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斯涅金娜--谢尔盖•亚历山德罗维奇•叶赛宁
安娜·斯涅金娜
给沃论斯基
一
“我们的村子叫拉多沃村，
村里大概有两百户居民。
谁要是在这里四下一望，
这地方包管叫他很称心。
林木繁茂，水源充足，
又有良田，又能放牧，
只要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到处都安了挡风的杨树。
“我们并不想出头露脸，
可是我们的福气也不浅。
家家都有果园和粮仓，
房顶全用铁皮儿盖满。
百叶窗涂着各种彩色，
过节有牛肉和克瓦斯吃喝。
难怪警察局长老爷
当年也爱上这儿来做客。
“交租子我们从不拖时间，
村长就像个可怕的法官，
老要家斗把黍子、面粉，
不给他添上哪能算完！
我们可不愿自找倒霉，
二话甭提，白给白送。
给当局付清！——他们是当局啊，
我们可只是些普通的百姓。
“世人哪——都是些有罪的生灵。
许多人两眼比狼还扎人。
近边的克里乌沙村子，
庄稼汉斜着眼盯着我们。
他们的生活也真是不好，
差不多全村的男女老少
只有那一对累垮的马儿，
赶上它跟着木犁直跑。
“勉强活下来就算不赖，
要想致富那可是瞎掰。
他们常溜进我们的林里，
偷偷摸摸地来砍木柴。
有一次截住了，叫他们别走……
他们抄斧头，我们也动手。
铁器乒乓地响个不停，
听了真叫人浑身发抖。
“杀气腾腾地一场胡闹，
双方都有错，谁也甭夸。
他们有个人‘嘿’地一劈——
马上叫村长回了老家。
我们把村民大会一开，
合计着要把这案子闹大。
审判了。把他们钉上足枷，
十个人送到了西伯利亚。
从此咱村也不得安宁，
手里扔掉了幸福的缰绳。
一连三年——要么是起火，
要么牲口里瘟疫流行。”
* * *
车夫一路上说个不停，
说出的事儿尽叫人丧气。
那时我坐着他的马车，
正要到拉多沃村外去休息。
战争把我的良心啃光，
别人的利益逼我上战场，
我曾经和我的兄弟肉搏，
我曾经向我的亲人开枪。
我知道，我只是他人的玩物，
后方有的是富商和贵族，
我决心跟大炮分道扬镳——
只有在诗里才和它接触。
我把枪杆儿扔到了一边，
买了张假证件以保安全，
我凭着仅有的这点儿准备——
就这样迎来了一九一七年。
自由的口号响入云霄。
裹着血红焦臭的火苗——
克论斯基跨了匹白马，
君临全国，大肆喧嚣。
“要打到最后”，“要打到胜利”。
于是这群寄生虫、坏蛋，
又把这同一批农民大军
当做炮灰，赶上前线。
可是我再没有举剑随征……
伴着臼炮的怒吼轰鸣，
我表现出另外的一种勇气——
成了全国的第一个逃兵。
* * *
道路真美，寒气袭人，
响着大自然悦耳的声音。
月光好像金色的初雪，
纷纷洒向远处的乡村。
“这就是我们的拉多沃村，
瞧吧，”车夫说，
“您这就到啦！
我好不容易才降住这马儿，
它脾气太坏，挺不听话。
公民啊，请您给几个茶钱。
您要找磨坊主？
他就在那边！……
我给您赶了这样的远路，
不会多要您一个小钱。”
··········
给了他四十。
“请您加点儿！”
再给二十。
“还是太少！”
真是个叫人讨厌的小人！
三十出头喽！小人儿？还小？
“你怎么这样？
有没有良心？
简直就是在抢我的钱袋！”
回答我的是低低的声音：
“今年的黑麦长得可真坏。
请您再给上几张纸币，
就给十张，要不就六张——
我要去小酒馆喝一杯烧酒，
向您致敬，祝您健康……”
* * *
我到了磨坊……
云杉林里
洒满了点点流萤的光亮。
年老的磨坊主高兴万分，
激动得话儿也说不流畅：
“亲爱的！是您吗？
谢尔古哈①！
冻坏了？在哆嗦？——外面可真冷！
老婆子，快点把茶炊拿来，
赶快在桌上摆好馅儿饼！”
① 谢尔古哈——民间语言中谢尔盖的爱称。
四月里又怎么可能冻着？
已经是月底，五月也快到。
这是个沉寂而美妙的黄昏，
它就像友人脸上的微笑。
磨坊主把我使劲儿一搂——
狗熊也会要疼得直吼。
但是这个倒霉的时刻，
真高兴能有一群朋友。
“打哪儿来的？呆多久？”
“一年。”
“那你就好好儿逛吧，伙计！
今年夏天的野果和蘑菇
多得能堆到莫斯科去。
这里的野物满林满沟，
一只只钻到你枪口下转悠。
你可是想想……
我们不见你
又已经有了三四个年头……”
··········
··········
话儿谈完……
一本正经——
我们把茶炊整个儿喝空。
像过去一样，羊皮袄一夹——
我走向堆放干草的小棚。
我走在鲜花盛开的花园，
脸庞碰着丁香的花朵。
衰败的篱笆是多么可亲啊，
我眼中闪出了激动的星火。
记得我刚满十六岁那年，
就是在这座篱笆的近处，
裹着白色披肩的姑娘
向我温柔地说一声：“不！”
遥远的往事亲切又温存，
美好的形象啊，牢记在心……
那些年我们都曾经爱过，
却很少有人爱过我们。
二
“好啦！快起床，谢尔古沙②！
红霞还没有飘上天顶，
我家那老婆子一片热心，
早就给你做好了油饼。
我自己也要马上 出门，
去瞧瞧斯涅金娜太太……
昨天我打了些挺棒的野鸟儿，
带给她
中午做一盘好菜。”
我向你问好啊，生活的朝霞！
我起床，穿衣，出门上路。
花园里，苹果树开满白花，
露珠儿像一层薄薄的烟雾。
我想：
大地是多么美丽，
地上的人也是多么美好。
可是爆发了这场战争，
不幸的残废如今有多少！
多少人已经埋进了土坑！
还有多少人会要埋葬！
我感到颧骨上猛烈地抽筋——
抽动在咬紧牙关的脸上。
不不！
我绝不愿从此牺牲——
哪怕坏蛋们满脸同情，
把五戈贝、十戈贝扔进脏土，
扔给断手断脚的士兵。
① 谢尔古沙——民间语言中谢尔盖的爱称。
“早上好啊，大娘！——怎么啦？
你好像身子不大合适？”
她哑着嗓子，咳个不停：
“累跨喽，有多少操心的杂事！
