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魂记》——希区柯克访谈录
《惊魂记》——希区柯克访谈录
——选自《希区柯克与特吕弗对话录》
特 在《惊魂记》中，有一整套吓人的工具，您好像平时是不使用的，这就是幽灵般的人物，神秘的氛围，老房子……
希 我想，神秘的氛围在某种程度上是偶然形成的，比如，在加利福尼亚的北部，您可以找到许多孤立的房子，酷似《惊魂记》中那幢房子，人们称之为“加州哥特式建筑”。遇到干脆外表丑陋的房子，人们甚至会说：“加州香料蜜糖面包。”开始拍摄时，我并没想获得像环球公司出品的旧恐怖片的气氛，我只想显得真实。然而，毫无疑问，房子是一幢与真实的房屋毫无二致的复制品，汽车旅馆也是．一个准确的复制品。我之所以选择了这幢房子、这个汽车旅馆，是因为我意识到，如果用一座普通的平房来拍摄，故事不会获得同样效果；只有这类建筑才适合故事的氛围。
特 还有，这种建筑十分悦目，那幢房子的线条是垂直的，而汽车旅馆的线条是完全横向的。
希 绝对是，这就是我们的构想……是的，垂直的一大块和横向的一大块。
特 另外，在《惊魂记》中没有一个人物值得同情。
希 这一点倒不是不可或缺的。但我仍然认为，玛莉安被刺死受到观众同情。事实上，故事第一部分正是用了在好莱坞称之为“红鲱鱼”的技巧，也就是说，用了以分散您的注意力，来加强谋杀效果，令人大吃一惊的技巧。整个开场，也即整个关系到玛莉安偷走钱和潜逃的过程，有意拍得长一点，以便刺激观众对这个问题的兴趣：这个姑娘会不会被抓住?您一定记得我很强调这4万美元；我在拍电影之前、拍电影期间和最后，都力图增加这笔钱的重要性。
您知道，观众总是想未卜先知，总想说出这句话：“啊！我呀，我知道故事的下文。”所以我们不仅要考虑到这一点，而且要完全控制观众的思路。我们越是详细地表现一路上姑娘驾驶汽车的情景，观众就越是被她的逃跑所吸引，正因此，我们既重视戴墨镜、骑摩托车的警察，也同样重视换汽车。后来，安东尼·柏金(饰诺曼·贝茨)向珍妮特·李(饰玛莉安)描绘他在汽车旅馆的生活，他们互相交谈着，谈话与姑娘自己的问题相关。可以设想，她决定返回凤凰城，归还这笔钱。可能有一部分爱猜测的观众会想：“好啊!这个年轻人企图让她改变主意。”我们把观众拨来拨去，让观众尽可能远地与即将发生的事隔开。
我跟您打什么赌都可以，在一部普通影片中，导演会给珍妮特·李另一个角色，让她扮演进行调查的姐妹那个角色，因为在影片放映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就杀死女明星，这不合乎惯例。我呢，我特意把她杀死，因为这样一来，谋杀就更出乎意料。况且，我坚持这样做，也正是为了让观众在影片开始之前进入影院，以免迟到的人在玛莉安前脚离开银幕之后，还眼巴巴地等着看到她！
这部影片的结构很有趣，这是我同观众玩的游戏中最激动人心的实验。我在《惊魂记》中驾驭着观众，正如我在弹奏风琴一样。
特 我极其欣赏这部影片，但有个地方有点空泛，依我看，是在第二次谋杀之后在郡长家的两场戏。
希 郡长的介入来自我们多次谈到的一个命中注定的问题：“为什么他们不去报告警察局?”一般我会回答：“他们不去警察局是因为这样做会带来麻烦。”您看，这就是到警察局去会发生什么事的一个例子。
特 但随后兴味又很快恢复了。我觉得，观众在影片中时常会改变感情。开始，观众希望玛莉安别被抓住。谋杀很令我们吃惊，但是，一旦诺曼·贝茨抹去犯罪痕迹，观众又变成站在他一边，希望他不要受到骚扰。后来，当观众从郡长那里得知他的母亲已经死了八年，于是又突然改变立场，变成反对他，但这又纯粹是出于好奇。
希 这一切把我们重新引到观众是偷窥者的观点上去。在《电话谋杀案》中已经碰到过这一点。
特 确实如此。当瑞·米兰德(饰托尼·德温特)迟迟不给妻子打电话，凶手假装不杀死格蕾丝·凯莉(饰玛格·玛丽·德温特)就离开房间时，观众会想：“但愿他再忍耐一下。”
希 这是一般规律。关于这点，我们谈到过这样一个小偷：他待在一个房间里，正在搜索抽屉，观众是站在他一边的，希望他能找到些什么……同样，当诺曼·贝茨望着汽车开进池塘时，虽然汽车里面有一具尸体，当汽车暂时停止下陷时，观众会想：“但愿汽车完全沉没。”这是人的自然本能。
特 但在看您的影片时，观众通常会显得更加天真，因为他们要为不公正地受到怀疑的主人公担心。在《惊魂记》中，观众一开始为一个女贼担惊受怕，然后为一个凶手担忧，最后，当观众得知这个凶手有一个秘密时，他们希望他被抓住，为的是知道故事的奥秘!
