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恩·拉什 短篇《模范囚犯》 （选自短篇集《好景不常在》Nothing Gold Can Sta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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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rusty by Ron Rash
译者按：罗恩•拉什（1953——）是美国当代诗人及小说家，生于南卡罗来纳州，童年则在北卡罗来纳州读过，先后就读于加德纳-韦伯大学和克莱门森大学，目前在西卡罗来纳大学任教，截至目前共出版了五部长篇小说、四本短篇小说集和四本诗集，获得过欧•亨利短篇小说奖、舍伍德•安德森奖、通用电气青年作家奖，他的短篇小说集《炽焰燃烧》荣获了2010年度弗兰克•奥康纳国际短篇小说奖。
《模范囚犯》（The Trusty）最初刊发于2011年的《纽约客》杂志，这也是罗恩•拉什在《纽约客》杂志的首次亮相。与他以往的短篇小说创作一样，《模范囚犯》也是一篇能吸引读者有滋有味读下去的作品，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初的美国，一位不受镣铐束缚的“模范囚犯”在遇上一位乡野少妇后，一拍即合，踏上越狱之旅。囚犯以为一切尽在自己一手掌握中，结果却并非他想象的那样……
                
                
模范囚犯
（美）罗恩•拉什 作
姚人杰 译
他们已经在路上跋涉了一个礼拜，却没再瞅见另一户农舍，距离最近的一口水井——起码是水井主人允许辛克勒使用的最近的一口水井——在往回走半哩路的地方。如今模范囚犯的工作也繁重了，要挥起恺撒镰干活，或者拿着铁铲挖沟渠。一等他把水桶拖回到笼车那里，又得再去拉水。他问过维克瑞，有没有人可以轮替他，虎背熊腰的狱卒笑了笑，说辛克勒随时可以重新戴上脚镣，抓起工具把手。“波利克刚刚在那边的杂草丛里干掉一条响尾蛇，”大块头狱卒说，“我敢打赌，他一定会和你商量出个结果。”当辛克勒问起明天早上他能不能向前面走，寻找另一口水井时，维克瑞紧抿嘴唇，可还是点了下头。
次日，辛克勒拿起金属水桶，一直往前走，最终让他找到了一户农舍。这户人家并不比另一家农舍近，甚至还要远一些，但值得多走上几步路。他目前使用的水井归一个驼背寡妇所有。出现在这户农舍门口的女人头发也紧紧地扎成类似的圆发髻，身上穿着同一种由面粉袋缝成的连衣裙，但她看起来二十几岁，与辛克勒岁数相仿。他们要到两周后才会越过这户农舍，兴许要再过两周，才会找到下一口水井。有足够的时间来解除另一种饥渴。当他走进院子，女人的目光越过牲口棚，落在一块田地上，一个男人和一匹役马在田里犁地。女人吹了声轻快的口哨，犁地的农夫停下手中的活计，望了过来。辛克勒停下脚步，但没有放下水桶。
“你想要什么。”女人说道，不像是在提问，更像是在提要求。
“水。”辛克勒答道，“我们有一群戴镣铐的囚犯在路上干活。”
“我估计你们随身会带水吧。”
“那些水不够十个男人喝一整天的。”
女人再次望向田地。她的丈夫在那儿看着，并未把缰绳从自己的脖子上解开。女人踱步到门廊上，门廊由六块钉在一起的厚木板组成，看上去更像是一条木筏。门廊一侧堆放了柴火，靠近房门的地方，有把斧头倚靠在铁铲和锄头中间。女人的视线在斧头上停留了很久，久得足以让辛克勒留意到。辛克勒现在看清楚了，女人比他原本所想的更年轻，也许只有十八岁大，顶多二十岁，更像个女孩，而非女人。
