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我的导师李少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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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春我和李少白先生在杭州 |
题记:今年是《中国电影发展史》出版50周年。上海大学影视学院、文化部中国艺术研究院影视研究所、《当代电影》杂志社,于2012年9月22日联合在北京召开题为“重写电影史:向前辈致敬——纪念《中国电影发展史》出版50周年”的学术会议。主办单位邀我写一篇回忆文章,追述当年跟随李少白先生攻读中国电影史博士生的点点滴滴,以此表达对学界前辈的敬意。会后,中国艺术研究院影视研究所还将单独出版一本纪念性文集,题目为《李少白与影视所的中国电影史研究》,下面的文章,被收入本书,于2012年底出版面市。因原文太长,此处发表略有删减,特此说明。
一
1998年秋,我考取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部电影史论专业的博士研究生,成为影视研究所李少白研究员的入室弟子。能在李少白老师言传身教下学习研究中国电影史,对于我这个自小喜爱、迷恋电影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其实,早在1987年,我就知道了李老师的名字。那时我还在读本科二年级。每逢周末,学校樟树林常会有校外的书商来摆摊贩书。就是在这里,我以很便宜的价格买到了两卷本《中国电影发展史》,由此认识了程季华、李少白、邢祖文三位电影学术前辈的名字。
但真正见到李老师本人,却是在十多年之后。1996年夏季,我来到刚刚成立不久的上海大学影视学院任教。当时,上大影视学院正在谋划与中国艺术研究院影视所合办硕士研究生班。师资由北京、上海两地学者共同组成。经过一段时间的筹备,这个班于1997年开始招生授课。艺术研究院影视所的李小蒸、俞虹、刘树生、陆弘石、高小健,以及北京电影学院的舒晓鸣、中国电影资料馆的李迅等老师,都先后到上海来授课。我承担了这个班的部分教务工作,因此有机会与这些慕名已久的前辈学者有了比较多的接触。
大约也是在这个时候,我萌生了报考艺研院电影专业博士生的想法。当时陆弘石老师正好在上海,我便向他征询意见。陆老师自然是对我大加勉励,为我详细介绍了报考的程序和要求。当时电影史论专业只有李少白一位导师招生,所以陆老师让我最好找机会先征求一下李老师本人的意见。可是后来,因为工作安排,我无法确定报考时间,就一直没和李老师取得联系。直到1998年3月的一天,院长告诉我,李少白老师要来上海讲课,你来负责接待好不好?你不是打算考博吗?也好趁这个机会和李老师当面沟通一下。这话让我很高兴,一来说明院领导基本认可了我考博的打算,二来,我终于有机会向李少白老师当面请教了。
这次与李老师同行的,还有师母孙承谨和俞虹老师。我特地在上大乐乎楼宾馆为三位贵宾安排了一间宽大的套间,有两间彼此独立的卧室和一间公用的客厅。那天一大早,我到上海火车站去接站。先见过师母和俞虹老师,李老师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大概此前其他老师已在他面前提起过我,李老师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就是石川?”
