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女
火神女
By 英吉莎
《奇幻世界》2008年01期 封面故事
伊苏兰被抬到火神祭的那一天，并不是她自己愿意去的。
那年年初，七十五岁的火神娘娘去世了，所以那年的火神祭比以往更加隆重。其他四部的头人们从年中就开始准备，采买祭礼。据说齐云部的头人还特地从中土商人那里定做了一顶金冠，上面镶嵌着十八颗光芒夺目的红宝石和四十九根翠鸟的翎毛。这些明争暗斗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让自家的女儿在火神祭上被选中。
传说中，火神托亚恩都里从天上偷取火种传播到凡间，被大天神发现，抓他回天界受罚，永生永世敲一块敲不出火种的白石。他返回天界之前，折燧木为柴，从火焰中诞生了女神桑娅恩都里，代替托亚守护火种，这便是火神娘娘的由来。桑娅是纯洁无瑕的女神，火神女也必须守誓终生不嫁，在火神庙看守永世不熄的长明火。五大部族凡是狩猎、征战之前，都要去火神庙祈求火神女的占卜与庇佑，这般尊贵，也只有各部的公主才配得上。
然而，觉格部的头人，去年早已为独生女儿择下一门好亲，嫁的是草原上汗王的次子，彩礼嫁妆早已送过，此时悔亲万万不能。头人焦急了半个多月，突然发现家里下等女仆伊苏兰，身量面貌都和女儿差不多，将她收为义女，替自己亲生女儿去火神祭。
头人太太专门来看着女仆们给她梳妆打扮，使嬷嬷对她说：“选上选不上，头人都照料你家一辈子，给你父兄最好的牧场，最肥壮的马匹，一生都不愁吃喝，强如现在在雪山下放马。”
到了火神祭那天，伊苏兰穿一身火红长袍，臂上点翠金钏，头上缨络珠冠，一左一右两个下女搀扶着，一步一步走上火神祭的祭坛。虽是面前有珠挂遮挡，人群中还是有人认得分明，窃窃道：“觉格的头人太没道理，把亲生女儿嫁了好人家，却拿个牧马人生的婢子来顶替。”另有人说：“其他四部装着不晓事，无非是知道她选不上罢了。只是凤凰群中混了只草鸡，十分不尊重。”
祭坛上已经端端正正坐了四位头人的女儿，其中就有戴了翠羽明珠金蝉冠的齐云部公主，见到她上来，鼻子里轻轻嗤了一声。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伊苏兰听到了，泪珠儿只在眼眶中打转。司祭婆婆在台上念经，又领着各部众人参拜，伊苏兰统统没听见没看见，只记着头人太太说火神祭过去就送她回家，与父母兄妹团聚。
祭典的最后，就是要五位公主轮番往长明火中投象征燧木的木枝，火焰最为光明升腾者，是为火神女。实际上，五位公主手上的木枝已是暗中浸了香油的，如往年一般。投下木枝时，火焰像被激怒的蛇昂着头一样“轰”的一声炸起，火星四处乱溅。尤其是齐云部的公主，火舌腾起一人多高，看得台下的人连连惊叹，连司祭婆婆也微微点头，都以为她应当是命中注定的火神娘娘。
齐云部的人群已经在坛下兴奋地躁动起来，仿佛自己部落的公主已经稳坐火神庙宝殿了一般。伊苏兰上去的时候，觉格部的人也并没有像其他四部的一样喝彩助威。她暗中叹了口气，似乎感到一丝解脱：这场猴戏，只待自己手中木枝投下去，也就结束了。伊苏兰松开手，木枝掉落。
然后，几个瞬间内，长明火并没有任何变化，然而，就在所有人刚刚开始觉得火焰的平静有些异样时，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也未听见木枝在火中爆裂的噼啪声，突然无风自涨，直有一人多高，焰心里五彩流动，明幻闪烁，焰尖仿佛舞蹈一般，在寂静无风的夜空里翻腾逶迤。
霎时，场中一片死寂，所有的眼睛都在死死地盯着那团诡谲却又艳丽无比的火焰，只能听见火焰燃烧时轻微的嘶嘶声。
“她手上一定抹了硝磺！”终于，有人在人群中喊了出来。紧接着这一声，其他的声音也开始此起彼伏：“牧马人生养的贱种也想当火神女！”“是啊！觉格部太不要脸了！”这些喊叫的大多是其他四部的人，觉格部的汉子们听了，也纷纷回骂，甚至有人开始推推搡搡。
“大家安静！”齐云部的头人伸出双手，作势安抚其他四个部族，声音在夜空中格外宏朗，吵嚷声渐渐平息下来。见周围视线都聚拢过来，齐云头人瞥着觉格部头人，说，“觉格部的，你用家里婢子假充自己亲生女儿，大家都知道，饶你年小不知事罢了。但现在闹出这么大事件来，你怎么说？”
觉格部头人硬着头皮说：“刚才的神迹列位也都亲眼瞧见了，并不是我自己作假。我虽是头人，也不敢亵渎神明到此分上。一切单凭司祭婆婆张主。”
众人望向司祭。那司祭已经八十二岁，也不看众人，两眼噙泪，只是死死盯着伊苏兰，颤巍巍跪倒下去，两手捧在胸前，拜道：“愿火神娘娘庇佑！”
觉格部头人也赶紧随他拜下去，觉格部的人又跟着头人拜下去。人群内，虔诚的长者也跟着拜倒，一下子黑压压呼啦啦拜倒一大片。齐云部头人见此情形，没奈何也领着自己部族拜倒，跟着司祭念道：“愿火神娘娘庇佑！”
伊苏兰站在台上，此时只觉得一切如在梦中，看着刚才还讥笑她的齐云部公主也跪倒在她身前，茫然得有些想哭。