希 观众在这一点上会达成一致吗?
特 也许不一定达成一致，但诺曼·贝茨这个角色抹去一切犯罪痕迹的小心翼翼给观众好感。这等于赞赏一个工作做得好的人。我相信在片头字幕之外，索尔·巴斯(Saul Bass)还为影片做了一些设计吧?
希 他只为一个场面做了设计，我没能用上。索尔·巴斯要设计片头字幕，由于他对影片感兴趣，我让他设计一个场面，就是侦探阿尔博格斯特在上楼时被刺杀。在拍片时，我发烧躺了两天，来不了摄影棚，便吩咐总摄影师和助理导演，用索尔·巴斯的设计拍摄上楼这场戏。还不是拍刺杀，仅仅是拍刺杀之前的戏，即上楼这一段戏。于是有了侦探的手在扶手上滑动的镜头和越过楼梯栏杆，斜着拍摄阿尔博格斯特的双脚在上楼的镜头。当我看了这场戏的样片时，我发觉这不合适，这对我来说倒是一个有趣的启示。用这种方式剪辑出来的上楼，不会给人无辜感，而是有罪感。如果这关系到一个杀人凶手上楼，这些镜头是合适的，可是这场戏的设想却恰恰相反。
您会记得，为了让观众对这场戏有所准备，我们花了不少心思。我们设置好，在屋里有一个神秘的女人；我们设置好，这个神秘的女人从家里出来，在一个年轻女人洗淋浴时刺死了她。凡是能给侦探上楼以悬念的镜头，都包含在其中。因此，我们应该在这里追求极度的简单：我们只消表现一座楼梯和一个以最简单的方式上楼的人。
特 我深信，先看过这一场拍得不好的样片，有助于接下来用恰当的方式表现侦探阿尔博格斯特的上楼。这段拍得不好的样片正如法语歇后语所说：“像鲜花遇到的一样”，因此准备好“让人摘掉……”
希 确切地说，这不是沉着，而差不多是善良。因此，我只用了一个镜头拍摄阿尔博格斯特上楼，当他快走到最后一级楼梯时，我故意将摄影机放在高处，理由有两个：第一个是为了能够垂直地拍摄母亲，如果我从背部表现她，我就似乎有意遮住她的脸，观众会产生疑窦。从我所处的角度拍摄，我不会给人想回避表现母亲的印象。
第二个，也是主要的理由，我之所以将摄影机放得那么高，是想获得楼梯全景和刀子刺入侦探体内时他脸部特写镜头两者之间的强烈对比。这恰如音乐的安排，您看，摄影机放在高处，这时响起小提琴声，突然出现一个大脑袋，这时响起铜管乐。从高处拍摄的镜头中，母亲来到，刀扎下去。刀扎下去时我切断了，转到阿尔博格斯特的特写镜头。我们事先在他的头上贴了一根装满血红蛋白的小塑料管。正当刀挨近他的脸时，我猛地一抽拉线，释放出血红蛋白，这样，他满脸都是血，而血的分布按照事先的设计。最后，他往后倒在楼梯上。
特 往后从楼梯上翻倒下来的镜头，使我十分惊讶。事实上，他并没有真的倒下。观众没有看到他的脚，观众的感受是他倒退着下楼梯，一面用脚尖触及楼梯，有点像一个舞蹈演员的步子……
希 这是正确的感受，但您能猜出我们是怎样拍摄的吗?