我们这里如今不太平。
到处都像发高烧一样，
庄户人不断地去打冤家——
这村人要和那村人干仗。
我常从信神的人们嘴里
亲耳听到这样的新闻：
要么是克里乌沙打拉多沃，
要么是拉多沃打克里乌沙村。
这一切都因为没人掌权。
赶走了沙皇……
就弄成这样……
各种灾难都找上了我们，
落到了没知识的百姓头上。
不知为什么打开了牢房，
把一批凶恶的坏蛋放走。
如今在大路上胡作非为，
叫人连安生的日子也没有。
比方说……克里乌沙的那些人……
真该一辈子去蹲监狱，
可是他们这帮贼骨头
如今又回到自己家去。
有个普隆·奥格洛勃林，
打架骂街是一把好手。
对别人老是怒气冲天，
一连几星期灌饱老酒。
前年儿农民发生械斗，
就是这家伙无法无天，
当着所有老实人的面，
一斧头就把村长砍翻。
这些人如今成千上万，
干尽了坏事，谁敢去惹他？
俄罗斯毁了，整个儿毁了……
她死了——养育我们的妈妈……”
我记起车夫讲过的往事，
就拿起手杖和便帽去走走，
我要去拜访这里的农夫——
作为客人和熟悉的朋友。
* * *
我沿着苍翠的小路步行，
一看——迎面是磨坊主人，
穿过泥土松软的荒地，
驾着轻便马车在飞奔。
“谢尔古哈！真高兴见你！
请你停停，听我来唠唠！
马上！让我先理理缰绳，
我会要叫你吓一大跳。
干嘛你早上不告诉我一声？
我去斯涅金娜家一说，
说是我家里来了个怪人——
一位快活、年轻的怪客。
（我认识他们有十年左右，
我觉得这家人和蔼可亲。）
她家那出嫁的女儿安娜
就问我：
‘是不是那位——诗人？’
‘就是啊，’我说，‘正是那位。’
‘淡黄色头发？’
‘当然是淡黄色！’
‘满脑袋头发卷着小圈儿？’
‘正是这位有趣的稀客！’
‘来了多久啦？’
‘不多几天。’
‘哎呀，妈妈，是他呀——没错！
你知道，
那时候他真是好玩，
还那么有趣地把我爱过。
那年他是个文静的男孩儿，
可是如今……
你瞧瞧……
多棒……
成了个作家……
有名的人物啦……
不去邀请就不会来拜访。’”
磨坊主故意地眨着眼睛，
好像是取得了什么胜利：
“好啦，吃午饭我们再谈。
我这里还留着别的秘密。”
我向克里乌沙村走去，
手杖碰着路边的花草。
什么思绪也没涌上心头，
什么感情也不叫我烦恼。
甜甜的香气向我飘来，
脑子发晕，像裹着雾气……
仿佛和漂亮的大兵媳妇儿③
马上要重温浪漫的故事。
③ 指士兵留在家里的妻子。
* * *
这就是克里乌沙……
三年了——
又见到这些熟悉的房舍。
丁香的天色
把丁香花丛
洒遍了四周寂静的角落。
这里听不到一声狗叫，
看来一切都不用人看守——
人人有一座破旧的小房，
炉炕，炉叉——别的都没有。
我看到：普隆家台阶上面，
庄稼人乱糟糟大声谈天。
他们在议论新的法律，
议论牲口和黑麦的价钱。
“好啊，伙计们！”
“哦，是打猎的！
好啊，好啊！
快过来坐坐！
你这个无忧无虑的人啊，
听我们来聊聊农民的生活！
在彼得堡听到了什么新闻？
大概和部长们都很熟悉？
***你长在富农家庭，
没白白受这么些年的教育。
我们可不愿说你的坏话。
你是咱农民自己的人，
你不大夸耀自己的地位，
也不会出卖自己的良心。
我们觉得你活泛又热心，
对我们不掖藏什么秘密……
你说说：
农民不支付赎金
能不能分掉老爷的土地？
有些人嚷嚷：
不要动土地，
说是还没有到分地的时辰。
那我们为什么要上前线，
毁了自己也毁了别人？”
他们带着忧郁的微笑，
对我的脸庞和眼睛直瞅，
我心里感到沉重得出奇，
可一句话儿也说不出口。
台阶在摇晃，两耳在轰鸣，
耳鸣声里
有一个声音：
“你说说，
列宁是什么人物？”
我轻轻回答说：
“他就是你们。”
三
蹲着的人群里流言四起，
议论，判断，嘁嘁喳喳。
我也就听到了够多的消息——
通过老太太那张嘴巴。
有一次，我去打野鸟回来，
倒在沙发上睡着没醒。
雾瘴带着沼地的湿气，
把我冻着了，浑身发冷。
我抖着，好像是在打摆子，
一会儿冰凉，一会儿滚烫，
这该死的毛病闹得挺凶，
我整整四天都躺在床上。
我那位磨坊主急得像发疯。
他赶车出去，
带回一个人……
只看见一只翘起的鼻子，
还有一身白色的衣群。
后来，当我的病势减轻，
再也不感到抖得受罪，
五天以后的一个黄昏，
我的寒热病终于消退。
我起床，
刚用我发颤的双脚
去把床前的地板寻找，
就听到一个愉快的声音：
“啊！
我亲爱的朋友，您好！④
我已经多年没和您见面。
小时候熟悉，
可是如今——
我成了一位高贵的太太，
你却做了个著名的诗人。
··········
④ 俄俗，已婚或曾结婚的男女，在涉及感情时仍以＂您＂相称。
咱们坐坐吧。
还发不发烧？
您变得很厉害，认您真不易！
我只要一碰到您的身子，
就不由自主地偷偷叹气。
是啊……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
岁月流进了时间的海洋。
那时我最爱和您一起
坐在篱笆小门的近旁。
我们在一起幻想过光荣……
您已经达到了这个目的。
我却有了个年轻的军官——
他使我把这些幻想忘记……”
* * *
我听着她的这些话语，
又打量着她那端正的容颜。
我多么想对她说一声：
“够啦！
让我们找到另一种语言！”
可是不知为什么原因，
我腼腆不安，颠三倒四：
“是的……是的……
我刚刚记起来……
请坐吧。
见到您高兴之至。
我要来给您念一些小诗，
歌唱那个‘酒馆的俄罗斯’……
润色得非常准确、严整，
感情上带着茨冈的忧思。”
“谢尔盖！
您叫人多不喜欢。
我感到可惜，
我感到难堪，
因为您喝酒打闹的名声
在我们国内到处流传。
告诉我，
您出了什么事情？”
“我也弄不清。”
“谁又能弄清？”
“大概是因为我的母亲
让我在潮湿的秋季里出生。”
“您在开玩笑……”
