诗人和哲学家也可以得到一笔出书的费用或者可以衣食无忧的潜心钻研。然而资助者和艺术家的关系并非是完全单方面的给予或者接受。堂纳泰罗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堂纳泰罗在给美帝契家族铸造“大卫”之前，就已经被认为是佛罗伦萨最杰出的艺术家了。然而真正让他从杰出走向传奇的却是这尊青铜“大卫”。任何一个艺术史学者都会告诉你这尊大卫的意义在于它是继古罗马帝国灭亡之后第一尊真人大小的男性裸体雕像，它代表着艺术上古希腊和罗马文明的复兴。
                
                
堂纳泰罗的大卫
书本教条到此为止，无论是堂纳泰罗在塑造这尊雕像的时候，或者考斯莫在给艺术家委托书的时候，他们脑子里可完全没有这么伟大的概念。堂纳泰罗当然是满脑子的想要做一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卫像，而考斯莫则是希望把象征佛罗伦萨的“大卫”放在浩巨资扩建的美帝契宫前院里，还要正对着大门口，好让过路人都看个一清二楚。“我们美帝契不但有钱请最棒的堂纳泰罗做最新潮的仿古裸体青铜像，而且主题是象征自由与佛罗伦萨的大卫！就连佛罗伦萨议院里都没有这样的雕像呢，现在你们知道谁是佛罗伦萨的主宰了吧？”没错，那个谦虚又内敛的考斯莫心里美滋滋的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呢。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完全把美帝契对古希腊经典艺术和文学的热爱归结于他们赶潮流或者充门面的肤浅心态是不公平的。他对艺术的资助，除了沿袭了当时贵族资助艺术的传统，也是真正出于对美好事物的疯狂迷恋。
                
                
美帝契宫中庭照片
可惜的很，考斯莫并不象他的意大利同胞那样多子多福。他只有两个儿子－齐奥瓦尼和皮耶罗。齐奥瓦尼聪明温和，身体却很糟糕，以至于考斯莫经历老年丧子的痛苦。皮耶罗虽然也被家族遗传的痛风病折磨，但至少还比他老爸多活了5年。作为美帝契家族的新族长，皮耶罗远不如考斯莫强硬，聪明，杰出。他最多只能算是个过得去的商人，却并不具备其父慷慨的本性。不过，他的兢兢业业和吝啬却使美帝契银行发展迅速，不但在意大利境内的大部分主要城市开设了分行，并在全欧洲范围内进行金融交易，就连隔海相望的岛国英格兰也要依靠美帝契银行的贷款来打内战。皮耶罗在艺术的品位上恐怕比考斯莫要更胜一筹，他延续了家族对古希腊经典文学，哲学和艺术的狂热爱好，除了继续不遗余力的在意大利范围内搜集所有相关的文献，古玩，雕塑等等。这个铁公鸡居然忍痛拔了不少“羽毛”下来资助父辈建立的伯拉图学院，使得一大批新伯拉图主义哲学家在美帝契家族的庇护下免遭教会老学究们的迫害。
                
                
圣罗伦左教堂
                
                
皮耶罗肖像
虽然皮耶罗是个说的过去的族长，但考斯莫心里明白，这家伙大概成不了什么气候。于是他把目光瞄准了皮耶罗的两个儿子罗伦左和朱里亚诺。考斯莫开始趁有生之年给自己培养一位真正的接班人－罗伦左。这为后来被称为“伟大的罗伦左”（Lorenzo il Magnifico) 的美帝契男孩果然不负众望，在20岁的年纪就成功的接替了死去的父亲皮耶罗，成为美帝契家族最辉煌的一位族长。他是全意大利，甚至全欧洲最出色的外交家，手腕高明的政治家，极富煽动力的演说家。同时他也是哲学家，诗人和艺术家最坚强的保护人，他本人也是出色的诗人。由于他具有种种资助人少有的博学，罗伦左不但是这些艺术家们的资助者，更是理解他们的朋友。好话就说到这里，罗伦左•德•美帝契没能继承家族的理财天赋，他是个大手大脚，花钱没数，奢侈又爱面子的宴会狂，节庆自是不必说，任何外交使臣的到访，贵族亲戚的互相走动，甚至美帝契家族没来头的庆祝都是他开聚会宴请全城的好借口。这些都使他一天比一天更象佛罗伦萨的君主，而不仅仅是美帝契家族的族长。“要知道，热爱自由的佛罗伦萨人是无法忍受君主的。”不管佛罗伦萨人民是不是真的这么想，这个理由对于美帝契家族的反对者来说已经足够了。于是1478年的帕齐阴谋夺走了他最爱的弟弟朱里亚诺，并迫使他不得不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对几乎是整个意大利开战。战争虽然被这位巧舌如簧的美帝契用外交手段解决了，但是也给家族带来了巨大的打击。经过变乱的罗伦左对内政策趋向于保守，对外上却在全欧洲范围内扮演“灭火队员”的角色，不管是意大利城邦之间的摩擦，还是欧洲贵族之间的恩怨，都能找的他派去的大使或者写给双方的大量书信。也正是因为这种以和平为准的外交原则使他不但在意大利，更在全欧洲倍受尊敬。他在统治后期被称为意大利罗盘的指针。
                
                
罗伦左肖像
                
                
朱里亚诺肖像
说罗伦左辉煌，并不完全因为他的统治手腕，（说实话，后来的考斯莫一世在这方面要比他强很多）；而是所谓时势造英雄，同时英雄也造时势－罗伦左正好生在佛罗伦萨文艺复兴的高峰期，而在这位多才多艺而又慷慨大方的美帝契的资助下，佛罗伦萨文艺复兴，或者说早期文艺复兴才会如此声势浩大。
                
