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过期于一九八九
一
三月的一个下午，在北京后海的一家咖啡馆里，一位叫哆萝的小姑娘端坐在我面前。窗外的阳光缓慢地磨蹭着窗户，在玻璃的外壁弄出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缓慢搅拌着桌子上的咖啡，脸上绽放着顽童般狡黠的笑容，对我讲起了最近刚遇到的一些趣事。
学校新开学，她才刚和爸爸从江浙的老家过春节回来。在阔别多年的老家，哆萝遇到了她的小学同学。作为见面礼，那个小学同学赠给她一盒极其怪异的饼干。
哆萝说，由于在北京长大，她一点都不习惯老家亲戚们那种粘乎乎的感情表达方式——七大姑八大姨团团围住，对小姑娘问这问哪，听完了接着争相长篇大论地发表不着边际的评价。
“那不是可以吃到一些好吃的东西么？”想象得到哆萝遭遇的生活情景，我有过无限类同的不悦体会，对她的体验，我真是百般认同。不过，在我的印象里，春节回到老家，起码有一些传统的美味菜肴是可以吃到的。
“基本上都是大鱼大肉，再加上一些我不习惯的年糕等糯米制品。”哆萝说，有一天和爸爸去一位远房的姑姑家拜年，因为受不了那家人上上下下的“查问”和“评点”，禁不住找借口自己出门去逛了一会儿街。然后，她遇到了一家奇异的糖果店。
南方的小城。街角的糖果店。门脸上贴满了琳琅满目的糖果海报，一个写着“天使过期于一九八九”的小小牌匾挂在不显眼的位置。多么奇怪的一家糖果店，或者说多么奇怪的一个店名啊。小姑娘哆萝吃腻了春节时节充斥的大鱼大肉，对各式的糖果倒是有极好的胃口。且不论是向往吃糖或是因为这个奇怪的名字，这家店都值得进去走一走。
相对店外密密麻麻的海报而言，小小的店里显得要素净很多，粉白的墙壁上没有任何的张贴物。屋子里立起来横横竖竖的四五个货架，架子上有许多明亮的玻璃瓶子，颜色各异的糖果们就分别被搁置在这样的玻璃瓶中，或者，是以袋装的形式被直接摆放着。
甜腻腻、暖洋洋的糖果的芬芳氤氲于小店的每一个角落，哆萝耸动着鼻翼，感到无比的欢欣。她已经决定要好好挑选一些自己喜欢的糖果。
“你是……哆萝么？”柜台上一个莞尔的女声在问。
转过身，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出现在柜台后面。她穿着深色的衣，娇小的身子被那个对照得过于高大的柜台挡住了一大半。漂亮的脸蛋洋溢微笑，山雀般娇美动人。只是，她的眸子里却发散着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寒冷。
“这就是糖果店的店主吧？古怪的店名，是该由一位这样古灵精怪的店主所取。可是，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许多的思绪在脑海里快速闪过，但是一时间还未能反映对店主的招呼作出回应。
好在那位店主又继续说话了。她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走到哆萝面前，兴奋地说：“不记得我了？我是乐颜，你的小学同学啊。”
“乐颜？！”这一提示，哆萝倒是想起来了。对，她的小学同学，整整六年，其间有一阵她们算得上是最要好的朋友。后来哆萝到北京学舞蹈，临走时听说乐颜也辍学了。多年不见，音信全无，没想到会这么遇到，而乐颜一眼就把哆萝认了出来。
二
二零零一年，哆萝和乐颜所在的小学里兴起了学习舞蹈的风气。说不清这个风气是不是因乐颜在儿童节学校的活动中大展舞姿而开始盛行，但是据哆萝回忆，乐颜应该是年级中第一个在少年宫学习舞蹈的人。