特 绝对猜不出。我很清楚，这是扩大动作，但我不知道您是怎样做的。
希 通过特技。开始我用移动摄影车沿着楼梯拍下去，楼梯上没有人。然后我让阿尔博格斯特坐在一张特制的椅子上，他的背后是透明布景，我们将从楼梯上退下去的镜头打在透明布景上。这时摇动椅子，阿尔博格斯特只消双臂在空中拍打，做几个动作。
特 这很成功。后来在影片中，您重新运用最高处的位置表现诺曼·贝茨把他的母亲搬到地窖去。
希 是的，一旦诺曼·贝茨登上楼梯，我就抬高摄影机。他进入房间，观众再也看不见他，但听到他说：“妈妈，我必须把您搬到地窖去，因为他们就要来监视我们。”随后，观众看到他把母亲搬到地窖去。我不能切断镜头，因为观众会产生怀疑：为什么摄影机突然撤掉?因此，我把摄影机悬在空中，摄影机随着他上楼，他走进房间，从画面中出来，而摄影机继续不问断地往上拍，当升到门上方的时候，摄影机旋转过来，重新俯视楼梯下面。为了避免观众对这个动作产生怀疑，我们让观众听到母子之间的争吵声，分散观众的注意力。观众十分注意对白，不再考虑摄影机拍摄方向的变换；靠了这个，我们现在垂直拍摄。观众看到他搬走母亲是从垂直方向过去的，便不会惊奇。对我来说，用摄影机来迷惑观众是很有趣的事。
特 珍妮特·李扮演被刺杀也很成功。
希 这场戏的拍摄持续了7天，为了得到45秒钟的胶片，摄影机的拍摄位置变换了70次。为了拍这场戏，他们给我做了一个惟妙惟肖的人造半身模型，里面有血囊，刀子一捅就会喷血，但我没有使用。我宁愿要一个姑娘，一个裸体的模特儿，做珍妮特·李的替身。观众只看到珍妮特的手、肩膀和头。其余部分都用模特儿的。自然，刀绝对不会触到身体，一切都用剪辑处理。绝对看不到女人身体犯忌的部位，因为我们拍摄的是慢镜头，避免画面中出现乳房。这样拍摄的慢镜头后来没有加快速度，因为在剪辑时插入这些镜头，会给人正常速度的感觉。
特 这是一个前所未见的暴力场面。
希 这是影片中最摄人心魄的暴力场面，随着影片往前发展，暴力越来越少，因为想起第一次凶杀就足以对后来出现的悬念场面感到恐慌不安。
特 这是一个精巧而十分新颖的构思。我喜欢的倒不是凶杀本身，从逼真方面来看，我更喜欢诺曼·贝茨为了消除一切痕迹，使用扫帚、拖把来打扫的场面。影片的整个结构令我想起一种反常的台阶：一开始是一个通奸场面，然后偷窃，接着一次犯罪、两次犯罪，最后是精神变态。每个阶段都使我们又踏上一个台阶。是这样吗?
希 是的，但对我来说，珍妮特·李饰演的是一个普通的资产阶级女子。
特 但她让我们通向反常，通向诺曼·贝茨和他的标本鸟。
希 这些标本鸟是一种象征，我很感兴趣。当然，诺曼·贝茨对标本鸟感兴趣，是因为他本人也将他的母亲制成标本了。但有第二层意义，比如猫头鹰。这种鸟在夜里活动，是窥视者，这迎合诺曼·贝茨的受虐色情狂。他熟谙这种鸟，知道自己受到它们的注视。
他本身的罪行反映在这些注视着他的鸟的目光中。正因为他喜欢动物标本制作，他自己母亲的体内也被他塞满了麦草。
特 事实上，可以把《惊魂记》看作一部实验影片吗?
