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杀
酒杀【又名基督山酒爵】 文：戏言
<一>
又是一个令人欲罢不能的雪夜。
他慢吞吞走在路中央，不时倾下坛子朝口中灌下烈酒，些许酒汁顺着下巴滑进松散的衣衫下，一股热辣的微痛顿时顺着水印在肌肤上跳跃，一小片一小片连接成网把人笼罩其中。
他似是陷入某种微妙的情绪中以致无暇顾及这微小的刺痛，仍是慢吞吞的认真走着，在身后的雪地上留下规整的鞋印。
雪越下越大，他走了太多路，终于开始忍不住喘息起来。看了眼手中的酒坛，在路旁的巷子里找了个角落默默坐下。
又灌下一大口酒，他打了个冷颤，而后重重咳嗽起来。
等到平静下来，雪势已趋于缓和。他伸手接了一片雪，看着它融化在掌心，嘴里终是溢出一声叹息：“快要结束了啊。”
<二>
“快要结束了啊。”
他站在将军身旁微笑，“不过短短半月敌军已有后退之势，照这样看来再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得胜归朝了。”
将军大笑解下腰间酒壶：“我等凯旋之时指日可待！”座下是众将士震天欢呼，满怀豪情激荡河山。
他低下头，衷心臣服。
二十天后，双方决胜负之战。
将军习惯性解下酒壶咬掉酒塞，一股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雪成酒雪成酒，落雪成白方入喉。用白梅花瓣上的雪化后酿成的酒。每次上战场之前，他都为将军备下一壶，剩下的埋入白梅树下，来年冬天再取。年复一年。
“好酒！！”将军一饮而尽抽出长剑，剑刃轻薄如雪，在月色下泛着一层冷冷的光，“将士们，随我杀入敌营，收我河山！！”
“杀入敌营，收我河山！！”回声震天，天却慢悠悠飘起了小雪。
敌营中，他紧紧跟在将军身侧，看他挥剑如虹，杀气漫天，身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疯狂的嘶吼一声声冲入耳际，将士们拼死相抗——
敌方陷阱。
假意撤退，奸细泄密，十万大军埋伏在周围，只等他们入瓮。
为今之计，他们没有选择——杀！！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破空声猝不及防一声接一声传来，他眼睁睁看着将军被一支又一支利箭刺中身体，无能为力。
月色冷厉，寒光照铁衣。恍惚间，那一身血色映着漫天悠悠小雪，竟美得触目惊心。
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要拉住，眼中却只来得及映出将军向后倒去的身体，溅起飞雪无数。
酒壶滚落下来，清冽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雪越下越大，白茫茫一片覆盖住万物，覆盖住那一大片苍凉的血色。
雪成酒雪成酒，落雪成白方入喉。他捡起酒壶默默饮了一口。
什么味道也没有。
<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将军死于敌营乃我国大耻，革除将军一职贬为庶民，不得葬入京中，钦此。”
贬为庶民，不得葬入京中。
他默念数次，眼中寒光闪过，指节瞬间收紧。将军不能葬入京中，你又凭何在此稳坐高位？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熟悉的酒香扑入鼻间，他漾开天真的笑意推门而入。
“爹爹，我回来了。”
<四>
皇宫。
两国议和，江山在皇帝委曲求全下终于获得暂时的平静。宫内歌舞升平，一派隆重景象。
“陛下，老臣前几日偶遇一男子，舞姿惊为天人，听闻陛下英明达成两国条约，愿为陛下献上一舞，不知可否？”
“哦？男子？这倒新鲜，人在何处？”
“现在殿外等候，只等陛下传唤。”
“宣吧。”
满场肃静。
众人之见白绸拂动，却不闻乐声。这竟是一场无声之舞。
清冷的月光从殿门口射入殿堂，一片寂寂中一人飘渺如影，在月光反射中似踏雪而来。
一舞如云，他全身心的投入。
开始只随性起了个步子，几步之后忽的解下酒壶痛饮，随即拍掌大笑：“有了有了！”
将酒壶仔细放下，没多久清冽的冷香随之溢满整个大殿，他静下身子，似是在细闻这酒香，不一会儿便静出一股微醺的韵态。