我清楚地记得,这一天是1998年的3月15日。前一天,也就是3月14日,李老师临出发前,忽然接到电影学院黄式宪老师的电话,报告说电影学院老院长沈嵩生因病猝逝。李老师与沈院长是多年故交,心里有说不出的惋惜。他一到上海,就嘱咐我带他去附近的邮局,要给沈院长夫人葛德老师发唁电。我想,李老师旅途劳顿,不必再跑一趟,便请他先起草一个电报稿,由我到邮局去代发。可李老师不肯,非要亲自去。我们只好先到宾馆安顿下来,午餐过后略事休息,再搭乘出租车去邮局给葛德老师发了唁电。
校园宾馆离教室很近,抬腿就到。一天中午,快下课的时候,天上忽然下起冰雹,指尖大小的冰疙瘩,砸在车顶上,乒乒乓乓作响。我担心李老师回不了宾馆,便拿了一把长柄大伞跑去迎接。还没到教学楼,就见李老师独自一人走了出来,腋下夹着一叠讲稿,手里撑了一把伞骨耷拉下来的破伞,大概是从别人那借来的。我赶忙上去为他撑开大伞。李老师也不推辞,兴致勃勃地打趣说,这是上海给要他脸色看。接着又“三月降雹”,“六月飞雪”地说到《窦娥冤》和古代戏曲里的象征手法……他似乎毫不介意头上呼啸而下的冰雹,也不急于回宾馆躲避,而是宁愿悠闲地在花木葱茏的校园里散步、聊天。
此前,李老师已经知道我想报考他的博士生,但我面对面地正式向他提出这一请求,却是在上大宾馆的餐桌上。当时的我,颇有点战战兢兢,生怕被李老师委婉地回绝。可李老师没说行或不行,只是向我提出一个问题:你把电影当饭吃还是当爱好?我想了一下回答说,好像还是爱好多一点吧?我的饭碗是教书和做电视。从来没从电影挣过一分钱,说它是饭碗,好像有点文不对题了。李老师被我的话逗乐了,笑着对我说,读博士,做学问,是件很清苦的事。你们年轻人,还是应该先解决吃饭问题,再解决事业和理想问题。如果反过来,吃饭问题解决不好,就会成为你追求理想的障碍,挫伤你对理想的热情。我说,我已经30岁了,吃饭问题已经基本解决,该是实现理想的时候了。李老师说,既然你都想好了,那就考吧。
这次授课结束后,李老师和师母打算顺道游览杭州。院长怕他们人地生疏,多有不便,便安排我同往。李老师起初不同意,让我在家备考,温习功课。我说,反正临时抱佛脚也没什么用处,不如随缘吧。李老师好像很欣赏我这态度,说难得你有这种心态。考试和做学问一样,功利心太强,结果只能适得其反。你用平常心对待考试,说明你还是比较有自信的。就这样,经李老师和师母同意,我和他们一道,冒着淅淅沥沥的江南春雨,告别上海,去了杭州。
说起杭州,可算是李老师的勾游之所。他是安徽太和人,1949年高中毕业后,为了继续求学,辗转从家乡来到了杭州。在这里加入了二野西南服务团,跟随解放军进军大西南。那天,在灵隐寺大雄宝殿外的回廊上,李老师指着一处墙角告诉我说:当年我是个流亡学生,身上一文不名,住不起店,夜里就只能睡在这个屋檐底下。一晃都快50年了!李老师边说边用手摩挲着回廊上的石栏,眼神在古木参天、香烟缭绕的寺院中来回逡巡,仿佛在搜寻半个世纪前的旧时光景。那些天,杭州阴雨连绵,整个西湖笼罩在一片烟雨迷蒙当中。李老师却很喜欢这种花非花、雾非雾的朦胧景致。坐在摇晃的小木船上,他一边悠闲地喝着龙井,一边吟诵着苏东坡的诗句:“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杭州游览结束后,我便和李老师及师母一同乘车北上。到京后,李老师和师母回家休息,我则住到朋友家专心备考。和李老师分手时,他还特意叮嘱我,博士生入学考试,着重看考生平时的积累。你答题时,要敢于亮出自己的观点,不必怕出错而面面俱到、四平八稳,那样就看不到你的真知灼见了。实际上,这一要求看似简单,却不容易做到。如果对电影史缺乏深入了解,哪里会提得出什么与众不同的真知灼见?所幸考试结果出来后,我的成绩还算不赖,总分在考生中名列第一。那年,电影专业只有一个招生名额,而我恰好就成了考生中唯一被录取的幸运儿。
二
1998年9月3日,我到位于前海西街恭王府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部报到,开始了为期三年的学生生活。刚安顿下来,师母就打来电话,说李老师让我到家里去谈谈。这是我第一次到李老师家登门拜访。我踏上一辆刚买的二手自行车,从北海后门沿平安大道一路向东,花四十多分钟,一口气骑到位于金台路红庙北里的李老师住所。从这一天开始,这条线路便成了我未来三年每周一到两次的求学之旅。