希 也许可以。我最满意的是，影片对观众产生了强烈效果，这是我十分注重的东西。在《惊魂记》中，题材对我并不重要，人物对我并不重要；对我而言，重要的是，影片各部分的组合、摄影、录音带、所有纯技术的东西，这些都能使观众惊叫起来。我相信，对我们来说，运用电影技术使观众激动起来是很大的满足。在《惊魂记》中，我们做到了这点。并非一则信息使观众惊讶，并非一场杰出的表演使观众震动，并非一部受到交口称赞的小说俘虏了观众，使观众激动的是，这是纯电影。
特 不错……
希 因此，我为《惊魂记》感到自豪的是，这部影片是属于您和我，属于我们这些电影艺术家的，在这一点上它超过了我以前拍摄的所有影片。我和别人可能还没有用过眼下我们所用的语言，对这部影片进行一次真正的讨论。有人会说：“这个题材不该拍，故事那么吓人，主角并不崇高，没有人物形象。”当然是的，可是构成故事和叙述故事的方式，却使观众做出了激动的反应。
特 激动的，是的……感官的。
希 激动的。不管别人认为这是一部小影片还是大影片，我都无所谓。我拍摄这部影片时并没有想拍一部重要影片。我想我能做一次实验就很开心了。这部影片只花了80万美元，实验在于：“我能在电视片同样的条件下，拍一部大型故事片吗?”为了拍得快，我用了一个电视摄制组。我只在拍摄淋浴时进行谋杀的这场戏、洗刷痕迹这场戏和一两个其他表示时间流逝的场面时，才放慢拍摄速度。其余部分都像电视片那样拍摄。
特 我知道，您也是《惊魂记》的制片人。此片大获成功吗?
希 《惊魂记》只耗资80万美元，至今差不多获利1300万美元。
特 了不起!这是您迄今为止最大的成功!
希 是的，我希望您也拍出一部影片，同样传遍全世界! 在这个领域内，必须从技术角度，而不一定从电影剧本的角度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在这类影片中，是摄影机完成全部工作。当然，您不一定获得最好的评价，因为影评家只对电影故事感兴趣。必须像莎士比亚为观众构筑剧本那样设计您的影片。
特 《惊魂记》之所以有世界性的声誉，正由于这是一部百分之五十的默片。有两三本片子是没有对白的，很容易配音和添加说明字幕……
希 是的。在泰国，我不知道您是否了解，他们既没有加上说明字幕，也没有配音；他们干脆去掉了声音，让一个人站在银幕旁边，用不同的声音为影片中的所有角色配音。
——选自《希区柯克与特吕弗对话录》
特 在《惊魂记》中，有一整套吓人的工具，您好像平时是不使用的，这就是幽灵般的人物，神秘的氛围，老房子……
希 我想，神秘的氛围在某种程度上是偶然形成的，比如，在加利福尼亚的北部，您可以找到许多孤立的房子，酷似《惊魂记》中那幢房子，人们称之为“加州哥特式建筑”。遇到干脆外表丑陋的房子，人们甚至会说：“加州香料蜜糖面包。”开始拍摄时，我并没想获得像环球公司出品的旧恐怖片的气氛，我只想显得真实。然而，毫无疑问，房子是一幢与真实的房屋毫无二致的复制品，汽车旅馆也是．一个准确的复制品。我之所以选择了这幢房子、这个汽车旅馆，是因为我意识到，如果用一座普通的平房来拍摄，故事不会获得同样效果；只有这类建筑才适合故事的氛围。
特 还有，这种建筑十分悦目，那幢房子的线条是垂直的，而汽车旅馆的线条是完全横向的。
希 绝对是，这就是我们的构想……是的，垂直的一大块和横向的一大块。
特 另外，在《惊魂记》中没有一个人物值得同情。