“你身上怎么没有戴铁链？”
“我是个模范囚犯，”辛克勒笑着说，“是囚犯，但是个可以被信任的囚犯。”
“你只想要点水？”
辛克勒想出了好几个可能的答案。
“他们派我出来就是为了找水。“
“按我的估计，我们半毛钱也拿不到吧？”女孩问道。
“是啊，只有来自一群口渴难耐的男人的感谢，尤其是我的感谢，让我不必跑远路拉水。”
“我得问问我家男人。”女孩说，“你就待在院子里。”
辛克勒有一刻还以为女孩会把斧头随身带上。趁着女孩走进田地的工夫，辛克勒端详起农舍，它还不如钓鱼时暂居的木屋大呢。这座房子似乎建造于上个世纪。房门开启着，上面只有门闩，没有门把手，窗框里也没装玻璃。辛克勒走近门口，看见两把梯式靠背椅和一张小桌子摆放在半圆木料 拼成的地板上。辛克勒思忖着，这些乡下人是否听说了，他们应该要做成一笔新买卖。
“你可以用水井。”女孩回来后说道，“但我家男人说了，你下次来讨水时，需要留下一个水桶，就当是忘记拿了。”
他琢磨起来，值得这么干，即使维克瑞从辛克勒自己的口袋里掏出钱当补偿，也值得，尤其是考虑到附近不见其他农舍。一个水桶至多值半元钱，打扑克时做点手脚，轻轻松松就赚回来了。他点了点头，走到水井旁，把生锈的水桶垂落进漆黑的水井里面。女孩走到门廊上，但没进屋。
“你犯了什么罪进的监狱？”
“我以为银行经理不会留意到手底下的柜员塞几张钞票进口袋。”
“在什么地方？”
“罗利 。”
“我还从未去过阿什维尔 以东的地方，”女孩说，“你要服刑多久？”
“五年。我已经服完十六个月。”
辛克勒拉上了吊桶，当他把桶里的水倒进另一个水桶的时候，桶底不断有水漏出来。女孩依旧待在门廊上，确保他带走的只有水而已。
“你在这儿住了很久？”
“我和切特在这儿住了一年，”女孩说，“我是在山对面的地方长大成人的。”
“就你们俩住在这儿，是么？”
“是啊，”女孩说，“不过门里面就放着一把猎枪，我知道怎么开枪。”
“你说的我信，”辛克勒说，“你介不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样我就知道该叫你什么了？”
“露西•索瑞尔斯。”
他等待着，看女孩会不会问他的姓名。
“我叫辛克勒。”女孩始终未出声，他自行报上了姓名。
他灌满了第二桶水，却并不急着离去，反而环视起周遭的树木与山岭，仿佛刚刚才注意到它们。接着，他笑了笑，微微点下头。
“距离所有一切都这么远，一定会觉得寂寞，”辛克勒说，“至少，我会这样想。”
“我会想到，路上的那些男人快要渴死了。”露西•索瑞尔斯说道。
“大概是吧。”他赞同道，惊讶于女孩表现出的机智，她竟然能话锋一转，拿他的话反过来回应他，“但我很快就会回来，照亮你的早晨。”
“你打算什么时候留下一只水桶？”她问道。
“白天快结束时。”
女孩点了点头，转过身，走进了简陋的木屋。
“绳子断了。”收工时分，囚犯们杂乱地挤上了卡车，他跟维克瑞报告情况。
狱卒看上去没怎么怀疑他，而是为不见了一只桶而感到痛心，辛克勒觉得狱卒会蠢得相信这个说法。维克瑞回答说，假如辛克勒以为他这样能减少工作量，他就弄错了。要找到一只水桶非常容易，也许还是一只能多盛一加仑水的桶呢。辛克勒耸了耸肩，双手支撑上了笼车，在金属长凳上拣了块地方坐下，身边都是汗流浃背的囚犯。他已经用香烟、小额贷款和他掏心窝的谈话拉拢了其他狱卒，然而对维克瑞始终不管用，他会坚持说，让辛克勒当模范囚犯，只会在他企图越狱时占得先机。