众人屏气凝神，不敢打扰。
顿了将近一炷香，他倏地窄袖一甩，不理会众人眼光，自顾自边唱边舞起来：“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霎时间白色身影被笼罩在朦胧月色里，飘忽难测。是雏凤归巢，是彤云出岫，是黄昏之时天边最后一抹妍丽落霞，是苍烟万顷山水千重中闪过之飒飒流风，动作转换之间虽身体柔软之极却自可见出一个坦荡男子的凛然风骨。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舞，因为没有人活的这般恣肆却仍在世中。世外高人固然值得尊敬，但一个不抛俗世以身渡人者更值得追随！
一段唱完，舞者几个旋身回到酒壶旁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长笑几声待到淋漓尽致复又引吭高歌，之前华美的调子不知为何肃然一转，变得坚韧悲凉，寒气逼人。舞步也跟着急促，长长的白衣襟袖纷飞，似九天瀑布飞流直下，袖上熠熠之流光咄咄逼人。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皇帝心惊起来，隐隐有种不舒服的预感。这分明是悼念将士亡灵的挽辞。
“够了够了，别唱了！”
白衣舞者却并没有对皇帝的呵斥加以理会，而是又换了一种舞姿，脚步急促踏步掷地有声，一声声如战鼓累累摄魂夺魄。“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别唱了！朕命令你别唱了！！来人，将他拖出去！！”
周围人一动不动，仿若老僧入定。皇帝忽然觉得偌大的殿堂中好像只剩下自己和这高歌的舞者。一时愈发心惊胆战，魂不守身。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最后一句铿锵有力，皇帝还没听清最后一个尾音，缭乱之间一团飘渺的白色飞速而来，似恣肆的仙鹤直冲九霄，瞬间有什么东西带着破空声如闪电划过——
“最后还有一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五>
皇帝驾崩，全国缟素。朝廷上下倾尽全力，仍是没有关于白衣舞者的半点线索。百姓都道上天看不惯昏君当道，派神仙下来平江山了。
七日后，新帝登位，重整朝纲，新将军率大军大战敌军，历时四年终于夺回河山。
新帝颁旨：前任振国大将军为国捐躯，后又受辱，朕无颜以对，追封镇国公，因不知尸体葬于何处，于大悲寺建衣冠冢。
尘埃落定。
他在将军坟前的白梅树下默默挖出那坛雪成酒，坐在碑前一口一口的喝。
“爹爹，请祝我一臂之力。”
“阿酒，你当真要变成人？那将军从不知你的存在，他的死都是天命，你又何苦……？”
“爹爹，你说过我们虽然是酒妖，却还沾得一个酒字，酒的傲骨和气节我们还是有的。阿酒一生只认一主，雪成酒亦只有将军一人配得饮下。如今将军已去，为主人报仇在所不惜。”
“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何必非要变成人？”
“我…我想……试试那雪成酒，到底是何滋味。”
“……”
酒妖一生只能身化一种酒，就如梅树只能开梅花。身为酒妖的他们没有味觉，只能靠闻来分辨食物。变成人确实可以让味觉回归，可是……
以人身喝下自身精魄化成的酒，无异于自己吃掉自己的心脏……
“爹爹莫要担心，孩儿不会灰飞烟灭，孩儿来世还要找出将军随他金戈铁马，再为他酿一壶好酒。”
然后，他变成了人。终于喝到了将军一直喜爱的雪成酒。
不好喝，一点都不好喝。
这么难喝的酒，将军怎么喝的下去。他咳嗽着，踉踉跄跄跑远。
莫要死在将军坟前，脏了将军来世的路。
“快要结束了啊。”他叹息。
吧嗒吧嗒，迟了四年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溅在酒坛上，他猛的抱起酒坛大口大口喝掉了剩下的酒。
冷月当空，漫天飘雪悠悠飘落，隐隐竟闻到白梅凋谢时最后散出的冷香。恍惚间他看到细碎的小雪慢慢在枯槁的枝头落定，落雪成白，仿若白梅初开凝尽霜华。
雪花簌簌扑落下来，覆盖住他的眼睫，他却再也感觉不到寒冷。