希 这一点倒不是不可或缺的。但我仍然认为，玛莉安被刺死受到观众同情。事实上，故事第一部分正是用了在好莱坞称之为“红鲱鱼”的技巧，也就是说，用了以分散您的注意力，来加强谋杀效果，令人大吃一惊的技巧。整个开场，也即整个关系到玛莉安偷走钱和潜逃的过程，有意拍得长一点，以便刺激观众对这个问题的兴趣：这个姑娘会不会被抓住?您一定记得我很强调这4万美元；我在拍电影之前、拍电影期间和最后，都力图增加这笔钱的重要性。
您知道，观众总是想未卜先知，总想说出这句话：“啊！我呀，我知道故事的下文。”所以我们不仅要考虑到这一点，而且要完全控制观众的思路。我们越是详细地表现一路上姑娘驾驶汽车的情景，观众就越是被她的逃跑所吸引，正因此，我们既重视戴墨镜、骑摩托车的警察，也同样重视换汽车。后来，安东尼·柏金(饰诺曼·贝茨)向珍妮特·李(饰玛莉安)描绘他在汽车旅馆的生活，他们互相交谈着，谈话与姑娘自己的问题相关。可以设想，她决定返回凤凰城，归还这笔钱。可能有一部分爱猜测的观众会想：“好啊!这个年轻人企图让她改变主意。”我们把观众拨来拨去，让观众尽可能远地与即将发生的事隔开。
我跟您打什么赌都可以，在一部普通影片中，导演会给珍妮特·李另一个角色，让她扮演进行调查的姐妹那个角色，因为在影片放映到三分之一的地方，就杀死女明星，这不合乎惯例。我呢，我特意把她杀死，因为这样一来，谋杀就更出乎意料。况且，我坚持这样做，也正是为了让观众在影片开始之前进入影院，以免迟到的人在玛莉安前脚离开银幕之后，还眼巴巴地等着看到她！
这部影片的结构很有趣，这是我同观众玩的游戏中最激动人心的实验。我在《惊魂记》中驾驭着观众，正如我在弹奏风琴一样。
特 我极其欣赏这部影片，但有个地方有点空泛，依我看，是在第二次谋杀之后在郡长家的两场戏。
希 郡长的介入来自我们多次谈到的一个命中注定的问题：“为什么他们不去报告警察局?”一般我会回答：“他们不去警察局是因为这样做会带来麻烦。”您看，这就是到警察局去会发生什么事的一个例子。
特 但随后兴味又很快恢复了。我觉得，观众在影片中时常会改变感情。开始，观众希望玛莉安别被抓住。谋杀很令我们吃惊，但是，一旦诺曼·贝茨抹去犯罪痕迹，观众又变成站在他一边，希望他不要受到骚扰。后来，当观众从郡长那里得知他的母亲已经死了八年，于是又突然改变立场，变成反对他，但这又纯粹是出于好奇。
希 这一切把我们重新引到观众是偷窥者的观点上去。在《电话谋杀案》中已经碰到过这一点。
特 确实如此。当瑞·米兰德(饰托尼·德温特)迟迟不给妻子打电话，凶手假装不杀死格蕾丝·凯莉(饰玛格·玛丽·德温特)就离开房间时，观众会想：“但愿他再忍耐一下。”
希 这是一般规律。关于这点，我们谈到过这样一个小偷：他待在一个房间里，正在搜索抽屉，观众是站在他一边的，希望他能找到些什么……同样，当诺曼·贝茨望着汽车开进池塘时，虽然汽车里面有一具尸体，当汽车暂时停止下陷时，观众会想：“但愿汽车完全沉没。”这是人的自然本能。
特 但在看您的影片时，观众通常会显得更加天真，因为他们要为不公正地受到怀疑的主人公担心。在《惊魂记》中，观众一开始为一个女贼担惊受怕，然后为一个凶手担忧，最后，当观众得知这个凶手有一个秘密时，他们希望他被抓住，为的是知道故事的奥秘!
希 观众在这一点上会达成一致吗?
特 也许不一定达成一致，但诺曼·贝茨这个角色抹去一切犯罪痕迹的小心翼翼给观众好感。这等于赞赏一个工作做得好的人。我相信在片头字幕之外，索尔·巴斯(Saul Bass)还为影片做了一些设计吧?
