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
这个夏天，我的25岁就要过去一半了。只存在于年少幻想中的自由疆域已经日薄西山，现实的碎片越来越听命于时间的拼贴，内心的版图日渐清晰地显现出它那促狭的原貌。我25岁了，却对这个世界越来越一知半解，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本能，怀疑自己的每一个眨眼、每一回迈步、每一次呼吸是不是和其他的正常人一样。
我什么也做不好，没有展望未来的打算，也未曾寻到过可以厮守的另一半。没有工作之后，我成天待在家中，仍然像过去一样莫名心悸、大汗淋漓，夜里还会因为整日赋闲而辗转难眠。有时候我去环湖公路晒晒太阳，有时候又去人满为患的温泉浴场随便泡泡。无所事事的心情就像高原的阳光，狠狠地照在身上，微微刺痛发热，却又保留着最后的一点舒适，让我束手就擒，放弃任何不合时宜的反抗。
只有在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当太阳斜照进昏暗的药房，我准备抱着石杵为自己舂药的时候，才会暂时忘记“25岁“这个像公路广告一般横在脑子里的事实。我踩在沾满碎艾叶的矮板凳上，在独臂老人的示意下，渐次拉开一整壁上了年月的小抽屉，绿锈斑斑的铜环咯吱作响，经年的灰尘在午后的光柱中四散飞舞。老人连打两个喷嚏，用仅存的左手把鼻涕擤到辨不出颜色的地上。
灰尘散尽之后，木乃伊般的药材便残留下来，青灰的木匣是它们的棺材。那些整齐列队的蜈蚣，在生命的第2年，长到食指长短时便被钉在竹片上定型晒干；黄芪长满3年，才可以在切片的时候拉出丝丝缕缕的细线；虫蜕曾经包裹过的生命，不过活了大半年的时日，如今只剩这轻飘飘的纪念物在我眼前微微颤动。满屋都是东拼西凑、禁锢在某种躯壳中的时间，人们仔细研磨、尽心熬煮，想要用来弥补自身的孱弱、伤痛、遗憾和缺失。
当我忙着舂药，时间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蜈蚣4只，巴豆2钱，没药2钱……”独臂老人一边念着由我帮忙写下的药方，一边在抽屉间奔忙着。这里没有秤，而他仅存的左手便是秤，他说是1两，便不是9钱。我不知道自己亲手写下的汉字与抽屉中那些陌生的草、虫、石有着怎样的对应关系，也不知道4只蜈蚣和5粒巴豆究竟能够破逐多少郁结，只有老人看上去在另一维世界心有定数。也只有如此，我内心关于经验的自卑感才会稍稍得以消减。
”猫爪2钱。“我将药杵举到一旁，老人抓起一把毛绒绒的草添进石臼里，”舂吧，我再拿些甘草。“
我将舂好的药倒进精巧的撮箕里，最后再倒入大号的牛皮纸袋中。”这方子虽然有巴豆，但是绝不会让你腹泻。另外还需要一尾七八两重的黑鱼做药引，自己去湖边的鱼市找吧，你不要疑心鱼反甘草，我自有我的办法。”老人这么交待着的时候，眼睛便微微眯起，我疑心他的眼睛见过今天的城镇如何从湖底崛起，而从前的山峦和街市又是如何消失在秘密的水下世界。
这双眼睛里到底暗藏着多少办法？我无从知晓。我只知道他能让我爹在大雨倾盆的日子穿着皮鞋踏进荒芜的水田，只为寻找水生的“虾草”作为药引，而那以后我娘的顽疾便再没犯过。我只知道他用豆腐包着砒霜小火慢炖，从死与生的边界潇洒地打马而过，治愈了一贫如洗的重症麻风病患。我知道他不能让自己那只被土炸药报销的右手失而复得，不能改变两个儿子都命丧车祸的事实。他不能让生活变得温柔，甚至无法停止和老旧的药柜、蒙灰的药材一起消失在夕阳的阴影中。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伤病和郁结？能够得以治疗的又有多少？我们穷尽一生，百无聊奈甚至有些荒诞地抡起药杵祈求治愈，待到时光磨出的老茧足够厚实，或许没等迈出那扇大门，也便不药自愈了。