“安娜，您也在……”
“您正在爱着谁吧？”
“没爱。”
“这么多年啦，
您毁了自己呀，
您还不成家可实在奇怪：
这不——您有了美好的前程……”
远方的雾色越来越深沉……
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我抚摸着她的手套和纱巾。
··········
月亮在大笑，像一个小丑。
虽然旧情早化为乌有，
可是十六岁少年的情思
却仍旧像当年，涌在我胸口。
我们告别已经是黎明，
带着谜似的动作和眼神……
夏天里有某种美好的事物，
我们也充满了美好的感情。
* * *
磨坊主来了……
嗨，你这磨坊主！
简直要弄得我目瞪口呆。
磨磨蹭蹭，耽搁了时间，
自己也跑得像一个邮差。
今天又带了张纸条儿进门，
像情书一样，语短情浓：
“请来吧。
你是最亲密的朋友。
爱你的
奥格洛勃林·普隆⑤。”
⑤ 俄国人虽然名在前姓在后，但在公文等正式场合
往往先写姓后写名。
我去了。
我走进克里乌沙村，
奥格洛勃林在门口一站，
喝烧酒喝得满脸通红，
他正在痛骂一帮穷汉：
“喂，你们这帮畜生！杂种！
找斯涅金娜去！……
都给我快滚！
对她说：交出你的田庄，
不准提赎金——绝对不准！”
这时他老远就把我瞅见，
压了压吵架骂街的气焰，
真心实意地诉起苦来：
“农民要加把火——锻炼锻炼。”
“你把我叫来干嘛呀，普罗沙⑥。”
“当然不是来割草、收庄稼。
我这就给你弄匹马来，
找斯涅金娜去…… 一道走……
请吧。”
给我们套了匹驾辕的瘦马，
满身瘦骨，小得像娃娃——
这种马宁可倒赔钱送你，
反正谁也不想来养它。
马儿跨着细碎的步子，
一路上叫我们好气又好笑：
山谷里只要有上坡的地方，
就得靠自己来扛车拉套。
⑥ 普罗沙——普隆的小名。
到了。
是座带阁楼的老房，
稍微有点儿倒向前方。
周围有一道编成的篱笆，
飘着茉莉醉人的芳香。
下了车，
掸着身上的灰尘，
一面迈步向凉台走近，
我们听见屋里有人声，
正谈到某个人临终的一瞬：
“哭干了嗓子也没有用处……
身子都凉了——他成了死人……
听，有人窍门……
快擦掉眼泪，
扑点儿香粉……
我就去开门……”
一个肥胖、忧愁的太太
哗啦一声把门闩儿一拔。
我这位普隆开门见山，
张口是“土地”——
没有废话。
“交出来！……”
他重复着，压低了嗓门。
“我们可不是来舔你的脚跟！”
这女人向没有耳朵和大脑，
漠然听着他说话的声音。
然后她向我转过头来，
带着恐惧的表情问道：
“您呢，
大概是来找我女儿？
请坐一会儿……
我马上去叫……”
那时候灾难临头的气氛
我直到现在还能记清。
瞧着她那副痛苦的脸孔，
我自己心里也不轻松。
我意识到发生了不幸的事情，
默默地想给她一点儿帮助。
“他们杀害了……杀害了鲍里亚……
请您快走开！
不用来光顾！
您真是一个可耻的懦夫。
人已经死了……
您这才露面……”
这些话实在说得过头。
难道谁生来该受人作践？
我怕人侮辱，就像怕烂疮，
于是就这样对普隆开口：
“今天她们的情绪不佳……
咱们还是去酒馆走走……”
四
我打猎消磨了整个夏天，
忘记了她的名字和容颜。
沼地上
哭哭啼啼的鹬鸟
倾吐着我的委屈和怨言。
我们温柔宁静的故乡啊——
很少有鲜花和花心的甜液，
夏天也这样短得出奇，
就像温暖的五月之夜。
朝霞越来越清冷、殷红，
地上的雾霭也更加深沉。
阔叶林已经掉光叶片，
响起了山雀啼叫的声音。
我那位磨坊主满脸笑容，
好像有啥事儿快活得要命。
“来吧，咱们俩，谢尔古哈，
打几只野兔儿高兴高兴！”
我也想打猎……
因为没法子
来消除睡意和烦恼不安。
那天傍晚，像滚动的月亮——
普隆又转到了我的房间。
“伙计呀！
我祝您幸福无边！
渴望的时刻已经来到！
恭喜你有了自己的政权！
这可该把他们一锅端掉！
马上能拿到土地和森林，
赎金么？——一分一厘也不给。
俄罗斯如今有苏维埃掌权，
列宁就是最大的政委。
伙计呀！
这才叫头号的大事！
这才叫开天辟地的名堂。
我差点儿没有高兴得死掉，
我兄弟可吓得尿了裤裆。
真他妈丢光了八辈子脸皮儿！
亲爱的，你快快活活地瞧着！
我马上要在这村子里头
第一个建起咱们的公社。”
拉布佳和他是亲生兄弟，
这是个“肥皂泡似的英雄”；
危难关头只会说大话，
一转眼成了头号的狗熊。
这种人你当然见得很多。
老天爷赏给他一大堆废话。
日俄战后，他就在胸前
把两块白色的奖章一挂。
一走进酒馆，就拉长声音，
用酒气熏天的哑嗓子直喊：
“我这个辽阳城⑦下的英雄
要向您借用几个铜板……”
然后，在那儿灌饱了黄汤，
谈起旅顺口陷落的悲壮，
他指手画脚，慷慨激昂，
把泪水洒在邻座的肩上。
“亲人儿！”——他喊道，
“亲人儿别佳！
我伤心哪……别以为我已经喝醉。
全世界只有辽阳这地方
才知道我多么英勇无畏。”
⑦ 辽阳——日俄战争中沙俄战败之处。
这种人在哪儿都很显眼，
游手好闲，成天儿偷懒。
现在他当然入了苏维埃，
奖章嘛——就先往箱子里收捡。
可他还那么煞有介事，
像是个白发的政治犯人，
讲起图鲁汉和涅尔琴斯克⑧，
敲着酒罐，哑着嗓门：
“老哥呀！
我们是受尽了折磨，
害怕？——那可是想也没想……”
··········
⑧ 都是沙皇时候流放政治犯的地方。
奖章，奖章，老是些奖章——
在他的话儿里叮当直响。
他搅得普隆心乱如麻，
普隆直骂娘，却管不住他。
可他居然能领头出面，
到斯涅金娜的院儿里去抄家。
抄家的速度快得可以：
“交出来！以后再清理算账！”
全庄的财物和牲口、娘儿们
一股脑儿全弄到乡上。
而磨坊主人……
··········
这老磨坊主人
把这些女人往家里一搁，
他闲得没事，派我个苦差——
去感受别人的悲欢离合。
我心头又涌起无端的思绪……
于是我整夜屏息凝神，