希 他只为一个场面做了设计，我没能用上。索尔·巴斯要设计片头字幕，由于他对影片感兴趣，我让他设计一个场面，就是侦探阿尔博格斯特在上楼时被刺杀。在拍片时，我发烧躺了两天，来不了摄影棚，便吩咐总摄影师和助理导演，用索尔·巴斯的设计拍摄上楼这场戏。还不是拍刺杀，仅仅是拍刺杀之前的戏，即上楼这一段戏。于是有了侦探的手在扶手上滑动的镜头和越过楼梯栏杆，斜着拍摄阿尔博格斯特的双脚在上楼的镜头。当我看了这场戏的样片时，我发觉这不合适，这对我来说倒是一个有趣的启示。用这种方式剪辑出来的上楼，不会给人无辜感，而是有罪感。如果这关系到一个杀人凶手上楼，这些镜头是合适的，可是这场戏的设想却恰恰相反。
您会记得，为了让观众对这场戏有所准备，我们花了不少心思。我们设置好，在屋里有一个神秘的女人；我们设置好，这个神秘的女人从家里出来，在一个年轻女人洗淋浴时刺死了她。凡是能给侦探上楼以悬念的镜头，都包含在其中。因此，我们应该在这里追求极度的简单：我们只消表现一座楼梯和一个以最简单的方式上楼的人。
特 我深信，先看过这一场拍得不好的样片，有助于接下来用恰当的方式表现侦探阿尔博格斯特的上楼。这段拍得不好的样片正如法语歇后语所说：“像鲜花遇到的一样”，因此准备好“让人摘掉……”
希 确切地说，这不是沉着，而差不多是善良。因此，我只用了一个镜头拍摄阿尔博格斯特上楼，当他快走到最后一级楼梯时，我故意将摄影机放在高处，理由有两个：第一个是为了能够垂直地拍摄母亲，如果我从背部表现她，我就似乎有意遮住她的脸，观众会产生疑窦。从我所处的角度拍摄，我不会给人想回避表现母亲的印象。
第二个，也是主要的理由，我之所以将摄影机放得那么高，是想获得楼梯全景和刀子刺入侦探体内时他脸部特写镜头两者之间的强烈对比。这恰如音乐的安排，您看，摄影机放在高处，这时响起小提琴声，突然出现一个大脑袋，这时响起铜管乐。从高处拍摄的镜头中，母亲来到，刀扎下去。刀扎下去时我切断了，转到阿尔博格斯特的特写镜头。我们事先在他的头上贴了一根装满血红蛋白的小塑料管。正当刀挨近他的脸时，我猛地一抽拉线，释放出血红蛋白，这样，他满脸都是血，而血的分布按照事先的设计。最后，他往后倒在楼梯上。
特 往后从楼梯上翻倒下来的镜头，使我十分惊讶。事实上，他并没有真的倒下。观众没有看到他的脚，观众的感受是他倒退着下楼梯，一面用脚尖触及楼梯，有点像一个舞蹈演员的步子……
希 这是正确的感受，但您能猜出我们是怎样拍摄的吗?
特 绝对猜不出。我很清楚，这是扩大动作，但我不知道您是怎样做的。
希 通过特技。开始我用移动摄影车沿着楼梯拍下去，楼梯上没有人。然后我让阿尔博格斯特坐在一张特制的椅子上，他的背后是透明布景，我们将从楼梯上退下去的镜头打在透明布景上。这时摇动椅子，阿尔博格斯特只消双臂在空中拍打，做几个动作。
特 这很成功。后来在影片中，您重新运用最高处的位置表现诺曼·贝茨把他的母亲搬到地窖去。
希 是的，一旦诺曼·贝茨登上楼梯，我就抬高摄影机。他进入房间，观众再也看不见他，但听到他说：“妈妈，我必须把您搬到地窖去，因为他们就要来监视我们。”随后，观众看到他把母亲搬到地窖去。我不能切断镜头，因为观众会产生怀疑：为什么摄影机突然撤掉?因此，我把摄影机悬在空中，摄影机随着他上楼，他走进房间，从画面中出来，而摄影机继续不问断地往上拍，当升到门上方的时候，摄影机旋转过来，重新俯视楼梯下面。为了避免观众对这个动作产生怀疑，我们让观众听到母子之间的争吵声，分散观众的注意力。观众十分注意对白，不再考虑摄影机拍摄方向的变换；靠了这个，我们现在垂直拍摄。观众看到他搬走母亲是从垂直方向过去的，便不会惊奇。对我来说，用摄影机来迷惑观众是很有趣的事。
特 珍妮特·李扮演被刺杀也很成功。
希 这场戏的拍摄持续了7天，为了得到45秒钟的胶片，摄影机的拍摄位置变换了70次。为了拍这场戏，他们给我做了一个惟妙惟肖的人造半身模型，里面有血囊，刀子一捅就会喷血，但我没有使用。我宁愿要一个姑娘，一个裸体的模特儿，做珍妮特·李的替身。观众只看到珍妮特的手、肩膀和头。其余部分都用模特儿的。自然，刀绝对不会触到身体，一切都用剪辑处理。绝对看不到女人身体犯忌的部位，因为我们拍摄的是慢镜头，避免画面中出现乳房。这样拍摄的慢镜头后来没有加快速度，因为在剪辑时插入这些镜头，会给人正常速度的感觉。
特 这是一个前所未见的暴力场面。
希 这是影片中最摄人心魄的暴力场面，随着影片往前发展，暴力越来越少，因为想起第一次凶杀就足以对后来出现的悬念场面感到恐慌不安。
特 这是一个精巧而十分新颖的构思。我喜欢的倒不是凶杀本身，从逼真方面来看，我更喜欢诺曼·贝茨为了消除一切痕迹，使用扫帚、拖把来打扫的场面。影片的整个结构令我想起一种反常的台阶：一开始是一个通奸场面，然后偷窃，接着一次犯罪、两次犯罪，最后是精神变态。每个阶段都使我们又踏上一个台阶。是这样吗?
