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非光是谁?——一个不应该被遗忘的电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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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十年代著名电影演员、导演,以善演反派著称,被誉为第一反派小生。 |
何非光,三四十年代著名电影演员、导演,以善演反派著称,被誉为第一反派小生。先后出演过《人生》《小玩意》《天明》《体育皇后》《母性之光》《再会吧,上海》《热血忠魂》等影片。编剧导演作品包括《保家乡》《东亚之光》《气壮山河》《血溅樱花》《某夫人》《芦花翻白燕子飞》等抗战影片。因为种种原因,他长期被人遗忘,被人忽略,得不到历史的公正评价。2010年2月,重庆卫视在制作一部历史文献纪录片,其中包括何非光的生平事迹。该片编导专程来上海采访了一些重庆“中制”的老人和电影史研究者,如老导演汤晓丹和夫人蓝为洁(两人当时为“中制”导演和职员),原“中制”摄影师罗及之的后人等。我也有幸忝陪末座,为他们介绍了一些我所了解的何非光的生平经历。以下是我们访谈笔录的整理稿。
采访者:重庆卫视编导(简称“导”)
受访者:上海大学影视学院教授石川(简称“石”)
地点: 上海大学延长校区石川办公室
时间: 2010年2月…日下午
导:石老师,您是电影史方面的专家,对何非光早年在台湾、上海的生活和经历有没有了解?
石:我知道何非光很晚了,大概是1997年他去世前后。以前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对他的影片也一无所知。有一次北京的电影史专家陆弘石老师到上海大学来讲学,跟我说起何非光与阮玲玉的一段交往,我还很好奇,问他何非光是谁?他很吃惊,你不知道何非光吗?你看,我们做电影史的人都不知道他,一般人就更不知道了。但是,从历史的角度看,何非光无论如何不应该被人们忘记,所以,从那以后,我开始关注他的情况,在图书馆翻史料时,凡是碰到与他和他的影片有关的,我都会留下来,翻拍,摘抄,或者干脆复印回来。有一次偶然碰到何非光的女儿,何琳女士,她送我一本台湾出版的何非光画传,才使我对何非光的身世有了比较全面和系统的了解。
导:您先讲讲他是怎么到上海来的。
石:何非光1913年出生在台中。上高中的时候,家里给他说了一门亲事,他不愿意,就逃出来,搬到叔父家,与堂弟何銮旗同住。这个时候,堂弟刚好参加了一个由“台湾文化协会”以资助失学失业青年为目的的“台湾演剧会”。何非光也加入进去,与一些爱国青年一起参加排演台语剧《鸟暗》(台湾方言,意思是“暗无天日”)。一个月后,这部话剧才刚刚演了一场,就被台日当局以“抨击当局之嫌”为由禁演了。“台湾演剧会”也被列为非法团体,遭到解散。堂弟与何非光都被当局列入“不良少年”的黑名单,要抓他们进管教所。
所以兄弟俩又一次从家逃出来,到南部去投靠同学。一路上,他们感到人生前途茫茫,暗无天日,就像他们演的话剧的剧名一样“鸟暗鸟暗”的。这个时候,《鸟暗》的另一位男主演,一个叫赖炳南的青年告诉何非光,他姐姐、姐夫在上海谋生,问何非光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到上海谋生。你想啊,那个年代,上海对一个台湾青年有多么大的诱惑!所以何非光就产生闯荡上海的念头,但却遭致族人的一致反对。结果赖炳南走了,何非光没走成,但他心里却没放弃闯上海的打算。
后来,他跟他的大姐说,自己想去日本留学,让大姐帮她去说服母亲。大姐对他的想法心知肚明,却不忍心坏了他的好事,所以冒了风险,骗他们的母亲说,弟弟要去东京继续上学,自己愿意出钱资助一类的话,他妈妈当然高兴了,就同意了。那时的台湾,处在日据时代,谁要去中国大陆,就必须向台湾总督府申请护照。何非光偷偷去申请,等了三个月,也没给答复,他害怕家里人察觉了真相,索性也不等了,就以去日本留学的名义上了船。当然事先他是打听好了的,这艘船要经过上海,所以到上海的时候,他就悄悄弃船登录,偷渡到了上海。那一年,他才十六岁。
导:他没有被抓住吗?