大块头狱卒在这点上说对了。辛克勒目前打扑克赢得的钱超过了五十元，这点钱足够他越过密西西比河，逃往一个新地方，最终可以把这整个鬼地方永远抛在脑后。他在蒙哥马利 长大成人，可是当警察过分关注起他财物的进进出出后，他一路向北，来到了诺克斯维尔 ，接着向西来到了孟菲斯 ，最后再次穿越田纳西州，来到了罗利。辛克勒的天赋指引着他来到了一些商业机构工作，令他灵巧的手不需要摸扑克牌。一身体面的西装，干净的指甲，锃亮的皮鞋，他可以走进一家商店，受到一名殷实的公民享受到的欢迎。讲个故事，说你是因为母亲生病才来到了市里面，说你是个做事很出色的人，然后他们就会把“招募雇工”的牌子从窗口拿下，很有可能换上一块“请您自便”的牌子。辛克勒记得他伫立在孟菲斯河畔的那个下午，他那时刚刚在两个月内从一家服装店骗到了四十元钱。是继续往西走，还是转身向东——这是个抉择。他抛起了一美元的银币来决定，这是他人生中少有的时刻，全然依赖运气。
这一次，他跨过了孟菲斯河，开始在堪萨斯或圣路易斯找事做。他在商店、餐馆、书报摊、其他任何一个有放钱的抽屉或收银机的地方都干过。其中还包括了一家银行。银行家们那么狡猾，辛克勒应该想明白，他们会多么快地认出辛克勒是他们中的一员。不，他不会再犯那种错误。
那天晚上，围栏上的灯熄灭后，他躺在铺位上，想起了露西•索瑞尔斯。距离他上一次碰过女人，已经过去了十八个月，也就是一年半的时间。熬了那么久之后，几乎是随便哪个女人都能让他亢奋。她的脸蛋没有能让男人目光留连的地方，但玲珑的曲线令身上的裙子该凹的凹该凸的凸。一双腿也长得不错。每次走到井边，他都试着和她闲聊几句。露西•索瑞尔斯给了他一副冷脸色，但他有一个月时间与她拉近关系。最后一次拉水时，那个丈夫才从田里走进家门。辛克勒问候他，说“你还好吗”和“多谢多谢”，他却没有应声。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岁，辛克勒怀疑他少言寡语是因为有个年轻人在他老婆身旁。片刻后，农夫冲着辛克勒左手拎的水桶点了点头。“你要留下这个水桶，对不对？”辛克勒回答说是的后，农夫让老婆把水井里那只漏水的吊桶换成好桶，然后走进了牲口棚。
两天后，露西才开口问他，有没有想过逃跑。
“当然想过，”辛克勒答道，“你呢？”
她用辛克勒读不懂的样子看着他。
“那你咋就没有逃跑呢？他们让你随心所欲地到处走，你也没有戴镣铐。”
“兴许是我享受监狱里免费的膳宿。”辛克勒答道。他转过拇指，对准自己的条纹囚服说，“还有不错的衣服。狱卒甚至允许你每周日把衣服全换了。”
“我不认为我能忍受得住，”露西•索瑞尔斯说，“被囚禁这么久，还知道我依然有差不多三年刑期。”
他细看露西的嘴唇，寻找最细微的上扬曲线，可嘴角处毫无微笑的迹象。
”是啊，”辛克勒边说边上前一步，“你看上去不像是那种能忍受囚禁生活的姑娘。我觉得像你这样漂亮的年轻女孩会想要多见识下这个世界。”
“你咋就没有逃跑呢？”她再一次问道，同时把几缕松散的头发拂到耳朵后面。
“也许原因和你一样，”辛克勒说，“在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你根本无法快速地逃到另一个地方。我在这条路上见到的轿车和卡车不过两三辆，开车的司机也知道附近有囚犯。他们不会傻到让囚犯上车。至于穿过这条公路的火车轨道，我也没见着很多。”
“有人尝试过吗？”露西问道。
“有啊，两周前。那个囚犯那天早上逃跑，警犬到天黑时就逮住了他。他费尽心机，结果得到的只是一片扁虱的咬痕和荆棘划出的刮痕。不仅如此，他的刑期又涨了一年。”
自从她出去叫丈夫过来的那次起，露西头一次走下门廊，使得她与房门之间略微拉开了距离。自然与猎枪和斧头也拉开了距离，这意味着她开始信任他，至少有一点儿。她伫立在院子里，抬头看着一处屋檐，黑色的昆虫在干结的土块周围盘旋。
“这些脏兮兮的死虫子真讨厌，”露西说，“我敲掉了它们的窝巢，它们隔天又建回原样。”
“我估计它们大概是唯一想待在这个地方的生物，你觉得对吧？”
