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鼓楼5
谁知陈楚生一把捞住他的手，瞧了两眼，“俗。”说完就不由分说把那戒指往下褪。
苏醒叫，“哎，哎，干嘛你，慢点——要死了，手指头都被你捋下来了！”
陈楚生却径自褪下那枚道具戒指，然后将自己右手食指上的那枚旧银戒指脱下来，抓牢苏醒的手，给他套上。苏醒张着嘴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完全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陈楚生拿着他的手，上下打量了一回，才说，“戴好了，不要脱下来。”
苏醒的手悬在那里，半晌都不像是自己的，从指尖到手心都隐隐发麻。楚生不离手的戒指，略大出一圈，此刻在他的手指上松松地套着，像一句没说出来的话，结在他的眉间，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扣。
带妆彩排之前，苏醒为了扮老头子——啊不，是老人家，戴了花白的假发和假髯给陈楚生看，问他看起来怎么样。
陈楚生说，“很像你大表哥。”
苏醒眼前一黑，“陈楚生，你好样儿的——话虽不怎么中听，也还算老实。”
陈楚生笑，“不敢当，要是真的说起老实话来，恐怕你往后都不肯再理我。”
苏醒扯下假发就要去打他，陈楚生边笑边躲，“老人家打人了——为老不尊，欺小凌弱……”
苏醒将假发和假髯一齐扔到他身上。
于是苏醒死活再不肯戴假发和假髯了，说是可不想为艺术献身到要和大表哥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地步。
陈楚生说，“那么你就准备这么唇红齿白乌头乌脑地上去了？”
苏醒打个响指，“这俩词儿用得好，打赏！”
陈楚生去拧他的两瓣耳朵。苏醒便抱住他的胳膊，整个人挂在他手臂上晃荡，“宁可把个老学究，演成公子王侯，也要身段漂亮。”那样子简直可气可笑。
陈楚生说，“你自己听听这话，可有一点「为人师表」的样子。”
苏醒做个鬼脸，“大实话耳。”
是在后场的化妆室里，苏醒微仰起一张只剩了一双毛茸茸大眼睛的小脸，陈楚生扳着他的下巴，手里拿着一支笔，细细地给他画唇边的小胡子。
末梢略挽着圈圈的翘胡须，光滑，尾端极精极微，画出来是很漂亮的俄国大公式。陈楚生细细地一笔一笔地舔着，目不转睛。
苏醒被他的笔尖儿舔得发痒难耐，老是绷不住脸，就要「扑哧」一声笑出来。陈楚生总是手上下力捏一下伊的下巴，低声说，“别动！再动画你鼻子上去！”
这话管用，苏醒立时安静下来。但维持不了多久，他又开始乱笑乱动了，嘴唇几乎要贴到陈楚生的嘴上去。陈楚生用力将他的下巴一扳，他才老实一点。
一个时辰过去了，苏醒的脸上出现了一对别出心裁的小胡子，浮出一种略带有荒诞意味的优雅和精致，黄金比例的孤独感无形而生，仿佛是对传统美感的近似于一个嬉笑态度的掠夺。
陈楚生定定地打量着苏醒的脸，他此刻微张着嘴，露出一点儿小孩似牙齿，漆黑的眼瞳做梦一般不知望着天花板上哪里，浓眉重睫，简直像是一个俊美的女子乔装的意大利中世纪小偷——可是又不能去吻他，怕弄花了费了好大工夫才画好的作品。最终陈楚生只是抬手替他理了理刘海，说一声，“好了。”
苏醒立刻窜到镜子跟前，往里一瞧，眼前登时叮的一亮，“楚生，你画得可真漂亮，不如你天天给我画上得了。”
陈楚生微笑，笑到一半，转念一想，“不成。”
“怎么不成？”
陈楚生继续但笑不语，抱着手臂自顾自望着苏醒瞻前顾后。
反正就是不成呗。
开场前，底下连一半也没有坐满。看场子的出了一身汗，这才收拾妥当，就拿着铃子叮当叮当摇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开幕，这个时候，却有许多男男女女纷纷地涌进来，满剧场里，只听见訇訇的声浪，台上暖场走位的学生，只管说话，台底下哪里听得见一点。
苏醒站在下台帘儿那里，背着手，在布景后面，踱来踱去，口中念叨着台本里的话，这种气氛底下，之前念得烂熟于心的台词，这个时候竟有些仿佛起来，心里扑扑地跳，背上一阵一阵发热，苏醒心里对自己说道：“别慌！镇定点！”
一边走回后台的准备室，见陈楚生正卷了一只烟在抽，便走过去，陈楚生一见苏醒，连忙就要将那大半支烟按熄在烟灰缸子里。苏醒却抢先一步上来，从他手里接下烟，“给我吸一口。”说着便拿到嘴边，用力抽了一口，因为抽得太急，猛地一阵咳呛下泪。
陈楚生大力拍他的脊背，又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苏醒咳得一阵眼花，就着陈楚生的手喝了一点茶水。陈楚生说，“待会儿该怎样便怎样，想着自己不过是个演员，也就是了。你赶紧去候场吧，我一会儿也去台底下坐了。”苏醒答应着，便走出去，静等出台。偷眼一看台下，只见许多人的眼光，都仿佛射在自己身上，台本里所有的话，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影子，但口舌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及至开场，也就硬着头皮上去了。