瞧着她心事重重的面孔
和扭曲的、美丽动人的嘴唇。
我记得——
她这样向我告罪：
“原谅吧……我说得实在不对……
我发狂地爱着我的丈夫。
一想起他来……就叫我心碎……
我把您得罪
并不是存心……
我受的惩罚已经不轻……
这里还有个可悲的秘密，
就是所谓的罪恶的感情。
当然，
在今年秋天以前，
我也能尝到幸福的味道……
然后您就会把我抛开，
像喝光的酒瓶一样扔掉……
因此就不用……不用再见面了……
一切都用不着继续进行……
尤其是，带着老的看法
我可能会伤了母亲的感情。”
但是我马上转了话题，
一面紧盯着她的两眼。
而她那紧张僵硬的身躯
突然轻轻地往后一闪。
“告诉我，安娜，
庄园被抄光，
难道你不感到难过、悲伤？”
带着奇怪而凄凉的神色，
她深深垂下了自己的目光……
··········
“您瞧……
东方早已经发红。
朝霞像雪地上翻腾的烈火……
它使我想起了什么事情……
是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是什么……
噢！……对了……
是童年时代……
另一个……可不是秋季的黎明……
我那时和您坐在一起……
我们都是十六岁年龄……”
她仔细看看我，满怀温情，
用天鹅的姿势伸出了手背⑨，
一面仿佛是漫不经心——
向我说：
“好啦……
也该去睡睡……”
··········
⑨ 西方上流社会的社交中，有身份的妇女让
男子吻手是一种礼节。
傍晚，她们就坐车上路。
去哪儿？——
我不知她们的去处。
平原上到处布满了路标，
很容易找到一条道路。
我记不住当年发生的事情，
也弄不清普隆建立的功勋。
我奔向了首都，让忧愁和幻梦
随风飘散——像过眼的云烟。
五
严峻的、暴风骤雨的年代啊！
难道能说尽所有的见闻？
宫殿的拱门已经听惯了
士兵骂娘的粗野的声音。
勇敢些！
好花儿开在远方！
你看连那帮肮脏的男女⑩①②③④⑤
也在院子里弹起了钢琴，
让母牛听听唐波夫舞曲。
拿面包、燕麦和土豆去交换，
庄稼人也弄架留声机转转——
用唾沫黏着喇叭烟卷儿，
欣赏着探戈舞曲的唱片。
抓得住钱儿就攥紧手心，
一碰见收税就骂个不停，
发狂地想着那转圈的玩意儿①①，
跨着它赛过大步流星。
⑩ 1861年俄国废除农奴制后靠收买破落
地主土地发财的富农，被地主贵族称为
脏人。
①① 指自行车。
火热的年代
飞奔向前……
农民的好运越来越暗淡。
“克论票”、“通用票”积了一大堆，
藏在我们的瓶子里发烂。
这榆木脑袋！这可爱的老乡！
他虽然有了土地和牲口，
为两张弄脏的“卡捷琳娜票子”，
宁肯让皮鞭抽得发抖。
好啦，行了！
不用呻吟！
不需要嘲笑和任何语句！
今天磨坊主寄了封信来，
向我讲到了普隆的结局。
“谢尔古哈！真想见到你！
平安吗，老弟？但愿你平安！
你不来克里乌沙村子
好像又有了整整六年。
光临吧！
好叫我高兴高兴！
快快动身！
春天来最好！
咱村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儿，
一封短信可难以细表。
如今老百姓得了安宁，
风暴过去，天下太平。
告诉你，一九二○年那次
毙掉了奥格洛勃林·普隆。
“俄罗斯……
到处是愚蠢的嚷嚷。
可是不管你信不信这话——
有一次邓尼金手下的骑兵
突然向克里乌沙村开拔。
这可就有了好戏看喽……
这场好戏也真是要命。
一边大笑，一边咬牙——
哥萨克皮鞭抽了个高兴。
‘啪’地一枪结果了普隆，
拉布佳一头钻进了稻草，
哥萨克马队刚走进树林，
他马上爬出来探头探脑。
如今他喝得满脸通红，
仍旧在不停不住地放屁：
‘我应该得一块红色的勋章，
来奖励我那出奇的勇气。’
满天的乌云已经消散……
当然这里还不是乐园，
亲爱的，来瞧瞧我的苦命吧，
也叫我老头子喜欢喜欢……”
* * *
如今我又走在这条路上。
六月的暮霭挂起了纱帐。
唠叨的大车滚个不停——
不紧不忙，跟早年一样。
道路真美，原野迷人，
响着大自然静静的声音。
月光好像金色的初雪，
纷纷洒向远处的乡村。
教堂，水井，篱笆和寨门——
一个接一个掠过我双眼。
心儿又跳了，就像在早年啊——
那些岁月是多么遥远！
又到了磨坊……
云杉林里
洒满了点点流萤的光亮。
年老的磨坊主还是像当年——
激动得话儿也说不流畅：
“亲爱的！真高兴！谢尔古哈！
冻坏了？在哆嗦？——外面可真冷！
老婆子，快点把茶炊拿来！
赶快在桌上摆好馅儿饼！
谢尔盖！亲人儿！咱俩来叙叙！
··········
你可也到了做老头儿的岁数……
现在我马上要高高兴兴地
转给你这么一件礼物。”
“礼物？”
“不……
只是封短信。
亲爱的，你可别忙着欢喜。
我大概是在两个多月前
把它从邮局带回家里。”
我拆开……读着……当然是她的！
还会有谁呢？是她，没错！
字体是那样挥洒自如，
信上盖着伦敦的邮戳。
“您还活着？……我非常高兴……
我和您一样，过得还可以。
篱笆、小门和您的声音
一次又一次闯进我梦里。
我到了离您很远的地方……
俄罗斯如今正是四月。
蓝色的雾霭２一片苍茫，
笼罩着桦林和云杉的针叶。
此刻我面对着一张白纸，
尽情倾诉我郁闷的心情，
您也许在和磨坊主打鸟，
侧耳倾听山鸡的叫声。
我常常走到码头旁边，
不知是欢欣还是恐惧，
在千百艘船里，我越来越专注地
追寻着苏维埃红色的旗帜。
那里的人们已经有力量。
一条大路摆在我面前……
您在我心里还那么亲切——
就像祖国啊，就像春天。”
··········
无端的来信，
却又很普通。
叫我写—— 一辈子也没法写成。
像过去一样，羊皮袄一夹——
我走向堆放干草的小棚。
我走在鲜花盛开的花园，
脸庞碰着丁香的花朵。
衰败的篱笆是多么可亲啊，
我眼中闪出了激动的星火。
记得我刚满十六岁那年，