那天晚上，司祭遣开周围服侍的下女，亲自给她摘下珠冠，一边给她梳头，一边低声问她道：“你可知我为什么会跪下去？”
伊苏兰不知。
司祭握紧了手中的梳子，在她耳边悄声说：“因为火神已经整整六十年没有眷顾我们了。”
伊苏兰大惊，侧头看着她：“怎么会？我记得三岁那年，火神娘娘还占卜说我们应当同中原人打仗，占下东边那块牧场。”
“那我问你，我们赢了吗？”
“没有，死了好多人。我大哥就是那时候死的，我阿妈哭了好久。”
“那你说，”司祭婆婆摘下她胸前佩的火焰形状点金符牌，“既然有火神庇佑，我们为何还打了败仗？”
“阿爸说那是因为中原人太狡猾。”
“不，那是因为齐云部的人想要那块草场。上一代的火神娘娘是现在齐云部头人的亲姑妈，自打我服侍她以来，就没见她的占卜显灵过。”
伊苏兰想了想，不由得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抓住司祭的手问道：“你是说，六十年来她的占卜从没得到过火神托亚恩都里的昭示？她怎么能这样做？”
“她怎么不能？火神娘娘行的是托亚恩都里的旨意，她说出来的话有哪个头人敢违背的？”
“那我要给我姆姆一件夹棉袍子，可以么？”
“可以，只要你说这是托亚恩都里的旨意。”
“可托亚恩都里并没有说要给我姆姆一件夹棉袍子，是我。”
司祭微笑了，脸上的皱纹越发深刻。她把伊苏兰的头揽在怀中，说：“好孩子，六十年来我第一次看到火神再次庇佑我们，你是我们五部的希望。别担心，你姆姆会得到一件夹棉袍子的。”
自从火神祭那天晚上开始，就不断有人将礼物送到火神庙来，头人们的珍玩异宝在长明殿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开始伊苏兰还觉得好奇，不久就觉得厌烦，因为那些人的眼中，深藏在谄媚下面的是无法消除的轻蔑。她坐下，她喝奶茶，她站起身，她走路，都能听见这些人的心里在无声地说：“没教养的下女婢子！”这种声音快把她折磨疯了。伊苏兰躲在自己自己的卧室里，将床幔放下，拥着被子，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藏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司祭婆婆走进来，拉开她的床幔。“你不愿见那些头人么？”
伊苏兰摇摇头。
“那去见见牧人吧。”
她拉着伊苏兰的手，绕开长明殿，走到后门去。那里站着、坐着好多人，每个人身上都有阿爸阿妈那种独特的味道，那是青草与马粪的味道，比起头人们身上尊贵的苏合香，伊苏兰觉得这种味道更让她觉得亲切。
那些人跪倒在她的面前，穿着褴褛的羊皮袄，边缘都快磨成须子了。一个面目黝黑而愁苦的女人亲吻着她的裙裾，口中喃喃地说：“火神保佑，我男人早死，我一个寡妇人家只守着一个儿子，可他现在得了热症，就快死了，求火神娘娘开恩，救他一命吧！”
伊苏兰连忙扶她起来，但那女人只是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伊苏兰求助似的望向司祭婆婆，而对方却没有给她任何回应。伊苏兰只好蹲下身，对那女人说：“别担心，你儿子的病只要吃药就好了，你若没有钱看病吃药，我……我给你！”她褪下手上一只金戒指，硬塞到那女人手中。那女人接过戒指，像是不敢相信似的看着，放声大哭，在地上磕头磕得前额出血，口中喊着：“火神娘娘多福多寿！”
有个牧民的马群遭了马瘟。有个牧民丢了牛。有个牧民的女儿要嫁到远方。有个牧民的孩子走失了，想求火神娘娘指个寻找的方向。还有个牧民只想让火神娘娘摸摸他的头顶……等到人群散去时，伊苏兰身上、头上、手上的金银首饰已经一件不剩，就连披的绸袍，都脱下来给了人。
司祭婆婆搀扶着她慢慢走回去，说：“下次你应当直接给他们钱才是，他们拿了你的首饰也不会去变卖的，只会在家里供奉起来。”
伊苏兰不知怎的，一听到这句话，好像突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坐倒在地上，手捂着脸大哭了起来：“婆婆，我、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丢了牛马的，家中有人害病的，我可以给他们钱财，但是托亚恩都里并没有给我旨意呀！他们来求的并不是我呀！”婆婆抱住她，摸着她的头发，一语不发。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三个月。头人们来问的事情，伊苏兰大多一口回绝，倔脾气上来时，丢一句硬邦邦的“托亚恩都里并没有给我旨意”就走开。而牧民们仍然不远千里地赶来，而且越来越多。伊苏兰身边的下女都随身带着银钱，施舍给牧民们。然而，伊苏兰始终没有开口，以托亚恩都里的名义祝福、庇佑过任何一个人，不管他是尊贵的头人，还是低贱的牧人。
然后，伊苏兰就看见了那个红发的俊美青年。
