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风

白天坐在宿舍里，看了一天的连续剧。一君也对着电脑，大约是觉到不安，中间回过头说，“这样每天对着电脑看电视的日子是不是太不好啦？”她是很勤勉的人，后来便去自习，只有我继续看。我仿佛是处在一片茫然的雾蒙蒙里，就像昨天回城火车上望见的南京的天气，昏黄浊暗，远处的田野和山都望不见，只有近处几个高塔和楼顶，漂浮在泥一般的空气里，像极了《风之谷》的开头，被孢子摧毁过后荒芜的村庄。火车的空调开得很足，使人觉得外面也该是微冷。我只是看着，心里空茫。这样未免太不济事，太软弱，无能，这些我都知道，然而还是不免空茫。考博的失败在我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实在太不努力，这原是理所应当的。然而因为很喜欢老师，未始不抱了些微茫的希望，直到论文答辩那一天，我的答辩老师便是我考博的老师，全都答辩完后，问起我以后的打算。那话一问出来，才敢确定自己是落选，平静地给了一个“暂时还不知道”的回答。老师很好，对于我这样差劲的学生，也要特意给予安慰，这其间的恩情，已使我十分感念了。晚上答辩的四人同去吃饭，买了两瓶梅子酒，同门二人都不胜酒力，只有我和一君喝了些。渐渐便有些微醺，试背有“花”字的诗，一君抱着青绿酒瓶，嘟嘟噜噜了许多。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我在对面看她，心里很觉羡慕，又爱她的认真。回来路上，疯疯癫癫踏着猫软的步子，心里简直要大哭一场，后来有没有哭，现在却已经忘记了。
毕业论文写得很差。因为太不认真，每日沉迷于网络，迟迟没有动笔。四月将尽时，虽然口上说着要戒豆瓣，让人改了帐号的密码，实际并不能安心，偷偷用了小号去刷。整日整日的发呆与凝滞。头上月亮渐渐从细如银钩变作如梳背，如粉饼，直到五月五号那一天，成为广大的滚圆。晚饭后去操场，它在水杉树尖上，毫无预兆涌进眼睛里，很大，很圆，黄黄的，很安宁。操场上有上百人在散步或跑步，有人随身带了收音机播放音乐，却无损于它的安宁。空气里充满香樟与苦楝花微微刺人的香气，我算着时间，想着下一回见到圆月，就已是答辩之后，自己到现下却还一个字没有动。那日白天收到师叔的短信，“你努努力，除了论文，现在什么事情都得先放下，不妨稍迟些再留连光景”，心里平静且难过，大约就为着身边的人都太好了。第二天傍晚时小雨来研究室，对我说：“我把你的bras密码改了吧。”这是真正的同门之谊吧，此后我便真的不能上网，才慢慢收拢了心来，从八号开始动笔，如果不是这样，最后的不能毕业恐怕是免不了的。也是在真正动笔之后，才知道时间是真的来不及，材料的生疏，下笔的滞涩，对所写字句的失望，时间的迫急，绝望情绪时时涌来，一下一下扪在心上，简直使人心烫得发痛，不能呼吸。从前看到的句子，心如膏火，独夜自煎，这时看来才格外觉到哀痛，为自己的不识大体，竟把自己逼到了这样的田地。
我写得很慢。半个月里，有六晚通宵，起初是在研究室，和一君小雨一同。凌晨四点，窗子外面一只雀子细声细气地叫。后来便在寝室，躲在帐子里一小块天地。一只蛾子隔着蚊帐想扑近灯光。一只长脚蜘蛛在帐顶上轻手轻脚爬过去。白日里终于写完一节，我便去对面研究室偷一根M老师的烟，揣一枝打火机，去楼下几棵蜡梅树下立着抽完。这是几棵很大的蜡梅树，枝叶伸过二楼研究室的窗台，繁密铺泄如水波，我便躲在水波拱形的阴影里，树叶边缘在天光里绿得发亮。蜡梅叶子很大，偶尔有人推着自行车走过。玉溪烟微微有些麻口，反倒是黄鹤楼的味道好接受些。一枝烟很快便抽完，我有些舍不得走，晴天里风很暖，吹过蜡梅枝子碎碎响。无可救药的留连光景的人啊，即便是这样焦头烂额的情形，也仍然不能全力以赴。同时注意到的是逸夫馆后的枇杷一日一日黄熟，某一天就像去年一样，被人打得一颗不剩。有时要下雨，空气里沉沉的水汽，仿佛很从容似的，雨一旦落起来，就微微冷，像春天。一个雨天，一只白身黑背的花猫站在开满小白花的女贞树下，提着一只脚仰头看花。晴天里则是傍晚，吃过晚饭推开研究室的门，那时里面没有人，蜡梅和桂树春来长长的嫩叶，还不十分坚硬，被风吹得软歪歪的。我珍惜这一霎时的好风迎面，无有人声，便总言不由实在心里许着，一定要好好写啊。