说来也奇，一上台的苏醒，活脱脱是当年的巴萨尼奥，神采飞扬，自不必说，虽然举止有点稚嫩，可是那样一种堂皇的姿态，把满座的人都震得一嗟一吁的。陈楚生坐在台下望着他，没来由地又想到了城墙上的那道虹彩，心里想着，若自己真能作他的霓，也是造化得来的了。
然而还没半盏茶辰光，陈楚生的目光就被吸引到前排的一个后脑勺上去了。梳得油光铮亮的头发，身子略向前倾，以手支颐。观众笑的时候他也不笑，观众哗然的时候他也纹丝不动，简直像是个雕像一般。
陈楚生对不住苏醒。
因为这后来的大半场，他的心思都再没投在台上半分。
后台叮当叮当又摇起铃来。前面管大幕的，听得后面铃响，照规矩把幕闭了。台底下那些观众看见大幕闭了，悬出一块演出结束的牌子来，才知道戏已完场，这才起身出去，竟没有一个是打呵欠的。
下了场，苏醒回到化妆室去卸妆。陈楚生带了点心来，苏醒欢呼一声，扑上来就要吃。陈楚生将点心袋子往背后一收，指一指苏醒嘴唇上，说，“马老，您先把妆卸了可好？小心连胡子一起吃下去。”
苏醒一听，忽然改了主意，将点心收回到袋子里，“先收着，回去再吃。”接着把脸凑近到化妆镜前，细细观察，嘴里一边说，“楚生，你看我这模样，像什么？”
陈楚生也对着镜子里的苏醒看了一回，“这么看来，有点像……外边舞厅赌场里的小开。”
苏醒满意地打个榧子，“好得很，咱们回去吧。回去再卸妆吃点心。”
两个人收拾了一番，散了学生，便走出剧场来。走在路上，果然不停地有白相轧朋友的小青年，三三两两地站着，搭着肩上来，向苏醒借火。
苏醒煞有介事地，从陈楚生的兜里掏出火柴，无视伊的黑面，与那些人几颗脑袋凑在一处；更有要进一步搭讪的，便被陈楚生僵着一张脸挡了开去。苏醒拼命忍着笑，及至走到成贤街上，才大笑出来，跑在前面兜着圈子乐。
“灵吧？”
陈楚生乜他一眼，“真灵。”
等苏醒乐够了，陈楚生一个鹘旋将他拉到面前，捏住他的脸，瞅准了，拿手背用力将那胡子抹了去。“叫你再装小三子。”
苏醒捂着嘴叫痛，摸到手上，忽然想起来，说，“楚生，戒指还给你。明儿接着再借我使啊。”说着便将手上那戒指往下褪。
陈楚生似笑非笑地低着头看苏醒的手，“哦……一刻也不肯多戴吗？”
苏醒脸上微微发烧，嘴里胡乱说着，“太大了呀，戴着一甩手就会丢的。”
陈楚生故作认真地想了一想，说，“那要么……我用细毛线给缠上一圈吧。这样戴上就不会甩脱了。我看见人家的戒指都是这样子弄的。”
苏醒一听，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将手上戒指捂得牢牢的，嘴上连连说，“不要，不要了……我小心点就是了。”像是生怕陈楚生真的将戒指拿去缠上毛线。
陈楚生微微一笑，苏醒一悟，登时沉下脸来，陈楚生拍拍他的肩膀，“好了。要小心点啊。”
“干爹，听说您今朝去看话剧了。”一双嫩生得透明的手熟练地斟茶倒水，杨木根雕的茶盅捧了上来。旁边自有人点上松香烟斗。
“戏还不错，演得有模有式的，看得出花了心思。不过急煎煎针砭时弊，世情描摹得反不够深，难免草促了。”
“不是听说是颂恩的学生演的吗？有人去看吗？”
“怎么没有，听说是包下了三天最好的场次。离满场还远了些，也许今天没有多少人知道，所以少一点。大概下来几日总好些。”
旁边点烟的跟班一边点烟，一边问，“三先生，那位演主角儿的，姓什么？我听他那一口北京话，说得还有点影子。其余的横竖带了口音，有些地方都不很懂。”
“苏醒——还是年轻了点儿。”蔡三年微微一笑，将那茶盅盖儿在碗边上磕一磕，“那股精神气倒是有几分——他还是太心急了些。再一方面，到底是民间板式，难免站姿不正走位不准衣着不佳。”
“但是他脸上那种神采，是盖不住的。”魏晨低声说了一句。
“初夏时分的小雷霆。”蔡三年笑着低头喝茶。
魏晨晃了一晃神，连混着茶水可可儿喝下一大朵茉莉，稍加掩饰道，“干爹您眼力好，不像我们外行人，不过瞧个眼鲜。”
蔡三年微微一笑，“瞧我是做什么的——我这大半辈子净演戏来着了。演给各路人等看；信的他死，不信的我也不亡。”
瞥见魏晨脸上颜色变了一变，转而拍手一笑，“想去看么？隔日还有两场，老地方演。”
“不去了。”魏晨站起来，伸个懒腰，衣袂上悬着的秋葵黄玉丝头荔枝一声轻响。“我欢喜看才子佳人的戏码，谁去看他指桑骂槐。”
说话间慢着步子走到窗前，瞳仁里有一丝失焦，像关不住的消息，溜溜地滑出了窗棂，窜出去很远。树梢间蝉声尚未起，草丛里促织儿乱蹦，折脚的蟹壳青，聒噪的油葫芦……天气回暖了。
张杰穿着胶鞋站在窗外的花圃里，扎着两只手，刚刚新栽下去的花苗在培紫的土壤上点缀着萌黄色的零星，有一种天生的娇态。
“晨晨，晨晨——”张杰看见窗边站着的魏晨了，有点欣喜又有点不敢大声地唤着。一双手也不知往哪里放，一会儿举起来，一会儿又小心地放下。
还没听见后面的话，魏晨就一抬手把两扇窗「啪」地关上了。
张杰也不恼——什么时候轮得上他喜了恼了——习惯罢了，他朝那关严的窗户又望了一会儿，弯下腰接着去倒饬他的花苗，脸上的一道道汗迹和微笑掺混在一处，几乎有种令人鄙夷的快意。嘴里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喜欢吗？”
