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元钱

小时候逢年过节都要跟着我爸从我们家去位于市区里的爷爷家。其实我不爱去，我们家那噶虽然远离市区，但却是相当现代化的厂区，楼房一排排整齐而干净，两室一厅卧室全朝阳的房子，屋里有煤气有自来水还有独立洗手间，家里还有电视看。我爷爷家住的是部队的那种军营似的一排一排的房子，用时髦点的词语说就是“眷村”。长官住的是带有花园有高院墙的小别墅，像我爷爷这样的大头兵住的房子都一样，低矮的小平房，爷爷家孩子多，有套一进两间的房子，靠近火灶的地方有个火炕，旁边还有个小棚子，棚子里跟别家一样养了好几缸的酸菜，跟杂七杂八的工具。一个大院共用一个水泥池子两排的水管，跟一个需要捞大粪的大茅厕。
我从小就对那个茅厕有阴影，破朽不堪的砖墙上规矩的用水泥抹出一块圆，上面用红漆正楷写着大大的“男”或者“女”。每次去的时候都觉得阴风阵阵、臭气熏天，大夏天进去都感觉里面的温度比外面要低几度，而且里面的灯泡总是坏掉，也没有人及时去换，常年乌漆麻黑的。大茅厕最里面的几排总是被屎尿汤淹没，被好心人垫了几块砖，踩在上面才进的去，小小年纪的我自然是不敢去以身试屎，而门口那个常年敞口的挑粪井也没个遮挡，每次我都小心翼翼的路过，唯恐不小心失足掉下去。
跌落粪池恐怕是我一生的噩梦，小时候曾经在校园里看过一个东南亚某国拍的励志电影，该国人民住的民居竹楼中部有一孔，估摸着是拉屎专用，可以使得人不用下竹楼而大便悬空直达粪窖，女主人公出生后也没得到什么好的照顾，在家乱爬时不小心跌落下去，被差点淹死。
实在忍无可忍没法子，人有三急还是得去啊。小便你要当心，不要大力射击，不然被尿柱砸起的粪水会喷溅的到处都是。大便的时候你也要当心，屁股要抬的高高的，保持好，别腿软哦，不然不小心就会坐在那便池子里差不多快冒出来的粑粑尖儿上。
白天外面会有淘气的小朋友往粪坑里丢鞭炮，晚上会有蝙蝠趁你不备在你面前飞来飞去，吓得你屁滚尿流，对我来说大茅厕就是一魔窟，那玩意儿比走丢好几个小孩的防空洞还可怕。就为了少去那个恐怖的大茅厕，我练就了少如厕绝技，从此成为便秘一族。不知道我大伯跟我爸是不是也是因为惧怕这大茅厕才离开家去别处讨生活。
虽然是惧怕这个大茅房，可是每年过年的时候我还是跟在我爸后面屁颠屁颠的跑来，给我爷爷磕头拜年。正月里来是新年儿啊，大年初一是头一天儿啊，家家团圆会啊，少滴给老滴拜年儿啊。拜年，当然是有好处的啦，7岁那一年不知道是怎么了，我爷爷出手阔气，直接甩了一张10块的陕北农民给我，呵，一群孩子中，我甭提多荣耀了，以前都是只能收到一沓一毛票啊，最多五毛的，而且还要被老爸以帮我存钱为名剥夺走大半。后来我才知道爷爷没去换零钱，给谁都是一张十块，没啥稀奇的。
十块钱，在我小时候，那绝壁是一笔巨款啊，巨款，手持大票我激动的两眼冒星星，这可是成年人世界才能够拥有的待遇啊。可以买两块钱的健力宝5瓶，2毛钱的交通雪糕50支，5分钱的冰棍200支，5毛一张的变形金刚画片20张，8毛钱一碗的牛肉米线12.5碗，动物图形的牛奶巧克力10块，或许还能买两本小人书，或者是一把纸炮枪！首次掌握如此巨款，兴奋不已的我已经癫的不知道所以然，屁股上跟长了钉子一样，在家里是坐不住了。虽然还没想好怎么花，但挡不住我先出去炫耀一番的冲动。
瞧见没有，我过年得了10块钱，见过没，见过没？新嘎嘎的蓝票子！一出门我就冲上院子里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堆沙子上，跨在上面做智取威虎山杨子荣的经典亮相动作，果然是票子在手，魅力倍增。登时我就成为了那群屌丝熊孩子中闪闪的明星，先让他们按个观摩了一个遍，然后小心的把票子折叠好，放在贴肉的口袋里，听着他们啧啧的赞叹，我达到人生中的第一个的巅峰，绳命是如此滴井猜！