“你说话很无礼。”她说道。
“你看来也不十分介意，”辛克勒答道，又冲着田地方向点了点头，“他那样的老家伙通常都会使劲盯住俊俏又年轻的老婆，但他一定是很信任老婆的那种人，或者他只是觉得自己吃定你了？”
他提起满满的水桶，走到紧挨着牲口棚的地方，这样从田地里就望不见这边。“你不必站得离我这么远，露西•索瑞尔斯。我又不会吃掉你。”
她没有走向他，但她也没有走回门廊上。
“如果你要逃跑，你会去哪里？”
“这也许得看谁和我一起了，”辛克勒答道，“你想要去哪种地方看看？”
“说得好像你就要逃跑了，还要带上我一起上路。我现在只希望这些该死的虫子给我飞离这儿。”
“不，我需要更多地了解我的旅行伙伴，”辛克勒说，“确保她真的在乎我。那样她就不会一时兴起去告发我。”
“你的意思是说我为了赏金而告发你？”
辛克勒笑了出来。
“亲爱的，你得是一个名头响当当的罪犯，他们才会悬赏抓你。他们甚至不会费神地在邮局贴上我的悬赏画像，我倒对这么做没意见。不过，我有火车票，两天内就会越过密西西比河。事实上，我攒下的钱足够买两张火车票。”
“够买两张火车票？”露西问道。
“确实如此。”
“假如没赏金的话，为什么你会觉得有人会告发你？”
“坏良心呗——这就是我为何得确保自己的旅行伙伴没有坏良心。”辛克勒笑着说，“就像我说过的，你不必站得离我这么远。我们甚至可以走进牲口棚待上几分钟。”
露西望向田地，凝视了许久，让他以为她也许会答应。
“我有家务活要做。”她说完就走进了简陋的木屋。
辛克勒沿着路往回走，心里想着事。等到他把两个晃荡作响的水桶放到监狱卡车旁边时，他已经琢磨出一个让露西•索瑞尔斯提起裙子的办法，不光要用花言巧语。他会告诉她，一张狱卒的前台里有备用的卡车钥匙，他会将之偷走，随身携带，等到狱卒们分心时，一下子跳进车内，驾车逃走。她预先就知道计划，会在路旁的林子里等他。他俩会去阿什维尔，搭上那天的第一趟火车。这真是套棒得见鬼的假话，要是辛克勒不晓得所有的备用卡车钥匙都锁在一个千磅重的莫斯勒保险箱里，他本人也可能会相信。
第二天上午，他走进院子时，露西也来到了水井边，不过是站在辛克勒对面那边。辛克勒心想，她就像一条易受惊吓的小狗，接着又想象自己手持着一块口香糖或巧克力棒，引诱她走完余下的路。她还是穿着那条连衣裙，和往常一样，但她的头上没有用发夹，头发披在肩上。她的秀发比他料想的颜色更为金黄、也更为蜷曲。她为了他才松开了头发，辛克勒知道。一阵凉爽的和风吹来，使得空气中洋溢着早秋的感觉，也让薄布下的玲珑曲线显现了出来。
“你的头发像这样披下来，看上去很漂亮，”他说，“我敢打赌，你在床上时头发就是这样子。”
她没有脸红。辛克勒摇动曲柄，水井里的吊桶落到了地上。一等到他的两只水桶装满水，他立刻说明了自己的计划。
“有个更容易的法子，”露西说，“你不需要卡车，甚至不需要从路上走。”
“我从没想到你会是越狱方面的万事通。”
“那条山脊的另一边有条小路，”露西边说边冲着田地以外的地方点头示意，“你能沿着小路一直走到阿什维尔。”
“阿什维尔距离这儿至少也有三十哩路。”
“那是从大路上走的距离。如果你抄近路走山隘，路程不会超过八哩。你只是得知道该走那条小路。”
“我不知道。”
“我知道，”她说，“我曾在三小时内轻松走完全程。”
辛克勒有半晌没吭声。仿佛他一直幻想的那把钥匙突然出现在他手里。他把水桶留在原处，走向牲口棚。当他做手势示意露西靠近些时，她走了过来。他用一条胳膊搂住她的腰，感觉她顺从了他。她的双唇向他开启，他的另一只手握住她的一只乳房时，她也没有阻止。熬了这么久后能再次触摸女人，令他的双腿轻飘飘。当她把身体进一步贴上来，一只手还放到了他大腿上时，一滴汗珠从他的额头流淌下来。一直等到辛克勒企图带她进牲口棚时，露西才抗拒起来。