那天夜里，伊苏兰独自守着空无一人的长明殿，痴痴地凝望着号称永世不熄的长明火。她这样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一声嗤笑打断了她的凝视。伊苏兰转过头，长明殿火红色帐幔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红头发的男子，身材挺拔，面目俊朗，只是脸上那一抹讥讽的微笑破坏了他原本线条柔和的五官。
“你是谁？我从没见过你。”伊苏兰并不害怕，只是好奇。
“你以为这样看着长明火，托亚就会给你个答案？”那男子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抬高了下巴，倨傲地反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伊苏兰傻乎乎地问。
“因为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你在想，为什么火神祭那天托亚显灵，为什么托亚会选上你，而托亚为什么选上你之后却不给你任何旨意。对么？”
伊苏兰这时才开始警惕。她站起身，背靠柱子，手探到怀中暗暗握住阿爸送给她的那把牛骨匕首。
那男子似乎看透了她的举动，轻蔑地嗤笑了一声，从阴影中走出来。“实话告诉你了吧，因为我厌了。”
“你厌了？”
“没错，我厌了。每一次送来的都是头人家的公主，每一个都是只跟自己部族贴心的母狼羔子，每一个在占卜的时候，明明只是烧焦的木板，却能解释出一堆连我都不相信的道理。我厌了。我想知道一个牧马人的女儿能有什么不一样。”
“你到底是谁！”伊苏兰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夹杂着颤音。
“我是托亚。”红发男子微微一笑，接着便在大殿中骤然消失，仿佛溶化在空气里。
伊苏兰虚脱一般地坐倒在地上。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下女打开殿门探头进来：“火神娘娘，我听见有人在吵闹……”
就在伊苏兰以为昨夜的事情不过是一场幻梦的时候，那男子又一次出现了，这次是在众目睽睽的大白天。她惊疑地看着那人，周围的人却似乎根本没注意似的。红发人将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伊苏兰也装着看不见，一路走向后殿。
来参拜火神庙的人仍然那么多，每有一个人上来亲吻伊苏兰的裙裾时，她都求助地望向红发男子，而他却始终抱着双臂，脸上挂着讥讽的冷笑，一语不发。结果，伊苏兰那一天与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
人群散去之后，她负气似的一路飞奔回自己的卧室，关上门，脸埋在被子里流泪不止。而红发男子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身边，用恶作剧一般的口吻问道：“哭什么？”
伊苏兰抬起脸，沮丧、失望、愤怒已经让她忘记了对火神的敬畏，带着一丝哭腔大吼道：“你既然是火神，为何不保佑自己的子民？每年牛羊祭礼也不知道要耗费多少钱，你就是这么报答草原上的部族的么？”
那男子砸咂嘴，冷笑道：“报答？他们抬来牛羊，送来金宝，为的不过是自己。傻孩子，”他拿起伊苏兰床头一个小小的金马雕像，“这是十五年前你们觉格部的头人送来的，你只知道这金马小巧可爱，你知道他求的是什么？他求的是齐云部在与中原人的战争中输掉，最好男丁全部死光，这样便能名正言顺地瓜分他的草场。”
他又抓过伊苏兰一条织金腰带，说：“这是上一代顿桑部王子送来的礼物，他乞求自己老爹赶紧死掉，以便继承他的位子。我当然没理他，所以他就自己帮了自己的忙，在他老爹的油茶里加了点东西。”托亚丢掉那条腰带，转着圈挨个点着屋子里的物品，“傻孩子，难道你不知道，这屋子里一切的东西都来自这样恶心又龌龊的祈祷？”
伊苏兰哭起来，哽咽着说：“头人们是干了很多坏事，可牧人们有什么罪？你为何不保佑他们？”
托亚走到床边在她身边蹲下，直视着她的眼睛：“傻孩子，你难道没发现，每天来祈福的人里总有几张熟面孔？那些人根本不是来朝拜火神庙的，这三个月来你施钱撒漫的名声，只怕雪山脚下的牧人都知道了。”他看着伊苏兰泪水涟涟的眼睛，举起双手：“好吧，是有个妇人，儿子害了疮，可就算我治好他，又能怎样呢？你们草原五部连年征战，连中原人的疆土都屡屡侵扰，何况草原上其他部族！这孩子长大了，也会骑上马带上弓上战场，然后死在那里。”
他站起身来，脸上挂着一种虚无缥缈的微笑：“我累了。我把火种偷来人间的时候，他们不是这个样子的。而今一想起来，我居然要为这么一种卑贱的生物在天界受永生永世的苦，我便觉得很累。”
伊苏兰转身，跪在他面前磕头，哭着说：“托亚恩都里，你是将光明带来人间的火神，你无所不能，我求求你，不要舍弃你的子民！”