魏晨看着花圃里那些嫩黄的蝴蝶兰和矮树杜鹃，只觉得一阵眼花。天蒙蒙亮时的空气有点过于清冽，呼吸进胸腔里，像是真空的——令魏晨感觉自己整个人也是空的。说是信者得救，然而谁也不能指望自救。魏晨想着自己何尝不是演戏演了这些年——不止是他，身边这一个个，一桩桩，又有什么是真切可触的。他恍恍惚惚地想着，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没着没落的痛，脚下不自主地就去踩那些新栽种下的花苗，下了狠劲地，一下跟着一下，踏扁了，踏进泥土里。
忽然旁边打横里伸过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他的脚腕。魏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一阵乱踢乱蹬，踢得那手臂上立时青紫斑斑。那只手端地有力，却还执著地扣在他脚腕上不松开。
魏晨又惊又恼，转头一看，却原来是张杰。张杰索性两只手齐上阵，魏晨的脚腕上一阵紧箍的剧痛。
“张杰，你干什么？快放开——”
张杰手上半分都不松，只是用手给他掸裤脚上沾的泥土，“别乱动，你看全是土——我给你掸掸。”
魏晨急得脸都红了，“张杰！你先给我放手！我都站不稳了！”
张杰这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将魏晨的脚放到地下；魏晨的脚一着地，就飞起来踢向张杰。
这一下用上了十足力气，张杰吃痛，却不敢叫出声，怕大清早把其他人都吵醒了，只得弯下身子，忍住痛，将花圃里被魏晨踩得乱七八糟耷着脑袋的花苗重新扶起来。
魏晨来了气，冲上来又要踩，张杰连忙伸出手去挡住花苗；魏晨便结结实实一脚踩在张杰的手背上，他顿时低呼一声，马上收回了脚；却仍不消气，又改用手去乱扯乱拔。
张杰急了，顾不得手背剧痛，下力紧紧箍住他一双手，低声吼他，“魏晨！你老是这副样子，叫人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谁要你看我这副样子？走开啊！”
张杰将勒着他的手狠狠一下掼开，“每次我种下什么新的花，一夜之间就被踩得踩，拔得拔，破坏得一塌糊涂——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魏晨斜着眼睛瞪着他，“你管我有没有意思！我有意思得很！我叫你只许种一种花，你为什么不听？整天种一些莫名奇妙的东西，你觉得有意思么？”
“……那种花有什么好的，风一吹，就散了，不成样子，没有生命感。”
“生命感！”魏晨冷笑两声，“张杰，你几时学来的这么做作的词？花不都是要谢的吗？早晚的事，有什么不同——张杰，你少自作聪明好不好？”
张杰盯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说，“花是用来开的，不是用来凋谢的。”
魏晨不出声，隔了很久，才轻轻说，“张杰，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更惹人讨厌。”
眼看着是最后一日公演了，离拉大幕还有半个时辰，陈楚生就先自侧门出来，转到后街一间西式糕点房，买了两只默弗弗夫，装在纸袋子里，拎在手里绕回到后台来，这已是快到散场的时候，后台的人，十停走了七八停，只剩些学生和看场子的。
陈楚生径直走了进来，看到门帘儿边剩得一个车夫模样的人，袖着两只手，坐在那里，便招呼道，“辛苦了。”那人虽不认得他，也向他点了两点头。陈楚生左右望一望，说，“请问……苏先生呢？”那人似乎没听明白，蹙了眉将头偏一偏。陈楚生因又笑着问了一回，“就是大眼睛，演老先生的那一位。”那人这才听懂了，“噢”了一声，说，“你来接他的？他早就走啦。”
陈楚生怔了一怔，“他不是刚下场吗？”那人说，“是呀。他一下场，就坐在那里卸了妆。然后有什么人来叫他，他等了一会儿，就跟着走出去了。”
陈楚生说，“这么快？”那人说，“我哄你做什么？我还上去搭问他们要不要车，他们说不用了，自己有车子开来。”
正说话间，门外边走进来一个年纪轻轻、茶房模样的，打了一条手巾，斜了身子向这边听着，插话道，“苏先生没回家去，大约是喝茶去了。”
陈楚生说，“这时候去哪里喝茶？”那年轻茶房用手巾掸了掸衣服下摆，说，“那倒不清楚了，看来请他的人都是斯斯文文的，很客气。不过苏先生好像不认得他们。”
陈楚生益发疑惑，待细细询问，那茶房便又说，“那几个朋友，一早全站在后台门口望着，苏先生一下来，先是寻了一回人，叫了一个名字，我这会儿倒不记得了——跟着那几个人就过来向苏先生打招呼，说了几句话，于是便一道走了。”
陈楚生听着发怔，手里拿的两个纸袋子也垂了下来，只四下到处望人，不说话，也不走开。
等全场的大灯都熄了，那茶房见陈楚生还在后台乱晃着，便拎着一盏马灯走过来，说，“还没走哪？我跟你说，那些人不止几个，怕是这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你在这儿干等着，也没用处。”陈楚生微笑，“不要紧，我再等一会儿。您走您的吧。”
茶房打量了他两眼，说，“那也成。不过我这儿也得关门了，不如你同我一道出去，外边儿街对过有一间小茶水铺，可以看到这边门口，坐在那里等，看得一样清楚，也好吃点儿什么垫垫肚子。”
