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深处的秋风

搬家前我住在地安门东大街东板桥东巷,东邻东皇城根,西距景山不远,往南走十多分钟就到了沙滩。从八岁到二十六岁,十八个寒暑在那里度过,感情深厚自不待言。 北京的胡同解放后许多都改了名,东板桥东巷原名是酒醋局。老人说,民国前是内务府为皇室囤积酿制酒醋之类的工坊。这一带原属皇城禁区之内,附近曾是为皇宫提供后勤服务的场所。如“妞妞房”是训练宫女的,现在叫吉安所北巷。其他如织染局、腊库、帘子库,从胡同名字上就可大致推测出当年的功用。这都是老皇历了,老人都是民国后出生,后辈更不必说,怎么也想象不出旧日禁苑之内的情状了。 东板桥东巷是条死胡同,唯一的出口在西面,和东板桥街相连,出胡同向北,过织染局,再走几十米,道路向西北方略做弯曲,路西是东吉祥胡同的东口,继续往北就是地安门东大街。我姥姥家原本住东吉祥33号,六十年代后才搬到东板桥东巷,我母亲算是在东吉祥长大的。 故宫、景山虽然近在咫尺,但北京的孩子,不把这看作什么了不起的景观,恐怕是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的缘故。曲曲折折的胡同,狭窄逼仄的道路,幽深回转的院落,高矮错杂的棚户,从未想过其间会有什么不凡之处。街坊四邻都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有些深宅大院有军人守卫,说是高级领导的居所,不过领导不出门,出门也是轿车,从未有幸一睹尊颜,虽然也是广义上的邻居,却和我的生活毫不相干,也勾不起好奇心。 高中时读鲁迅的《华盖集》,里面提到“东吉祥派的正人君子”。时值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鲁迅与胡适、陈西滢、王世杰等人曾有一番论战,书中注释说,彼时胡适等人住所在东吉祥胡同,鲁迅以此揶揄。东吉祥?这个名字太熟悉了,莫非就是家门口的胡同,我狐疑满腹。 几年后,通过其他资料佐证,才确知身畔的东吉祥正是胡适等人当年的居所。不仅如此,章诒和《往事并不如烟》里记录,章伯鈞来京后。家就在东吉祥胡同10号,万里、高占祥也在此住过。10号院一度是著名右派人士的聚会场所,章诒和说:“聊国际政治的是罗隆基;谈佛学和古诗词的是陈铭枢;既说社会新闻、又讲烹调艺术的是陈铭德、邓季惺夫妇”。那可能是那些人最后一段平安时光,之后,一波波政治风潮不断袭来,大部分人在肉体精神的双重折磨中死去。我父亲至今还谈起文革中罗隆基被造反派殴斗的惨状,倒是早早搬走的胡适等人逃过一劫。罗隆基尸骨无存,最终埋骨他乡的那些人,是否还记得这条小小胡同呢? 继续查找下去,身边的胡同里,实在留下数不清的近代名人足印。北大作为上世纪初中国文化的重镇,开门办学的蔡元培网罗俊杰,开百年学风。此地与原在沙滩的北大毗邻,诸多中国一流的学者教授,潜心治学有意救国救民的学生在此风云际会。据张中行先生回忆,附近有不少北大师生租住的民房。如租住沙滩后街北大老宅的刘半农、刘叔雅,三眼井住的翻译家杨丙辰等。1918年,毛泽东来京,经李大钊介绍,在北大做过一段图书馆管理员,租住的地方正是吉安所左巷8号。记得我上小学时常去一个姓尹的女同学家玩,她的家也在吉安所,岂不是毛泽东的邻居?而吉安所胡同,清代是宫眷停灵所在,后来邓小平、聂荣臻都曾在此居住,他们住的地方至今仍高墙大院,禁卫森严,只是不知已换作谁的居所。 如要深究起来,怕要有一张长长的名人榜了,书中看到的那么多闪亮的名字,就曾在我身边不远的地方活生生存在,而俯仰徘徊其中,却丝毫未觉察出那些游走的灵魂,直到有一天,在某个尘埋土湮的角落里蓦然浮现,才发现寻常巷陌之内,埋存了多少旧痕残影。 如今,那一带也开始拆迁改造了,据说要恢复原貌。帘子库、北河沿成了一片废墟,东吉祥也拆了一半。散乱的砖瓦,颓倒的墙垣,剩下几株白杨、国槐、枣树,在旷地上萧萧。有人跑到废墟上拍照,被民工阻挡,说包工头命令他们在此看守,禁止照相,听说拆迁是某某房地产公司全权负责。也是,废墟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张中行八十年代写道:“沙滩一带的格局却大部分保留着,所谓门巷依然。我有时步行经过,望望此处彼处,总是想到昔日,某屋内谁住过,曾有泪痕。屋内是看不见了!门外的大槐树依然繁茂”。如今,张老已驾鹤西去,记忆也随他一同去了,谁还在乎门内曾住过什么人呢,反正是要拆的。 胡适离开东吉祥后去了很多地方,台湾、美国,最终永远留在那座岛上了。胡适曾去美国见张爱玲,送别时刻,风从赫德森河上吹来,张爱玲写道:“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适之先生”。在东吉祥的废墟上,那向我吹来的,是历史深处的秋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