“我的子民？火神的子民？”托亚冷笑一声，“将新生儿投入火中、以为这样就可以净化避邪的愚民，还是将战火燃烧到草原、乃至中原的贵人？既然这些人是我的子民，我与之生者，我亦可取回。”
伊苏兰捉住他的袍角，只是哭泣哀告。托亚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一样，复又蹲下身子，看着她：“看你这么可怜，我不妨给你讲个故事。”
“故事？”
“没错，故事。我当年被天神捉住，要押回天界受罚，临行时火种几乎熄灭。我根本没有折什么燧木枝延续火种，而是一个叫做桑娅的女孩儿，将自身投入火焰，才保得火种长明。”托亚掂起她的下巴，轻轻地说：“有时候，你们人类真叫我吃惊。如果你有这样的勇气，不妨和我订个契约，我便保佑你的族人？”
“什么契约？”
托亚站起身来：“替我去天界受罚！永生永世不得轮回，敲那块敲不出火的破石头！”看到伊苏兰眼中畏惧惊疑的神色，他大笑着消失了身形。
这之后的两年里，伊苏兰彻底绝了望。托亚仍会时不时地出现，但仍旧像以前那样冷嘲热讽，却一丝力气不出。伊苏兰也不再管他，开始用火神的名义祈福、占卜，脾气上来，还会跟他顶上个一两句。
就在她以为，这辈子恐怕就要像这样在这火神庙里过去的时候，战火燃烧到了草原五部。连年的征战让草原其它部落和中原人都积怨已久，偏偏那一年草原上遭了马瘟，冬天连着好几场大雪，过冬的草料不够。中原人和草原人联起手来，里应外合，从两面夹攻五部。战事吃紧，头人们越发频繁地来到火神庙，卜问凶吉。伊苏兰看着烧焦的木枝，一筹莫展。渐渐的，两年前的往事又被翻了出来，各地都传说，当年选了一个牧马人的女儿做火神娘娘，触怒了托亚恩都里，才招致得这场大祸。
战火逐渐蔓延到五部中心地带，连同齐云部在内，已经有三部全面溃败，族人几乎全被杀尽。觉格部的女人和半大孩子都已上了战场，族中只留下老人婴孩。伊苏兰在火神庙中，日日夜夜都能听到各家哀哭之声。
无论怎么祈求，都没有用。
敌军攻破觉格部的那一天，到处都是火焰，到处都是兵马，女人抱着孩子四处逃散，男人们节节败退，只留下遍地的尸首。喊杀声、马嘶声、哭泣声、哀号声，充耳不绝。火神庙中的下女们早已逃了个干净，只留下司祭婆婆和伊苏兰两个，站在长明殿里，看着一天一地红的火光血色，宛如活地狱一般。
伊苏兰眼中的泪早已流尽，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眶已经干枯凝涩，只能流得出血来。觉格部的三王子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胳膊上还留着一支断箭，披头散发，满头满身尽是斑斑血渍，仿佛这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他一眼看见伊苏兰，奔上前去就是一耳光，打得她嘴角出血。
“都是你这贱人！”他用嘶哑的嗓子吼，“要不是你，我们也不会失去火神的庇佑，落得如此下场！现在你满意了？甘心了？”说着，手中的刀便要斩下来。伊苏兰闭起双眼，只待一死，不料司祭婆婆一把将她推开，却被三王子一刀劈中胸口，鲜血溅了伊苏兰一身。
三王子已经濒临疯狂，双眼血红，抓住扑在婆婆身上哀哭的伊苏兰，又举起刀时，殿中燃着的长明火却突然一个爆响，一点火苗飞了出来打在他身上，好像着了油一般熊熊燃烧起来。三王子滚在地上惨呼不已，渐渐地没了声息。
伊苏兰回过头，看到托亚站在火焰里。
“你走吧，敌军很快就会攻到这里了。”托亚说。脸上毫无表情。
“我不走，”伊苏兰擦了擦脸上的血和泪，抱住司祭婆婆的尸首。“他们攻破了火神庙，长明殿里的火种就要熄了。”
“这时候你还管它熄不熄！”
“我是火神娘娘，桑娅恩都里的传人。我的职责，就是守护长明火。”伊苏兰站起身，望着托亚笑了，“你那时说的契约，我答应了。”
托亚怔住了，火焰在他身边翻滚，渐渐燃烧上他的长袍。
伊苏兰直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愿代你受永生永世之苦，求你保佑自己的子民，让这盏长明火不要熄灭。”
托亚看着她，突然像发了狂一样哈哈大笑，仰面朝天大叫道：“怎样？！我说你输了！会有人替我！人类不是那样忘恩负义的东西！”
火焰已经侵袭到他的全身，在他的头发、衣袍上熊熊燃烧，可托亚仍旧在火苗中狂叫狂笑：“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你说过的，只要有一个人愿意替我受这永生永世之苦，我就可以解脱了！现在轮到你实现自己的诺言了！”
一声巨雷打断了他的叫喊，这雷声仿佛来自远古诸神的震怒，又仿佛是大地迸毁的巨响。天边不知怎的突然翻滚上一片乌云，好像墨滴滴入水中一般，霎时遮云蔽日，连战场上厮杀的人们，都忍不住停下来，又惊又怕地看着天空。
起先是第一滴雨点，然后就是第二滴、第三滴，接着，大雨如泼瓢一般从天上降下，战场上的火焰被浇熄，血水被冲刷入泥土，泥土变成泥浆，战马迈不开脚步，战士拉不开弓箭。