石:当时很多船是客货两用,到了上海,一般是在吴淞口就要卸货,便于从长江转运到内地各个口岸。人呢,要到黄浦江十六铺下船,所以当时海关在十六铺。何非光很聪明,这些情况他都了解,所以到了吴淞口他就悄悄下了船,然后再搭车到市区,就这样逃过了海关的检查。他到市区,去找赖炳南的姐姐赖金銮。这位姐姐住在虹口,住在四川北路和武进路那里。姐夫叫罗克朋,1909年出生在台湾南投,十六岁开始在台湾演电影,1926年时来上海发展,考入“复旦影片公司”作了演员,因有一身武功,成为当时武侠红星张慧冲齐名的动作片明星。赖姐夫妻俩,对何非光非常热情,让何非很感激,就认赖金銮光作了干姐姐,两人作了异姓姐弟。
那个年代,一个台湾人在上海是很难混的。何非光本来就是非法入境,所以罗克朋一再告诫他,千万不能暴露自己的台湾人身份。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那个时候大陆人看不起台湾人,一来他们是亡国奴,认为他们和日本人沆瀣一气;二来当时一些台湾人在上海混黑道,贩毒、开妓院、设赌场。所以当时上海老百姓都不喜欢台湾人。上海话里不是有句骂人的话,叫“台巴子”吗?骂的就是那时候的台湾人。在国人眼里,台湾人和高丽人(朝鲜人)一样,都是亡国奴,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何非光到了上海,了解到这种情况,让他感到困惑不解,不知道如何是好。罗克朋就让他谎称自己是福建人。
导:那么,何非光后来是怎样走上电影之路的呢?
石:何非光到上海后,原本打算遵从父亲的意愿去学医,于是先投考了一所中医学校。但入学后发现语言不通,他国语不好,上海的老师又讲上海话,他根本听不懂,学起来非常吃力,最后只好退学了。没办法,罗克朋又介绍他到一个台湾郎中开的药店中里去当学徒。因为离家比较远,就从虹口搬到市中心,大概靠近今天的延安东路这一带,刚好是英法租界的交界处,住在药店里。有一次,药店里来了一位英俊少年,来卖药。此人是徐家汇“联华”影业公司的演员,就是阮玲玉那家公司,叫蒋君超,后来成了白杨的丈夫。因为蒋君超年龄和何非光差不多大小,又经常来店里卖药,时间长了,两人成了好朋友。蒋有时候会带何去联华片场参观,有一次还让他在影片《人道》中串演了一个在舞厅里跳舞的舞客,按现在的话说,就是一个群众演员。
1932年春节,何非光与朋友到苏州木犊游玩骑马,刚好碰到联华影帝金焰和美工师吴永刚也在那里拍摄影片《续故都春梦》。两人趁闲暇也在此处骑马游玩。但二人的技术比何非光差远了,对何的骑术非常羡慕,就这么认识了。第二天,金焰他们正在拍一个场景,表现一个军阀在马上掠夺民女的动作,演军阀的那个演员马术不精,而且没力气,没法把女演员拉到马背上来,拍了几遍都不成。导演卜万苍是个大胖子,急得一头汗。
这时候,何非光正好站在边上看热闹,被吴永刚发现了,就把他推到卜万苍导演面前。卜万苍答应让他试拍一下,给他五个不同景别的镜头。何非光受到众人的怂恿,决心一试,结果拍得相当漂亮。卜万苍一高兴,当即决定把演员换掉,让何非光来演军阀。后来,《续故都春梦》上映了,演职员表了并没有出现何非光的名字,可是卜万苍这个人还是讲交情,讲信用的,他让蒋君超给何非光送来了20块钱的拍摄报酬,谢谢他帮摄制组救了急。这下何非光高兴坏了,就这么简简单单的几个镜头,就20大洋,相当于他当学徒大半年的收入。那这学徒干着还有什么劲?去演电影啊!所以说,卜万苍的这20块大洋,一瞬间就改变了他的人生理想,从此,他就一门心思想去演电影了。
1933年,蒋君超和陈燕燕准备主演一部新片《除夕》,他又到药店找到何非光,邀请他出演影片中的反派,跳舞团经理的角色。这个角色原来是袁丛美的,因为袁另有片约,档期有冲突,导演姜起凤便想到了演过一次军阀的何非光。何非光征求了药店老板和赖金銮、罗克朋的意见,大家都很支持他,这样,他就高高兴兴去联华报到,并给自己取了一个叫得响的艺名:“何非光”。