陈楚生一听这话，才醒悟过来人家是在清场子赶人呢，只得随了那茶房出来。茶房锁了门，将他领到对面茶水铺子，才一径去了。
眼见天暮了，人散了，沿街的窗子都亮起来。夜雾悄悄掩上来，将树枝、月色和人家炒菜做饭的声响都模糊了。茶水铺子里本就没几个客人，店主自己一家几口围着最里面一张桌子吃晚饭。陈楚生坐在最靠外边儿的桌边，也没有人去理会他。
陈楚生此时哪里能吃得下东西，只点了一壶茶水，坐在那里等着，心里焦急，茶水喝下肚，便似油镬里洒了水，嗞啦嗞啦地冒烟。他联想到头一日剧场座中所见，已是觉得火柴头上一擦就着，但又想不出苏醒会跑到哪里去。自己先回去又是断不可能，便站起来踱了几圈，复又坐下。
月亮坐上树梢，小街上愈发冷清。陈楚生直坐得背脊发僵，两只装了点心的纸袋子，搁久了外壳上沁出油来。那店主倒也识相识做，从不来问东问西，只在茶壶见了底时来添点儿水。
陈楚生眼睛往街上都望得酸胀了，忽见夜雾阑珊处，有一个纤细的人影，一步一顿地朝这边踱过来。陈楚生对于这个垂着头、微耸着瘦小肩膊的身影分外熟悉，快要刻到心里去的熟悉。他张了张嘴，想叫他，却发觉陡然一张口，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人越走越近了，倒是苏醒先一抬头，看见了他，随即微笑起来，加快步子走过来，“楚生，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陈楚生说，“我出来就没看见你，难道我一个人回去吗。”
苏醒看着他，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陈楚生又说，“你看你，没见着我，还不是想着我肯定在这儿等，所以转回头了。”
苏醒眼神却有些迷茫，“啊”了一声，方才回神，“哦不是……我把一件衣裳落在化妆室了，我回来拿衣服的。”
陈楚生当下无言，觉着苏醒神态有点不一样，但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好陪着苏醒进去拿了衣服。苏醒最后检查了一遍后台准备室，又转到前场走了一圈，将一溜电灯啪啪啪关过去，两个人方才落了锁走出来。
天越走越黑，路越走越沉默。忽然苏醒脚下一声琅珰，原来是在漆黑之中踢到了一个空罐头，锡盖儿呈狗牙状撕裂开，空心而破落。
苏醒索性一路踢着它走。寂静的四周只有空罐头翻着跟斗，拨琅拨琅作响。响得人心里愈发空寂。
从碑亭巷一路踢到了文昌桥，陈楚生被那声响在心头耳中乱搅乱撞着，只觉得吵，他找话问苏醒，“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宵夜？”
苏醒摇摇头，“不饿。就是想喝点水。”朝着陈楚生笑，“名角儿下了场之后，都是一茶壶滚水儿伺候，不烫的不要。”
“沸水？”
“可不是。那都是铜喉铁嗓，不管水多沸，抄起来就喝。茶壶是玉玺儿，专人把管的，闲杂人等都碰不得。角儿一下场，就得紧赶着送上去。”
陈楚生微笑，“那好得很。以后你上去了，我就端把茶壶候在下场门台帘儿那儿。”
苏醒听了，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拍着陈楚生的肩膀大笑，他凝住眉头很正经地看了看楚生说，“好。”
“我在哪儿，”他说，“你一刻也别走开。”
两人一罐踢踢踏踏走过了文昌桥，苏醒还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那空罐头，像个百无聊赖的孩子——抑或是心事重重。
“楚生，你看它孤零零地被丢在这路上，其实也就是它的命了。但是被咱们捡着，它就有了名字。”
陈楚生没出声。
苏醒自顾自说，“……尽管是一件过了期也没有人来取的行李——它也是有名字的行李。”脚下仍然豁琅琅地踢个不住，带了一点怜惜。陈楚生不用转头，都能瞥见他脸上眼中注满了夜色。
“算了，我们又不能带它回家。”苏醒只顾用脚尖拨着罐小生，“它这样一路跟着咱们，也——还是不能带它回家。”
陈楚生叫他，“苏醒——”嗓子里有点沉。
苏醒像是没有听见似的，脚下用力一踢，那空罐头便历碌历碌地奔向路的尽头，路灯下的草丛里开着零星小黄花。苏醒眼望着那罐头滚不见了，用一种对小孩子说话的口气道，“罐小生，我们没有抛弃你，你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陈楚生刚想着要说些什么，苏醒突然转身将胳膊穿进他的臂弯，紧紧地，用力地，不吭声。许久，凝眉看着他，“楚生，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陈楚生叹口气，“我可不可以拒绝？”
苏醒还没来得及回答，整个人就被陈楚生揽进怀中。
月色明蓝，沉重婉转至不可言说。路灯下不再有牵手不再有说笑，初春的夜色有些微甚嚣尘上的声音，所有营营嗡嗡都显得特别清晰起来，好像冬天里空气里充斥着的一些棉絮般的隔阂的东西都被抽空了，骨顶着骨，肉碰着肉的明白。