那时已念到了五年级，乐颜在少年宫学习跳舞已经有三个年头，哆萝和另外的一批同班或非同班的同学才被家长领着，齐刷刷地加入了少年宫的少年舞者阵营。照哆萝现在看来，十一二岁才开始学习跳舞，可能都有点晚了。对那些资质平凡的同学而言，学舞最大的阻碍来自缺少自小炼出的身体的软功。
但是哆萝与别的同班同学不一样，她进步神速，学习了半年多，舞蹈的技艺就几乎已经赶上乐颜了。因此，她获得与乐颜和少年宫其余几位“资深学员”一道，参加全省的舞蹈比赛并夺得大奖的机会。特别地，少年宫还专门安排她俩出演了一个后来连续播出过半年多的电视广告。
因此，哆萝和乐颜双双成为学校中最耀眼的明星。换句话说，学校中的舞蹈明星，从乐颜一位，发展到了乐颜和哆萝一双。因为上课、学舞都是在一起，她们比普通的同学多出很多在一起的时间，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两个人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而这样的关系确是微妙和脆弱的，因为，不可避免地，其中同时还充满了强烈的竞争意味。
乐颜与哆萝的友情自一次少年宫的选拔活动戛然而止。正因为少年宫学员团体在全省大赛上的成绩突出，她们上六年级时，一所全北京乃至全中国最好的舞蹈学院的附属中学决定来挑选学生。名额只有一个，于是，血淋淋的比拼，就那样展开了。
乐颜曾对哆萝说过，她是发誓要成为中国最好的舞蹈演员的，她一定要成为《天鹅湖》的主要角色，为全世界观众奉献出最美好的舞姿。而那时的哆萝还比较懵懂，只知道自己喜欢跳舞，对于未来如何，甚至是不是会一直学习跳舞等问题，一律都缺乏长远的打算。
舞院附中要来挑选一个学生的消息四下传开，校园里开始议论纷纷。在大家看来，好运的流星一定会砸向她们中的一人；不管是谁，若能抓住这次机遇，她就将张开天使的翅膀，飞出这个黯淡的小城，飞到一片更为广阔和绚烂的天空中。
这时候，两个人的友情忽然间发生了变化。先是乐颜放学后不再与哆萝一道去少年宫练舞，后来发展到乐颜致使班上一个比较调皮的男生，在哆萝的文具盒里偷偷地放进毛毛虫。为什么会这样，当时哆萝根本就想不明白，她只是眼看着，自己的好朋友忽然和自己无比疏远了。
中间还发生过一个小插曲。她们班的班长，一位家世显赫，学习成绩突出的小帅哥，一直是乐颜公开表示爱慕的倾心对象。可就在乐颜用五毛钱收买的坏孩子企图吓唬哆萝的关键时刻，他挺身而出，制止了那场恶作剧，并上告了班主任。一经查问，坏孩子供出了乐颜，于是，在例行的班会上，乐颜被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点名批评。
乐颜的语文成绩算是班上比较好的，她因而有许多上讲台朗读自己的作文的机会。在《我所向往的未来》中，乐颜讲述了自己主演《天鹅湖》的梦想。对恶作剧事件始终愤愤不平的班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突如其来地嘀咕了一句：“还《天鹅湖》呢，我看演《野兽湖》刚好合适……”
自从那以后，乐颜和哆萝的关系彻底恶化。乐颜脸上本来的清澈笑容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长期弥漫不去的一副幽怨表情。
三
在小学毕业以前，舞院附中来少年宫选拔学员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本来看好乐颜，对自己反倒缺乏信心的哆萝居然被选中了。选拔结果公布的那刻，哆萝看见，大颗的泪珠从乐颜眼中源源不断地涌出……
后来，哆萝就听从命运的安排，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中，来北京学习舞蹈了。为了照顾她上学，爸妈甚至辞掉了当地的工作，一前一后，都来到了北京。哆萝不负众望，上完附中，又一路升到了舞蹈学院的专科和本科。现在，她本科的课程也即将顺利毕业了。