所以《除夕》成了何非光的处女作。拍摄完成以后,联华高层三巨头罗明佑、黎民伟、陶伯逊都对他的表演都表示赞赏,并问他想不想与联华签约,成为基本演员。罗老板开出的条件是:约期3年,第一年月薪30,次年月薪40,三年月薪50;每拍一片,酬金另算。你想想,他当学徒,一个月只有4块钱,现在月薪相当于他以前一年的收入,这么优厚的条件,还有什么可说的?何非光就此成了联华的签约演员。有意思的是,那个药店老板也蛮喜欢他,还不愿意让他走,让他继续住在药店里,不拍戏的时候继续帮着打理药店的生意,等于成了何非光的第二职业,所以他在从影之初,实际上同时兼做了两份职业,领着两份薪水。
导:何非光后来转行当了导演,抗战时拍摄了著名影片《东亚之光》,这段情况也请您介绍一下。
石:《东亚之光》,当时重庆的报纸上评价它是“一柄正义之剑”,刺向了日本帝国主义的心窝。那时候,何非光在武汉的“中制”,属于国民党军委政治部三厅下的国营(军营)制片厂。说是国民党,实际上是国共两党统一战线的产物,因为周恩来是政治部副主任,主管文化,三厅厅长是郭沫若,他当然听中共的。所以中制初期,在武汉、重庆拍了不少“进步电影”。
何非光以前在联华,“八一三”以后,联华停业了,何非光就随上海影人西迁武汉,加入了“中制”。在这里,他先后编导了四部作品:《保家乡》、《东亚之光》、《气壮山河》、《血溅樱花》。算得上是大后方编导影片最多的导演。当时的大导演,像孙瑜、史东山、蔡楚生、袁丛美,都没他拍的这么多,说起来也蛮奇怪的,大概的确是运气吧。
《东亚之光》是一部非常独特的抗战题材影片,独特之处就在于它用日本战俘的视线,表现这场战争不仅给中国人带来了灾难,也同样给日本人带来的痛苦和伤害。我们谈到抗日战争时经常说,要把日本人民和日本军国主义者区分开来。这句话说起来很抽象,而这部电影就是一个具体而生动的例子。由此联想到陆川的《南京南京》,也是用一个日本兵的视线来表现战争,实际上,何非光早在60年前就这么做了。
第二,何非光有个很大胆的创意,要用日本战俘自己演自己,采用日语对白。这种用非职业演员的做法,与战后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有相似之处,却又比意大利更早,可以说是开创了纪实性故事片的先河。这在当时中国电影影戏观念根深蒂固的背景下,不能不说是一次极为大胆的尝试。这部片子的拍摄过程,别人会给你们介绍,我就不多说了,但里面经历了很多波折,比如中间摄影棚让日本飞机给炸了,要重搭,日本俘虏当演员,演到中间,跑了两个,幸亏让宪兵给抓回了了,不然何非光就要去坐牢。
导:据说何非光自己也演了个角色?
石:是的,他演了个战俘营里的日本士兵,因为他从小在台湾受殖民教育,日语相当流利。拍片现场只有他一个人能同时跟中日双方人员交流。他有这个本事,这片子只能由他来拍,别人真干不了。
导:您继续谈谈《东亚之光》当时产生的影响。
石,这片子在当时影响非常大。1941年元旦,影片在重庆国泰电影院上映,国民党军政要员何应钦、张治中原定出席,但后来因公务未能到场。但两人都派来代表在首映式上致词。中共方面也很重视,第二天《新华日报》对影片上映也作了大幅报道,称这部影片是“一柄正义之剑”。有意思的是,日本方面也对这部影片也很感兴趣,作了许多报道,当然主要是污蔑和谩骂的。比如“日本国际映新闻社”社长市川彩在刊物上撰文说这部片子里的日本兵都是假的,是用中国留日学生假扮的。再如《东亚之光》在香港利舞台上映时,日本军人非常愤怒。他们不是宣称武士道精神吗?那么他们天皇的士兵,怎么可以向“支那”军队投降呢?《东亚之光》等于当众揭穿了他们的谎言,所以让他们恼羞成怒。据报道,当时电影演到一半,就有日本军官冲上台去,用军刀把银幕给砍成了碎片。
导:后来何非光又有哪些抗日活动?