苏醒垂着手被陈楚生一动不动地揽在手臂间，头顶上的玻璃罩路灯下，不停有扑火的飞蛾，盲了眼目，在上面撞得粉碎，焦灼的头角翅膀，身心俱焚。张杰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将被踩伤了筋骨的手裹在一只黑手套里，这伤好不全，这一辈子他是将要带着这手套过下去了；手套下到底藏着他的晨晨。
朝生暮死的城池，
爱人们痴妄相许。
苏醒叫，“哎，哎，干嘛你，慢点——要死了，手指头都被你捋下来了！”
陈楚生却径自褪下那枚道具戒指，然后将自己右手食指上的那枚旧银戒指脱下来，抓牢苏醒的手，给他套上。苏醒张着嘴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完全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陈楚生拿着他的手，上下打量了一回，才说，“戴好了，不要脱下来。”
苏醒的手悬在那里，半晌都不像是自己的，从指尖到手心都隐隐发麻。楚生不离手的戒指，略大出一圈，此刻在他的手指上松松地套着，像一句没说出来的话，结在他的眉间，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扣。
带妆彩排之前，苏醒为了扮老头子——啊不，是老人家，戴了花白的假发和假髯给陈楚生看，问他看起来怎么样。
陈楚生说，“很像你大表哥。”
苏醒眼前一黑，“陈楚生，你好样儿的——话虽不怎么中听，也还算老实。”
陈楚生笑，“不敢当，要是真的说起老实话来，恐怕你往后都不肯再理我。”
苏醒扯下假发就要去打他，陈楚生边笑边躲，“老人家打人了——为老不尊，欺小凌弱……”
苏醒将假发和假髯一齐扔到他身上。
于是苏醒死活再不肯戴假发和假髯了，说是可不想为艺术献身到要和大表哥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地步。
陈楚生说，“那么你就准备这么唇红齿白乌头乌脑地上去了？”
苏醒打个响指，“这俩词儿用得好，打赏！”
陈楚生去拧他的两瓣耳朵。苏醒便抱住他的胳膊，整个人挂在他手臂上晃荡，“宁可把个老学究，演成公子王侯，也要身段漂亮。”那样子简直可气可笑。
陈楚生说，“你自己听听这话，可有一点「为人师表」的样子。”
苏醒做个鬼脸，“大实话耳。”
是在后场的化妆室里，苏醒微仰起一张只剩了一双毛茸茸大眼睛的小脸，陈楚生扳着他的下巴，手里拿着一支笔，细细地给他画唇边的小胡子。
末梢略挽着圈圈的翘胡须，光滑，尾端极精极微，画出来是很漂亮的俄国大公式。陈楚生细细地一笔一笔地舔着，目不转睛。
苏醒被他的笔尖儿舔得发痒难耐，老是绷不住脸，就要「扑哧」一声笑出来。陈楚生总是手上下力捏一下伊的下巴，低声说，“别动！再动画你鼻子上去！”
这话管用，苏醒立时安静下来。但维持不了多久，他又开始乱笑乱动了，嘴唇几乎要贴到陈楚生的嘴上去。陈楚生用力将他的下巴一扳，他才老实一点。
一个时辰过去了，苏醒的脸上出现了一对别出心裁的小胡子，浮出一种略带有荒诞意味的优雅和精致，黄金比例的孤独感无形而生，仿佛是对传统美感的近似于一个嬉笑态度的掠夺。
陈楚生定定地打量着苏醒的脸，他此刻微张着嘴，露出一点儿小孩似牙齿，漆黑的眼瞳做梦一般不知望着天花板上哪里，浓眉重睫，简直像是一个俊美的女子乔装的意大利中世纪小偷——可是又不能去吻他，怕弄花了费了好大工夫才画好的作品。最终陈楚生只是抬手替他理了理刘海，说一声，“好了。”
苏醒立刻窜到镜子跟前，往里一瞧，眼前登时叮的一亮，“楚生，你画得可真漂亮，不如你天天给我画上得了。”
陈楚生微笑，笑到一半，转念一想，“不成。”
“怎么不成？”
陈楚生继续但笑不语，抱着手臂自顾自望着苏醒瞻前顾后。
反正就是不成呗。
开场前，底下连一半也没有坐满。看场子的出了一身汗，这才收拾妥当，就拿着铃子叮当叮当摇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开幕，这个时候，却有许多男男女女纷纷地涌进来，满剧场里，只听见訇訇的声浪，台上暖场走位的学生，只管说话，台底下哪里听得见一点。
苏醒站在下台帘儿那里，背着手，在布景后面，踱来踱去，口中念叨着台本里的话，这种气氛底下，之前念得烂熟于心的台词，这个时候竟有些仿佛起来，心里扑扑地跳，背上一阵一阵发热，苏醒心里对自己说道：“别慌！镇定点！”
一边走回后台的准备室，见陈楚生正卷了一只烟在抽，便走过去，陈楚生一见苏醒，连忙就要将那大半支烟按熄在烟灰缸子里。苏醒却抢先一步上来，从他手里接下烟，“给我吸一口。”说着便拿到嘴边，用力抽了一口，因为抽得太急，猛地一阵咳呛下泪。
陈楚生大力拍他的脊背，又倒了一杯茶递给他，苏醒咳得一阵眼花，就着陈楚生的手喝了一点茶水。陈楚生说，“待会儿该怎样便怎样，想着自己不过是个演员，也就是了。你赶紧去候场吧，我一会儿也去台底下坐了。”苏醒答应着，便走出去，静等出台。偷眼一看台下，只见许多人的眼光，都仿佛射在自己身上，台本里所有的话，模模糊糊记得一点影子，但口舌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及至开场，也就硬着头皮上去了。