自然是写不好的。仍是只有心突突地跳，烫而且疼，使人想伸手把它拿出来，凉一凉，就好了。害怕不能如期答辩，去教务办公室找老师解决学位信息采集系统里的问题时，一眼瞥见桌上一个同学的延期毕业申请表，心里一凛，不敢再看。半个月后，拖到终于不能再拖的那一天，只写完了计划结构里一半的内容。然而也就那样，勉强拾掇着交上去了。
答辩第二晚是两古专业的聚餐，其后是拍毕业照，天微雨。办离校手续。可资阻挡的屏障一一撤去，心里也知道是无法继续躲避下去了。身边人都考上了博，或已定下稳定的工作，我的一点不舍与忧愁无人能说，有时却仿佛受到一些来自他人神气的压迫，一时竟想快些逃离这地方了。和乐天与纸上说好，我便收拾了东西去杭州几天。这几天最喜欢的，是第一天去乐天做灯的地方玩，那里离茅家埠茶园颇近，去茶园散步，夏天新发的茶叶长得很高，叶角尖尖伸出，却无人摘采，自然是不值钱的。我却很贪爱，乡下人做茶，就是这样普通的大叶子，掐半篮回来在锅里烘熟，热天打稻，用粗瓷茶壶泡一大壶，拎去放在田埂阴凉里，做事间隙喝一碗。现在却不能偷了，即使掐了半包回去，谁来炕茶呢。天阴，空气略湿闷，偶有做事的人，成排矮茶间几棵合欢樟树高大醒目。两个茶农坐在石板路边树阴下，吃两碗菜，一人喝一瓶啤酒。我们看着很羡慕，aq提议我们也可以野餐，大家都很高兴。去小饭馆炒了几个菜，买几瓶啤酒，就在茶园边草地上吃。有酱烤菜心、笋、青椒炒鸡蛋和家常豆腐，味道都很好。
然后是在阿波家说话的晚上，杨弹了几首琴曲。古琴我是一点不懂的，只是懵懂里欢喜它声音清朗罢了。还有一日，乐天带我们去三天竺，照例在上天竺法喜寺午饭，乐天去买饭票，五元一份的字样，印在薄薄一张桃红纸片上。一碗饭，一碟白菜豆腐绿豆芽熬成的斋菜，一碗紫菜汤。饭堂很大，木梁与案凳都十分沉重，人坐在里面说话，声音蓊蓊的。纸上一碗不够，又去添一份。寺里清净，摆了许多盆绣球，红蓝诸色都开得很好。饭后从上天竺下到中天竺，虽并没下雨，山路边也湿气润楚，闻到细细的栀子花香，仔细看时，坡阴处长了几株单瓣的山栀子。到中天竺法净寺时已是午后，太阳下风昏昏吹来，这里远没有法喜寺大，我们只是坐在门口一条长凳上歇息。旁边便是寺庙的厨房，有妇人系着围裙，立在长案桌边剪泡发的香菇，香气飘漾。走进才看到原来是端午将近，信士们为寺里师傅包粽子。大铝盆中堆满拌过酱油的泡发糯米，洗净剪成长条的香菇装在碗中，作粽子的素馅，每包一个粽子，便用筷子拣两三条放进去。阿姨们包粽子手法都极纯熟，一边包粽子一边说话，小庭里空气热闹，乐天说这是“虎头粽”，不同于我们那里的三角粽子。
看了一会，仍到外面条凳上坐着。纸上很舍不得，想去买几只粽子回去煮，去跟阿姨们央求时，却被回绝了，说是寺里的东西，她们做不得主的呀。如此又到外面坐着，一个穿着碎花旧褂子的奶奶走过来，小声和气叫我下回拜菩萨时不要穿裙子。又叫我们回去时，上车便念观音菩萨，下车便念阿弥陀佛，会得到保佑的。
此外是一日傍晚在杨公堤附近，乐天带着走过，坐在水边看一会落日。水天岑寂，远山迢窈。再则是临行前一日，去杨住的地方玩。屋子只是毛坯房，两间做了做琴的工作间，地上积满刨花。因没有菜刀，便用他斫木板的斧头来劈西瓜。又坐着随便说几句话。下午去附近的茗禅家，说定晚饭由纸上、江上和杨三人做，劳动妇女们得到解放，在客厅里各自找一点事情来玩。茗禅家收拾得异常洁整，像水洗后干干净净的沙子，我很喜欢空荡荡赤脚踩着不觉一点沙脚的地板，大概是太懒了，喜欢它随处都可以坐下来。晚饭是几日来最为丰盛的一次，纸上做了一个备受赞赏的青椒豆豉烧茄子，江上做了炝莴笋、清炒杏鲍菇、回锅肉、脆瓜炒毛豆和烧冬瓜，杨则动手炒了一个土豆丝、苋菜和一个复杂的山药西红柿豆芽香菇肉丸汤。厨男们手艺都很不坏，唯一一道未受欢迎的菜，倒是买来的白切鸡。因为人太多，桌子坐不下，一群人围着桌子站着吃，乐天惯来有淑德，搛几筷子菜就坐到一边吃，一会过来，一盘菜就快见底了。
还是赶论文时，有一天很难过的时候，站在一棵大香樟树下哭了一会。香樟枝叶覆盖如云，中午风很好。那时矫情想着，一定要写完啊，为了能说出这午后的风，也要写完。然而如今就算写出来，又如何呢？它并没有意义，我没有做成自己想做成的样子。这流水帐般的日记，也是这样的，它没有意义，只是一段自己杂陈的生之记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