托亚的喊声早已变成低低的呜咽。他的身形在火光中越来越小，直缩成小小的一团光球，落在伊苏兰身前。那团光芒散去时，却是一个白胖清秀的婴儿。伊苏兰脱下身上的袍子，小心翼翼地裹住了他。那婴儿天真无邪的眼睛一直盯着长明火的光芒看着，伸出稚嫩的小手，往那温暖的去处抓挠着。
[完]
By 英吉莎
《奇幻世界》2008年01期 封面故事
伊苏兰被抬到火神祭的那一天，并不是她自己愿意去的。
那年年初，七十五岁的火神娘娘去世了，所以那年的火神祭比以往更加隆重。其他四部的头人们从年中就开始准备，采买祭礼。据说齐云部的头人还特地从中土商人那里定做了一顶金冠，上面镶嵌着十八颗光芒夺目的红宝石和四十九根翠鸟的翎毛。这些明争暗斗不是为了别的，就是为了让自家的女儿在火神祭上被选中。
传说中，火神托亚恩都里从天上偷取火种传播到凡间，被大天神发现，抓他回天界受罚，永生永世敲一块敲不出火种的白石。他返回天界之前，折燧木为柴，从火焰中诞生了女神桑娅恩都里，代替托亚守护火种，这便是火神娘娘的由来。桑娅是纯洁无瑕的女神，火神女也必须守誓终生不嫁，在火神庙看守永世不熄的长明火。五大部族凡是狩猎、征战之前，都要去火神庙祈求火神女的占卜与庇佑，这般尊贵，也只有各部的公主才配得上。
然而，觉格部的头人，去年早已为独生女儿择下一门好亲，嫁的是草原上汗王的次子，彩礼嫁妆早已送过，此时悔亲万万不能。头人焦急了半个多月，突然发现家里下等女仆伊苏兰，身量面貌都和女儿差不多，将她收为义女，替自己亲生女儿去火神祭。
头人太太专门来看着女仆们给她梳妆打扮，使嬷嬷对她说：“选上选不上，头人都照料你家一辈子，给你父兄最好的牧场，最肥壮的马匹，一生都不愁吃喝，强如现在在雪山下放马。”
到了火神祭那天，伊苏兰穿一身火红长袍，臂上点翠金钏，头上缨络珠冠，一左一右两个下女搀扶着，一步一步走上火神祭的祭坛。虽是面前有珠挂遮挡，人群中还是有人认得分明，窃窃道：“觉格的头人太没道理，把亲生女儿嫁了好人家，却拿个牧马人生的婢子来顶替。”另有人说：“其他四部装着不晓事，无非是知道她选不上罢了。只是凤凰群中混了只草鸡，十分不尊重。”
祭坛上已经端端正正坐了四位头人的女儿，其中就有戴了翠羽明珠金蝉冠的齐云部公主，见到她上来，鼻子里轻轻嗤了一声。动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伊苏兰听到了，泪珠儿只在眼眶中打转。司祭婆婆在台上念经，又领着各部众人参拜，伊苏兰统统没听见没看见，只记着头人太太说火神祭过去就送她回家，与父母兄妹团聚。
祭典的最后，就是要五位公主轮番往长明火中投象征燧木的木枝，火焰最为光明升腾者，是为火神女。实际上，五位公主手上的木枝已是暗中浸了香油的，如往年一般。投下木枝时，火焰像被激怒的蛇昂着头一样“轰”的一声炸起，火星四处乱溅。尤其是齐云部的公主，火舌腾起一人多高，看得台下的人连连惊叹，连司祭婆婆也微微点头，都以为她应当是命中注定的火神娘娘。
齐云部的人群已经在坛下兴奋地躁动起来，仿佛自己部落的公主已经稳坐火神庙宝殿了一般。伊苏兰上去的时候，觉格部的人也并没有像其他四部的一样喝彩助威。她暗中叹了口气，似乎感到一丝解脱：这场猴戏，只待自己手中木枝投下去，也就结束了。伊苏兰松开手，木枝掉落。
然后，几个瞬间内，长明火并没有任何变化，然而，就在所有人刚刚开始觉得火焰的平静有些异样时，那熊熊燃烧的火焰也未听见木枝在火中爆裂的噼啪声，突然无风自涨，直有一人多高，焰心里五彩流动，明幻闪烁，焰尖仿佛舞蹈一般，在寂静无风的夜空里翻腾逶迤。
霎时，场中一片死寂，所有的眼睛都在死死地盯着那团诡谲却又艳丽无比的火焰，只能听见火焰燃烧时轻微的嘶嘶声。
“她手上一定抹了硝磺！”终于，有人在人群中喊了出来。紧接着这一声，其他的声音也开始此起彼伏：“牧马人生养的贱种也想当火神女！”“是啊！觉格部太不要脸了！”这些喊叫的大多是其他四部的人，觉格部的汉子们听了，也纷纷回骂，甚至有人开始推推搡搡。
“大家安静！”齐云部的头人伸出双手，作势安抚其他四个部族，声音在夜空中格外宏朗，吵嚷声渐渐平息下来。见周围视线都聚拢过来，齐云头人瞥着觉格部头人，说，“觉格部的，你用家里婢子假充自己亲生女儿，大家都知道，饶你年小不知事罢了。但现在闹出这么大事件来，你怎么说？”
觉格部头人硬着头皮说：“刚才的神迹列位也都亲眼瞧见了，并不是我自己作假。我虽是头人，也不敢亵渎神明到此分上。一切单凭司祭婆婆张主。”
众人望向司祭。那司祭已经八十二岁，也不看众人，两眼噙泪，只是死死盯着伊苏兰，颤巍巍跪倒下去，两手捧在胸前，拜道：“愿火神娘娘庇佑！”
觉格部头人也赶紧随他拜下去，觉格部的人又跟着头人拜下去。人群内，虔诚的长者也跟着拜倒，一下子黑压压呼啦啦拜倒一大片。齐云部头人见此情形，没奈何也领着自己部族拜倒，跟着司祭念道：“愿火神娘娘庇佑！”
伊苏兰站在台上，此时只觉得一切如在梦中，看着刚才还讥笑她的齐云部公主也跪倒在她身前，茫然得有些想哭。