寒假的意外重逢，乐颜告诉她，小学毕业后，父母把她安排进了省城的一所舞蹈学校。但是因为各种原因，学舞的生涯还是没能好好坚持下来，心不在焉地学了两年，她过上了四处飘泊的流浪生活，还差点嫁到了香港。后来回到家乡，闲散几个月以后，为消遣无聊时光，就张罗了这家小小的糖果店。
“为什么叫‘天使过期于一九八九’呢？”哆萝不借地问。
“这其实是我以前用的博客的名字。我出生于一九八九年——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也是。”乐颜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说：“我不像你，有那么好的运气，或者说有那么好的舞蹈天赋，天使般飞了起来；我曾经也是天使，可是，我的天使的一出生翅膀就已枯萎，像一枚放旧了的糖，过期于一九八九。”
“……”听罢，哆萝真是无言以对。
“呵呵，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一个店名嘛。对了哆萝，你还没看看我的糖果呢。来，我请你吃我店里最好的糖果。”乐颜亲热地牵着哆萝的手在柜台前转悠，这种挑几颗，那样来一袋，很快就集满了鼓鼓囔囔的一个糖盒子。然后两个小学同学回到柜台边上，坐下来，分享糖果，快活地巴咂着嘴巴。剥下来的糖纸在店内的灯光照耀下，闪烁着一种炫目的亮光。时间好像闪回到二零零一年，两个小丫头依坐在午后的草地上，咀嚼着几颗香喷喷的奶糖。
从乐颜发自真心的笑容里可以看出，年幼时一切不愉快的回忆，都已随成长的步伐，被时光的浪潮一点点淹没殆尽。现在联系着她们中间的，是一种简单至极而又温暖人心的甜美情感。
“我们的班长呢？你们后来还联系么？”想到了小学时代的乐颜的心上人，哆萝就问乐颜。
“他现在在广州上大学，一两年前还不时在网上聊天，我还顺路去广东看过他，但现在几乎都不联系了。据说，因为学校实习，这个春节他没回家过年。”
这时候，店铺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响动。听起来像是动物的哼哼声。哆萝循着声音望过去，有一只约莫有一米高，三米宽的封闭的金属柜子搁在店铺的角落里。里面呜呜噜噜的怪声，叫哆萝不禁发怵。
“别害怕，小家伙可能饿了，我等一会就喂它”
“小家伙？你把什么动物养在柜子里？”
“我也说不好是什么动物，总之，很奇怪啦，它是一位一直想做我丈夫的叔叔从他的‘万兽湖’捉来送给我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乐颜对哆萝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意思是这其中包含着极大的秘密，不能被更多的人知晓。而这样的秘密，她对自己却直言不讳，哆萝对此至今也没想明白。
“我该走了，爸爸和姑姑还在家里等我，我改天再来看你吧。”动物的叫唤声越来越响，乐颜看起来也有点坐立不安了。这一切都让哆萝浑身不舒服，甚至感觉恶心，迫切地希望找借口马上走掉。
“也好，别忘了这几天再来看我哦。我也该关门喂喂喂小家伙了。”乐颜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对哆萝交代：“带着这些糖。对了，我还有珍贵的礼物送给你——这我自己都不太舍得吃呢。”
乐颜弯腰从柜台里抬出一个小巧的盒子交给乐颜：“这也是那位‘万兽湖’的怪叔叔送给我的。他说，吃过盒子里的饼干，一个人可以变得坚强勇敢，内心强大无比。我吃了几盒，效果确实很明显。给你一盒，因为我相信，它对你一定会有用处……”