我什么也做不好，没有展望未来的打算，也未曾寻到过可以厮守的另一半。没有工作之后，我成天待在家中，仍然像过去一样莫名心悸、大汗淋漓，夜里还会因为整日赋闲而辗转难眠。有时候我去环湖公路晒晒太阳，有时候又去人满为患的温泉浴场随便泡泡。无所事事的心情就像高原的阳光，狠狠地照在身上，微微刺痛发热，却又保留着最后的一点舒适，让我束手就擒，放弃任何不合时宜的反抗。
只有在下午三点钟的光景，当太阳斜照进昏暗的药房，我准备抱着石杵为自己舂药的时候，才会暂时忘记“25岁“这个像公路广告一般横在脑子里的事实。我踩在沾满碎艾叶的矮板凳上，在独臂老人的示意下，渐次拉开一整壁上了年月的小抽屉，绿锈斑斑的铜环咯吱作响，经年的灰尘在午后的光柱中四散飞舞。老人连打两个喷嚏，用仅存的左手把鼻涕擤到辨不出颜色的地上。
灰尘散尽之后，木乃伊般的药材便残留下来，青灰的木匣是它们的棺材。那些整齐列队的蜈蚣，在生命的第2年，长到食指长短时便被钉在竹片上定型晒干；黄芪长满3年，才可以在切片的时候拉出丝丝缕缕的细线；虫蜕曾经包裹过的生命，不过活了大半年的时日，如今只剩这轻飘飘的纪念物在我眼前微微颤动。满屋都是东拼西凑、禁锢在某种躯壳中的时间，人们仔细研磨、尽心熬煮，想要用来弥补自身的孱弱、伤痛、遗憾和缺失。
当我忙着舂药，时间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蜈蚣4只，巴豆2钱，没药2钱……”独臂老人一边念着由我帮忙写下的药方，一边在抽屉间奔忙着。这里没有秤，而他仅存的左手便是秤，他说是1两，便不是9钱。我不知道自己亲手写下的汉字与抽屉中那些陌生的草、虫、石有着怎样的对应关系，也不知道4只蜈蚣和5粒巴豆究竟能够破逐多少郁结，只有老人看上去在另一维世界心有定数。也只有如此，我内心关于经验的自卑感才会稍稍得以消减。
”猫爪2钱。“我将药杵举到一旁，老人抓起一把毛绒绒的草添进石臼里，”舂吧，我再拿些甘草。“
我将舂好的药倒进精巧的撮箕里，最后再倒入大号的牛皮纸袋中。”这方子虽然有巴豆，但是绝不会让你腹泻。另外还需要一尾七八两重的黑鱼做药引，自己去湖边的鱼市找吧，你不要疑心鱼反甘草，我自有我的办法。”老人这么交待着的时候，眼睛便微微眯起，我疑心他的眼睛见过今天的城镇如何从湖底崛起，而从前的山峦和街市又是如何消失在秘密的水下世界。
这双眼睛里到底暗藏着多少办法？我无从知晓。我只知道他能让我爹在大雨倾盆的日子穿着皮鞋踏进荒芜的水田，只为寻找水生的“虾草”作为药引，而那以后我娘的顽疾便再没犯过。我只知道他用豆腐包着砒霜小火慢炖，从死与生的边界潇洒地打马而过，治愈了一贫如洗的重症麻风病患。我知道他不能让自己那只被土炸药报销的右手失而复得，不能改变两个儿子都命丧车祸的事实。他不能让生活变得温柔，甚至无法停止和老旧的药柜、蒙灰的药材一起消失在夕阳的阴影中。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伤病和郁结？能够得以治疗的又有多少？我们穷尽一生，百无聊奈甚至有些荒诞地抡起药杵祈求治愈，待到时光磨出的老茧足够厚实，或许没等迈出那扇大门，也便不药自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