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曲與劉韻
這兩天聽香港電台第五台“星月爭輝”,著迷的像入了桃花源,到了“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程度。
這個每周兩小時的節目主要介紹時代曲,從周璇、白光、吳鶯音,到靜婷、張露、潘秀瓊。更設“時代曲”名人榜,邀請顧媚、姚莉等人來電台與DJ聊天。各位難得出山的祖師奶奶開金口,對我這樣的時代曲愛好者來說簡直是上天的恩賜,更何況名人榜的眾嘉賓之一是我的時代曲最愛——小調歌后,劉韻。
我喜歡劉韻,最初是因為她在1997年金光燦爛耀舞台唱的那首《知道不知道》,“山清水秀太陽高,好呀好風飄,小小船兒撐過來,他一路搖呀搖,為了那心上人,起呀起大早,也不管那路迢迢,我情願多辛勞。”她唱的悽愴而勇敢,哀而不傷,似乎把那執拗的女子付出的艱辛、等待的焦慮、追求的熱辣甜蜜一一涵蓋其中。《加多一點點》“只要你口頭上隨便加多一點點,也不枉姐兒白白等你一兩年。”兩三句里唱出的欲言又止,屬於少女的靦腆嬌羞。《你是春日风》我也最喜歡她的版本,如百靈鳥一般的聲音,婉轉玲瓏,幽怨的恰到好處,如春風般柔軟舒緩。
劉韻入行在五十年代末,她在節目里回憶,哼唱周璇《賣雜貨》被姚敏相中,簽約百代時只有14歲,16歲就唱《姑娘十八一朵花》大紅,主持人問她,姚敏有沒有為你指點?劉韻老實地想了又想說,冇喔。《姑娘十八一朵花》原曲為日本歌,被劉韻唱的民歌感十足,絲毫看不出原曲的痕跡,主持人贊美她歌唱技巧高超蓋住了日本歌的味道,劉韻笑一笑說:“其實我乜都唔知。十八姑娘一朵花這首歌我從十六歲唱到現在,你們聽不厭,我都唱厭了。”
我總覺得劉韻隱隱地透著點執著。例如當時代曲潮流是中詞西曲,向外國靠攏的時候,她卻刻意地回歸小調民歌,例如她不簽約邵氏公司。她在節目里解釋,簽約邵氏就不能唱其他公司的歌,而恩師姚敏則與電懋合作居多,何況彼時靜婷已經簽約邵氏,倘若她再簽約,姚敏就又要費一番心思栽培新歌手,俠義爽直,如她的第一張大碟名稱“我有情又有愛”。說到當年的邵氏與電懋衕時推出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兩方對壘,主持人問她為什么不去邵氏唱呢?她反問,“我為什么要唱?”接著補充:“我呢,在一部電影唱主角,就不會再唱配角。在電懋可以唱祝英台我為什么要去邵氏唱丫頭?我不要賺你的錢,几多錢我都不去。”半世紀過去了,她的還是脾氣在,絲毫不肯退讓的。
她視姚敏為恩師,叫他“姚大哥”,提起往事,談笑間仍有嬌嗔。唱《知道不知道》,她違著姚敏的意思來,把第一句唱的尾音上揚,姚敏為她拍案叫好,立即更改歌譜。后來姚敏派助手吩咐她為《啼笑姻緣》代唱京韻大鼓,她恐怕唱不好,兢兢業業買來唱片反復揣摩,到公司卻被告知不要唱的太出色,搶了主角葛蘭的風釆,搞得她哭笑不得。姚敏去世,她在錄音室錄《相思鳥》唱到淚溼衣衫,“經理問我為什么哭?我不理睬她。哭完,我才唱。”
主持人談起張露過世時她的痛心,劉韻自言不願記住這些悲傷的事情,而說到那天錄音室里的種種,卻點點滴滴,猶在目底。 不衕於靜婷、翠萍等衕輩,劉韻甚少登台演出。主持人問她為什么,她直言自己并不中意夜總會演出。夜總會老板再三游說,她都不肯,“咁多人,又有煙,我好驚。”姐姐夏丹教她講條件,每次只唱三四首,且任何人都不見,姚莉也在她面前再三擔保,才終於在70年代登台一年,算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沒有姐姐夏丹的開朗,沒有妹妹華娃的幽默,她在舞台上總是顯得有些木訥,也坦承自己“不會講話”,只是唱起歌來一絲不苟。她自嘲年紀大了大腦不好用,主持人問她唱的第一首歌、第一部電影,統統不記得,甚至在舞台上也不記得自己《不想又想》的原曲,李香蘭《十里洋場》的歌名,需要台下觀眾提點。她也無需寄居在過往里,如今含飴弄孫,打打麻將,偶爾與潘迪華、姚莉等人相聚,她稱之為“開老人會”。
劉韻是時代曲的末代歌手,黃梅調浪潮過后,緊接著就是粵語歌的興起,經濟浪潮和娛樂時代席卷而來,南遷香港人讓位給講著粵語長大的新生代。她和她的歌聲,就像白天完全結束,進入黑夜前的過渡時光,天色明暗曖昧,人與物稜線清楚,卻有著夜晚的意象。這段短暫而珍貴的時光,在電影拍攝中叫做magic hour,必須快速搶拍才能抓住,稍縱即逝。 抓住有多難呢?97年《金光燦爛耀舞台》距今,竟然也十五個年頭過去了。
但願我這一生有機會看一次劉韻演唱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