希 是的，但对我来说，珍妮特·李饰演的是一个普通的资产阶级女子。
特 但她让我们通向反常，通向诺曼·贝茨和他的标本鸟。
希 这些标本鸟是一种象征，我很感兴趣。当然，诺曼·贝茨对标本鸟感兴趣，是因为他本人也将他的母亲制成标本了。但有第二层意义，比如猫头鹰。这种鸟在夜里活动，是窥视者，这迎合诺曼·贝茨的受虐色情狂。他熟谙这种鸟，知道自己受到它们的注视。
他本身的罪行反映在这些注视着他的鸟的目光中。正因为他喜欢动物标本制作，他自己母亲的体内也被他塞满了麦草。
特 事实上，可以把《惊魂记》看作一部实验影片吗?
希 也许可以。我最满意的是，影片对观众产生了强烈效果，这是我十分注重的东西。在《惊魂记》中，题材对我并不重要，人物对我并不重要；对我而言，重要的是，影片各部分的组合、摄影、录音带、所有纯技术的东西，这些都能使观众惊叫起来。我相信，对我们来说，运用电影技术使观众激动起来是很大的满足。在《惊魂记》中，我们做到了这点。并非一则信息使观众惊讶，并非一场杰出的表演使观众震动，并非一部受到交口称赞的小说俘虏了观众，使观众激动的是，这是纯电影。
特 不错……
希 因此，我为《惊魂记》感到自豪的是，这部影片是属于您和我，属于我们这些电影艺术家的，在这一点上它超过了我以前拍摄的所有影片。我和别人可能还没有用过眼下我们所用的语言，对这部影片进行一次真正的讨论。有人会说：“这个题材不该拍，故事那么吓人，主角并不崇高，没有人物形象。”当然是的，可是构成故事和叙述故事的方式，却使观众做出了激动的反应。
特 激动的，是的……感官的。
希 激动的。不管别人认为这是一部小影片还是大影片，我都无所谓。我拍摄这部影片时并没有想拍一部重要影片。我想我能做一次实验就很开心了。这部影片只花了80万美元，实验在于：“我能在电视片同样的条件下，拍一部大型故事片吗?”为了拍得快，我用了一个电视摄制组。我只在拍摄淋浴时进行谋杀的这场戏、洗刷痕迹这场戏和一两个其他表示时间流逝的场面时，才放慢拍摄速度。其余部分都像电视片那样拍摄。
特 我知道，您也是《惊魂记》的制片人。此片大获成功吗?
希 《惊魂记》只耗资80万美元，至今差不多获利1300万美元。
特 了不起!这是您迄今为止最大的成功!
希 是的，我希望您也拍出一部影片，同样传遍全世界! 在这个领域内，必须从技术角度，而不一定从电影剧本的角度对自己的工作感到满意。在这类影片中，是摄影机完成全部工作。当然，您不一定获得最好的评价，因为影评家只对电影故事感兴趣。必须像莎士比亚为观众构筑剧本那样设计您的影片。
特 《惊魂记》之所以有世界性的声誉，正由于这是一部百分之五十的默片。有两三本片子是没有对白的，很容易配音和添加说明字幕……
希 是的。在泰国，我不知道您是否了解，他们既没有加上说明字幕，也没有配音；他们干脆去掉了声音，让一个人站在银幕旁边，用不同的声音为影片中的所有角色配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