说来也奇，一上台的苏醒，活脱脱是当年的巴萨尼奥，神采飞扬，自不必说，虽然举止有点稚嫩，可是那样一种堂皇的姿态，把满座的人都震得一嗟一吁的。陈楚生坐在台下望着他，没来由地又想到了城墙上的那道虹彩，心里想着，若自己真能作他的霓，也是造化得来的了。
然而还没半盏茶辰光，陈楚生的目光就被吸引到前排的一个后脑勺上去了。梳得油光铮亮的头发，身子略向前倾，以手支颐。观众笑的时候他也不笑，观众哗然的时候他也纹丝不动，简直像是个雕像一般。
陈楚生对不住苏醒。
因为这后来的大半场，他的心思都再没投在台上半分。
后台叮当叮当又摇起铃来。前面管大幕的，听得后面铃响，照规矩把幕闭了。台底下那些观众看见大幕闭了，悬出一块演出结束的牌子来，才知道戏已完场，这才起身出去，竟没有一个是打呵欠的。
下了场，苏醒回到化妆室去卸妆。陈楚生带了点心来，苏醒欢呼一声，扑上来就要吃。陈楚生将点心袋子往背后一收，指一指苏醒嘴唇上，说，“马老，您先把妆卸了可好？小心连胡子一起吃下去。”
苏醒一听，忽然改了主意，将点心收回到袋子里，“先收着，回去再吃。”接着把脸凑近到化妆镜前，细细观察，嘴里一边说，“楚生，你看我这模样，像什么？”
陈楚生也对着镜子里的苏醒看了一回，“这么看来，有点像……外边舞厅赌场里的小开。”
苏醒满意地打个榧子，“好得很，咱们回去吧。回去再卸妆吃点心。”
两个人收拾了一番，散了学生，便走出剧场来。走在路上，果然不停地有白相轧朋友的小青年，三三两两地站着，搭着肩上来，向苏醒借火。
苏醒煞有介事地，从陈楚生的兜里掏出火柴，无视伊的黑面，与那些人几颗脑袋凑在一处；更有要进一步搭讪的，便被陈楚生僵着一张脸挡了开去。苏醒拼命忍着笑，及至走到成贤街上，才大笑出来，跑在前面兜着圈子乐。
“灵吧？”
陈楚生乜他一眼，“真灵。”
等苏醒乐够了，陈楚生一个鹘旋将他拉到面前，捏住他的脸，瞅准了，拿手背用力将那胡子抹了去。“叫你再装小三子。”
苏醒捂着嘴叫痛，摸到手上，忽然想起来，说，“楚生，戒指还给你。明儿接着再借我使啊。”说着便将手上那戒指往下褪。
陈楚生似笑非笑地低着头看苏醒的手，“哦……一刻也不肯多戴吗？”
苏醒脸上微微发烧，嘴里胡乱说着，“太大了呀，戴着一甩手就会丢的。”
陈楚生故作认真地想了一想，说，“那要么……我用细毛线给缠上一圈吧。这样戴上就不会甩脱了。我看见人家的戒指都是这样子弄的。”
苏醒一听，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将手上戒指捂得牢牢的，嘴上连连说，“不要，不要了……我小心点就是了。”像是生怕陈楚生真的将戒指拿去缠上毛线。
陈楚生微微一笑，苏醒一悟，登时沉下脸来，陈楚生拍拍他的肩膀，“好了。要小心点啊。”
“干爹，听说您今朝去看话剧了。”一双嫩生得透明的手熟练地斟茶倒水，杨木根雕的茶盅捧了上来。旁边自有人点上松香烟斗。
“戏还不错，演得有模有式的，看得出花了心思。不过急煎煎针砭时弊，世情描摹得反不够深，难免草促了。”
“不是听说是颂恩的学生演的吗？有人去看吗？”
“怎么没有，听说是包下了三天最好的场次。离满场还远了些，也许今天没有多少人知道，所以少一点。大概下来几日总好些。”
旁边点烟的跟班一边点烟，一边问，“三先生，那位演主角儿的，姓什么？我听他那一口北京话，说得还有点影子。其余的横竖带了口音，有些地方都不很懂。”
“苏醒——还是年轻了点儿。”蔡三年微微一笑，将那茶盅盖儿在碗边上磕一磕，“那股精神气倒是有几分——他还是太心急了些。再一方面，到底是民间板式，难免站姿不正走位不准衣着不佳。”
“但是他脸上那种神采，是盖不住的。”魏晨低声说了一句。
“初夏时分的小雷霆。”蔡三年笑着低头喝茶。
魏晨晃了一晃神，连混着茶水可可儿喝下一大朵茉莉，稍加掩饰道，“干爹您眼力好，不像我们外行人，不过瞧个眼鲜。”
蔡三年微微一笑，“瞧我是做什么的——我这大半辈子净演戏来着了。演给各路人等看；信的他死，不信的我也不亡。”
瞥见魏晨脸上颜色变了一变，转而拍手一笑，“想去看么？隔日还有两场，老地方演。”
“不去了。”魏晨站起来，伸个懒腰，衣袂上悬着的秋葵黄玉丝头荔枝一声轻响。“我欢喜看才子佳人的戏码，谁去看他指桑骂槐。”
说话间慢着步子走到窗前，瞳仁里有一丝失焦，像关不住的消息，溜溜地滑出了窗棂，窜出去很远。树梢间蝉声尚未起，草丛里促织儿乱蹦，折脚的蟹壳青，聒噪的油葫芦……天气回暖了。
张杰穿着胶鞋站在窗外的花圃里，扎着两只手，刚刚新栽下去的花苗在培紫的土壤上点缀着萌黄色的零星，有一种天生的娇态。
“晨晨，晨晨——”张杰看见窗边站着的魏晨了，有点欣喜又有点不敢大声地唤着。一双手也不知往哪里放，一会儿举起来，一会儿又小心地放下。
还没听见后面的话，魏晨就一抬手把两扇窗「啪」地关上了。
张杰也不恼——什么时候轮得上他喜了恼了——习惯罢了，他朝那关严的窗户又望了一会儿，弯下腰接着去倒饬他的花苗，脸上的一道道汗迹和微笑掺混在一处，几乎有种令人鄙夷的快意。嘴里自顾自地说下去。
“……你喜欢吗？”
魏晨看着花圃里那些嫩黄的蝴蝶兰和矮树杜鹃，只觉得一阵眼花。天蒙蒙亮时的空气有点过于清冽，呼吸进胸腔里，像是真空的——令魏晨感觉自己整个人也是空的。说是信者得救，然而谁也不能指望自救。魏晨想着自己何尝不是演戏演了这些年——不止是他，身边这一个个，一桩桩，又有什么是真切可触的。他恍恍惚惚地想着，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没着没落的痛，脚下不自主地就去踩那些新栽种下的花苗，下了狠劲地，一下跟着一下，踏扁了，踏进泥土里。