                
达芬奇自画像
第一位收益于罗伦左的艺术家大概要数神秘兮兮的达芬奇了。这位不知“交工日期”为何物的大师似乎完全无法适应佛罗伦萨一切以合同为准的典型商业社会规则，总是为了一个新想法推翻整个设计，才不管委托人明天是不是要在未完工的客厅里招待客人。于是为了帮助（或者打发）这位郁郁不得志的天才画家，罗伦左给米兰公爵写了一封介绍信：“亲爱的大人，我向您推荐全意大利最好的鲁特琴演奏者……当然，他也掌握了绘画大师所应具备的一切技巧……”。鲁特琴？难道对于当时的人来说，利奥纳多居然是以音乐而闻名的吗？我们不应该为这个而责怪罗伦左是不是瞎了眼，在利奥纳多给公爵的自荐信中，他长篇大论的向对方表明自己其实最在行的是军事工程设计，只在信的末尾稍微提了一下自己也会画画。好啦，既然利奥纳多能够以军事设计师自居，罗伦左当然也可以把他当成音乐家。谁让我们面对的是一位象利奥纳多这样什么都会的天才呢。
如果说美帝契家族有一位最爱的御用艺术家，那么山德鲁•波提挈利绝对当之无愧。他在《三王朝圣》中用美帝契家族主要成员的肖像替换了三位国王和随从。而他为朱里亚诺画的肖像更是在这位新雅典（指佛罗伦萨）的阿波罗死后供不应求，朋友们都跑来找波提挈利要一张肖像挂在家里缅怀。不过，真正让这位俊小伙名声远扬的却是他的异教主题系列，包括著名的《春》，《维娜斯的诞生》，《帕拉斯和人马》，和《维娜斯与马尔斯》。可惜的很，这里面没有一副是出自罗伦左本人的委托。然而，罗伦左对波提挈利的喜爱即使是没有委托的画作幸存也是无需质疑。衣食无忧自是不必说，如果没有美帝契家族的推荐，波提挈利大概无法得到去罗马为西斯汀礼拜堂画壁画的工作。在1494年美帝契家族被逐出佛罗伦萨城之后，波提挈利也相继因为种种原因基本上停止创作。晚年的波提挈利由于失去了最主要的资助者，变的穷困潦倒，最后居然连单独的墓地也无法支付，不得不被葬在没有墓碑的公共墓穴里。
                
                
波提挈利的《三王朝圣》
                
                
波提挈利自画像（《三王朝圣》细节）
波提挈利的异教主题系列－
                
                
《帕拉斯与人马》，波提挈利
                
                
《维娜斯与马尔斯》，波提挈利
                
                
《维娜斯的诞生》，波提挈利
                
                
《春》，波提挈利
                
                
摩西的青年时代－波提挈利在西斯汀礼拜堂画作
相对于失去美帝契就失去一切的波提挈利，米开朗基罗似乎幸运多。在所有文艺复兴画家中，他大概是最得罗伦左照顾的一个。年仅12岁的米开朗基罗跟着师傅和其他学徒一起到美帝契花园去实习，他们都兴致勃勃的临摹院中的古希腊雕塑精品。米开朗基罗雕刻的潘（山林之神，人身羊腿）似乎特别得花园主人的赞赏，然而男孩的父亲似乎并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从事这种不太高贵的职业。于是这位不开窍的老头子第二天就被罗伦左招进宫，长谈一番之后，米开朗基罗如愿以偿的搬进美帝契宫和罗伦左的孩子们一个桌子上吃饭，从此开始了他的艺术生涯。后来的故事当然就是众所周知的了。
                
                
米开朗基罗
罗伦左对子女的安排可以说是尽心竭力。精心教育的大儿子皮耶罗看上去还不错，族长的位置就给他好了。和教皇的斗争使罗伦左意识到必须在教会中安插自己的力量，所以就拼尽家族的力量为当时年仅17岁的二儿子齐奥瓦尼争取了一顶红帽子（红衣主教）。朱里亚诺的私生子朱利奥和堂兄一起进了教会。几个女儿也都找到了合适的人家。于是，1492年罗伦左临死的时候，认为自己象他祖父一样，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皮耶罗是个不错的普通人，但却是美帝契家族最糟糕的一位族长。他一无政治才能，二无经营头脑，外交手腕更是一团糟。于是1494年，皮耶罗和美帝契家族因为一次不太成功的外交谈判而被佛罗伦萨议会轰出佛罗伦萨。美帝契被逐的第二天，曾经如此热爱这个家族，曾经把“城邦之父”的称号献给考斯莫，曾经誓死与罗伦左共同面对教皇军，就在两年前还万人空巷的参加罗伦佐葬礼的佛罗伦萨人，涌入人去楼空的美帝契宫把其中的值钱之物哄抢一空，剩下的物品则被佛罗伦萨议会接收清点拍卖。随着美帝契家族的衰败，辉煌的佛罗伦萨文艺复兴也到此告一段落。从此，意大利的文化艺术中心从佛罗伦萨转到罗马，在那里进入了更高的境界－文艺复兴高峰期。
所有人都以为这一次美帝契家族几起几落的传奇终于告一段落了。然而所有人都错误的估计了这个家族的天赋与顽强。敬请期待《文艺复兴与美帝契家族》下篇－《美帝契家族的中兴与文艺复兴高峰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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