石:1941年,日军的战略重点发生了转移,切断了国军的陆地供给线中缅公路。中制的胶片供应完全中断了,制片生产陷于停顿。何非光只好辞去了中制的工作,打算到香港去发展。当时他的女友朱嘉蒂在香港,去香港也是为了两人能厮守在一起。何非光到了香港以后,朋友给他引荐了南洋影片公司老板邵邨仁,邵对何非光是久仰大名,也很赏识何的才华,当场就签下一万元一部的片酬,并预付五千块给他。
但是何刚到香港,手上没剧本。因此就去找司徒慧敏要剧本,司徒却很严肃地警告何,说你不要与邵氏合作,说他很可能与日本人有勾结。这让何非光很为难,他已经和邵邨仁签了合同,还拿了人家的订金,怎么好意思违约呢?再说,他想要拍抗战题材的影片,如果邵老板和日本人有关系,怎么可能答应他拍这种片子?
何非光这个时候就显得政治上比较迟钝,为了讲信誉,没有太多考虑司徒慧敏的劝诫,为邵氏拍了由蒋君超、朱嘉蒂主演的影片《新生命》。后来,何非光又向夏衍、胡风这些左翼文人要剧本,都没有成功,夏衍也问何非光,你对邵老板究竟了解多少?他也是担心邵邨仁和日本人有瓜葛。后来夏衍答应给何非光的剧本,也没写出来,只好不了了之了。太平洋战争爆发第二天,日本军队就占领了香港,何非光因拍过《东亚之光》,再待在香港处境会非常危险,不得不紧急撤离了香港,从澳门回到桂林,后又经贵州,辗转回到陪都重庆。
导:何非光为什么会在重庆加入了国民党?
石:其实何非光本人对这事始终是稀里糊涂的,好像不太有政治头脑,这也是他解放后一再倒霉的深层次原因。他回到重庆不久,原来的中制突然要他去参加一个“中央干部培训”。好比你现在接到通知,要你去中央党校培训,这里面是什么意思?就是说要提拔你啊。所以何非光还挺高兴的,就去了,在重庆的浮图关,被国民党三民主义洗了两个月的脑。这中间,凡是培训班的学员,都集体加入了国民党。何非光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国民党的人。后来他参加过管理战俘工作,中间又拍了2部电影,就是《气吞山河》和《血溅樱花》。抗战胜利后,何非光再次离开“中制”回台湾探亲。这时,台湾已经回归中国的怀抱,何非光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故乡了。
导:后来,何非光又参加了抗美援朝的战争,他是怎么加入志愿军的呢?
石:战后,何非光又在香港、上海从事电影编导,经朋友介绍参加了西北文化协会在上海创办的一家影片公司“西北影片公司”,在里面兼任制片主任和编导。我觉得这就叫站错了队,原本他可以跟随国民党一起撤到台湾去的,不巧的是,上海解放的时候,他正在赶拍一部电影,想把它拍完再走。但等到他拍完,就再也走不了了。这样,他就作为“西北公司”的在职人员,被中共军管会给接管了过去。
但是,很奇怪,国营上海电影制片厂成立的时候,何非光却被拒之门外,说他不是影剧协会的成员,不能进上影工作。何非光只好去找“影剧协会”,要求加入,但对方却让他去公安局交代历史问题。公安局让他写交代材料,一遍一遍地写,心情无比郁闷。有一天,何非光在路上碰到一个同事,他那时正在替解放军三野文工团招募团员,知道何非光在上海四处碰壁,无处容身,就动员他去了三野文工团,在那里当戏剧教员。后来三野入朝作战,何非光就自然成了志愿军的干部。
导:他复员以后,是不是因为历史问题而受到排挤?
