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西红柿的总体性
这是五年前旧文,是读书笔记。当然相关艺术观点也陈旧。可是作为一个画画的,这个观点不可谓不基本。
一只西红柿的总体性
在《绘画中品质标准的失败》(1)一文最后,Avigdor Arikha说:“真正的艺术品仍然通过其直接效果回荡在每一个敏锐于视觉感受的、热诚的个体心中。”这句话更是一句赌咒,因为他对真正艺术品得以生效的条件作出了要求——并且是必须的条件——“敏锐于视觉感受的、热诚的”个体内心。
Arikha对绘画中品质标准的失败的意见是双重的,一是对受柏拉图式理想之美(Ideal Beauty)所影响的古典艺术失败的肯定性理解:绘画不再可能作为理念(Ideal)的载体,成为理念教导以及娱乐的图画(disegno);一是反对艺术在现代再次成为“Ideal”的附庸,通过对绘画(包括其中蕴含的信息)“解码”而使之成为一种图像(image),这样绘画(painting)的意义就再次的沦落了。实际上Arikha把绘画当作一种形式与内容以及绘画行为三者之间的神秘事件,他拒绝对绘画进行符号化的分解——把形式、内容、绘画行为从自身的完整性中抽离走向工具化。一旦绘画偏向实际的功能性,出于功能运作的需求,这种介质完全可能被忽略甚至摒弃,Arikha已经看到这种情况在清楚地发生着。出于对Arikha绘画的喜爱与尊重,我很愿意不计较它的可靠程度,而去相信这个赌咒——这大概也是他的原意:反对任何一种艺术之“typical(典型)”对个体体察与经验的干扰,藉此达到个体与世界一体化的艺术真实。
他另几篇短文写作,如《源于观察的素描》,《从祈祷到绘画》(2)中,仔细地追问一种完满的绘画态度。不用太吃力就可以发现,Arikha既非面朝古代也非面朝现代,他的面孔向着地面——源于他观察过的每一寸地面。他推崇的大师都是类似的,也道出了他的审美目的:一种个体“激情(dvekuth)”驱动下,对这种“尚未被把握的、未曾命名的迄今无人知晓的品质标记需要更为深刻的认识”,其中可以体察“一处写生的衣褶揭示着其内在的神秘,并将其转化为一种惊奇”,然后可能“迷失于某个意想不到的地域,毁灭或者启示之路”。这是一条背弃图画(picture)有用性的道路。Arikha称绘画的意义不是为了图像的信息“提醒”,而是为了“揭示”,在前者那里起“教导”的作用(有用性)要被神秘层面上的意识“激发”取代——在这里,“激发”与“教导”的对立意味着个体意义上的真实要胜出广泛的真实。直至今日,许多艺术家们不再相信通过绘画建设并反映一种共同理想世界是可能的,相反,共同理想世界更多地体现为一个消逝中的地平线,甚而作为一种欺骗了。而这种基于怀疑论的个人主义于绘画中的萌芽,画面上作为个体反应的“情感”活动取代理想之美的主导地位,Arikha认为是从荷兰画派的伦勃朗开始的。事实上这是一种共识。德勒兹也曾经说到(3):“形式开始表现偶然性,而非本质。克洛岱尔(Paul Claudel)英明地将伦勃朗以及荷兰绘画视为这一变化的顶峰”,他引用克洛岱尔对伦勃朗绘画的观感:“在伦勃朗的一幅画前,我们觉得,没有一个地方是永久的、确定的:这是一种非常脆弱的作品,是一种现象,是对腐烂、消逝的东西的奇迹般的重拾——被拉起一会儿的帘幕随时会重新落下……”。的确,“情感”的特征便是偶然的,画面是被拉起的帘幕的舞台,其间“情感”表现了自身的运动,那种“非常脆弱的”,“没有一个地方是永久的、确定的”形态,在伦勃朗关于光线与空气交织的辉煌画面里,诗人克洛岱尔看到了理想国的消失。这一次是艺术家把理想国逐出了视野,以情感的名义驱逐了所谓的世界本质。
