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是一种沉重而光荣的品质
【这是6年前写的一篇文章,曾经内心是这么温柔】 --------------------------------------------------------------------------------------------------------------------------------------- 80后的男孩女孩们,面临激烈的生存竞争。我常常为自己、也为其他弱小者的命运充满各种各样的担忧,一只生活在非洲草原上的羚羊:食物链的底层,食草类,没有尖牙利爪,没有足以吓退敌人的庞大身躯,比如大象和河马,也没有威吓敌人的粗暴的角,比如野牛。只有玲珑善驰的四蹄,然而并不值得在生存的角逐中炫耀。常常在食肉动物的追逐中,无助而惊惶地四处奔跑躲闪,却只是为狩猎者提供了餐前血腥的游戏…… 在重庆读书时,我曾经为一个街头行乞的小女孩流下过眼泪。那是一个穿戴举止干净斯文的十一二岁的少女。她不是那种猥琐和病态的职业乞丐。她在众人或惊愕、或赞叹、或无动于衷的目光包围下,从容娴熟地演奏着二胡曲《二泉映月》。曲终,她灵巧的手指沿琴弦向上,立即换成了另一种轻灵忧伤的节奏:《空山鸟语》。鸟儿在闹市街头寻找着自己心仪的伴侣,在低音炮奏出的流行音乐的缝隙中,挣扎出自己一尘不染的节奏。 小女孩面前掉了瓷的钵子里,稀稀落落地飘下一些一角、两角的纸币(那时候还有两角的纸币,唉)。人群聚拢又散开。一个卖艺行乞的姑娘,纵然生得再体面些,又能算什么呢?弓弦上的乐符突然变得苍凉而高亢:是那首从古琴曲改编而来的《将军令》。将军在明月普照、陈尸遍地的荒凉大漠中彳亍难行,一弯残弓、一柄疲惫的带血宝刀,远处,一匹受伤的孤狼当月长啸,清朗的月光中也有了安静唏嘘的伤痕累累……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币。这是我刚刚从邮局取出的一笔不多的稿费,或许勉强够一张最便宜的音乐会入场券。当那张五十元的纸币飘落进盛着最大面额不超过1元的钵子中时,显得那么突兀。可是,即使是再多的五十元钱!这也依然和那个女孩如此精彩的表演太不相称!如果这场独奏是在一座辉煌、华丽的音乐厅里举行…… 我却看到了那个女孩顺着纸币的方向朝我投来的复杂目光:惊愕、迟疑、还有感谢,交织在一起,让我感到那么尴尬。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施舍?同情?都不是。那么究竟谁在给予谁?我,一个穷学生,我的感动又能说明些什么?乏善可陈的世界里又有什么能比纸币更可靠些?——即使只是薄薄的一张。我转身离去,身后的二胡又变了调,这次是我不熟悉的旋律:象细密的雨中纠缠着雏鸟唤亲的哀鸣,匝匝地罗在心上,又沉沉地收了网。满地都是零落的碎羽,新鲜折断的青草上,是雨水冲刷未净的血迹…… 另一次,是在北京的西直门地铁站。那是在我做北漂的日子里,每天乘地铁上下班,都看到一个失明的老乞丐,双目深陷,却面容端庄雍容,一言不发地坐在地铁站入口处的护栏尽头,持一柄短笛,在喧嚣忙碌的人群中演奏着极为动人的悠扬笛曲。人群象乌云般的潮水一样在他身边涨落,他却象一座不动声色的秀丽岛屿。笛与其他乐器不同,注定要一生与愉悦、小品般的乐曲为伴,无法想象短笛能和长箫一样,奏出伤怀、悲凉的情调来,当然,也不易奏出满含华彩的大段乐章。在乌云笼罩的人群之中,却有世外桃源般的笛声轻灵、悠扬。 我每天都在这个老乞丐身边来回两次,每次掏出零钱丢进他面前的铁匣时,总有一种与人群格格不入的尴尬,似乎这个时候表达自己的同情和善良,像在危险的非洲草原上,小小的瞪羚不知趣地亮出自己柔软的肚腹。 有一次,晚上加班到十点多钟,我乘最后一班地铁从西直门站出来的时候,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老乞丐。他这会儿终于停止了不知疲倦的演奏,用手拿起那个破旧的铁匣,在匣里细细地摸索着,脸上显出一种极为难得的满足和惬意。接着,他居然重新坐下来,在夜风萧索的地铁出口处吹起了《喜洋洋》,轻灵得有些脆薄的乐曲在空空荡荡的大厅和过道中回旋,在广告牌之间来回碰撞,象透明的落叶在空气中四处飞扬。