不管是什么东西，哆萝也把它顺手接了过来。在令人头皮发麻的仿佛是猛兽的叫声中，她一刻都不想再呆下去。
四
“那是一种什么饼干，真能有这么神奇的作用？”
“起初我没觉得有什么。盒子里都是些动物形状的饼干，就跟市面上常见的卡通动物形状的饼干没什么区别。”
“糖果店里动物的叫声、动物形状的饼干，这里面有什么关联？真叫人浮想联翩。”我对哆萝说。
“是啊，你听我说，在灯光下仔细看，饼干上的那些动物都是从来没见过的怪异猛兽形象，栩栩如生的，用鼻子闻一闻，竟还有种腥臭的味道。想起乐颜店里的神秘动物叫声，再想起她提到的什‘来自万兽湖的怪叔叔’，我索性就把饼干和糖果都扔进了爷爷家窗外的小河里。”
“听起来是挺可怕！那么后来，你再去看望乐颜了么？”
“没有。本来是应该去的。但扔掉饼干后，我越想越邪乎，越想越害怕，一直都没太愿意去。”
说到这里，哆萝那杯加了双份糖的咖啡已经见底了。她朝咖啡馆的服务员拍了拍掌，又比划了一个“照着再来一杯”的手势。不愧是学舞蹈出身的小姑娘，举手投足之间显现出无穷的灵动韵律。
就在此时，乐颜在店里苦等哆萝再去看她的形象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个叫“天使过期于一九八九”的店铺外，明媚的阳妨碍我看清店里面的事物，只看见店中那位女孩的大致轮廓，她趴在一个大柜台前，眼睛里发散着两道亮闪闪的寒光。而一个陌生的猛兽形象，刚好晃动在女孩身后的阴影里……为这个恐怖的想象，我浑身竖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我没好告诉她我想到的可怕场景。又联想到什么，我忍不住问：“可是，你真的一块也没吃那些饼干么？”
“废话，那么恶心的东西，我敢吃得下去？！”我那么问，哆萝像是有点着急了，她挥舞着小拳头，表示抗议，搞得咖啡店的两个服务员都万分紧张地朝这边看。
“不过，也说不准哦！”说罢，她微笑着，淘气地对我露出嘴边的一颗白白的小虎牙。
2009-1-2
三月的一个下午，在北京后海的一家咖啡馆里，一位叫哆萝的小姑娘端坐在我面前。窗外的阳光缓慢地磨蹭着窗户，在玻璃的外壁弄出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她缓慢搅拌着桌子上的咖啡，脸上绽放着顽童般狡黠的笑容，对我讲起了最近刚遇到的一些趣事。
学校新开学，她才刚和爸爸从江浙的老家过春节回来。在阔别多年的老家，哆萝遇到了她的小学同学。作为见面礼，那个小学同学赠给她一盒极其怪异的饼干。
哆萝说，由于在北京长大，她一点都不习惯老家亲戚们那种粘乎乎的感情表达方式——七大姑八大姨团团围住，对小姑娘问这问哪，听完了接着争相长篇大论地发表不着边际的评价。
“那不是可以吃到一些好吃的东西么？”想象得到哆萝遭遇的生活情景，我有过无限类同的不悦体会，对她的体验，我真是百般认同。不过，在我的印象里，春节回到老家，起码有一些传统的美味菜肴是可以吃到的。
“基本上都是大鱼大肉，再加上一些我不习惯的年糕等糯米制品。”哆萝说，有一天和爸爸去一位远房的姑姑家拜年，因为受不了那家人上上下下的“查问”和“评点”，禁不住找借口自己出门去逛了一会儿街。然后，她遇到了一家奇异的糖果店。
南方的小城。街角的糖果店。门脸上贴满了琳琅满目的糖果海报，一个写着“天使过期于一九八九”的小小牌匾挂在不显眼的位置。多么奇怪的一家糖果店，或者说多么奇怪的一个店名啊。小姑娘哆萝吃腻了春节时节充斥的大鱼大肉，对各式的糖果倒是有极好的胃口。且不论是向往吃糖或是因为这个奇怪的名字，这家店都值得进去走一走。