石:何非光在朝鲜前线其实没作文工团的工作,而是做后勤,为部队找宿营地,当卫生员,看管俘虏等等。1951年4月回到国内,所在部队第20军为何非光开了介绍信,让他找北京中央电影局安排工作。何非光拿着介绍信找到当时担任“影协”主席和“文化部电影指导委员会”委员的阳翰笙,阳对他的态度相当奇怪,一面对他回到电影界表示欢迎,一面让他回到上海家里等通知。可是,等何非光回到上海,找到当地电影局,给他的答复却是“我们这儿,没有适合你的工作。”据说,上海电影局当时某位领导曾说:“何非光不是我们的人”。等于把他排斥在革命队伍之外。没办法,何非光只好再次回到西北军区后勤部文工团,让一家老小跟他一起去了兰州。
1952年,有人给何非光所在部队领导写检举信,说何是暗藏的反革命分子。当时“镇反”运动刚结束,正赶上“三反五反”,虽然没有给何非光下结论,但还是给他一个“记大过”的处分。1954年部队整编,何非光又成了“资遣”人员,回乡就业。回乡,回哪里?无乡可回,只好再次来到上海,却依然没有单位愿意接收他。去找台盟支部,台盟说,我们是群团组织,无法安置资遣人员。这样,何非光就彻底失业了。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被私营的地方戏剧团聘用,担任沪剧、滑稽戏的特约导演。
这期间,他编导了滑稽戏《三毛学生意》,引起轰动,1958年被黄佐临翻拍成了电影。这一年,西安创办电影制片厂,原本打算让何非光去担任导演,却在临走之前被公安局传讯,随后以反革命罪被判管制2年。1960年何非光被释放回家,交由虹口区街道监督劳动,在人力车队拉人力车,干粗活。1961年宣布撤销对何非光的管制,恢复他的公民权。何还想去西影,可是西影也不愿再接收他了。何非光再次失业。“文革”开始以后,何非光被拉到上影去关了8个月的牛棚。然后再放回家接收监督改造。一直到1979年,全国人大发表“告台湾同胞书”,何非光的处境才有了改善的希望,经过申诉,1979年8月份,上海虹口区人民法院才重新发出刑事判决书,认为1959年对何非光的判决不当,宣告他无罪。这以后,何非光成了上海文史馆馆员,西北军区也给他落实了政策,恢复了公职,工龄从1951年算起,级别定为文艺6级,享受退休待遇。
导:当时何非光的主要“罪名”是什么呢?
石:据我所知,何非光主要有三个问题:一是“特嫌分子”,即有台湾特务嫌疑;二是国民党接收大员,言外之意,战后接管逆产时,是有贪污的;三是胡风分子,就是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成员,这条最莫名其妙。
导:怎么会是胡风分子?
石:因为他在香港邵邨仁那里拍戏的时候,不是找过胡风给他写剧本吗?胡风拖家带口的,要养家,拿了邵邨仁250块大洋的订金,最后半个字也没写出来。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倒把何非光赖成了胡风分子,这种事,现在哪里说得清楚?
导:何非光从朝鲜回到国内以后,跟上海电影界就完全没有来往了吗?
石:也不能说完全没来往,但我觉得很讽刺。文革开始以后,张春桥就点了何非光的名,要把他揪出来,造反派跑到他家,去绑了他,把关进了上影厂的牛棚。这不是很滑稽的事吗?天天做梦都想进上影厂,想进的时候吧不让进,不想进的时候,却把你给绑了来,关到上影厂里边去。
导:怎么讲?
石:他不是想进上影吗?就让你进上影的牛棚好啦。上影的牛棚就在漕溪北路595号上影厂的大院里面,用道具车间的木板和建材搭的房子,牛鬼蛇神都集中关押在里面,赵丹、谢晋、白杨什么的,都在里面关过。为什么叫牛棚,关牛鬼蛇神的地方嘛。据说当时很多周围的小孩子爬墙去围观,因为里面都是明星,当时叫三名三高,什么高工资、高待遇、高级别的名演员什么的。小孩子看他们,就跟在动物园看猴一样。
导:那文革结束后,上海电影界是怎么找到何非光的?
石:细节我不太清楚,大背景应该是在1995年。那一年正是纪念世界电影诞生100周年中国电影90周年。中国电影资料馆在拍摄52集电视文献片《中国电影》,陆弘石是这部片子的编导,到上海来采访老电影人,说起何非光,蓝为洁说何非光还在啊,就在上海。当时所有人都很吃惊,因为大家都以为何非光早死了。甚至台湾那边,比如李行导演,还有老中制的王珏、龚稼农他们,都以为何非光在这边被“共党”给“镇反”了(就是枪毙、镇压的意思),没想到他居然还活在。陆弘石很激动,回到北京就写了一篇文章,叫《走近何非光》。这才让何非光的身世之谜大白于天下。
1995年11月,我们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所举办了“中国抗战电影研讨会”,也邀请何非光出席。我认为,这是他首次在电影界的公开场合亮相。所以,很快,中国影协把他接纳为会员,这也算是他正式重新回到电影界来的一个标志。1996年在广州举办了一个“中港台电影导演研讨会”,何非光也去了。会上,台湾评论家黄仁大谈何非光如何如何,最后说,可惜啊,他死得太早了。何非光听了以后,不动声色地走上去,问黄仁,你见过何非光吗?黄说,没见过。何又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黄说不知道,最后何非光伸出手去跟他握手,说,我就是何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