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

爷爷去世了。他后来很辛苦，遭了很多罪。身体都因为长期卧床烂了 又不能随意挪动。走的那天很平静，大概已经没有力气再反抗什么。 那天晚上没有告诉奶奶。夜里姑姑回来奶奶也不知道。早上，姑姑看 到奶奶，说，妈，我爸走了。奶奶听了一愣，说，走了就走了吧。 她们结婚63年了。今天头七。我去买了纸烧。没买太多。纸上印了往 生咒，我回来看了一下，差几个字没有印完。 奶奶没进灵堂前，没有放声哭过。一到灵堂就止不住眼泪了，大声哭 了起来。可略一劝她便止住了。回来说，眼花，那棺材盖雾蒙蒙的， 根本没看到人。只看到木头的颜色。 爷爷在医院倒了五十多天。从过年就不能下地了。爷爷性格刚强，思 虑又多，总觉得拖累了旁人。后来痰阻昏迷。医生说插管还是把喉咙 割开？奶奶说插管吧。那时不知道插管是什么样，等到插时，将爷爷 的手和脚都绑起来，插进去两指粗的一个管子，带着金属的尖端，爷 爷全身战栗如同受刑，家人都后悔了。可命也就拖住了。后来拔了管， 靠呼吸机维持，全身浮肿，出水，烂掉，可人还活着。 他几次看着奶奶，想让奶奶替他说放他走，不让他受罪了。可是奶奶 不敢说。他有时夜里趁护理的人睡着了，自己把各种管子都拔掉，呼 吸机的面罩也扯烂了一个。可是早上起来一抢救，又活了过来。后来 医生说，扯坏一个面罩，子女要赔一千块钱呢，他就不扯了。 六月我回家。走时爷爷说，王楠郭悦她们来我们厂里打乒乓球了，和 我们产研的打。我也去了。这是真的不？又说，他们（医生）整天研 究怎么治我，比法西斯还狠哩。治好我对国家和民族有好处么？有好 处遭这么多罪我就认了。有好处么？又拉着奶奶说，我都去了好几次 那边儿了，他们把我和**一同放在地上。奶奶说，他说的那个人死了 好多年哩。 再回来，就不能说话了。说话只有气没有音。因为二姑姑总照顾不好 他，还担心儿女因为照顾他闹矛盾。有天我听到他指着周围微弱的说， （大家）都是好人，就我是大坏蛋。我说不是。他摇头表示不高兴。 那时每来一个人他都笑，之后又立刻因为疼痛皱起眉。回家那天他看 到我，立刻抱住，我贴在他胸口，他用手摩挲着我的背。最后一天我 也在，爸爸就不让我近前，怕他激动，血氧会掉下来。他后来睁开眼 睛转过头看到我，我没敢动，立刻低下头，他看了很久，转过去睡了。 那天我回家，很快就听到了爷爷临危的消息。就立刻到奶奶家陪奶奶了。 爸爸向来和爷爷多争吵。但是这最末却彼此和解了。他照顾人细心尽 心，爷爷也格外依赖他。奶奶一直当成是爷爷生病后的好处。 走前大概几个月，爷爷和奶奶说，如果走了，不许披麻戴孝，不许送 山（烧纸马金银），不许发唁电。骨灰丢到太子河。问奶奶，做得到 吗？奶奶说，前面都做得到，扔太子河不行。扔到太子河，你就顺着 水漂走了，以后我到哪里去找你呢？爷爷没再说话。 后来，还是简单的送了山。爷爷嘴里塞了小金鱼，烧了很多纸。很多印 着一万圆的纸币。 爷爷生前从不烧纸。奶奶也从不信这些。可烧纸那天她还是叫来姑姑说， 我想你爸在那边没衣服换，拿几套衣服去烧了吧。姑姑说好，又安慰奶 奶说，烧了很多钱呢，没有衣服可以买。奶奶说，你爸不会花钱，他其 实不用很多钱。 火化那天，大概距离他去世过了不到四十个小时，爷爷的身体已经完 全柔软了。头可以转动，抬两端的时候腰坠下来。我想他的业障大概 尽了，也许会去到一个好的地方。那时我有点开心——如果他真的换 了一个好的去处和身体的话。 他的骨头都变色了。因为药浸的。 奶奶和家人都很平静，已经可以说笑。奶奶还讲了好多她小时候和年 青的故事。爷爷找人提亲，他们两个月就结婚了，结婚时爷爷远远在 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等他走到了登记的地方，爷爷已经全部登记完 出来了，她只好又跟回去。后来隔了许多年她问爷爷，登记你领了什 么？爷爷说不记得了。奶奶说，那要是调查起来，我们不是成了非法 同居？ 小侄女还小，不懂事，来了嚷着玩，把家里人都逗得大笑。我晓得他 们都记得他。大家笑的时候我望着天空，想，不晓得他看不看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