忽然旁边打横里伸过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他的脚腕。魏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一阵乱踢乱蹬，踢得那手臂上立时青紫斑斑。那只手端地有力，却还执著地扣在他脚腕上不松开。
魏晨又惊又恼，转头一看，却原来是张杰。张杰索性两只手齐上阵，魏晨的脚腕上一阵紧箍的剧痛。
“张杰，你干什么？快放开——”
张杰手上半分都不松，只是用手给他掸裤脚上沾的泥土，“别乱动，你看全是土——我给你掸掸。”
魏晨急得脸都红了，“张杰！你先给我放手！我都站不稳了！”
张杰这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将魏晨的脚放到地下；魏晨的脚一着地，就飞起来踢向张杰。
这一下用上了十足力气，张杰吃痛，却不敢叫出声，怕大清早把其他人都吵醒了，只得弯下身子，忍住痛，将花圃里被魏晨踩得乱七八糟耷着脑袋的花苗重新扶起来。
魏晨来了气，冲上来又要踩，张杰连忙伸出手去挡住花苗；魏晨便结结实实一脚踩在张杰的手背上，他顿时低呼一声，马上收回了脚；却仍不消气，又改用手去乱扯乱拔。
张杰急了，顾不得手背剧痛，下力紧紧箍住他一双手，低声吼他，“魏晨！你老是这副样子，叫人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谁要你看我这副样子？走开啊！”
张杰将勒着他的手狠狠一下掼开，“每次我种下什么新的花，一夜之间就被踩得踩，拔得拔，破坏得一塌糊涂——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魏晨斜着眼睛瞪着他，“你管我有没有意思！我有意思得很！我叫你只许种一种花，你为什么不听？整天种一些莫名奇妙的东西，你觉得有意思么？”
“……那种花有什么好的，风一吹，就散了，不成样子，没有生命感。”
“生命感！”魏晨冷笑两声，“张杰，你几时学来的这么做作的词？花不都是要谢的吗？早晚的事，有什么不同——张杰，你少自作聪明好不好？”
张杰盯着他的眼睛，叹了口气，说，“花是用来开的，不是用来凋谢的。”
魏晨不出声，隔了很久，才轻轻说，“张杰，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更惹人讨厌。”
眼看着是最后一日公演了，离拉大幕还有半个时辰，陈楚生就先自侧门出来，转到后街一间西式糕点房，买了两只默弗弗夫，装在纸袋子里，拎在手里绕回到后台来，这已是快到散场的时候，后台的人，十停走了七八停，只剩些学生和看场子的。
陈楚生径直走了进来，看到门帘儿边剩得一个车夫模样的人，袖着两只手，坐在那里，便招呼道，“辛苦了。”那人虽不认得他，也向他点了两点头。陈楚生左右望一望，说，“请问……苏先生呢？”那人似乎没听明白，蹙了眉将头偏一偏。陈楚生因又笑着问了一回，“就是大眼睛，演老先生的那一位。”那人这才听懂了，“噢”了一声，说，“你来接他的？他早就走啦。”
陈楚生怔了一怔，“他不是刚下场吗？”那人说，“是呀。他一下场，就坐在那里卸了妆。然后有什么人来叫他，他等了一会儿，就跟着走出去了。”
陈楚生说，“这么快？”那人说，“我哄你做什么？我还上去搭问他们要不要车，他们说不用了，自己有车子开来。”
正说话间，门外边走进来一个年纪轻轻、茶房模样的，打了一条手巾，斜了身子向这边听着，插话道，“苏先生没回家去，大约是喝茶去了。”
陈楚生说，“这时候去哪里喝茶？”那年轻茶房用手巾掸了掸衣服下摆，说，“那倒不清楚了，看来请他的人都是斯斯文文的，很客气。不过苏先生好像不认得他们。”
陈楚生益发疑惑，待细细询问，那茶房便又说，“那几个朋友，一早全站在后台门口望着，苏先生一下来，先是寻了一回人，叫了一个名字，我这会儿倒不记得了——跟着那几个人就过来向苏先生打招呼，说了几句话，于是便一道走了。”
陈楚生听着发怔，手里拿的两个纸袋子也垂了下来，只四下到处望人，不说话，也不走开。
等全场的大灯都熄了，那茶房见陈楚生还在后台乱晃着，便拎着一盏马灯走过来，说，“还没走哪？我跟你说，那些人不止几个，怕是这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你在这儿干等着，也没用处。”陈楚生微笑，“不要紧，我再等一会儿。您走您的吧。”
茶房打量了他两眼，说，“那也成。不过我这儿也得关门了，不如你同我一道出去，外边儿街对过有一间小茶水铺，可以看到这边门口，坐在那里等，看得一样清楚，也好吃点儿什么垫垫肚子。”
陈楚生一听这话，才醒悟过来人家是在清场子赶人呢，只得随了那茶房出来。茶房锁了门，将他领到对面茶水铺子，才一径去了。
眼见天暮了，人散了，沿街的窗子都亮起来。夜雾悄悄掩上来，将树枝、月色和人家炒菜做饭的声响都模糊了。茶水铺子里本就没几个客人，店主自己一家几口围着最里面一张桌子吃晚饭。陈楚生坐在最靠外边儿的桌边，也没有人去理会他。