“他从那儿看不见我们。”
“不只因为那样，”露西说，“我月经刚来。”
辛克勒觉得自己性欲高涨得像兔子，于是告诉她自己并不在乎。
“那样会弄得一团糟，他会知道原因的。”
他感觉气馁情绪小火慢炖成了恼怒。他试图后退，但露西拉他回来，把自己的脸庞压在他的胸口。
“如果我们跑远了，那也就没关系了。我讨厌这个地方。他差不多每天都骂我，哪儿也不让我去。他喝醉酒后，会给猎枪装上子弹，发誓说要开枪打死我。”
她慢慢地放开了他。周围唯一的动静是小鸡咯咯的叫声，以及微风吹动下，打水的吊桶碰撞在狭窄的石质井沿上的响声。
“你我所要做的，就是在阿什维尔登上那班火车，”露西说道，“之后，我丈夫或警察都无法抓住我俩。我知道他的钱藏在哪里。如果你的钱不够，我会拿走那笔钱。”
他与她四目交汇，接着又看向她身后。此刻，太阳升得更高，斜挂在山顶上方，水井里的新吊桶摇摆时闪烁出银色光芒。辛克勒抬起视线，望向万里无云的天空。今天又会是一个炎热干燥、叫人难受的日子，他会在外面累死累活。到了收工的时候，他会回到监狱，用脏得能堵塞滤网的水洗手洗脸，吃下猪猡也会作呕的食物，接着在九点钟把脑袋靠在脏兮兮的枕头上睡觉。还有三年半多的刑期。辛克勒端详着山脊线，找到了那条通向阿什维尔的山隘。
“我有钱，”他告诉露西，“到哪个能让我花钱的地方，这才是困难所在。”
那天晚上，辛克勒躺在铺位上，考虑起越狱计划。一个小时后，才会有人开始寻找他，即使到那时候，他们也会首先沿着公路搜寻。囚犯们工作的地方离得这么远，最少也要四小时之后，他们才会派出警犬追踪他，等到警犬追踪他到阿什维尔时，他早已在火车上了。这样的好时机再次来临，可能要过好几个月，也可能永远不会再有。但这个机会突从天降，令他心神不安。他会花费两天工夫好好想清楚。棘手的包袱是露西。在阿什维尔悄悄逃离她会是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所以他会和她一起待到下一个车站，大概是诺克斯维尔或罗利。这样对两个人都好。开个旅馆房间，再开一瓶私酿威士忌，两人就能过上快活的一夜。他可以趁清早她还睡着的时候偷偷溜走。假若她拿走了丈夫藏起来的钱，她就有足够的钱重新开始，这样她又有一个不打电话向警方告密的原因。
当然，其他许多囚犯只会等到走完小路，然后让一块大石头解决掉露西这个包袱，顺走她身上的钱，随后独自上路。和这么年轻的女孩一起远行是个风险。她也许会说错话，做错事，引起警察的猜疑。或者，她醒来发现他人走了，仅仅出于怨恨就报警让警察抓捕他。
第二天早上，囚犯们给卡车装上工具设备，驾车到昨天收工的地方。他们如今距离那户农舍已经不远了，只隔了几百码的距离。辛克勒一边提着水桶沿着路向前走，一边想到，假如露西知道小路，那么她丈夫一定也知道。狱卒们会看见田里干活的农夫，跟他说他们在在谁。那事之后再过多久，他就会发现妻子不见了？也许才过几分钟，丈夫就会去察看妻子在不在。但是，前提是狱卒往那个方向搜寻。他可以告诉维克瑞，这口井水位低了，农夫不肯再他用这口水井，于是他必须沿着公路往回走，到寡妇家取水。他会沿着那个方向走，再抄进树林绕回来。
露西走出来时，辛克勒早已经在取水了。他知道，她为他而精心打扮过，头发没有用发夹夹起来，刚刚梳理过，项链上挂了一个心形的吊坠。她身上也很好闻，有种生气蓬勃的清新味道，像是忍冬的芬芳。远处的田地里，那个丈夫与他家的役马系在一起，一人一马一前一后艰难地跋涉犁地，无休无止。依辛克勒所见，这个男人干活和修理的囚犯一样辛苦，也有很不错的身板。他比露西大二十岁，脑袋愚笨得根本不懂十八岁的露西的心思。辛克勒走向牲口棚，她抬起嘴，凑到他嘴唇上，发觉两条舌头交缠在一起。