那时,艺术研究院的博士生很少集中上课。所谓上课,大多是导师和学生之间一种比较随意和自由的漫谈。说起来,这不太像现代学院教育,而更像是师徒相授的古典教育。但它却让学生受益良多,因为师生间有着频繁的交流和互动,避免了课堂教学那种知识单向传输的简单化模式。尤其高校扩招之后,每逢上课,学生少则几十,多则上百,师生之间很难再有充分交流的机会。
李老师和我约定,每个礼拜去家里一次,把一周来的学习和研究情况,向他做个汇报。读了哪些书,看过哪些影片,是否发现新的史料,有些什么新的想法或疑问等等。大多数时候,都是由我先从一些鸡零狗碎的闲话开场,然后再慢慢切入正题。李老师通常是一边喝茶,一边静静地听我讲话。平常他不太出门走动,倒也乐意听我白话一些社会新闻和身边发生的琐事。有的时候,李老师也会主动向我谈起一些他个人的阅读和思考的心得。
记得刚入学那会,李老师正在读重庆出版社出版的一套银灰色封皮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论丛”。我们谈论的话题,自然就会比较多地涉及到葛兰西、卢卡奇、法兰克福学派、马尔库塞或哈贝马斯。在外人看来,李老师主业是中国电影史,但实际上,他对一般文艺理论和社会哲学命题也颇有兴趣和心得。他曾告诉我,他一生中读书最多、最勤奋的时期,是“文革”在干校那几年。那段时间,他白天劳动,晚上读书。尽管世事艰难,倒也未负光阴。从古典哲学的康德、席勒、黑格尔,到“马、恩、列、斯、别、车、杜”,大多比较系统地读过。现在再读“西马”,等于把旧学新知连成一片。这样,就能让自己的知识版图,不断开疆辟土,过去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也会随之慢慢清晰起来。在李老师看来,这恰是读书的乐趣所在。
李老师常说自己“好读书,不求甚解”。照他的体会,读书其实不怕“不求甚解”,总是要先从“量”的积累起步,读多了,有了兴趣,有了心得,自然就会去“求甚解”了。何为“甚解”?“甚解”就是对某些具体问题刨根问底,追本溯源。找到它的源头,了解它的流变,发现它的规律和特征。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有系统地读书,而不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似的蜻蜓点水。好比他在“干校”时期读过经典马列,今天再读“西马”,就能把从黑格尔、费尔巴哈、“马、恩、列、斯”,直到法兰克福学派贯穿起来,形成一个系统的知识谱系。就像一串冰糖葫芦,每颗果子各自独立,但串在一起才能形成一个经脉贯通的有机体。
李老师这些话,给我印象很深。此前,我念本科、硕士的时候,虽也胡乱读过一些理论书籍,但一来数量有限,二来更无系统观念,对电影研究涉及的文艺理论问题,大多停留在浅尝辄止、一知半解的地步。直到读博士以后,方才开始有计划、有系统地读了一些西方理论,包括当时流行的精神分析学、结构主义、女性主义、意识形态理论、后现代理论和一些文化研究类的学术名著。这些内容,后来在我写建国后十七年中国电影史的博士论文时,也就自然发挥了很大作用。
每次与李老师的对谈,大约都会持续两三个小时左右,从早上九点半、十点到正午时分。几上的茶水已经冲过数泡,口味早已寡淡了。这时,师母便会备好午餐,摆好碗筷。李老师和我,便在师母的号令下,从沙发移师餐桌。有时候筷子已经动了起来,我们的话题还在继续。
午饭后,从李老师家出来,我会顺路去逛一下沿途的旧书店。最常去专营旧书的中国书店,有一家在东四南大街,一家在隆福寺步行街,还有一家在什刹海荷花市场。这里经常能用非常低廉的价格,淘到五六十年代甚至更早的文艺和电影书籍。运气好的话,还能淘到有名家藏书印章或手迹的旧书。有一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2年版的《中国电影史》,三卷本,只要2块钱,真比路边摊儿的肉夹馍还便宜。还有一套三卷“样板戏”资料汇编,包括《龙江颂》、《红色娘子军》和《红灯记》的全部曲谱、舞美设计图及分镜头台本,都是市面上非常罕见的珍贵文献。每次淘到好书,我都会在李老师面前炫耀一番。