就是在这座篱笆的近处，
裹着白色披肩的姑娘
向我温柔地说一声：“不！”
遥远的往事亲切又温存！……
美好的形象啊，牢记在心。
那些年我们都曾经爱过，
这么说，
也有人爱过我们。
１９２５年１月
给沃论斯基
一
“我们的村子叫拉多沃村，
村里大概有两百户居民。
谁要是在这里四下一望，
这地方包管叫他很称心。
林木繁茂，水源充足，
又有良田，又能放牧，
只要是可以利用的地方，
到处都安了挡风的杨树。
“我们并不想出头露脸，
可是我们的福气也不浅。
家家都有果园和粮仓，
房顶全用铁皮儿盖满。
百叶窗涂着各种彩色，
过节有牛肉和克瓦斯吃喝。
难怪警察局长老爷
当年也爱上这儿来做客。
“交租子我们从不拖时间，
村长就像个可怕的法官，
老要家斗把黍子、面粉，
不给他添上哪能算完！
我们可不愿自找倒霉，
二话甭提，白给白送。
给当局付清！——他们是当局啊，
我们可只是些普通的百姓。
“世人哪——都是些有罪的生灵。
许多人两眼比狼还扎人。
近边的克里乌沙村子，
庄稼汉斜着眼盯着我们。
他们的生活也真是不好，
差不多全村的男女老少
只有那一对累垮的马儿，
赶上它跟着木犁直跑。
“勉强活下来就算不赖，
要想致富那可是瞎掰。
他们常溜进我们的林里，
偷偷摸摸地来砍木柴。
有一次截住了，叫他们别走……
他们抄斧头，我们也动手。
铁器乒乓地响个不停，
听了真叫人浑身发抖。
“杀气腾腾地一场胡闹，
双方都有错，谁也甭夸。
他们有个人‘嘿’地一劈——
马上叫村长回了老家。
我们把村民大会一开，
合计着要把这案子闹大。
审判了。把他们钉上足枷，
十个人送到了西伯利亚。
从此咱村也不得安宁，
手里扔掉了幸福的缰绳。
一连三年——要么是起火，
要么牲口里瘟疫流行。”
* * *
车夫一路上说个不停，
说出的事儿尽叫人丧气。
那时我坐着他的马车，
正要到拉多沃村外去休息。
战争把我的良心啃光，
别人的利益逼我上战场，
我曾经和我的兄弟肉搏，
我曾经向我的亲人开枪。
我知道，我只是他人的玩物，
后方有的是富商和贵族，
我决心跟大炮分道扬镳——
只有在诗里才和它接触。
我把枪杆儿扔到了一边，
买了张假证件以保安全，
我凭着仅有的这点儿准备——
就这样迎来了一九一七年。
自由的口号响入云霄。
裹着血红焦臭的火苗——
克论斯基跨了匹白马，
君临全国，大肆喧嚣。
“要打到最后”，“要打到胜利”。
于是这群寄生虫、坏蛋，
又把这同一批农民大军
当做炮灰，赶上前线。
可是我再没有举剑随征……
伴着臼炮的怒吼轰鸣，
我表现出另外的一种勇气——
成了全国的第一个逃兵。
* * *
道路真美，寒气袭人，
响着大自然悦耳的声音。
月光好像金色的初雪，
纷纷洒向远处的乡村。
“这就是我们的拉多沃村，
瞧吧，”车夫说，
“您这就到啦！
我好不容易才降住这马儿，
它脾气太坏，挺不听话。
公民啊，请您给几个茶钱。
您要找磨坊主？
他就在那边！……
我给您赶了这样的远路，
不会多要您一个小钱。”
··········
给了他四十。
“请您加点儿！”
再给二十。
“还是太少！”
真是个叫人讨厌的小人！
三十出头喽！小人儿？还小？
“你怎么这样？
有没有良心？
简直就是在抢我的钱袋！”
回答我的是低低的声音：
“今年的黑麦长得可真坏。
请您再给上几张纸币，
就给十张，要不就六张——
我要去小酒馆喝一杯烧酒，
向您致敬，祝您健康……”
* * *
我到了磨坊……
云杉林里
洒满了点点流萤的光亮。
年老的磨坊主高兴万分，
激动得话儿也说不流畅：
“亲爱的！是您吗？
谢尔古哈①！
冻坏了？在哆嗦？——外面可真冷！
老婆子，快点把茶炊拿来，
赶快在桌上摆好馅儿饼！”
① 谢尔古哈——民间语言中谢尔盖的爱称。
四月里又怎么可能冻着？
已经是月底，五月也快到。
这是个沉寂而美妙的黄昏，
它就像友人脸上的微笑。
磨坊主把我使劲儿一搂——
狗熊也会要疼得直吼。
但是这个倒霉的时刻，
真高兴能有一群朋友。
“打哪儿来的？呆多久？”
“一年。”
“那你就好好儿逛吧，伙计！
今年夏天的野果和蘑菇
多得能堆到莫斯科去。
这里的野物满林满沟，
一只只钻到你枪口下转悠。
你可是想想……
我们不见你
又已经有了三四个年头……”
··········
··········
话儿谈完……
一本正经——
我们把茶炊整个儿喝空。
像过去一样，羊皮袄一夹——
我走向堆放干草的小棚。
我走在鲜花盛开的花园，
脸庞碰着丁香的花朵。
衰败的篱笆是多么可亲啊，
我眼中闪出了激动的星火。
记得我刚满十六岁那年，
就是在这座篱笆的近处，
裹着白色披肩的姑娘
向我温柔地说一声：“不！”
遥远的往事亲切又温存，
美好的形象啊，牢记在心……
那些年我们都曾经爱过，
却很少有人爱过我们。
二
“好啦！快起床，谢尔古沙②！
红霞还没有飘上天顶，
我家那老婆子一片热心，
早就给你做好了油饼。
我自己也要马上 出门，
去瞧瞧斯涅金娜太太……
昨天我打了些挺棒的野鸟儿，
带给她
中午做一盘好菜。”
我向你问好啊，生活的朝霞！
我起床，穿衣，出门上路。
花园里，苹果树开满白花，
露珠儿像一层薄薄的烟雾。
我想：
大地是多么美丽，
地上的人也是多么美好。
可是爆发了这场战争，
不幸的残废如今有多少！
多少人已经埋进了土坑！
还有多少人会要埋葬！
我感到颧骨上猛烈地抽筋——
抽动在咬紧牙关的脸上。
不不！
我绝不愿从此牺牲——
哪怕坏蛋们满脸同情，
把五戈贝、十戈贝扔进脏土，
扔给断手断脚的士兵。
① 谢尔古沙——民间语言中谢尔盖的爱称。
“早上好啊，大娘！——怎么啦？
你好像身子不大合适？”
她哑着嗓子，咳个不停：
“累跨喽，有多少操心的杂事！
我们这里如今不太平。
到处都像发高烧一样，