“从昨晚到今早，我一直渴望着那件事，”露西突然中断了接吻，说道，“那就是我的感觉——渴望。切特从来没能让我如此渴望，你却可以。”
她把脑袋靠在他的胸膛上，紧紧地抱住他。辛克勒从拥抱中感觉到她的孤注一掷，心中知晓她冒着生命危险要帮他逃跑，帮助他俩逃跑。可是，她这年纪的女孩就像风向标，说变就变。他把双手放在她肩上，动作轻柔却又坚定地把她推回去，让他能凝视她的眼眸。
“你不只是在和我玩什么幻想把戏，因为如果你是在玩，那么是时候停止了。”
“如果你需要，我这一秒就要离开，”露西说，“我现在就会拿走他的钱。今早他出门时，我数了下那笔钱。差不多有七美元。这笔钱足够了，对吧，至少够给我们买上火车票？”
“你从未乘过火车，对吧？”辛克勒问道。
“是啊。”
“买火车票得花更多钱。”
“还得要多少？”
“每张车票将近要五美元。”辛克勒说，“还只够乘到诺克斯维尔或罗利。”
她闷声不响了好长一段时间，接着她伸手摸了下吊坠。
“这是我妈妈传下来的。它是纯银的，我们可以卖了它。“
辛克勒伸手拿住吊坠，装得像名首饰商一样专注地察看它。
”露西•索瑞尔斯，我从始至终都觉得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辛克勒一边笑着说，一边任由吊坠从手掌里滑落，“不用的，亲爱的。你把它留在你漂亮的脖颈上吧。我的钱够买火车票了，也许还能剩下点钱买一个亮晶晶的手镯，好与这条项链相配。”
“那么我明天就想出发，”露西边说边紧挨向辛克勒，“我的月经期就快结束了。”
辛克勒嗅闻忍冬的芬芳，欲望吞噬了他。他试图冷静下来，想出几条拖延的原由，可什么也想不到。
“我们早上出发。”辛克勒说。
“好的。”她说道，又摸了他许久之后，才拿开了手。
辛克勒点点头。“我们必须轻装出行。”
“我不介意。”露西说，“我又不是非得留下这些零碎东西。”
“你能为我弄条你老公的衬衫和裤子吗？”
露西点点头。
“等到明天早上他去田里干活后，再打包行李。”辛克勒说。
“我们要去哪里？”她问道，“我意思是说，最终去往哪里？”
“你想去哪儿？”
“我寻思着去加利福尼亚。别人都说，那儿像天堂。”
“我对此没意见，”辛克勒说完，又咧嘴笑着说，“像你这样的天使就该属于那个人间天堂。”
次日早上，他告诉维克瑞，索瑞尔斯家的水井就快干了，他只得往回走去另一户农舍取水。“你那样差不多得走上一哩路。”维克瑞说道，假装体谅地摇头。辛克勒一直走到不再有人看得见的地方。他找到了一个标志，一棵树干被闪电击裂的橡树，然后跨过沟渠，进入了树林。他把水桶放到一墩腐朽的树桩旁，靠近那棵橡树，要是越狱出了什么变故，很容易就能再找到。因为辛克勒知道，到了真正实施或包行李的时候，露西也许依旧会犹豫再三，不知该不该离开她的乡人，又或该不该信任某个她认识了不到两星期的人，而且还是个罪犯。或者是那个丈夫也许注意到一些蛛丝马迹，譬如露西没有收集鸡蛋，或者没有把水壶放在炉灶上准备晚餐，辛克勒应该事先提醒她做好这些家务活。
辛克勒待在路边，不久后就听见了脚链碰撞的叮当声和刺耳的铲土响声。他经过的时候，瞥见身穿黑白条纹囚服的犯人，不由地注意起来。这群被镣铐锁在一起的囚犯的声响渐渐远去，不久后，林子变得越来越稀疏，牲口棚灰色的板条填充在树木缝隙处。辛克勒没有走进院子。露西就站在农舍房门内。他观察起木屋，寻找任何表明农夫已经发现了计划的细微迹象。但一切还是老样子，衣服夹在拉于两棵树之间的铁丝上，玉米碎粒撒落在地上给小鸡吃，斧头依然搁在门廊上的锄头旁。他绕着牲口棚转过角度，直到他能望见田地。农夫在田里干活，照例与役马和犁具栓在一起。辛克勒喊了露西的名字，她出了家门，走到门廊上。她还是穿着那件薄棉布连衣裙，手里拎了一个被单系成的包裹。等她走到林子里，她解开被单，拿出一件衬衣和两只几乎不能称作鞋子的破系带皮鞋。