绘画对于Arikha来说,“其结果是一种极其主观的印迹,以一定频率出现,与人的唾液、指纹一样是独一无二的。个中秘密部分原因在于使所有这些得以发生的的那些动力,正如一个粉碎机,那些动力通过一定的方式将视觉材料全都内化,一点点地,将密度、强度、自发性、相对完美的笔触、一致性、真实性融为一体。”在这个形容里,密度、强度和自发性都是在标示情感的动作,而相对完美的笔触、一致性和真实性,是绘画痕迹与情感动作的自我认同过程中形成的密切关系,并且惟有个体内部的动力——“情感”才是一切的根源及其归宿。他说:“它毋宁说是一种独特的品质……艺术什么也不是。艺术是一种气息,它穿过气息,并留存于气息之中。” Arikha于是开始两种抵抗,一方面他反对绘画作为信息通道,关于教导的功能性;一方面也反对绘画导向集体风格程式的化约性理解,意即虚假的形式审美崇拜。那么大部分的世界以及艺术的总体性便给打破了,没有一种可能的事物会取得公约与个人的双赢,从此,“Arikha式”艺术家没有例外的成为在世界貌似绝对尺度下的个体丈量者,集体的异端,一个异见分子。
然而以“敏锐于视觉感受的、热诚的”个体内心来要求观者是过于困难了,同时对于理想世界的失落的原因是多重的。简单的说,在令人欲呕的谎言与溃败现实的后面,在公共领域与个人领域同时显得毫无意义的现世代中,大概只有血管里的温度觉察才具有肯定的意味;像普鲁斯特无休止的咀嚼回忆的无限性,“独一无二”的存在才是个体真实的坐标。但这种独特性与其说是为他人有所了解而追求的,不如说完全相反,它躲避广泛的理解:因为理解最终导致传播过程中的形变,而个体真实不允许外界关于它的任何变形。这同样也是关于“艺术死亡”的另一种说法——它回绝传播。Arikha对这种艺术的弱化是消极的态度,他说:“绘画发挥的是极为微小的东西:一处衣褶或者一小处阴影的真实,其总体性系于毫发。……在英雄主义面前画上一只西红柿似乎是一种嘲弄,而不这样画或许就不再能从事艺术了。”
但如果说Arikha宁可信仰一只西红柿也不相信人类总体性事务,那是言过其辞了;只不过在某种虚假的人类总体性还未到达这只西红柿之前,他抢先占领它,如同重新占有一种绝对——那姿态就像摩西在何烈山上,独个迎接耶和华的使者从荆棘里火焰中向自己显现那样。
2008.3.
(1) 见《具象表现绘画文选》,许江、焦小健编。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
(2) 同上,文中所引阿利卡均出于此。
(3) 见《弗兰西斯.培根——感觉的逻辑》,吉尔.德勒兹着,董强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Avigdor Arikha作品:
一只西红柿的总体性
在《绘画中品质标准的失败》(1)一文最后,Avigdor Arikha说:“真正的艺术品仍然通过其直接效果回荡在每一个敏锐于视觉感受的、热诚的个体心中。”这句话更是一句赌咒,因为他对真正艺术品得以生效的条件作出了要求——并且是必须的条件——“敏锐于视觉感受的、热诚的”个体内心。
Arikha对绘画中品质标准的失败的意见是双重的,一是对受柏拉图式理想之美(Ideal Beauty)所影响的古典艺术失败的肯定性理解:绘画不再可能作为理念(Ideal)的载体,成为理念教导以及娱乐的图画(disegno);一是反对艺术在现代再次成为“Ideal”的附庸,通过对绘画(包括其中蕴含的信息)“解码”而使之成为一种图像(image),这样绘画(painting)的意义就再次的沦落了。实际上Arikha把绘画当作一种形式与内容以及绘画行为三者之间的神秘事件,他拒绝对绘画进行符号化的分解——把形式、内容、绘画行为从自身的完整性中抽离走向工具化。一旦绘画偏向实际的功能性,出于功能运作的需求,这种介质完全可能被忽略甚至摒弃,Arikha已经看到这种情况在清楚地发生着。出于对Arikha绘画的喜爱与尊重,我很愿意不计较它的可靠程度,而去相信这个赌咒——这大概也是他的原意:反对任何一种艺术之“typical(典型)”对个体体察与经验的干扰,藉此达到个体与世界一体化的艺术真实。