庄户人不断地去打冤家——
这村人要和那村人干仗。
我常从信神的人们嘴里
亲耳听到这样的新闻：
要么是克里乌沙打拉多沃，
要么是拉多沃打克里乌沙村。
这一切都因为没人掌权。
赶走了沙皇……
就弄成这样……
各种灾难都找上了我们，
落到了没知识的百姓头上。
不知为什么打开了牢房，
把一批凶恶的坏蛋放走。
如今在大路上胡作非为，
叫人连安生的日子也没有。
比方说……克里乌沙的那些人……
真该一辈子去蹲监狱，
可是他们这帮贼骨头
如今又回到自己家去。
有个普隆·奥格洛勃林，
打架骂街是一把好手。
对别人老是怒气冲天，
一连几星期灌饱老酒。
前年儿农民发生械斗，
就是这家伙无法无天，
当着所有老实人的面，
一斧头就把村长砍翻。
这些人如今成千上万，
干尽了坏事，谁敢去惹他？
俄罗斯毁了，整个儿毁了……
她死了——养育我们的妈妈……”
我记起车夫讲过的往事，
就拿起手杖和便帽去走走，
我要去拜访这里的农夫——
作为客人和熟悉的朋友。
* * *
我沿着苍翠的小路步行，
一看——迎面是磨坊主人，
穿过泥土松软的荒地，
驾着轻便马车在飞奔。
“谢尔古哈！真高兴见你！
请你停停，听我来唠唠！
马上！让我先理理缰绳，
我会要叫你吓一大跳。
干嘛你早上不告诉我一声？
我去斯涅金娜家一说，
说是我家里来了个怪人——
一位快活、年轻的怪客。
（我认识他们有十年左右，
我觉得这家人和蔼可亲。）
她家那出嫁的女儿安娜
就问我：
‘是不是那位——诗人？’
‘就是啊，’我说，‘正是那位。’
‘淡黄色头发？’
‘当然是淡黄色！’
‘满脑袋头发卷着小圈儿？’
‘正是这位有趣的稀客！’
‘来了多久啦？’
‘不多几天。’
‘哎呀，妈妈，是他呀——没错！
你知道，
那时候他真是好玩，
还那么有趣地把我爱过。
那年他是个文静的男孩儿，
可是如今……
你瞧瞧……
多棒……
成了个作家……
有名的人物啦……
不去邀请就不会来拜访。’”
磨坊主故意地眨着眼睛，
好像是取得了什么胜利：
“好啦，吃午饭我们再谈。
我这里还留着别的秘密。”
我向克里乌沙村走去，
手杖碰着路边的花草。
什么思绪也没涌上心头，
什么感情也不叫我烦恼。
甜甜的香气向我飘来，
脑子发晕，像裹着雾气……
仿佛和漂亮的大兵媳妇儿③
马上要重温浪漫的故事。
③ 指士兵留在家里的妻子。
* * *
这就是克里乌沙……
三年了——
又见到这些熟悉的房舍。
丁香的天色
把丁香花丛
洒遍了四周寂静的角落。
这里听不到一声狗叫，
看来一切都不用人看守——
人人有一座破旧的小房，
炉炕，炉叉——别的都没有。
我看到：普隆家台阶上面，
庄稼人乱糟糟大声谈天。
他们在议论新的法律，
议论牲口和黑麦的价钱。
“好啊，伙计们！”
“哦，是打猎的！
好啊，好啊！
快过来坐坐！
你这个无忧无虑的人啊，
听我们来聊聊农民的生活！
在彼得堡听到了什么新闻？
大概和部长们都很熟悉？
***你长在富农家庭，
没白白受这么些年的教育。
我们可不愿说你的坏话。
你是咱农民自己的人，
你不大夸耀自己的地位，
也不会出卖自己的良心。
我们觉得你活泛又热心，
对我们不掖藏什么秘密……
你说说：
农民不支付赎金
能不能分掉老爷的土地？
有些人嚷嚷：
不要动土地，
说是还没有到分地的时辰。
那我们为什么要上前线，
毁了自己也毁了别人？”
他们带着忧郁的微笑，
对我的脸庞和眼睛直瞅，
我心里感到沉重得出奇，
可一句话儿也说不出口。
台阶在摇晃，两耳在轰鸣，
耳鸣声里
有一个声音：
“你说说，
列宁是什么人物？”
我轻轻回答说：
“他就是你们。”
三
蹲着的人群里流言四起，
议论，判断，嘁嘁喳喳。
我也就听到了够多的消息——
通过老太太那张嘴巴。
有一次，我去打野鸟回来，
倒在沙发上睡着没醒。
雾瘴带着沼地的湿气，
把我冻着了，浑身发冷。
我抖着，好像是在打摆子，
一会儿冰凉，一会儿滚烫，
这该死的毛病闹得挺凶，
我整整四天都躺在床上。
我那位磨坊主急得像发疯。
他赶车出去，
带回一个人……
只看见一只翘起的鼻子，
还有一身白色的衣群。
后来，当我的病势减轻，
再也不感到抖得受罪，
五天以后的一个黄昏，
我的寒热病终于消退。
我起床，
刚用我发颤的双脚
去把床前的地板寻找，
就听到一个愉快的声音：
“啊！
我亲爱的朋友，您好！④
我已经多年没和您见面。
小时候熟悉，
可是如今——
我成了一位高贵的太太，
你却做了个著名的诗人。
··········
④ 俄俗，已婚或曾结婚的男女，在涉及感情时仍以＂您＂相称。
咱们坐坐吧。
还发不发烧？
您变得很厉害，认您真不易！
我只要一碰到您的身子，
就不由自主地偷偷叹气。
是啊……
过去的都已经过去！
岁月流进了时间的海洋。
那时我最爱和您一起
坐在篱笆小门的近旁。
我们在一起幻想过光荣……
您已经达到了这个目的。
我却有了个年轻的军官——
他使我把这些幻想忘记……”
* * *
我听着她的这些话语，
又打量着她那端正的容颜。
我多么想对她说一声：
“够啦！
让我们找到另一种语言！”
可是不知为什么原因，
我腼腆不安，颠三倒四：
“是的……是的……
我刚刚记起来……
请坐吧。
见到您高兴之至。
我要来给您念一些小诗，
歌唱那个‘酒馆的俄罗斯’……
润色得非常准确、严整，
感情上带着茨冈的忧思。”
“谢尔盖！
您叫人多不喜欢。
我感到可惜，
我感到难堪，
因为您喝酒打闹的名声
在我们国内到处流传。
告诉我，
您出了什么事情？”
“我也弄不清。”
“谁又能弄清？”
“大概是因为我的母亲
让我在潮湿的秋季里出生。”
“您在开玩笑……”
“安娜，您也在……”
“您正在爱着谁吧？”
“没爱。”
“这么多年啦，
您毁了自己呀，
您还不成家可实在奇怪：
这不——您有了美好的前程……”