“将军……阿酒再为你唱一曲…咳咳、仗剑红尘已是颠…有酒平步上青天……游星、游星戏斗弄日月……醉卧云端笑人间…笑人间……笑…人间……”
<一>
又是一个令人欲罢不能的雪夜。
他慢吞吞走在路中央，不时倾下坛子朝口中灌下烈酒，些许酒汁顺着下巴滑进松散的衣衫下，一股热辣的微痛顿时顺着水印在肌肤上跳跃，一小片一小片连接成网把人笼罩其中。
他似是陷入某种微妙的情绪中以致无暇顾及这微小的刺痛，仍是慢吞吞的认真走着，在身后的雪地上留下规整的鞋印。
雪越下越大，他走了太多路，终于开始忍不住喘息起来。看了眼手中的酒坛，在路旁的巷子里找了个角落默默坐下。
又灌下一大口酒，他打了个冷颤，而后重重咳嗽起来。
等到平静下来，雪势已趋于缓和。他伸手接了一片雪，看着它融化在掌心，嘴里终是溢出一声叹息：“快要结束了啊。”
<二>
“快要结束了啊。”
他站在将军身旁微笑，“不过短短半月敌军已有后退之势，照这样看来再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得胜归朝了。”
将军大笑解下腰间酒壶：“我等凯旋之时指日可待！”座下是众将士震天欢呼，满怀豪情激荡河山。
他低下头，衷心臣服。
二十天后，双方决胜负之战。
将军习惯性解下酒壶咬掉酒塞，一股清冽的酒香扑鼻而来。雪成酒雪成酒，落雪成白方入喉。用白梅花瓣上的雪化后酿成的酒。每次上战场之前，他都为将军备下一壶，剩下的埋入白梅树下，来年冬天再取。年复一年。
“好酒！！”将军一饮而尽抽出长剑，剑刃轻薄如雪，在月色下泛着一层冷冷的光，“将士们，随我杀入敌营，收我河山！！”
“杀入敌营，收我河山！！”回声震天，天却慢悠悠飘起了小雪。
敌营中，他紧紧跟在将军身侧，看他挥剑如虹，杀气漫天，身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疯狂的嘶吼一声声冲入耳际，将士们拼死相抗——
敌方陷阱。
假意撤退，奸细泄密，十万大军埋伏在周围，只等他们入瓮。
为今之计，他们没有选择——杀！！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破空声猝不及防一声接一声传来，他眼睁睁看着将军被一支又一支利箭刺中身体，无能为力。
月色冷厉，寒光照铁衣。恍惚间，那一身血色映着漫天悠悠小雪，竟美得触目惊心。
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要拉住，眼中却只来得及映出将军向后倒去的身体，溅起飞雪无数。
酒壶滚落下来，清冽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雪越下越大，白茫茫一片覆盖住万物，覆盖住那一大片苍凉的血色。
雪成酒雪成酒，落雪成白方入喉。他捡起酒壶默默饮了一口。
什么味道也没有。
<三>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将军死于敌营乃我国大耻，革除将军一职贬为庶民，不得葬入京中，钦此。”
贬为庶民，不得葬入京中。
他默念数次，眼中寒光闪过，指节瞬间收紧。将军不能葬入京中，你又凭何在此稳坐高位？
回到阔别已久的家，熟悉的酒香扑入鼻间，他漾开天真的笑意推门而入。
“爹爹，我回来了。”
<四>
皇宫。
两国议和，江山在皇帝委曲求全下终于获得暂时的平静。宫内歌舞升平，一派隆重景象。
“陛下，老臣前几日偶遇一男子，舞姿惊为天人，听闻陛下英明达成两国条约，愿为陛下献上一舞，不知可否？”
“哦？男子？这倒新鲜，人在何处？”
“现在殿外等候，只等陛下传唤。”
“宣吧。”
满场肃静。
众人之见白绸拂动，却不闻乐声。这竟是一场无声之舞。
清冷的月光从殿门口射入殿堂，一片寂寂中一人飘渺如影，在月光反射中似踏雪而来。
一舞如云，他全身心的投入。
开始只随性起了个步子，几步之后忽的解下酒壶痛饮，随即拍掌大笑：“有了有了！”
将酒壶仔细放下，没多久清冽的冷香随之溢满整个大殿，他静下身子，似是在细闻这酒香，不一会儿便静出一股微醺的韵态。
众人屏气凝神，不敢打扰。