“去水井旁边，把这双劳动靴穿上，”露西说，“这个法子能糊弄那些猎犬。”
“我们需要动身了。”辛克勒说。
“只用花费一小会儿工夫。”
他照露西的吩咐做了，还察看了一眼田地，确保农夫没有看向他们这边。
“把你的鞋拎在手里。”露西说道，拿着衬衫走向辛克勒。
当她走近后，露西跪了下来，拿着衬衫布在地上擦拭，一直到辛克勒的脚边。
“走到牲口棚的另一边，”她告诉他，同时跟在他身后，一边继续擦拭地面。
她示意辛克勒待在原地，取回了床单包裹。
“这边走。”她说道，领着他走下倾斜的地面，进入林子里。
“你指望我穿着这双鞋子一直走到阿什维尔？”辛克勒在差点被这双开口的旧皮鞋绊倒后，说道。
“不用，只用走到山脊上。”
他们一直走在树林里，沿着田地远端的边缘，然后爬上了山脊。到了山顶，辛克勒脱下劳动靴，回望一眼，视线穿过树林，看见那块犁好的农田，此刻看起来不过是牲口棚门的大小。农夫仍然在田里干活。
露西解开了床单，递给他裤子和衬衫。他脱下条纹囚服，藏到一棵树后面。辛克勒有一刹那想着在穿上衣服前再逍遥一会儿，旁敲侧击地对露西说床单也许有别的用场。只要再忍几小时，他提醒自己，你就会百分百安全了，还能和她在一张舒服的大床上滚床单。钱布雷布衬衫算不上很不合身，可那条工装裤就松松垮垮地耷拉在屁股上。辛克勒每走几步，就得把裤子往上提。床单里再无一物，露西把它塞在一条岩石缝里。
“你带来了那笔钱没有？”他问道。
“你说我们不需要那笔钱，”露西说道，她的嗓音里有一股辛克勒此前没听到过的严厉劲儿，“你说有钱买火车票，不是在耍我吧？”
“没有的事，亲爱的，我的钱够给你买个手镯，外加一条真正的连衣裙，不是你身上穿的这种面粉袋做成的裙子。跟着我，你会犹如骑着魔毯直上云霄。”
他们穿过一片杜鹃花丛，走下山脊，地势坡度十分大，要是他没有看露西是怎么走的（前脚斜出，身体后倾），他在有两处地方一定会摔跟头。走到山脊下，小路分岔。露西点头示意走左边。地势继续向下，接着打了个弯，水平向前。过了一会儿，小路蜿蜒延伸进一片矮树丛，辛克勒知道没有露西在旁，他一定会彻底迷路。你为她做的事和她为你做的一样多，他提醒起自己，再次想到换成另一个罪犯，他可能会怎么办，他一直以来都知道自己办不到的那件事。其他人会带着迪林格手枪或“阿肯色州牙签 ”来玩牌局，辛克勒则会双手空空地来；无论上述哪一种武器，都能让它的主人直接躺进太平间或进牢房。在这类聚会上，他总是会故意掴击衣服口袋，翻开外套。“除了各位的钱包，我不会伤害别的任何东西。”他会这么申明。他曾当场目睹两个人被杀，可从未有哪把武器瞄准过他的方向。
在另一条山脊附近，他们穿过一条小溪，那条小溪其实不过是条渗流的泉水。他们沿着山脊走了一段时间，接着小路变宽，他们再次走起下坡路，又再一次上山。大地每次起伏都状若之前的样子。山上的空气稀薄，要不是辛克勒一直在长距离拉水，他根本不会有力气一直走下去。他们继续走着，树木为他们遮挡了太阳，可即使如此，辛克勒还是越来越口渴，不断地希望他们会走到溪流边，让他能喝几口溪水。一路上都不见溪流，不过他们最终走到了另一条渗流的泉水旁。
“我得去喝点水。”他说道。
辛克勒跪在泉水旁边。水流十分浅，他只得俯下身，一只手支撑住自己，另一只手掌成杯状，舀起水滴滴答答地送入嘴里。这样喝过十来口水后，他站起身，拂去手和膝盖上沾的湿沙子。树林里万籁俱寂，听不见轻柔的风声，也听不见鸟儿的啁啾鸣啭。
树木遮蔽了大半天空，但他还是能看出，太阳已经开始落到群山后面。照在森林地面上的光点越来越少，阴暗处越来越多。很快，囚犯们就会回去，少了一个犯人。接下来的晚餐时间，那些可怜家伙会从马口铁餐盘里舀豆子吃，而辛克勒会坐在列车的餐车里，用银餐具吃牛排。到那时候，监狱长会早已经把维克瑞狠狠臭骂了一顿，甚至还可能炒了他鱿鱼。至于其他的狱卒，那些被他骗得更厉害的狱卒会解释他们当初为何推荐辛克勒当模范囚犯。