远方的雾色越来越深沉……
自己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我抚摸着她的手套和纱巾。
··········
月亮在大笑，像一个小丑。
虽然旧情早化为乌有，
可是十六岁少年的情思
却仍旧像当年，涌在我胸口。
我们告别已经是黎明，
带着谜似的动作和眼神……
夏天里有某种美好的事物，
我们也充满了美好的感情。
* * *
磨坊主来了……
嗨，你这磨坊主！
简直要弄得我目瞪口呆。
磨磨蹭蹭，耽搁了时间，
自己也跑得像一个邮差。
今天又带了张纸条儿进门，
像情书一样，语短情浓：
“请来吧。
你是最亲密的朋友。
爱你的
奥格洛勃林·普隆⑤。”
⑤ 俄国人虽然名在前姓在后，但在公文等正式场合
往往先写姓后写名。
我去了。
我走进克里乌沙村，
奥格洛勃林在门口一站，
喝烧酒喝得满脸通红，
他正在痛骂一帮穷汉：
“喂，你们这帮畜生！杂种！
找斯涅金娜去！……
都给我快滚！
对她说：交出你的田庄，
不准提赎金——绝对不准！”
这时他老远就把我瞅见，
压了压吵架骂街的气焰，
真心实意地诉起苦来：
“农民要加把火——锻炼锻炼。”
“你把我叫来干嘛呀，普罗沙⑥。”
“当然不是来割草、收庄稼。
我这就给你弄匹马来，
找斯涅金娜去…… 一道走……
请吧。”
给我们套了匹驾辕的瘦马，
满身瘦骨，小得像娃娃——
这种马宁可倒赔钱送你，
反正谁也不想来养它。
马儿跨着细碎的步子，
一路上叫我们好气又好笑：
山谷里只要有上坡的地方，
就得靠自己来扛车拉套。
⑥ 普罗沙——普隆的小名。
到了。
是座带阁楼的老房，
稍微有点儿倒向前方。
周围有一道编成的篱笆，
飘着茉莉醉人的芳香。
下了车，
掸着身上的灰尘，
一面迈步向凉台走近，
我们听见屋里有人声，
正谈到某个人临终的一瞬：
“哭干了嗓子也没有用处……
身子都凉了——他成了死人……
听，有人窍门……
快擦掉眼泪，
扑点儿香粉……
我就去开门……”
一个肥胖、忧愁的太太
哗啦一声把门闩儿一拔。
我这位普隆开门见山，
张口是“土地”——
没有废话。
“交出来！……”
他重复着，压低了嗓门。
“我们可不是来舔你的脚跟！”
这女人向没有耳朵和大脑，
漠然听着他说话的声音。
然后她向我转过头来，
带着恐惧的表情问道：
“您呢，
大概是来找我女儿？
请坐一会儿……
我马上去叫……”
那时候灾难临头的气氛
我直到现在还能记清。
瞧着她那副痛苦的脸孔，
我自己心里也不轻松。
我意识到发生了不幸的事情，
默默地想给她一点儿帮助。
“他们杀害了……杀害了鲍里亚……
请您快走开！
不用来光顾！
您真是一个可耻的懦夫。
人已经死了……
您这才露面……”
这些话实在说得过头。
难道谁生来该受人作践？
我怕人侮辱，就像怕烂疮，
于是就这样对普隆开口：
“今天她们的情绪不佳……
咱们还是去酒馆走走……”
四
我打猎消磨了整个夏天，
忘记了她的名字和容颜。
沼地上
哭哭啼啼的鹬鸟
倾吐着我的委屈和怨言。
我们温柔宁静的故乡啊——
很少有鲜花和花心的甜液，
夏天也这样短得出奇，
就像温暖的五月之夜。
朝霞越来越清冷、殷红，
地上的雾霭也更加深沉。
阔叶林已经掉光叶片，
响起了山雀啼叫的声音。
我那位磨坊主满脸笑容，
好像有啥事儿快活得要命。
“来吧，咱们俩，谢尔古哈，
打几只野兔儿高兴高兴！”
我也想打猎……
因为没法子
来消除睡意和烦恼不安。
那天傍晚，像滚动的月亮——
普隆又转到了我的房间。
“伙计呀！
我祝您幸福无边！
渴望的时刻已经来到！
恭喜你有了自己的政权！
这可该把他们一锅端掉！
马上能拿到土地和森林，
赎金么？——一分一厘也不给。
俄罗斯如今有苏维埃掌权，
列宁就是最大的政委。
伙计呀！
这才叫头号的大事！
这才叫开天辟地的名堂。
我差点儿没有高兴得死掉，
我兄弟可吓得尿了裤裆。
真他妈丢光了八辈子脸皮儿！
亲爱的，你快快活活地瞧着！
我马上要在这村子里头
第一个建起咱们的公社。”
拉布佳和他是亲生兄弟，
这是个“肥皂泡似的英雄”；
危难关头只会说大话，
一转眼成了头号的狗熊。
这种人你当然见得很多。
老天爷赏给他一大堆废话。
日俄战后，他就在胸前
把两块白色的奖章一挂。
一走进酒馆，就拉长声音，
用酒气熏天的哑嗓子直喊：
“我这个辽阳城⑦下的英雄
要向您借用几个铜板……”
然后，在那儿灌饱了黄汤，
谈起旅顺口陷落的悲壮，
他指手画脚，慷慨激昂，
把泪水洒在邻座的肩上。
“亲人儿！”——他喊道，
“亲人儿别佳！
我伤心哪……别以为我已经喝醉。
全世界只有辽阳这地方
才知道我多么英勇无畏。”
⑦ 辽阳——日俄战争中沙俄战败之处。
这种人在哪儿都很显眼，
游手好闲，成天儿偷懒。
现在他当然入了苏维埃，
奖章嘛——就先往箱子里收捡。
可他还那么煞有介事，
像是个白发的政治犯人，
讲起图鲁汉和涅尔琴斯克⑧，
敲着酒罐，哑着嗓门：
“老哥呀！
我们是受尽了折磨，
害怕？——那可是想也没想……”
··········
⑧ 都是沙皇时候流放政治犯的地方。
奖章，奖章，老是些奖章——
在他的话儿里叮当直响。
他搅得普隆心乱如麻，
普隆直骂娘，却管不住他。
可他居然能领头出面，
到斯涅金娜的院儿里去抄家。
抄家的速度快得可以：
“交出来！以后再清理算账！”
全庄的财物和牲口、娘儿们
一股脑儿全弄到乡上。
而磨坊主人……
··········
这老磨坊主人
把这些女人往家里一搁，
他闲得没事，派我个苦差——
去感受别人的悲欢离合。
我心头又涌起无端的思绪……
于是我整夜屏息凝神，
瞧着她心事重重的面孔
和扭曲的、美丽动人的嘴唇。
我记得——
她这样向我告罪：
“原谅吧……我说得实在不对……
我发狂地爱着我的丈夫。