相对店外密密麻麻的海报而言，小小的店里显得要素净很多，粉白的墙壁上没有任何的张贴物。屋子里立起来横横竖竖的四五个货架，架子上有许多明亮的玻璃瓶子，颜色各异的糖果们就分别被搁置在这样的玻璃瓶中，或者，是以袋装的形式被直接摆放着。
甜腻腻、暖洋洋的糖果的芬芳氤氲于小店的每一个角落，哆萝耸动着鼻翼，感到无比的欢欣。她已经决定要好好挑选一些自己喜欢的糖果。
“你是……哆萝么？”柜台上一个莞尔的女声在问。
转过身，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出现在柜台后面。她穿着深色的衣，娇小的身子被那个对照得过于高大的柜台挡住了一大半。漂亮的脸蛋洋溢微笑，山雀般娇美动人。只是，她的眸子里却发散着一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寒冷。
“这就是糖果店的店主吧？古怪的店名，是该由一位这样古灵精怪的店主所取。可是，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许多的思绪在脑海里快速闪过，但是一时间还未能反映对店主的招呼作出回应。
好在那位店主又继续说话了。她从柜台后面绕出来，走到哆萝面前，兴奋地说：“不记得我了？我是乐颜，你的小学同学啊。”
“乐颜？！”这一提示，哆萝倒是想起来了。对，她的小学同学，整整六年，其间有一阵她们算得上是最要好的朋友。后来哆萝到北京学舞蹈，临走时听说乐颜也辍学了。多年不见，音信全无，没想到会这么遇到，而乐颜一眼就把哆萝认了出来。
二
二零零一年，哆萝和乐颜所在的小学里兴起了学习舞蹈的风气。说不清这个风气是不是因乐颜在儿童节学校的活动中大展舞姿而开始盛行，但是据哆萝回忆，乐颜应该是年级中第一个在少年宫学习舞蹈的人。
那时已念到了五年级，乐颜在少年宫学习跳舞已经有三个年头，哆萝和另外的一批同班或非同班的同学才被家长领着，齐刷刷地加入了少年宫的少年舞者阵营。照哆萝现在看来，十一二岁才开始学习跳舞，可能都有点晚了。对那些资质平凡的同学而言，学舞最大的阻碍来自缺少自小炼出的身体的软功。
但是哆萝与别的同班同学不一样，她进步神速，学习了半年多，舞蹈的技艺就几乎已经赶上乐颜了。因此，她获得与乐颜和少年宫其余几位“资深学员”一道，参加全省的舞蹈比赛并夺得大奖的机会。特别地，少年宫还专门安排她俩出演了一个后来连续播出过半年多的电视广告。
因此，哆萝和乐颜双双成为学校中最耀眼的明星。换句话说，学校中的舞蹈明星，从乐颜一位，发展到了乐颜和哆萝一双。因为上课、学舞都是在一起，她们比普通的同学多出很多在一起的时间，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两个人成为了最要好的朋友。而这样的关系确是微妙和脆弱的，因为，不可避免地，其中同时还充满了强烈的竞争意味。
乐颜与哆萝的友情自一次少年宫的选拔活动戛然而止。正因为少年宫学员团体在全省大赛上的成绩突出，她们上六年级时，一所全北京乃至全中国最好的舞蹈学院的附属中学决定来挑选学生。名额只有一个，于是，血淋淋的比拼，就那样展开了。
乐颜曾对哆萝说过，她是发誓要成为中国最好的舞蹈演员的，她一定要成为《天鹅湖》的主要角色，为全世界观众奉献出最美好的舞姿。而那时的哆萝还比较懵懂，只知道自己喜欢跳舞，对于未来如何，甚至是不是会一直学习跳舞等问题，一律都缺乏长远的打算。
舞院附中要来挑选一个学生的消息四下传开，校园里开始议论纷纷。在大家看来，好运的流星一定会砸向她们中的一人；不管是谁，若能抓住这次机遇，她就将张开天使的翅膀，飞出这个黯淡的小城，飞到一片更为广阔和绚烂的天空中。
这时候，两个人的友情忽然间发生了变化。先是乐颜放学后不再与哆萝一道去少年宫练舞，后来发展到乐颜致使班上一个比较调皮的男生，在哆萝的文具盒里偷偷地放进毛毛虫。为什么会这样，当时哆萝根本就想不明白，她只是眼看着，自己的好朋友忽然和自己无比疏远了。