李老师也总是面带微笑,耐心地听我喋喋不休地讲述淘书过程。他自己对旧书虽无嗜好,但对我淘书却是始终给予鼓励和支持。在他看来,善于搜寻和发现史料,乃是从事史学研究的基本功之一。别看那些旧书报、旧杂志破损肮脏,可叠加在一起,却能筑起一条通向幽深历史的隧道,让后来者走进历史腹地,去窥探古人的生活和世界。
李老师自己有不少藏书。他家里的小书房,只有十几平米,空间逼仄,却四壁文山,书香满室。每每置身其间,都会让人感到“斯是陋室,唯吾独馨”的诗意。我问李老师,这么多书,每本您都读过吗?李老师说:那不太可能,也没这个必要。藏书不是为了“足读”,而是为了“足用”。大多数书籍其实只是工具,用的时候拿出来翻翻,不用的时候扔在一边。就像榔头,要钉钉子了,你就得去找一把来,不用的时候,谁会整天攥在手里?有一次,李老师送我一套他自己主持编纂的两卷本《中国艺术影片编目》。说这种工具书,一般谁也没兴趣一页一页挨着往下读,但真到做研究写文章的时候,手边却又少不了它。
对于书,李老师还有一个观点,不论买书藏书,不论新书旧书,都不能只顾眼前,还要为今后打算。有些书看完就扔,不值得花钱去买,可以到图书馆或找朋友借。买书藏书,要的是那些能用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一世的书。这句话,后来成了我的“淘书圣经”。我从上海去北京报到,随身带的书只装了一小纸箱。可三年博士念完,打道回府的时候,带回去的图书资料,却有整整十四大箱。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时买进的许多书籍资料还在顺手翻阅。李老师送我那两本《中国艺术影片编目》,早已被我翻得散了架,不得不拿两只塑料袋装起来藏在书柜里。
三
大约在1999年春季,电影出版社打算为李老师出版一本学术文集,就是后来的《影心探赜》。在整理稿件时,遇到一些引文和史料需要在注释中补充交代出处,还有些引文出处未详,也需要查找核对。李老师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他每个礼拜,都会把相关内容写在便条上,再让我拿到国家图书馆去查找出处。我就一趟又一趟地跑图书馆。次数多了,对那儿的检索系统自然就熟悉了。后面轮到为自己查找资料的时候,也就更加轻车熟路、得心应手了。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李老师是借这种方式来训练和提高我的文献检索能力。毕业后,我在自己的教学中,也仿效李老师的做法,有时会从古籍或历史文献中抽取一段文字,故意隐去作者和出处,让学生自己设法查找。没想到,这种做法倒也很受学生欢迎。照他们的说法,这有点像电玩中的“寻宝”游戏,有悬念又有惊喜,颇能调动他们的兴趣。为此我还一度感到窃喜,原来自己还从李老师那儿“偷师”学来了一手“绝杀计”。
这事儿说明,李老师在指导学生时,比较注重学术能力和研究方法的训练。在同他的谈话中,大体这也是涉及次数最多、出现频率最高的话题。1998年底,李老师在和我谈关于博士论文选题的时候,有一个说法就很有意思,叫做“占地盘”。意思是博士论文选题,对你未来形成稳定的研究方向至关重要。选好了,就是你以后的“学术根据地”,将来可以在此基础上逐步扩大研究范围和视野。其中的道理,有点像下围棋,总要先占一个角、一条边,再慢慢扩大“地盘”。这样才能稳扎稳打,进退有据。
李老师强调说,想要在学问上有所成就,首先要找准一个相对稳定的研究方向,把它做深、做透、做扎实,直到占领学术制高点。而不能心有旁骛、这山望得那山高,频繁改变自己的研究兴趣和关注范围。他引用《孟子》里的一个成语来印证这一观点。这个成语叫做“掘井及泉”,意思是说人们做事就像挖井,坚持不懈,挖出水来才算上成功。有人缺乏韧性和毅力,这里挖两下,不见水,就换地方,那里再挖两下,还是没水,就又换……如此往复,挖一辈子也挖不出一口井。李老师说,做学问,有时候最笨的办法,恰恰是最有效的办法。你若能盯着一个题目一做20年,最后在这块“地盘”上,说话最有分量的人就是你。
