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道

她以为是搬家公司的人，所以开了门。
衣衫不整的，头发两天没有洗，随便一根旧皮筋圈在脑后，乱蓬蓬；手里拿了支票簿。
开了门她反而愣在那里，以为自己不小心开错去纳尼亚的壁橱门。
老头站在她花园里，深蓝袍子，笑眯眯。她上上周移栽的绣球花在他背后开的很好，上次从集市便宜买来的陶瓷小矮人还钉在原地。
嘴还张着，却不知该讲些什么。她听见自己喉头轻响一声。
老头倒是毫无不和谐感，小风吹过，道袍一角飞起来，分明有几分仙风道骨，好像一开口就有长长的念白要唱。可是那眼睛分明是蓝绿的颜色，黑帽子下面也跳出几根黄白的杂毛。
她突然想起张国荣的宁采臣。
 “请问什么事？”她终于找到话讲。
老头还是不讲话，鼻尖上的汗油光光，，脸也是红红白白的；道袍上的太极跟他一样笑眯眯，半天也不放一个屁，倒是从袖子里递过来一张纸。
她有点狐疑的接过来，眼睛不由得在道袍袖子上多蹭了两秒，长横短横，分明是卦。
她很有点惭愧，自己分明是黑眼睛黄皮囊，却未必知道那卦是几横短来几横长。
好在手里还有那张纸，她赶快放低视线来念那张纸上的字。掠过一串英文字母，只有donation一个词进了脑子。
囫囵看到完，眼睛擦过纸边，正好看见老头的两只脚。黑裤子到脚踝那儿才收紧，跟两只小灯笼似的，下面又是白袜子，外头套着黑道鞋，黑黑白白的踩在花园铺地的石头上，边角沾了点泥。
又一阵风，她觉得有点凉。
她记得只有小时候看见过道士，那时候她还没桌子高。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有人梆梆梆的敲门，她去开，便是一个灰袍子挽着头发的人。
可是这时候怎么办？她赶快又扫了一遍那些字母，却还是不知道说些什么。想起了手里的支票簿，捐钱么？捐的话，捐多少？
她偷偷扫了那老头一眼，对方眼观鼻鼻观心的，像是没看见她一样。
怎么会来这里？大概是在别家吃了闭门羹。对了，上次跟路对面的安德逊一家在公园里碰上，聊了会儿天。他们知道我是中国来的。
她面上有些发红。别人若是不搭理他还好说，她怕是这街区唯一的黄皮囊。
你等一等。她终于说。示意老头在花园里的椅子上坐下。
老头微微颔首，转身往椅子走过去。
她合上门，拉开厨房的抽屉里找笔，一抬头看见桌上的柠檬汁，干脆拿杯子倒了半杯端出去。
老头端过去坐在椅子上慢慢的啜。
她终于从抽屉里扒拉出一支笔，试了试，写不出来。又扒拉。
厨房的窗户正对着花园，能看见半边椅子，半爿深蓝道袍。她手上不由得就慢了下来。
檀香木，浮雕的百子图，上着深红的漆，黑暗里都泛着光。帐子总是放下来的，窗外本就已是暮色，透过帐子更看不真切。帐子后面外婆佝偻着背在宁式眠床后头找东西。叮叮咣咣的，不断有什么铁器落到地上，或是坛坛罐罐被磕到的低响。
终于找着了，走出来，两只小脚，深蓝的裤子和夹袄。
高高弓着的脚背却走得稳稳当当，怀里捧着一只粗陶坛子。
找不到笔。她分明记得扔了一支笔在抽屉里，却怎么都找不着了，倒是翻到了半包烟丝。犹豫了一下又给她塞回抽屉深处。
她半撑着流理台转回身来，又去找扔在餐厅的包。
眼前那画面倒是明晰了几分。
涂着红漆的木门，贴着沾了灰尘的福字，外婆手里一只碗，也是粗陶的，边上还磕破了一块。碗往坛子里一伸，坛子里便哗哗的响。
门槛外边两只黑布道鞋，半爿灰布道袍，下摆又是灰又是泥。
碗终于抬起来，斜过来，米乒乒乓乓落下，溅起薄薄的一片米屑，好像下了雾一样；空气里泛起未洗过的米的气味，灰蒙蒙的，好像快要打喷嚏。
她没抓住手里的包，钱包在地上滚了两滚。
好在里头还有最后一张现金，她在苏格兰没花完的五镑，一时兴起就留下了，因为上头不是女王的像。
她把钱包扔回沙发上转身往厨房走，穿过厨房就是花园。
阳光还很明亮，这会儿正好照在绣球花上，蓝的紫的、胖乎乎。
有风，树墙簇簇的摆。
玻璃杯子在椅子上，周围蒙了一层水汽，形成大半个破败的圈。
杯壁上还留了柠檬汁一点雾蒙蒙的白。
杯子还是半冰的。
她走到花园门口左右去看，有年轻妈妈推着小孩子走过，婴儿车的轮子磕在路的突出处，碌碌的响。隔壁的花开得正蓬勃。
就是没看见深蓝袍子的老道。
她搭上花园的小铁门回去，却听见低不可闻的一声交换，脚边已经趴了一只黑猫，正蹭着她腿撒娇。
她蹲下身去逗那只猫，黑猫脖子上系着深蓝的项圈，上面挂一只八卦，像是银的，小巧玲珑。
她伸手想去摸一摸那八卦，那猫却呼的一下跳上花园的墙，跳进树的暗影里去了。
她呆了两秒，捡起玻璃杯回厨房去。
心想着明天要逮住邻居问一问给花施了什么肥，也许开两小时的车去一趟中超。
她嘴里有点涩，莫名的有点想念鸡头米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