陈楚生此时哪里能吃得下东西，只点了一壶茶水，坐在那里等着，心里焦急，茶水喝下肚，便似油镬里洒了水，嗞啦嗞啦地冒烟。他联想到头一日剧场座中所见，已是觉得火柴头上一擦就着，但又想不出苏醒会跑到哪里去。自己先回去又是断不可能，便站起来踱了几圈，复又坐下。
月亮坐上树梢，小街上愈发冷清。陈楚生直坐得背脊发僵，两只装了点心的纸袋子，搁久了外壳上沁出油来。那店主倒也识相识做，从不来问东问西，只在茶壶见了底时来添点儿水。
陈楚生眼睛往街上都望得酸胀了，忽见夜雾阑珊处，有一个纤细的人影，一步一顿地朝这边踱过来。陈楚生对于这个垂着头、微耸着瘦小肩膊的身影分外熟悉，快要刻到心里去的熟悉。他张了张嘴，想叫他，却发觉陡然一张口，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人越走越近了，倒是苏醒先一抬头，看见了他，随即微笑起来，加快步子走过来，“楚生，你怎么还在这里啊？”
陈楚生说，“我出来就没看见你，难道我一个人回去吗。”
苏醒看着他，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陈楚生又说，“你看你，没见着我，还不是想着我肯定在这儿等，所以转回头了。”
苏醒眼神却有些迷茫，“啊”了一声，方才回神，“哦不是……我把一件衣裳落在化妆室了，我回来拿衣服的。”
陈楚生当下无言，觉着苏醒神态有点不一样，但又说不出什么来，只好陪着苏醒进去拿了衣服。苏醒最后检查了一遍后台准备室，又转到前场走了一圈，将一溜电灯啪啪啪关过去，两个人方才落了锁走出来。
天越走越黑，路越走越沉默。忽然苏醒脚下一声琅珰，原来是在漆黑之中踢到了一个空罐头，锡盖儿呈狗牙状撕裂开，空心而破落。
苏醒索性一路踢着它走。寂静的四周只有空罐头翻着跟斗，拨琅拨琅作响。响得人心里愈发空寂。
从碑亭巷一路踢到了文昌桥，陈楚生被那声响在心头耳中乱搅乱撞着，只觉得吵，他找话问苏醒，“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宵夜？”
苏醒摇摇头，“不饿。就是想喝点水。”朝着陈楚生笑，“名角儿下了场之后，都是一茶壶滚水儿伺候，不烫的不要。”
“沸水？”
“可不是。那都是铜喉铁嗓，不管水多沸，抄起来就喝。茶壶是玉玺儿，专人把管的，闲杂人等都碰不得。角儿一下场，就得紧赶着送上去。”
陈楚生微笑，“那好得很。以后你上去了，我就端把茶壶候在下场门台帘儿那儿。”
苏醒听了，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拍着陈楚生的肩膀大笑，他凝住眉头很正经地看了看楚生说，“好。”
“我在哪儿，”他说，“你一刻也别走开。”
两人一罐踢踢踏踏走过了文昌桥，苏醒还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那空罐头，像个百无聊赖的孩子——抑或是心事重重。
“楚生，你看它孤零零地被丢在这路上，其实也就是它的命了。但是被咱们捡着，它就有了名字。”
陈楚生没出声。
苏醒自顾自说，“……尽管是一件过了期也没有人来取的行李——它也是有名字的行李。”脚下仍然豁琅琅地踢个不住，带了一点怜惜。陈楚生不用转头，都能瞥见他脸上眼中注满了夜色。
“算了，我们又不能带它回家。”苏醒只顾用脚尖拨着罐小生，“它这样一路跟着咱们，也——还是不能带它回家。”
陈楚生叫他，“苏醒——”嗓子里有点沉。
苏醒像是没有听见似的，脚下用力一踢，那空罐头便历碌历碌地奔向路的尽头，路灯下的草丛里开着零星小黄花。苏醒眼望着那罐头滚不见了，用一种对小孩子说话的口气道，“罐小生，我们没有抛弃你，你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陈楚生刚想着要说些什么，苏醒突然转身将胳膊穿进他的臂弯，紧紧地，用力地，不吭声。许久，凝眉看着他，“楚生，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
陈楚生叹口气，“我可不可以拒绝？”
苏醒还没来得及回答，整个人就被陈楚生揽进怀中。
月色明蓝，沉重婉转至不可言说。路灯下不再有牵手不再有说笑，初春的夜色有些微甚嚣尘上的声音，所有营营嗡嗡都显得特别清晰起来，好像冬天里空气里充斥着的一些棉絮般的隔阂的东西都被抽空了，骨顶着骨，肉碰着肉的明白。
苏醒垂着手被陈楚生一动不动地揽在手臂间，头顶上的玻璃罩路灯下，不停有扑火的飞蛾，盲了眼目，在上面撞得粉碎，焦灼的头角翅膀，身心俱焚。张杰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将被踩伤了筋骨的手裹在一只黑手套里，这伤好不全，这一辈子他是将要带着这手套过下去了；手套下到底藏着他的晨晨。
朝生暮死的城池，
爱人们痴妄相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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