李老师谈话,常常天南地北、纵横辟阖。有些话好理解,有些话也会让我一时摸不到头脑,需要留待后面慢慢咀嚼回味。所以每次和李老师谈完,回到恭王府宿舍,第一件事就是补记笔记,把李老师谈话要点记在笔记本上,以免时间长了遗忘。这也让我渐渐养成了做研究札记的习惯。每读一本书,当中偶有所感,便会在书页的天头地脚做上眉批。书读完了,从头到尾再翻一遍,若有重要的内容,再一一摘录到笔记本上。这样日积月累,在京三年,读书笔记、看片笔记、李老师谈话记录等等,竟然写满了厚厚四大本硬面抄,足有1600多页。
有一次,我把笔记拿给李老师看,又从他那儿得到一次大大的表扬。李老师说,做笔记不仅仅是一种好习惯,也是一种最朴素最基本的治学方法。边读书,边记笔记,好比把书上的内容镌刻在人的脑海里。俗话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读书不做笔记,如同雨落大海了无痕迹”,讲的就是这个道理。李老师自己读书也有做眉批和记卡片的习惯。几十年如一日,到最后就能为自己积累一笔巨大的学术财富。有了这笔财富,写文章、做注释、引用史料或别人的观点,才能做到旁征博引、顺手拈来。
但李老师又不提倡只做文抄公,而是主张把自己的思考、结论,也体现在笔记的字里行间。他说,古代学人往往是边读、边记、边思索、边写作,“四力合一”。有些人的读书札记,写到最后也就成了煌煌巨著。明代大儒顾炎武的《日知录》就是这样。顾名思义,《日知录》就是“稽古有得,随时札记,久而类次成书”。还有清代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也是作者在旅途中,搜集记录民间狐神鬼怪的故事,编纂而成的一本奇书。
所以,李老师提倡“读写并重”、“边读边写”。只读不写,就会失去目标。只写不读,就成无源之水。写是读的延伸和升华,写能让读有的放矢。写的过程实际上就是消化运用所得观点和材料的过程。就像消化食物,通过笔记和写作,能把别人书上的观点、材料变成自己的心得和学养。历史上有不少饱学之士,自己学富五车,却向来述而不作,无法将自己的知识和心得贡献于社会,如此,他们的知识价值就得不到体现。在李老师看来,这未免有点学究气,也是一种变相的“滥而无归”。
每每说到这里,李老师通常会话锋一转,开始自嘲起来。他说,其实我也算不上是一个勤于笔耕的人,也常常是“述而不作”,你们年轻人不要学我。后来仔细想想,李老师此言也不无道理。除了《中国电影发展史》以外,他一生著述并不算多,只有《影心探赜》、《影史榷略》两本文集。这大抵与李老师为人为学不事张扬的低调作风有关。在写作上,李老师向来笔锋严谨,一些资料或思考尚未成熟的议题,宁愿搁置也绝不愿轻易下笔。
1999年,中国影协筹备夏衍诞辰百年学术会议,打算约请李老师写篇文章。李老师左思右想,似乎没找到合适的题目,最终决定放弃不写了。可过了几天,他又对我说,题目倒是有一个,可我写不了,你如果有兴趣,倒可以去尝试一下。我问原因,他说,这个题目要靠材料说话,必须要到图书馆大量翻阅史料。他已年近古稀,感到没有足够的精力和体力去做了。我问是什么题目。他说,夏衍终其一生有个理想,就是要把中国电影推广到国际上去。他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场合,多次阐述这一话题,应该算是他电影思想中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关注过这个话题。如果你肯花时间研究一下,写篇文章,也算对中国电影史和夏衍研究尽了一份力。
我听了李老师的话,接受了这项任务,花了大半年时间,把夏衍从30年代中后期到80年代末几乎所有能找到的文章、书信、讲话稿都依次浏览了一遍,写成一篇题为《试论夏衍的电影输出思想》的论文,发表在《北京电影学院学报》上。文章写完后,我把草稿拿个李老师审阅。李老师看完,慨叹了一句:写文章不止是脑力劳动,有时候也是累人的体力活儿啊!