顿了将近一炷香，他倏地窄袖一甩，不理会众人眼光，自顾自边唱边舞起来：“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
霎时间白色身影被笼罩在朦胧月色里，飘忽难测。是雏凤归巢，是彤云出岫，是黄昏之时天边最后一抹妍丽落霞，是苍烟万顷山水千重中闪过之飒飒流风，动作转换之间虽身体柔软之极却自可见出一个坦荡男子的凛然风骨。
没有人见过这样的舞，因为没有人活的这般恣肆却仍在世中。世外高人固然值得尊敬，但一个不抛俗世以身渡人者更值得追随！
一段唱完，舞者几个旋身回到酒壶旁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长笑几声待到淋漓尽致复又引吭高歌，之前华美的调子不知为何肃然一转，变得坚韧悲凉，寒气逼人。舞步也跟着急促，长长的白衣襟袖纷飞，似九天瀑布飞流直下，袖上熠熠之流光咄咄逼人。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皇帝心惊起来，隐隐有种不舒服的预感。这分明是悼念将士亡灵的挽辞。
“够了够了，别唱了！”
白衣舞者却并没有对皇帝的呵斥加以理会，而是又换了一种舞姿，脚步急促踏步掷地有声，一声声如战鼓累累摄魂夺魄。“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别唱了！朕命令你别唱了！！来人，将他拖出去！！”
周围人一动不动，仿若老僧入定。皇帝忽然觉得偌大的殿堂中好像只剩下自己和这高歌的舞者。一时愈发心惊胆战，魂不守身。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最后一句铿锵有力，皇帝还没听清最后一个尾音，缭乱之间一团飘渺的白色飞速而来，似恣肆的仙鹤直冲九霄，瞬间有什么东西带着破空声如闪电划过——
“最后还有一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五>
皇帝驾崩，全国缟素。朝廷上下倾尽全力，仍是没有关于白衣舞者的半点线索。百姓都道上天看不惯昏君当道，派神仙下来平江山了。
七日后，新帝登位，重整朝纲，新将军率大军大战敌军，历时四年终于夺回河山。
新帝颁旨：前任振国大将军为国捐躯，后又受辱，朕无颜以对，追封镇国公，因不知尸体葬于何处，于大悲寺建衣冠冢。
尘埃落定。
他在将军坟前的白梅树下默默挖出那坛雪成酒，坐在碑前一口一口的喝。
“爹爹，请祝我一臂之力。”
“阿酒，你当真要变成人？那将军从不知你的存在，他的死都是天命，你又何苦……？”
“爹爹，你说过我们虽然是酒妖，却还沾得一个酒字，酒的傲骨和气节我们还是有的。阿酒一生只认一主，雪成酒亦只有将军一人配得饮下。如今将军已去，为主人报仇在所不惜。”
“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种，何必非要变成人？”
“我…我想……试试那雪成酒，到底是何滋味。”
“……”
酒妖一生只能身化一种酒，就如梅树只能开梅花。身为酒妖的他们没有味觉，只能靠闻来分辨食物。变成人确实可以让味觉回归，可是……
以人身喝下自身精魄化成的酒，无异于自己吃掉自己的心脏……
“爹爹莫要担心，孩儿不会灰飞烟灭，孩儿来世还要找出将军随他金戈铁马，再为他酿一壶好酒。”
然后，他变成了人。终于喝到了将军一直喜爱的雪成酒。
不好喝，一点都不好喝。
这么难喝的酒，将军怎么喝的下去。他咳嗽着，踉踉跄跄跑远。
莫要死在将军坟前，脏了将军来世的路。
“快要结束了啊。”他叹息。
吧嗒吧嗒，迟了四年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溅在酒坛上，他猛的抱起酒坛大口大口喝掉了剩下的酒。
冷月当空，漫天飘雪悠悠飘落，隐隐竟闻到白梅凋谢时最后散出的冷香。恍惚间他看到细碎的小雪慢慢在枯槁的枝头落定，落雪成白，仿若白梅初开凝尽霜华。
雪花簌簌扑落下来，覆盖住他的眼睫，他却再也感觉不到寒冷。
“将军……阿酒再为你唱一曲…咳咳、仗剑红尘已是颠…有酒平步上青天……游星、游星戏斗弄日月……醉卧云端笑人间…笑人间……笑…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