那天晚上，司祭遣开周围服侍的下女，亲自给她摘下珠冠，一边给她梳头，一边低声问她道：“你可知我为什么会跪下去？”
伊苏兰不知。
司祭握紧了手中的梳子，在她耳边悄声说：“因为火神已经整整六十年没有眷顾我们了。”
伊苏兰大惊，侧头看着她：“怎么会？我记得三岁那年，火神娘娘还占卜说我们应当同中原人打仗，占下东边那块牧场。”
“那我问你，我们赢了吗？”
“没有，死了好多人。我大哥就是那时候死的，我阿妈哭了好久。”
“那你说，”司祭婆婆摘下她胸前佩的火焰形状点金符牌，“既然有火神庇佑，我们为何还打了败仗？”
“阿爸说那是因为中原人太狡猾。”
“不，那是因为齐云部的人想要那块草场。上一代的火神娘娘是现在齐云部头人的亲姑妈，自打我服侍她以来，就没见她的占卜显灵过。”
伊苏兰想了想，不由得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抓住司祭的手问道：“你是说，六十年来她的占卜从没得到过火神托亚恩都里的昭示？她怎么能这样做？”
“她怎么不能？火神娘娘行的是托亚恩都里的旨意，她说出来的话有哪个头人敢违背的？”
“那我要给我姆姆一件夹棉袍子，可以么？”
“可以，只要你说这是托亚恩都里的旨意。”
“可托亚恩都里并没有说要给我姆姆一件夹棉袍子，是我。”
司祭微笑了，脸上的皱纹越发深刻。她把伊苏兰的头揽在怀中，说：“好孩子，六十年来我第一次看到火神再次庇佑我们，你是我们五部的希望。别担心，你姆姆会得到一件夹棉袍子的。”
自从火神祭那天晚上开始，就不断有人将礼物送到火神庙来，头人们的珍玩异宝在长明殿堆得像小山一样高。开始伊苏兰还觉得好奇，不久就觉得厌烦，因为那些人的眼中，深藏在谄媚下面的是无法消除的轻蔑。她坐下，她喝奶茶，她站起身，她走路，都能听见这些人的心里在无声地说：“没教养的下女婢子！”这种声音快把她折磨疯了。伊苏兰躲在自己自己的卧室里，将床幔放下，拥着被子，好像这样就能把自己藏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
司祭婆婆走进来，拉开她的床幔。“你不愿见那些头人么？”
伊苏兰摇摇头。
“那去见见牧人吧。”
她拉着伊苏兰的手，绕开长明殿，走到后门去。那里站着、坐着好多人，每个人身上都有阿爸阿妈那种独特的味道，那是青草与马粪的味道，比起头人们身上尊贵的苏合香，伊苏兰觉得这种味道更让她觉得亲切。
那些人跪倒在她的面前，穿着褴褛的羊皮袄，边缘都快磨成须子了。一个面目黝黑而愁苦的女人亲吻着她的裙裾，口中喃喃地说：“火神保佑，我男人早死，我一个寡妇人家只守着一个儿子，可他现在得了热症，就快死了，求火神娘娘开恩，救他一命吧！”
伊苏兰连忙扶她起来，但那女人只是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伊苏兰求助似的望向司祭婆婆，而对方却没有给她任何回应。伊苏兰只好蹲下身，对那女人说：“别担心，你儿子的病只要吃药就好了，你若没有钱看病吃药，我……我给你！”她褪下手上一只金戒指，硬塞到那女人手中。那女人接过戒指，像是不敢相信似的看着，放声大哭，在地上磕头磕得前额出血，口中喊着：“火神娘娘多福多寿！”
有个牧民的马群遭了马瘟。有个牧民丢了牛。有个牧民的女儿要嫁到远方。有个牧民的孩子走失了，想求火神娘娘指个寻找的方向。还有个牧民只想让火神娘娘摸摸他的头顶……等到人群散去时，伊苏兰身上、头上、手上的金银首饰已经一件不剩，就连披的绸袍，都脱下来给了人。
司祭婆婆搀扶着她慢慢走回去，说：“下次你应当直接给他们钱才是，他们拿了你的首饰也不会去变卖的，只会在家里供奉起来。”
伊苏兰不知怎的，一听到这句话，好像突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坐倒在地上，手捂着脸大哭了起来：“婆婆，我、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丢了牛马的，家中有人害病的，我可以给他们钱财，但是托亚恩都里并没有给我旨意呀！他们来求的并不是我呀！”婆婆抱住她，摸着她的头发，一语不发。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三个月。头人们来问的事情，伊苏兰大多一口回绝，倔脾气上来时，丢一句硬邦邦的“托亚恩都里并没有给我旨意”就走开。而牧民们仍然不远千里地赶来，而且越来越多。伊苏兰身边的下女都随身带着银钱，施舍给牧民们。然而，伊苏兰始终没有开口，以托亚恩都里的名义祝福、庇佑过任何一个人，不管他是尊贵的头人，还是低贱的牧人。
然后，伊苏兰就看见了那个红发的俊美青年。
