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吉尔的背影- 董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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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岁初读丘吉尔我不是读《英语民族史》,不是读《世界危机》,不是读《二次大战》。我读的是Robert Chris旧书店里找到的一本《Thoughts and Adven-tures》,一九三二年初版的文集,题材平常,陈意超常,一笔清亮照人的文采拈出铢积寸累的学问:“仿佛一座艳阳下的花园,老树遮荫,微风送香,那正是丘吉尔的英文!”克里斯说,“我读了几十年还嫌没读饱。”
那些年我常常在他的旧书店选购藏书票也买些袖珍书。一九三四年开张的老字号了,店堂古旧,存书古旧,老板伙计都古旧,英国文学书最多最齐,行里行外不少人赞叹克里斯是历代英国文学经典专家,他倒谦称他的专业其实是“cigarettes,coffee,stories and gossip”。那天他心情好,带我钻进楼上书库看丘吉尔的一幅小油画,画书桌上的瓶花笔筒笔架镇纸和三叠乱书,玻璃窗外浓绿的树影里飘散的几道金光尤其生动。“一九四七年丘吉尔在皇家艺术院开画展,我看了感动,一九五一年机缘凑泊收了这幅画,日子越久一定越珍稀。”克里斯到底是商人。
丘吉尔劝年轻人挑书看书要精要少要像老年人那样谨饮慎食。他担心年少识浅,囫囵吞书,铸造主观,来日重读再也读不破当年错误的领会,白白断送了好书的启廸:“Young people should be careful in their read-ing,as old people in eating their food.They should not eat too much.Theyshould chewit well.”文章大家不愧是文章大家,下笔总是这样铿然有声,一句一个惊喜,就算道理偶有商榷的余地,文辞从来如锤如炼,玲珑剔透。我倒觉得年轻人肯看书已然难得,他们爱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似乎也不太容易阻止,一时间一知半解甚或无知错解也不要紧,年齿渐大重新再看一定别有洞天。少年以酒当水,老年以水当酒,那也是人生的规律。
丘吉尔那一代人爱书读书是习性,书房里藏书不足五千部算不得藏书,只算是“a few books”:Thomas Morley说的。我在英伦那八年堆满半层破楼的杂书少说也有五千本,岁月多情,生活无情,漂几次洋搬几次家人书俱老,遗失的遗失,送人的送人,扔掉的扔掉,身边只剩雅玩一堆,残书数卷,离丘翁怀想的境界远了去!幸亏他说无缘博读群书也不要紧,有空摸摸书翻翻书端详一本书也是清趣也是清福。他还说读书可以不从第一页读起,可以翻出一句喜欢的句子读下去,读到不想读了又可以再跳去读别的段落。
我六十之后刚巧也爱这样读书,纸船随波,落叶逐流,飘到哪里读到哪里多闲适!
在克里斯书店买的那本《思与行》,我天天进城上班放工回家都在火车上品读,读完再读的是《Hobbies》和《Painting as a Pastime》那两篇随笔。三十几年了,我半个月前竟然买到这两篇随笔的合订单行本,一九四九年第三次印刷,用《画画消遣》做书名,薄薄三十二页,书尾附录粉纸彩印的丘吉尔十八幅油画,都是一九四七年克里斯说的画展上展过的作品。这位英国战时首相的风景画往往比静物画得更好,我尤其偏爱那幅金鱼池塘,画他下野期间在肯特郡乡居的花园景致,七八种光暗深浅的青绿颜色调度有方,远看一片乡僻,近看一弯乡愁,几簇水仙之间金金黄黄的游鱼顿成乡谊了!
有了这样灵巧的视野这样细腻的悲悯,难怪丘吉尔对历史对政治对人生难舍难弃的是这样苍茫而精致的体悟。他磅礴的一生说穿了是他对历史悲剧的情感和预感;他营造的文采供养的也离不开古罗马政治家西赛罗笔下万古的壮怀:沉实而飘逸、硬朗而典丽的Ciceronian!不管是Albert Finney的电影《Gathering Storm》还是Isaiah Berlin的华篇《Winston Churchill in 1940》,动人处都在乱世诤臣绝壁上那一波慷慨的回眸。一九四○年他批评英国外交部一份文件草案说:“The idea set forth ap-peared to me to err in trying to be too clever,to enter into re-finements of policy unsuited to the tragic simplicity and grandeur of the times and issues at stake。”
Lynne Olson新近出版的新书《Troublesome Young Men》写二战期间力抗白金汉宫和白厅绥靖政策的几位政治家:Harold Macmillan,Robert Boothby,Leo Amery,Ronald Cartland,Robert Cranborne。全书为这些隐入历史阁楼中的人物招魂,断定希特勒那段疯狂年代里,铮然伫立在政治风雨荒野中的并不只是丘吉尔一个人:“The Rebels who Brought Churchill to Pow-er and Helped Save England”,她的书用了这样一句副题。读这本书我挑着读的不外是英相张伯伦的事迹,是言情小说家Barbara Cartland的哥哥在法国战死的壮举,是Amery在议会上要张伯伦滚蛋的演词。“我见过丘吉尔,”克里斯那天对我说,“他跟那些人不很一样。我至今还记得他转身走进首相府的背影,有点傲慢,有点落寞,像个夜归的老作家多过像个过路的政治家。”可惜Lynne Olson生得晚看不到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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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友205672801 赞了这篇日记 2020-04-13 16:2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