中间还发生过一个小插曲。她们班的班长，一位家世显赫，学习成绩突出的小帅哥，一直是乐颜公开表示爱慕的倾心对象。可就在乐颜用五毛钱收买的坏孩子企图吓唬哆萝的关键时刻，他挺身而出，制止了那场恶作剧，并上告了班主任。一经查问，坏孩子供出了乐颜，于是，在例行的班会上，乐颜被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点名批评。
乐颜的语文成绩算是班上比较好的，她因而有许多上讲台朗读自己的作文的机会。在《我所向往的未来》中，乐颜讲述了自己主演《天鹅湖》的梦想。对恶作剧事件始终愤愤不平的班长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突如其来地嘀咕了一句：“还《天鹅湖》呢，我看演《野兽湖》刚好合适……”
自从那以后，乐颜和哆萝的关系彻底恶化。乐颜脸上本来的清澈笑容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长期弥漫不去的一副幽怨表情。
三
在小学毕业以前，舞院附中来少年宫选拔学员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本来看好乐颜，对自己反倒缺乏信心的哆萝居然被选中了。选拔结果公布的那刻，哆萝看见，大颗的泪珠从乐颜眼中源源不断地涌出……
后来，哆萝就听从命运的安排，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中，来北京学习舞蹈了。为了照顾她上学，爸妈甚至辞掉了当地的工作，一前一后，都来到了北京。哆萝不负众望，上完附中，又一路升到了舞蹈学院的专科和本科。现在，她本科的课程也即将顺利毕业了。
寒假的意外重逢，乐颜告诉她，小学毕业后，父母把她安排进了省城的一所舞蹈学校。但是因为各种原因，学舞的生涯还是没能好好坚持下来，心不在焉地学了两年，她过上了四处飘泊的流浪生活，还差点嫁到了香港。后来回到家乡，闲散几个月以后，为消遣无聊时光，就张罗了这家小小的糖果店。
“为什么叫‘天使过期于一九八九’呢？”哆萝不借地问。
“这其实是我以前用的博客的名字。我出生于一九八九年——如果没记错的话，你也是。”乐颜用一种轻飘飘的语气说：“我不像你，有那么好的运气，或者说有那么好的舞蹈天赋，天使般飞了起来；我曾经也是天使，可是，我的天使的一出生翅膀就已枯萎，像一枚放旧了的糖，过期于一九八九。”
“……”听罢，哆萝真是无言以对。
“呵呵，陈年旧事，不提也罢。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一个店名嘛。对了哆萝，你还没看看我的糖果呢。来，我请你吃我店里最好的糖果。”乐颜亲热地牵着哆萝的手在柜台前转悠，这种挑几颗，那样来一袋，很快就集满了鼓鼓囔囔的一个糖盒子。然后两个小学同学回到柜台边上，坐下来，分享糖果，快活地巴咂着嘴巴。剥下来的糖纸在店内的灯光照耀下，闪烁着一种炫目的亮光。时间好像闪回到二零零一年，两个小丫头依坐在午后的草地上，咀嚼着几颗香喷喷的奶糖。
从乐颜发自真心的笑容里可以看出，年幼时一切不愉快的回忆，都已随成长的步伐，被时光的浪潮一点点淹没殆尽。现在联系着她们中间的，是一种简单至极而又温暖人心的甜美情感。
“我们的班长呢？你们后来还联系么？”想到了小学时代的乐颜的心上人，哆萝就问乐颜。
“他现在在广州上大学，一两年前还不时在网上聊天，我还顺路去广东看过他，但现在几乎都不联系了。据说，因为学校实习，这个春节他没回家过年。”