已经快到傍晚，小摊贩也不再出摊，只能等待明天再筹划如何花这笔巨款。所以我静下心来，深入群众跟屁孩儿一起玩沙子。玩沙子，其实是很深奥的游戏，最著名的人力资源沙盘游戏，就是从玩沙子的儿童开始的（其实是为了治疗儿童自闭症）。玩这个游戏我非常投入，因为我要当大王，要负责指挥各个有关部门建设出一个宏伟的帝国城堡，抵御外敌入侵以及攻城略地。
玩了好一会儿，我兴致大发，不可收拾，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暗了下来，每家每户的烟囱中开始升起炊烟袅袅，孩子们渐渐的被喊回家去吃晚饭。忽然有个在边上一直旁观邻家小妹儿，开口跟我说话，她穿的光鲜、合体、款式新潮的鲜红色毛呢大衣，齐耳的梨花头上别着一个白色带小花的发卡，过去也从来没有见过她，她说，你听说过阿凡提种金币的故事吗？
我说没有。她诡异的微微笑，走到我跟前，用字正腔圆而北京普通话说，我在电视上看到的，阿凡提让巴依老爷把金币种在土里，这样金币就能够结出更多的金币啦。对，就像种树一样。
是吗？我既好奇又兴奋，眼前这个外来的小姑娘带着一股家传风格一本正经的官腔，说的我心里痒痒的，把手揣在裤兜里，紧紧捏住我的巨款。不一会，那票子就活活被我捏的汗津津的。
是啊，小妹儿用非常确定以及肯定的口气说，我觉得你那十块也能种出来很多很多的十块。是很多很多的十块哦！你可以试一试啊，就算长不出来金钱树，你的十块钱也不会少哇。
对对对，赶快试试吧，还有没走的小伙伴也怂恿着。
那，我就是试试吧。我带着一丝骄傲的勉为其难答应，谁叫你们没有哇，等我试给你们看哈。掏出我那巨款，隆重的在沙堆儿上挖了个坑，埋了进去。
闭上眼睛念咒语吧！哦，马力马力哄！好了，可以睁开眼睛了！这小妹儿很有天赋的主持了这一场神圣的仪式。
我充满期待的睁开眼睛，眼前一阵模糊，适应了光线之后，我所期待的十元树完全没有出现。这是怎么一个回事呢？可能是纸币不太容易生长吧，也可能是沙子不能长树。那我换一个地方种好了，这么想着就抛开沙坑，哎，别说金钱树的毛了，就连我的巨款没有了！
会不会在别的地方呢，好好找一找，小妹儿眼睛胡灵灵的眨啊眨，而且还热情的帮我翻沙堆儿找那张众人皆知的十块钱。不一会儿她就被家里喊回去吃晚饭，一直到所有人都被喊回家吃饭，我都没有找到那张十块钱，我却不甘心还没有暖热巨款就这么不翼而飞，像筛沙子一样几乎把那堆沙子翻了一个遍。
经久呼仍不肯回家的我，最后被老姑强行从沙堆儿上揪着耳朵拽下来，扭送回爷爷家吃晚饭。酸菜大肉馅的饺子也无法挽留心不在焉的我，匆匆扫荡完碗中的饭菜，甚至连一眼电视都没顾上看，刚一撂下碗我就急惶惶的想往外跑。老姑一边追着我，一边叫住我，你二啊，你那钱被人给骗走了，还找啊，上哪找去！别找了！
残酷的真相就这么赤裸裸的被我老姑揭开了，虽然如此我还是又去刨了一遍那沙堆儿，一直到好几天后那堆沙子被人清除走，我还恋恋不舍的看着它，觉得我那十块钱还藏在那里面的某处。后来看了阿凡提，才知道原来阿凡提用了这个方法把巴依老爷的金币骗走了。最终我也不知道是谁刨走了我的巨款，刨走了那一年的开心和得意，也刨走了我儿时对人的信任和天真。虽然很多年之后，我想起这事儿，只觉得自己傻的冒烟，怎么会相信金币会结出摇钱树这样的神话故事呢，我却真的曾经相信过神话能够成真。
但是，到底是谁刨走了我那十块钱呢？这可真是一个让人纠结二十多年的问题啊，伤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