李老师常说,搞历史的人写文章,最忌讳出现史实错误。这属于硬伤,应该尽量避免。所以通常下笔都会比较小心谨慎。尤其对于史料,一面要考辨真伪,一面还要多重举证,避免孤证断言。从这个角度,李老师很赞同傅斯年“史学即是史料学”的观点。一个搞历史研究的人,必须花费大量时间,“上穷碧落下黄泉,搜肠刮肚找资料”。好比写博士论文,大概70-80%的时间都会花在对史料和已有研究成果的查寻、搜集、整理、考辨、分析、解读上面,真正用在写作上的时间,大约只有20-30%。这是一个很耗时间、很吃功夫的过程。所以老一代学人常常会说:板凳甘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但另外也有一些人,往往文思泉涌,激情澎拜,铺开稿纸,一挥而就。按照李老师的说法,这样写“诗”可以,这样写“史”就会出大问题。
李老师自己写文章,也大多是从看资料开始。边读边写,勾勾画画,剪剪贴贴,反复斟酌,反复修改。有时候,一篇稿子完成,稿纸看上去就像一件和尚的袈裟,补丁重补丁,厚厚的一叠。我拿在手里有时会觉得好笑,李老师却不无自豪地说,我写文章就是“剪刀加浆糊,中看又中读”。
李老师的这种写作风格,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以至于后面自己写文章时,也养成了反复斟酌、反复修改的习惯。在写作的过程中,总是会不断地反问自己,这样写有无不妥?材料是否充分?论证的过程有无疏漏……这样反反复复追诘下去,有时会让自己备受煎熬,个中甘苦,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有一次,电影学院倪震老师对我说,你们几个少白老师的弟子,文风怎么都和老师有那么一点神似?文章写得像一条拧干了水分的毛巾,干货多,水货少。假如这句话可以被视为一句表扬的话,那么,我想最应该承受它的,首先应该是李老师本人。
四
2000年的一天,我如往常一样,来到李老师家。刚坐下来,李老师就从书房拿出厚厚一个大邮包,让我打开看。里面全是文史资料。原来,是哈尔滨一位业余电影爱好者寄来的考证材料。他试图考证的是,中国最早的电影放映活动,并非如《中国电影发展史》所说,在上海闸北徐园的又一村茶馆,而是在哈尔滨的某处娱乐场所。
老实说,邮包里的资料不算少,有早期的报纸、影院的图片和影院执照的复印件。但大都是些间接证据,说服力显得不够。李老师指着这包东西对我说,历史的特点,就是会不断被人质疑和重写。你看,新的史料发现了,以前的结论就会受到怀疑和挑战。不过,话说回来,想要推翻已有结论,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除了要有足够的确切史料来“证明”以外,还要有更加充分的史料用于“证伪”。这一大包材料虽然不少,却既不足以“证明”,更不足以“证伪”,只能当作对现有结论的存疑,留待以后的补充考证。
类似这样对前人历史研究结论进行提出质疑的考证,不论在学术界还是在民间,一直都不曾间断。关于徐园放映活动是否应该算是中国最早的电影放映,放映的是何内容等等,也都存在大量似是而非的说法。比如有人提出,徐园放映的很可能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电影,而是类似幻灯一样的光影游戏;也有人质疑,史书上说徐园放映的内容是法国卢米埃尔兄弟拍摄的短片,这不过是后人的一种臆断而缺少确切的证据。
这些说法,有的见诸于文字,正式在报刊上发表,有的只是坊间的一种传闻,尚不构成学理意义上的历史结论。但在李老师看来,这些说法都有各自存在下去的道理,也都可以并行不悖,彼此印证和参考。李少白、邢祖文、程季华三位前辈以前写《中国电影发展史》的时候,也不过是采用了当时认为比较可靠的一种说法而已,并不构成对这一史实的绝对定论。
所以李老师认为,对任何历史事实下判断时都不能武断和绝对,在态度上都应该留有余地,不能把话说绝,更不能钻牛角尖,认死理。应该允许别人的质疑和诘难,允许别人对你的研究结论进行重新考证。这才是历史认识的一种常态,因为任何历史认识都有其相对性的一面,都是后人对前事的一种看法和推断,都是今人和今人,今人和古人之间的一种精神对话。在这个过程中,原本也不应该存在唯一正确的“标准答案”。
今天回过头来看李老师对待这件事的态度,让我们大体可以窥见到他的一种历史观。他不是一个机械的客观实在论者,他也承认历史的主观歧义性。他虽然肯定历史首先面对的是过去的事实,但同时也重视历史研究与写作的认识论性质。