这时候，店铺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响动。听起来像是动物的哼哼声。哆萝循着声音望过去，有一只约莫有一米高，三米宽的封闭的金属柜子搁在店铺的角落里。里面呜呜噜噜的怪声，叫哆萝不禁发怵。
“别害怕，小家伙可能饿了，我等一会就喂它”
“小家伙？你把什么动物养在柜子里？”
“我也说不好是什么动物，总之，很奇怪啦，它是一位一直想做我丈夫的叔叔从他的‘万兽湖’捉来送给我的……”说这句话的时候，乐颜对哆萝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意思是这其中包含着极大的秘密，不能被更多的人知晓。而这样的秘密，她对自己却直言不讳，哆萝对此至今也没想明白。
“我该走了，爸爸和姑姑还在家里等我，我改天再来看你吧。”动物的叫唤声越来越响，乐颜看起来也有点坐立不安了。这一切都让哆萝浑身不舒服，甚至感觉恶心，迫切地希望找借口马上走掉。
“也好，别忘了这几天再来看我哦。我也该关门喂喂喂小家伙了。”乐颜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对哆萝交代：“带着这些糖。对了，我还有珍贵的礼物送给你——这我自己都不太舍得吃呢。”
乐颜弯腰从柜台里抬出一个小巧的盒子交给乐颜：“这也是那位‘万兽湖’的怪叔叔送给我的。他说，吃过盒子里的饼干，一个人可以变得坚强勇敢，内心强大无比。我吃了几盒，效果确实很明显。给你一盒，因为我相信，它对你一定会有用处……”
不管是什么东西，哆萝也把它顺手接了过来。在令人头皮发麻的仿佛是猛兽的叫声中，她一刻都不想再呆下去。
四
“那是一种什么饼干，真能有这么神奇的作用？”
“起初我没觉得有什么。盒子里都是些动物形状的饼干，就跟市面上常见的卡通动物形状的饼干没什么区别。”
“糖果店里动物的叫声、动物形状的饼干，这里面有什么关联？真叫人浮想联翩。”我对哆萝说。
“是啊，你听我说，在灯光下仔细看，饼干上的那些动物都是从来没见过的怪异猛兽形象，栩栩如生的，用鼻子闻一闻，竟还有种腥臭的味道。想起乐颜店里的神秘动物叫声，再想起她提到的什‘来自万兽湖的怪叔叔’，我索性就把饼干和糖果都扔进了爷爷家窗外的小河里。”
“听起来是挺可怕！那么后来，你再去看望乐颜了么？”
“没有。本来是应该去的。但扔掉饼干后，我越想越邪乎，越想越害怕，一直都没太愿意去。”
说到这里，哆萝那杯加了双份糖的咖啡已经见底了。她朝咖啡馆的服务员拍了拍掌，又比划了一个“照着再来一杯”的手势。不愧是学舞蹈出身的小姑娘，举手投足之间显现出无穷的灵动韵律。
就在此时，乐颜在店里苦等哆萝再去看她的形象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那个叫“天使过期于一九八九”的店铺外，明媚的阳妨碍我看清店里面的事物，只看见店中那位女孩的大致轮廓，她趴在一个大柜台前，眼睛里发散着两道亮闪闪的寒光。而一个陌生的猛兽形象，刚好晃动在女孩身后的阴影里……为这个恐怖的想象，我浑身竖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我没好告诉她我想到的可怕场景。又联想到什么，我忍不住问：“可是，你真的一块也没吃那些饼干么？”
“废话，那么恶心的东西，我敢吃得下去？！”我那么问，哆萝像是有点着急了，她挥舞着小拳头，表示抗议，搞得咖啡店的两个服务员都万分紧张地朝这边看。
“不过，也说不准哦！”说罢，她微笑着，淘气地对我露出嘴边的一颗白白的小虎牙。
20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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