他另几篇短文写作,如《源于观察的素描》,《从祈祷到绘画》(2)中,仔细地追问一种完满的绘画态度。不用太吃力就可以发现,Arikha既非面朝古代也非面朝现代,他的面孔向着地面——源于他观察过的每一寸地面。他推崇的大师都是类似的,也道出了他的审美目的:一种个体“激情(dvekuth)”驱动下,对这种“尚未被把握的、未曾命名的迄今无人知晓的品质标记需要更为深刻的认识”,其中可以体察“一处写生的衣褶揭示着其内在的神秘,并将其转化为一种惊奇”,然后可能“迷失于某个意想不到的地域,毁灭或者启示之路”。这是一条背弃图画(picture)有用性的道路。Arikha称绘画的意义不是为了图像的信息“提醒”,而是为了“揭示”,在前者那里起“教导”的作用(有用性)要被神秘层面上的意识“激发”取代——在这里,“激发”与“教导”的对立意味着个体意义上的真实要胜出广泛的真实。直至今日,许多艺术家们不再相信通过绘画建设并反映一种共同理想世界是可能的,相反,共同理想世界更多地体现为一个消逝中的地平线,甚而作为一种欺骗了。而这种基于怀疑论的个人主义于绘画中的萌芽,画面上作为个体反应的“情感”活动取代理想之美的主导地位,Arikha认为是从荷兰画派的伦勃朗开始的。事实上这是一种共识。德勒兹也曾经说到(3):“形式开始表现偶然性,而非本质。克洛岱尔(Paul Claudel)英明地将伦勃朗以及荷兰绘画视为这一变化的顶峰”,他引用克洛岱尔对伦勃朗绘画的观感:“在伦勃朗的一幅画前,我们觉得,没有一个地方是永久的、确定的:这是一种非常脆弱的作品,是一种现象,是对腐烂、消逝的东西的奇迹般的重拾——被拉起一会儿的帘幕随时会重新落下……”。的确,“情感”的特征便是偶然的,画面是被拉起的帘幕的舞台,其间“情感”表现了自身的运动,那种“非常脆弱的”,“没有一个地方是永久的、确定的”形态,在伦勃朗关于光线与空气交织的辉煌画面里,诗人克洛岱尔看到了理想国的消失。这一次是艺术家把理想国逐出了视野,以情感的名义驱逐了所谓的世界本质。
绘画对于Arikha来说,“其结果是一种极其主观的印迹,以一定频率出现,与人的唾液、指纹一样是独一无二的。个中秘密部分原因在于使所有这些得以发生的的那些动力,正如一个粉碎机,那些动力通过一定的方式将视觉材料全都内化,一点点地,将密度、强度、自发性、相对完美的笔触、一致性、真实性融为一体。”在这个形容里,密度、强度和自发性都是在标示情感的动作,而相对完美的笔触、一致性和真实性,是绘画痕迹与情感动作的自我认同过程中形成的密切关系,并且惟有个体内部的动力——“情感”才是一切的根源及其归宿。他说:“它毋宁说是一种独特的品质……艺术什么也不是。艺术是一种气息,它穿过气息,并留存于气息之中。” Arikha于是开始两种抵抗,一方面他反对绘画作为信息通道,关于教导的功能性;一方面也反对绘画导向集体风格程式的化约性理解,意即虚假的形式审美崇拜。那么大部分的世界以及艺术的总体性便给打破了,没有一种可能的事物会取得公约与个人的双赢,从此,“Arikha式”艺术家没有例外的成为在世界貌似绝对尺度下的个体丈量者,集体的异端,一个异见分子。
然而以“敏锐于视觉感受的、热诚的”个体内心来要求观者是过于困难了,同时对于理想世界的失落的原因是多重的。简单的说,在令人欲呕的谎言与溃败现实的后面,在公共领域与个人领域同时显得毫无意义的现世代中,大概只有血管里的温度觉察才具有肯定的意味;像普鲁斯特无休止的咀嚼回忆的无限性,“独一无二”的存在才是个体真实的坐标。但这种独特性与其说是为他人有所了解而追求的,不如说完全相反,它躲避广泛的理解:因为理解最终导致传播过程中的形变,而个体真实不允许外界关于它的任何变形。这同样也是关于“艺术死亡”的另一种说法——它回绝传播。Arikha对这种艺术的弱化是消极的态度,他说:“绘画发挥的是极为微小的东西:一处衣褶或者一小处阴影的真实,其总体性系于毫发。……在英雄主义面前画上一只西红柿似乎是一种嘲弄,而不这样画或许就不再能从事艺术了。”
但如果说Arikha宁可信仰一只西红柿也不相信人类总体性事务,那是言过其辞了;只不过在某种虚假的人类总体性还未到达这只西红柿之前,他抢先占领它,如同重新占有一种绝对——那姿态就像摩西在何烈山上,独个迎接耶和华的使者从荆棘里火焰中向自己显现那样。
2008.3.
(1) 见《具象表现绘画文选》,许江、焦小健编。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
(2) 同上,文中所引阿利卡均出于此。
(3) 见《弗兰西斯.培根——感觉的逻辑》,吉尔.德勒兹着,董强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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