那天夜里，伊苏兰独自守着空无一人的长明殿，痴痴地凝望着号称永世不熄的长明火。她这样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一声嗤笑打断了她的凝视。伊苏兰转过头，长明殿火红色帐幔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红头发的男子，身材挺拔，面目俊朗，只是脸上那一抹讥讽的微笑破坏了他原本线条柔和的五官。
“你是谁？我从没见过你。”伊苏兰并不害怕，只是好奇。
“你以为这样看着长明火，托亚就会给你个答案？”那男子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抬高了下巴，倨傲地反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伊苏兰傻乎乎地问。
“因为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你在想，为什么火神祭那天托亚显灵，为什么托亚会选上你，而托亚为什么选上你之后却不给你任何旨意。对么？”
伊苏兰这时才开始警惕。她站起身，背靠柱子，手探到怀中暗暗握住阿爸送给她的那把牛骨匕首。
那男子似乎看透了她的举动，轻蔑地嗤笑了一声，从阴影中走出来。“实话告诉你了吧，因为我厌了。”
“你厌了？”
“没错，我厌了。每一次送来的都是头人家的公主，每一个都是只跟自己部族贴心的母狼羔子，每一个在占卜的时候，明明只是烧焦的木板，却能解释出一堆连我都不相信的道理。我厌了。我想知道一个牧马人的女儿能有什么不一样。”
“你到底是谁！”伊苏兰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夹杂着颤音。
“我是托亚。”红发男子微微一笑，接着便在大殿中骤然消失，仿佛溶化在空气里。
伊苏兰虚脱一般地坐倒在地上。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下女打开殿门探头进来：“火神娘娘，我听见有人在吵闹……”
就在伊苏兰以为昨夜的事情不过是一场幻梦的时候，那男子又一次出现了，这次是在众目睽睽的大白天。她惊疑地看着那人，周围的人却似乎根本没注意似的。红发人将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伊苏兰也装着看不见，一路走向后殿。
来参拜火神庙的人仍然那么多，每有一个人上来亲吻伊苏兰的裙裾时，她都求助地望向红发男子，而他却始终抱着双臂，脸上挂着讥讽的冷笑，一语不发。结果，伊苏兰那一天与以往并没有什么区别。
人群散去之后，她负气似的一路飞奔回自己的卧室，关上门，脸埋在被子里流泪不止。而红发男子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身边，用恶作剧一般的口吻问道：“哭什么？”
伊苏兰抬起脸，沮丧、失望、愤怒已经让她忘记了对火神的敬畏，带着一丝哭腔大吼道：“你既然是火神，为何不保佑自己的子民？每年牛羊祭礼也不知道要耗费多少钱，你就是这么报答草原上的部族的么？”
那男子砸咂嘴，冷笑道：“报答？他们抬来牛羊，送来金宝，为的不过是自己。傻孩子，”他拿起伊苏兰床头一个小小的金马雕像，“这是十五年前你们觉格部的头人送来的，你只知道这金马小巧可爱，你知道他求的是什么？他求的是齐云部在与中原人的战争中输掉，最好男丁全部死光，这样便能名正言顺地瓜分他的草场。”
他又抓过伊苏兰一条织金腰带，说：“这是上一代顿桑部王子送来的礼物，他乞求自己老爹赶紧死掉，以便继承他的位子。我当然没理他，所以他就自己帮了自己的忙，在他老爹的油茶里加了点东西。”托亚丢掉那条腰带，转着圈挨个点着屋子里的物品，“傻孩子，难道你不知道，这屋子里一切的东西都来自这样恶心又龌龊的祈祷？”
伊苏兰哭起来，哽咽着说：“头人们是干了很多坏事，可牧人们有什么罪？你为何不保佑他们？”
托亚走到床边在她身边蹲下，直视着她的眼睛：“傻孩子，你难道没发现，每天来祈福的人里总有几张熟面孔？那些人根本不是来朝拜火神庙的，这三个月来你施钱撒漫的名声，只怕雪山脚下的牧人都知道了。”他看着伊苏兰泪水涟涟的眼睛，举起双手：“好吧，是有个妇人，儿子害了疮，可就算我治好他，又能怎样呢？你们草原五部连年征战，连中原人的疆土都屡屡侵扰，何况草原上其他部族！这孩子长大了，也会骑上马带上弓上战场，然后死在那里。”
他站起身来，脸上挂着一种虚无缥缈的微笑：“我累了。我把火种偷来人间的时候，他们不是这个样子的。而今一想起来，我居然要为这么一种卑贱的生物在天界受永生永世的苦，我便觉得很累。”
伊苏兰转身，跪在他面前磕头，哭着说：“托亚恩都里，你是将光明带来人间的火神，你无所不能，我求求你，不要舍弃你的子民！”
“我的子民？火神的子民？”托亚冷笑一声，“将新生儿投入火中、以为这样就可以净化避邪的愚民，还是将战火燃烧到草原、乃至中原的贵人？既然这些人是我的子民，我与之生者，我亦可取回。”