一想起他来……就叫我心碎……
我把您得罪
并不是存心……
我受的惩罚已经不轻……
这里还有个可悲的秘密，
就是所谓的罪恶的感情。
当然，
在今年秋天以前，
我也能尝到幸福的味道……
然后您就会把我抛开，
像喝光的酒瓶一样扔掉……
因此就不用……不用再见面了……
一切都用不着继续进行……
尤其是，带着老的看法
我可能会伤了母亲的感情。”
但是我马上转了话题，
一面紧盯着她的两眼。
而她那紧张僵硬的身躯
突然轻轻地往后一闪。
“告诉我，安娜，
庄园被抄光，
难道你不感到难过、悲伤？”
带着奇怪而凄凉的神色，
她深深垂下了自己的目光……
··········
“您瞧……
东方早已经发红。
朝霞像雪地上翻腾的烈火……
它使我想起了什么事情……
是什么？……
我自己也不知是什么……
噢！……对了……
是童年时代……
另一个……可不是秋季的黎明……
我那时和您坐在一起……
我们都是十六岁年龄……”
她仔细看看我，满怀温情，
用天鹅的姿势伸出了手背⑨，
一面仿佛是漫不经心——
向我说：
“好啦……
也该去睡睡……”
··········
⑨ 西方上流社会的社交中，有身份的妇女让
男子吻手是一种礼节。
傍晚，她们就坐车上路。
去哪儿？——
我不知她们的去处。
平原上到处布满了路标，
很容易找到一条道路。
我记不住当年发生的事情，
也弄不清普隆建立的功勋。
我奔向了首都，让忧愁和幻梦
随风飘散——像过眼的云烟。
五
严峻的、暴风骤雨的年代啊！
难道能说尽所有的见闻？
宫殿的拱门已经听惯了
士兵骂娘的粗野的声音。
勇敢些！
好花儿开在远方！
你看连那帮肮脏的男女⑩①②③④⑤
也在院子里弹起了钢琴，
让母牛听听唐波夫舞曲。
拿面包、燕麦和土豆去交换，
庄稼人也弄架留声机转转——
用唾沫黏着喇叭烟卷儿，
欣赏着探戈舞曲的唱片。
抓得住钱儿就攥紧手心，
一碰见收税就骂个不停，
发狂地想着那转圈的玩意儿①①，
跨着它赛过大步流星。
⑩ 1861年俄国废除农奴制后靠收买破落
地主土地发财的富农，被地主贵族称为
脏人。
①① 指自行车。
火热的年代
飞奔向前……
农民的好运越来越暗淡。
“克论票”、“通用票”积了一大堆，
藏在我们的瓶子里发烂。
这榆木脑袋！这可爱的老乡！
他虽然有了土地和牲口，
为两张弄脏的“卡捷琳娜票子”，
宁肯让皮鞭抽得发抖。
好啦，行了！
不用呻吟！
不需要嘲笑和任何语句！
今天磨坊主寄了封信来，
向我讲到了普隆的结局。
“谢尔古哈！真想见到你！
平安吗，老弟？但愿你平安！
你不来克里乌沙村子
好像又有了整整六年。
光临吧！
好叫我高兴高兴！
快快动身！
春天来最好！
咱村里发生了这么多事儿，
一封短信可难以细表。
如今老百姓得了安宁，
风暴过去，天下太平。
告诉你，一九二○年那次
毙掉了奥格洛勃林·普隆。
“俄罗斯……
到处是愚蠢的嚷嚷。
可是不管你信不信这话——
有一次邓尼金手下的骑兵
突然向克里乌沙村开拔。
这可就有了好戏看喽……
这场好戏也真是要命。
一边大笑，一边咬牙——
哥萨克皮鞭抽了个高兴。
‘啪’地一枪结果了普隆，
拉布佳一头钻进了稻草，
哥萨克马队刚走进树林，
他马上爬出来探头探脑。
如今他喝得满脸通红，
仍旧在不停不住地放屁：
‘我应该得一块红色的勋章，
来奖励我那出奇的勇气。’
满天的乌云已经消散……
当然这里还不是乐园，
亲爱的，来瞧瞧我的苦命吧，
也叫我老头子喜欢喜欢……”
* * *
如今我又走在这条路上。
六月的暮霭挂起了纱帐。
唠叨的大车滚个不停——
不紧不忙，跟早年一样。
道路真美，原野迷人，
响着大自然静静的声音。
月光好像金色的初雪，
纷纷洒向远处的乡村。
教堂，水井，篱笆和寨门——
一个接一个掠过我双眼。
心儿又跳了，就像在早年啊——
那些岁月是多么遥远！
又到了磨坊……
云杉林里
洒满了点点流萤的光亮。
年老的磨坊主还是像当年——
激动得话儿也说不流畅：
“亲爱的！真高兴！谢尔古哈！
冻坏了？在哆嗦？——外面可真冷！
老婆子，快点把茶炊拿来！
赶快在桌上摆好馅儿饼！
谢尔盖！亲人儿！咱俩来叙叙！
··········
你可也到了做老头儿的岁数……
现在我马上要高高兴兴地
转给你这么一件礼物。”
“礼物？”
“不……
只是封短信。
亲爱的，你可别忙着欢喜。
我大概是在两个多月前
把它从邮局带回家里。”
我拆开……读着……当然是她的！
还会有谁呢？是她，没错！
字体是那样挥洒自如，
信上盖着伦敦的邮戳。
“您还活着？……我非常高兴……
我和您一样，过得还可以。
篱笆、小门和您的声音
一次又一次闯进我梦里。
我到了离您很远的地方……
俄罗斯如今正是四月。
蓝色的雾霭２一片苍茫，
笼罩着桦林和云杉的针叶。
此刻我面对着一张白纸，
尽情倾诉我郁闷的心情，
您也许在和磨坊主打鸟，
侧耳倾听山鸡的叫声。
我常常走到码头旁边，
不知是欢欣还是恐惧，
在千百艘船里，我越来越专注地
追寻着苏维埃红色的旗帜。
那里的人们已经有力量。
一条大路摆在我面前……
您在我心里还那么亲切——
就像祖国啊，就像春天。”
··········
无端的来信，
却又很普通。
叫我写—— 一辈子也没法写成。
像过去一样，羊皮袄一夹——
我走向堆放干草的小棚。
我走在鲜花盛开的花园，
脸庞碰着丁香的花朵。
衰败的篱笆是多么可亲啊，
我眼中闪出了激动的星火。
记得我刚满十六岁那年，
就是在这座篱笆的近处，
裹着白色披肩的姑娘
向我温柔地说一声：“不！”
遥远的往事亲切又温存！……
美好的形象啊，牢记在心。
那些年我们都曾经爱过，
这么说，
也有人爱过我们。
１９２５年１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