当小路再次变窄后，一条树枝勾住露西的衣袖，扯破了磨损严重的薄棉布。她一边咒骂，一边查看起扯破的地方。她的脏话让辛克勒大感惊愕。
“我以为像你这样甜美的小姑娘不会知道这种污秽的词汇。”
她瞪了他一眼，辛克勒举起手，摊开掌心。
“亲爱的，只是稍微逗你玩啊。你应该多拿一条裙子。我知道，我交待过你轻装出行，可轻装不表示什么也不带啊。”
“也许是我没有别的裙子了。”露西说。
“但你会有的，很快，就像我说过的，那会是条时髦漂亮的裙子。”
“如果我有新裙子，”露西说，“我会把这件破裙子当作抹布用。”
她松开了裙子。树枝刮破了她的脖子，她伸出手指抚摩伤口，确认了伤口没有流血。要是吊坠挂在她脖子上，项链也许会断掉，可项链塞在她口袋里。或者说，他是这么以为的。如果她在匆忙打包行李时忘记了带项链，此刻看来不是提起吊坠的好时机。
他们继续走下山路时，他再次想起他们平安逃脱后会有什么遭遇。他开始目睹露西的粗鲁，她的青春灿烂和乡村生活方式先前遮蔽了她的这一面。或许，他可以一直带着她，不用在第一个车站就甩了她。他以前和亚特兰大的一个妓女合作过，让她进屋转移店员的注意力，同时他偷走东西，只要是他们能销赃卖掉的玩意都行。那个妓女看上去不像露西这么年轻单纯。甚至连露西的平庸长相也会是个优势——会难以向警方描述她的外貌。也许今晚在旅馆客房里，她会给他另一个让她跟随一段时间的理由。
小路拐了弯，然后一直上山。他琢磨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了，并且告诉自己，他会很乐意回到外面的时间，那儿的人要去某个地方不必全靠脚力。辛克勒在树枝间搜寻，奔向了一座石砌的烟囱，还有铁轨闪耀的光线。两人此刻都在大口大口地呼吸，就连露西也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
再往前走，又有一条溢流的泉水穿过小路，辛克勒停下脚步。“我要去多喝几口水。”
“我们就要到了。”露西说。
他又一次听到，那种仿佛是金属工具刺入泥土的刺耳声响。忍冬长得太过稠密，无法看清楚。不管情况怎样，这意味着他俩确实靠近文明世界了。
“我猜我们到了。”他说道，可露西早已经走到前面。
辛克勒再一次提起身上的长裤，心里头打定了主意，他买好火车票后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找一家服装店或者偷拿几件晾衣绳上挂着的衣服。他不想看上去像个可鄙的流浪汉。即使到了城镇，他们也可能不得不走老远的路找水，于是辛克勒跪在了泉水旁。有人在山脊附近吹口哨，刺耳的声音停下了。当他把手掌按进沙地里，他看见旁边早已有了一个掌印，是他的掌印。辛克勒端详了一阵，然后缓缓地后仰，直到屁股碰到鞋后跟。他盯着地上的两处状若星星的凹痕，泉水正慢慢填满新留下的掌印。
他知道，没人会听到枪声。而且，再过几周，等到秋天来了，树木开始落叶，掘上来的泥土会被彻底掩盖掉。落叶发出沙沙声响，有人在靠近。脚步声停住，辛克勒听见枪支保险杆松开时轻轻的咔嗒声。落叶的沙沙声再次响起，可他已经精疲力竭，无力逃命。他们就想要他的衣服和钱，没理由让他慢慢受死，他这么告诉自己。他颤抖的手指攥住身上衬衫最上面的那颗纽扣，把纽扣按入了钱布雷布料上对应的那道扣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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