伊苏兰捉住他的袍角，只是哭泣哀告。托亚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一样，复又蹲下身子，看着她：“看你这么可怜，我不妨给你讲个故事。”
“故事？”
“没错，故事。我当年被天神捉住，要押回天界受罚，临行时火种几乎熄灭。我根本没有折什么燧木枝延续火种，而是一个叫做桑娅的女孩儿，将自身投入火焰，才保得火种长明。”托亚掂起她的下巴，轻轻地说：“有时候，你们人类真叫我吃惊。如果你有这样的勇气，不妨和我订个契约，我便保佑你的族人？”
“什么契约？”
托亚站起身来：“替我去天界受罚！永生永世不得轮回，敲那块敲不出火的破石头！”看到伊苏兰眼中畏惧惊疑的神色，他大笑着消失了身形。
这之后的两年里，伊苏兰彻底绝了望。托亚仍会时不时地出现，但仍旧像以前那样冷嘲热讽，却一丝力气不出。伊苏兰也不再管他，开始用火神的名义祈福、占卜，脾气上来，还会跟他顶上个一两句。
就在她以为，这辈子恐怕就要像这样在这火神庙里过去的时候，战火燃烧到了草原五部。连年的征战让草原其它部落和中原人都积怨已久，偏偏那一年草原上遭了马瘟，冬天连着好几场大雪，过冬的草料不够。中原人和草原人联起手来，里应外合，从两面夹攻五部。战事吃紧，头人们越发频繁地来到火神庙，卜问凶吉。伊苏兰看着烧焦的木枝，一筹莫展。渐渐的，两年前的往事又被翻了出来，各地都传说，当年选了一个牧马人的女儿做火神娘娘，触怒了托亚恩都里，才招致得这场大祸。
战火逐渐蔓延到五部中心地带，连同齐云部在内，已经有三部全面溃败，族人几乎全被杀尽。觉格部的女人和半大孩子都已上了战场，族中只留下老人婴孩。伊苏兰在火神庙中，日日夜夜都能听到各家哀哭之声。
无论怎么祈求，都没有用。
敌军攻破觉格部的那一天，到处都是火焰，到处都是兵马，女人抱着孩子四处逃散，男人们节节败退，只留下遍地的尸首。喊杀声、马嘶声、哭泣声、哀号声，充耳不绝。火神庙中的下女们早已逃了个干净，只留下司祭婆婆和伊苏兰两个，站在长明殿里，看着一天一地红的火光血色，宛如活地狱一般。
伊苏兰眼中的泪早已流尽，她甚至觉得，自己的眼眶已经干枯凝涩，只能流得出血来。觉格部的三王子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胳膊上还留着一支断箭，披头散发，满头满身尽是斑斑血渍，仿佛这地狱里走出来的恶鬼。他一眼看见伊苏兰，奔上前去就是一耳光，打得她嘴角出血。
“都是你这贱人！”他用嘶哑的嗓子吼，“要不是你，我们也不会失去火神的庇佑，落得如此下场！现在你满意了？甘心了？”说着，手中的刀便要斩下来。伊苏兰闭起双眼，只待一死，不料司祭婆婆一把将她推开，却被三王子一刀劈中胸口，鲜血溅了伊苏兰一身。
三王子已经濒临疯狂，双眼血红，抓住扑在婆婆身上哀哭的伊苏兰，又举起刀时，殿中燃着的长明火却突然一个爆响，一点火苗飞了出来打在他身上，好像着了油一般熊熊燃烧起来。三王子滚在地上惨呼不已，渐渐地没了声息。
伊苏兰回过头，看到托亚站在火焰里。
“你走吧，敌军很快就会攻到这里了。”托亚说。脸上毫无表情。
“我不走，”伊苏兰擦了擦脸上的血和泪，抱住司祭婆婆的尸首。“他们攻破了火神庙，长明殿里的火种就要熄了。”
“这时候你还管它熄不熄！”
“我是火神娘娘，桑娅恩都里的传人。我的职责，就是守护长明火。”伊苏兰站起身，望着托亚笑了，“你那时说的契约，我答应了。”
托亚怔住了，火焰在他身边翻滚，渐渐燃烧上他的长袍。
伊苏兰直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愿代你受永生永世之苦，求你保佑自己的子民，让这盏长明火不要熄灭。”
托亚看着她，突然像发了狂一样哈哈大笑，仰面朝天大叫道：“怎样？！我说你输了！会有人替我！人类不是那样忘恩负义的东西！”
火焰已经侵袭到他的全身，在他的头发、衣袍上熊熊燃烧，可托亚仍旧在火苗中狂叫狂笑：“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你说过的，只要有一个人愿意替我受这永生永世之苦，我就可以解脱了！现在轮到你实现自己的诺言了！”
一声巨雷打断了他的叫喊，这雷声仿佛来自远古诸神的震怒，又仿佛是大地迸毁的巨响。天边不知怎的突然翻滚上一片乌云，好像墨滴滴入水中一般，霎时遮云蔽日，连战场上厮杀的人们，都忍不住停下来，又惊又怕地看着天空。
起先是第一滴雨点，然后就是第二滴、第三滴，接着，大雨如泼瓢一般从天上降下，战场上的火焰被浇熄，血水被冲刷入泥土，泥土变成泥浆，战马迈不开脚步，战士拉不开弓箭。
托亚的喊声早已变成低低的呜咽。他的身形在火光中越来越小，直缩成小小的一团光球，落在伊苏兰身前。那团光芒散去时，却是一个白胖清秀的婴儿。伊苏兰脱下身上的袍子，小心翼翼地裹住了他。那婴儿天真无邪的眼睛一直盯着长明火的光芒看着，伸出稚嫩的小手，往那温暖的去处抓挠着。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