在我博士论文开题后不久,李老师就对我强调说,你写论文一定要首先明确自己的写作立场和出发点。为什么要写这个题目?做这项研究的目的何在?这个问题不先搞清楚,在大量的历史材料面前,你就容易迷失方向,被卷叠浩繁的文献史料所淹没。那样就无法达成历史研究的目的。他举例说,孔子写《春秋》,着眼的就是“以史鉴今”,通过褒贬进退的春秋笔法,来评判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是非善恶与成败得失,为他所在的那个时代,提供政治与道德上的镜鉴和训诫。
这也是孟子后来为什么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原因所在。研究电影史的人,也负有“明史实,供镜鉴”的当代使命,也不能仅仅满足于发现和确认历史真相,还必须着眼于发现它的内在规律,并从今天的现实出发,对它做出自己的价值判断。一项好的历史研究,应该具有丰富的思维厚度,包含事实、因果、逻辑、价值等不同的学理层次。如果一篇论文就事论事,就会因为缺乏思辨性和理论思维而显得轻薄肤浅,很难在学术上形成真正的说服力。
在我看来,正是有了这样一种比较宽容、清醒的历史观,才让李老师具备了一种自我审视、自我反省,乃至于自我批判的理性自觉。比如在谈到《中国电影发展史》的时候,李老师常说,这本书现在之所以还被人经常提及和引用,最主要是因为它的史料,而不是因为它的方法、观点和结论。关于这本书的评价,他比较赞同电影学院陈山老师的说法,那是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一部“官修正史”,无论今人对它是褒是贬,都离不开对这一根本属性的认识。
作为此书的作者之一,如果今天再回过头去评价当年的历史写作,李老师会说,有一点让他自己无法释怀的是,《发展史》的字里行间,似乎处处渗透着一种“成者王侯败者寇”的历史潜意识。尽管这种写作逻辑可能更多来自那个时代,而不是三位作者个人,但因为有它的存在,使得这部史书的许多具体结论,显得时代痕迹过于凸显,而难于再让后来的读者接受。
李老师讲这些话时,通常是坐在客厅的大沙发上,面部表情松弛,语气语调慢条斯理地娓娓道来。几乎很难让人察觉,他所谈论的这些话题,其实都是关乎对他自己以往学术成就的一种剖析、批评和反省。假如没有充分和长久的自我审视和学术拷问,想要做到如此气定神闲,云淡风轻,可能对大多数人来说,都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我也见过另一些学者,每每气喘吁吁、脸红筋涨地为自己辩护,对于质疑和批评者的挑战,也往往情绪激动、肾上腺素过度分泌。两相比较一下,什么叫做“学养完粹,道味盎然”,也许就能一目了然了。在李老师看来,这不仅是一个学者应有的胸襟和气度,也是他所应该秉持的学术理性和思辨品格。
那段时间,除了研究电影史和博士论文准备以外,我偶尔也会为某些报刊写上几篇影评。有几次,李老师大概在有些刊物上看到了我的文章,在和我谈话时,他也会对这些文章略加点评。在他看来,影评可以分成学术性和非学术性两种。学术性影评的主体,是那些受过学术训练的学者和批评家,非学术性影评的主体,则可以是任何普通影迷和观众。两者应该有所区分,它们的界限,在于前者应该具备比后者更为彻底的反思自觉。一般非学术性影评,可以执拗地表达个人的口味好恶,但学术性影评却不应该止步于此,而要尽可能去追求学理上的“不偏不党”、“允正执中”。也就是说,学术性影评应该为读者提供更多关于社会、文化以及电影自身的审视、体认和反思性的洞见。写影评如此,从事理论和历史研究,就更应该如此。无论从哪个角度讲,反思与自省,不仅应该是学术理性的起点,同时也应该是它的终点。
每每和李老师谈及这些话题,我都会有一种醍醐灌顶、如沐春风的感觉。在那三年中,每周一到两次与李老师的对谈,不仅让我对李老师的治学态度、学术风格有了较为深入的体认和了解,同时,也为我自己后来从事学术工作开创和确立了基本的实践范式。我想,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所谓“学术道统”的力量吧?它可以把某种我们视为珍宝的学术品格和精神轨范,通过一代又一代的学人传承和发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