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study到stu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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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开始有身边的小朋友立志将来想当学者,听起来让人稍感欣慰;恰逢培训课上又有同学倾诉学习、读书的苦恼——专业书籍上所云究竟能帮我们什么?
其实这些不只是小朋友们的问题,也是所有从业者甚至学者的问题。抱持问题总是好事,哪怕抱持 一辈子,胜过那些将“不识字、只读图”当成好事的炫耀者。
其实许多人不是“读图”,只是“看图”而已——“读”本“句读”之“读”,其实现在是“逗号”的“逗”,古文人为经典断句,是才谓之“读书”,这个过程更接近现在所谓之“分析”,“句读”其实就是“分”之、“析”之。能拆解,能讲述,能迁移,能举一反三,能引经而据典,能以微言知大义,才是“读”,或者才是“分析”。就如读《大学》中“大学者,在明明德”一句,我们并不是为了学会写这几个字,而是为了解这些字所构成的含义——否则“明”字重复了,用七字句学写六个字,是愚蠢的——而此句的核心正在这两个不同含义的“明”字。同理,所谓“读图”,绝不是图形认知,而是对图中要素生成逻辑的还原,或是对图形构成存在方式的演绎,是逻辑性的,抽象性的——“抽象”并不是形容词,而是动词,不抽象之,无以解放意义,无以迁移要素,无以温故知新,无以付诸四海而不伤其筋骨。保罗•拉索的《图解思考》,是读图的典范,却被很多同学当做草图图样来学习画法,就是不会读图导致的暴殄天物。
所以无论是图还是书,都在一个“读”字,而逻辑恰是由语言建立起来的。于是有了所谓理论,以及以文字阐释为工作界面的理论家,帮助建筑师理解那些难以拆解的图形,并生产出同样出色的图形。
高阶的理论,哪怕脱开它所解决的问题,其本身也会产生某些难以名状的美学价值。但是,没有任何理论是可以真正脱开问题而独立存在的。人在操作时会遇到难题,为了解决问题,于是会学习——有些学习独善其身,解决个人的问题,那是很好的“学习”;有些学习兼济天下,解决了更多人的问题,就被称之为“研究”。
简单讲:研究,就是高强度、高质量的学习,而学习的过程,就是研究的过程。此时我们突然发现,在英文中,作为动词,“学习”和“研究”都是“study”。
“学习”和“研究”没有质的区别,只有量的不同,而从动作上,则别无二致。所以我们通常称研究的人谓“学者”——学习的那个人。这时我们又发现,前文有一句话说错了:“有些学习独善其身,解决个人的问题,那是很好的’学习’;有些学习兼济天下,解决了更多人的问题,就被称之为’研究’”。没有什么问题是只属于个人的,问题的解决一旦对某些个人有益,它一定具有普适性,从“study”到“study”之间,差别相当微妙。
下面我姑且尝试着勾画一下这种微妙的差别,也许勾画不出来,也许会画成别的,就如《道德经》所云:“强为之容”。
被定义为“研究”的study,有更强的普适性,能以微言明大义,能从具体问题中抽离出更加绝对的、更加广泛的问题——就如我们从“花开花谢”的现象而讨论“存亡起伏”的趋势,从“存亡起伏”抽象出《周易》中从“潜龙勿用”到“亢龙有悔”(此处所指不是降龙十八掌,而是《周易•乾上乾下》)的宇宙间架,再以这些法则重新具体回世间万物,从人生起落到国家兴衰……
在建筑学中,如森佩尔由建筑的人类学起点抽离出“建筑四要素”:台基、屋顶、维护、壁炉。而在这四要素之下,古希腊的神庙、文艺复兴的府邸和现代主义的住宅开始可以被放在一起观察和讨论,这些“看”起来相似或是不相似的个体,“读”起来却如此连贯且相映成趣;在这四要素下,密斯可以将赖特的罗比住宅“移花接木”,“读”成世博会的德国馆,又将德国馆重新读成住宅(图根哈特住宅),与赖特的“原作”材料不同,气质迥异,尽管壁炉成了灯箱,但作为打破空间匀质化的中心,异曲同工,要素一个不少,在密斯设计范斯沃斯住宅之前,赖特多么欣赏密斯啊!这种共识,来自理论上的血脉同源。
而密斯的范斯沃斯却被飞利浦•约翰逊“看图说话”了。密斯不悦,不是因为被山寨了,而是约翰逊只“看”到了钢和玻璃的皮毛,密斯包罗万象的核心筒到约翰逊手里成了单纯的浴室,范斯沃斯的室内空间被核心筒“提纯”后的单一性在约翰逊的复制下荡然无存——厨房、卧室、起居、门厅都经过了家居或是地毯的再次分隔,约翰逊显然没有“读”懂密斯的原型。几十年后,远在东洋的妹岛和世用森林别墅再次“解读”范斯沃斯——范斯沃斯的双矩形偏心嵌套换成了双圆形偏心嵌套,功能核心筒成了纯粹空间,而筒外由偏心所形成的不同尺度的空间,则用来匹配功能……尽管从外观上的极端闭塞与范斯沃斯的极端开敞恰成反照,但比起约翰逊玻璃屋的形似,妹岛从原理血统上的神似应该更让密斯的在天之灵宽慰。这是从“图形”到“图形”,与从“图形”到“逻辑”再回到“图形”的差别。
我们看到,约翰逊玻璃屋与密斯的范斯沃斯之间的差距,并不是钢材刷漆的黑与白的差别,这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差,几乎涵盖了大理论家加特弗雷德•森佩尔毕生的事业。所谓伟大研究,是能在看起来截然迥异的世间万物间建立起普遍且雄辩的共性,又能用此共性在看似相同的事物间刻画出微妙的差别。所以,并不是每一位伟大的理论家都能成为伟大的建筑师,但每一位伟大的建筑师,首先都是一个厚重且机智的理论家。“建筑师”之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
但是,建筑理论这种从“图形”经由“逻辑”才回到“图形”的方式,是遥远而沉重的,其实在这一过程中,“逻辑”并不导致“图形”,而是导致作为操作者的建筑师的自身改变。我们读书,并不直接改变设计,而是改变我们自身。所有在操场上锻炼身体的人都不会纠结这个问题:“我们一圈一圈的跑,究竟在追逐什么?”但是几乎所有读专业文字的同学都会扪心自问:“我们一行一行的读,能否改变我们明天要画的那张图?”就如诗人的气质并不只在吟诗时显露,建筑师从阅读中获得的教义,是在优化其设计之前先优化建筑师本人。
我们学习,是因为我们不足和不懂,因为我们在某些问题上缺乏有效的思考,而阅读的过程,其实是我们希望理解写作的人的思考的过程,是否理解、是否曲解都不是关键,我们试图去理解的思考才真正重要——就如在操场上,跑道不重要,追逐什么不重要,在奔跑的过程中增强速度和耐力才重要,在实战中真正发生的追逐和逃逸中,那一圈一圈的徒劳,才会显得如此美妙,而我们永远无法功利地描述出:究竟是那一圈奔跑改变我们?
我们只能从优秀的“学生”成为“学者”,继而成为优秀的“建筑师”,经典摆在那里,不能告诉我们任何事,真正让我们知事的,不是那本书,而是我们试图读它的努力。最后推荐卡尔维诺的《为什么读经典》,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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