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爬山

我很怀疑，爬上一座山，到底有什么意义——这跟一个蚂蚁爬上一个小土坡能有什么不同？当爬到山顶的时候，所见皆是人，饮料的价格翻了好几倍，遍地的垃圾，零食袋子，方便面碗，虽然不过二十步就会有一个垃圾桶，像一个拙劣的忍者，极力把自己伪装得符合环境，实际上看起来非常傻。山上居然有游乐场样的设施，当然有缆车——坐缆车上来就完全算不上爬山了，只能算是上山来看看，看惯了低纬度闹剧的人们，期望到高纬度来换个角度，不想所见皆是闹剧。山上当然会有眺望点，可供人们很方便的望向远方，望向下面——当然是人挤人的，略微眺望一会，请尽快下来吧亲，后面还有人在等着。于是就像猪八戒吞下了人参果一样，就下山去了，完全不知滋味。即使是真正一步一步登上了一座上，为了登顶而登顶，登顶完成之后，也会有失落的情绪。就好像人们在完成了一件事之后，总感觉不过如此，相比之前的无限期望，完成，伴随而来的总是失望。所有的成功之后，失败感总是如影随形，事前我们总是撇开成功意义，在成功之后，不得不去面对它，立马就又失败了。就好像较真而厌世的朋友总是喜欢不断追问我们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我们总是被问得手足无措，进而对自己产生疑惑。
所以我厌恶爬山，如果以度假放松为目的，爬山一点可一点也不放松。如果以登顶为目的，如何去面对登顶之后的失落感，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登顶意义何在？
但是我一直期望，能够登一座真正的山。攀登的过程就像是与一个巨人的殊死搏斗——当然是单挑。单独面对问题，单独承担，单独思索，单独解决。非如此，怎么能够试出自己的顶限？必须是高海拔，山顶低温覆雪，周遭山风呼啸。望向四周，连绵山脉隐没在雪雾之中。立马感觉到在这样一个残酷冷峻的世界中，自己能活下来一定是一个奇迹，是受到了怎样神秘的保护。否则山随便打个喷嚏都会像人踩死蚂蚁一样弄死我，并且它对此一无所知，更不会有任何愧疚感。这样的山顶，必须什么都没有，观景台，缆车，游客，自不必说。金钱，权力，地位，乃至善和恶都没有。世界观人生观什么，都没有。所知的只有山，这个毫无疑问的存在。什么叫遗世独立，就是立于无之上。只有撇开了那些个花里胡哨灯红酒绿的问题，作为庸人，才会注意到最根本的事情。才会像笛卡尔一样，问出天才的问题，问出最本质的问题——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对比于我这样的存在，山的存在简直是近乎恒定的一个存在。那么相比较，像我这样的存在，倏忽即逝，又有何意义？所谓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做为一个如此渺小的存在，我又当如何存在？
在这样的世界中，没有人间的善恶，作为一个登山者，我的生死完全不取决于一念善意或者一念恶意，所有一切都没有原因，都是无。我若生，便生，运气不错；我若死，便是死了，也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没有因，只有果。所谓我与山的搏斗，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山对我一无所知，它只是自己存在。时间也不存在，时间只存在于我。我也不为什么而登山，只是有山，我便登上去了，我殊死生存，不是为了爬上山顶，而是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生存之道。套用伟人的一句话，所有以登顶为目的登山，都是自欺欺人。如果是为了搞清楚诸如“我想知道我自己到底有多珍惜自己这条命”，或者“我到底能够努力到什么样去生存下来”，我倒觉得这不是疯言疯语。这样的生存之道，就是与自己搏斗的道路。所谓与人斗与天斗其乐无穷才是疯言疯语。人，能坚持与自己搏斗，才是豪言壮语。至于我为什么非要登顶，当然不是为了看风景。是因为顶在那儿，如果顶更高一些，我会再向上前进，如果顶比现在的低，那没办法，前路没有了。所以山顶只是向前进的一个极限。我不是为了登顶，而是为了触碰到那个极限。唯其如此，在登上山顶之后才不会怅然若失，就像高潮之后步入情绪低谷一样。因为能被触碰到的极限就不是极限，所以路还很远，极限还在前方。
总之，如果再有人对我进行意义的无限制追问，企图来打击我对目前所做所谓的信心，我可以这样回答他——这就是我的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