几个晚归的乘客踩碎了这些旋律,匆匆地走进站外无边的夜色。 我把钱包中所剩不多的钞票和硬币全部倒进了老乞丐的钱匣。我听到了硬币掉在匣底叮当作响的声音。不知是他此前誊空了钱匣,还是匣子里原本就所得无几。老乞丐将一双深陷的眼窝转向了我,翻白的眸子,却俨然能够洞穿世人的心胸似的。我感到有些害怕,逃跑似的跨上台阶,匆匆奔向站台外那个我所熟悉的世俗世界。一片半月,冷清黯淡地贴在天底,天底下是魅影重叠的霓虹灯。这是不夜的北京,又似乎在做着一个长久不醒的华丽醉梦。 我经常问自己,这就是善良吗? 当我向一个朋友倾吐内心这种复杂的感受时,她却问:你是不是把自己崇高化了?你所谓的“善良”是一种道德上的自恋……她的话让我感到吃惊和惭愧,却无言以对。难道在更深的精神层面,我只是一个隐秘的自恋者? 我曾经尽全力救助过一只生命垂危的流浪小猫。但是最后,它还是默默地死去了。这只小猫曾经是我们住处的常客,所有人都见证了它的乖巧和温顺。它病得太重,动物医院的大夫也不能拯救它的性命。在它死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把它从诊所的输液台上抱回家,看着它瘦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沉入墙角无边的黑暗当中,我才真正意识到,无论对于动物还是对于人类,生命都是脆弱的,那么渺小。我也开始明白,我救它,并不只是出于怜悯,而是出于对生命的不舍。 今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在北海公园一座古建筑的背后、高大的古柏下,我发现了一只羽翼未丰、跌伤了脚的小麻雀。我把小麻雀带回到了住处,给它包上了伤脚。最开始的两天里它不吃不喝,听到窗外有麻雀叫声,就焦躁不安地尖声鸣叫。怕它饿死,我不得不捏开它嫩黄的嘴角,喂它煮熟的蛋黄和大米。后来,它自己到我手里来讨吃的了。 我给它取名娇娇,因为它的叫声总是“娇娇娇娇”,它的样子也太娇小了。它很快就恢复了麻雀聪明活泼的天性,我一喊它的名字,它就一路跌跌撞撞地拍打着自己还不太会飞的小翅膀,扑到我的手心里来。再后来,无论我走到哪里,它就蹦蹦跳跳地跟到哪里,我才见识了真正的小鸟依人。 然而,命运并不成全我和小鸟的友谊。娇娇开始拉肚子。我给娇娇喂人吃的止泻药,却毫不起作用。一天晚上,娇娇的病情似乎突然好转了,它又蹦又跳地从我给它安排的简陋的窝棚里出来,蹲在了我的拖鞋里,睁大一双黑豆般的眼睛望着我。接着,它的头就慢慢地、无力地垂到了一边,小小的粉红色爪子在瞬间变得苍白冰冷。 我把它捧在手心里,喊它,抚摸它,它却再也没有睁开那双聪明的、小小的黑眼睛。 我用手帕把娇娇包好,带回北海公园,把它埋在了最初发现它的古树下。四周依然是啁啾不断的麻雀叫声,却再也没有了我的娇娇。 我总是在想:为什么人的努力总是陷入事与愿违的尴尬境地?为什么并不是所有的善举都能得到应有的理解和支持?更费解的是,为什么无私的爱更容易遭到误解、猜忌,乃至伤害?记得小时候,曾经读到过一篇报告文学,一对夫妇供养一个素未平生的农村少年从初中读到大学。当这位少年大学毕业成为国家干部,来回报恩人的时候,却被他们拒绝了。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的善举,这个善良的农家子弟将恩人的事迹告诉了媒体。媒体来采访这对夫妇的时候,他们却说:能不能不报道?这么多年我们偷偷供养这个孩子,从来没让别人知道,就是怕别人说我们傻。 …… 人性是那么复杂,复杂得超出了人对自己的认识。那么,人性中的善良,本质上又是什么?我没有研究过伦理学,不知道如何从学理上给予解释。但是,我想,如果仅仅解释为一种道德自律的结果,那么为什么同样的环境下,个体的道德自律性之间的差异居然会有天壤之别?为什么面对人类的苦难和不幸,有人会垂头沉思,有人会流泪叹惋,有人会愤而拍案,也有人会无动于衷? 一位学心理学的朋友告诉我:有心理学家说过,人和人之间的差别,要远远大于人和动物之间的差别。这个结论让我感到诧异万分。人总是以万物的灵长、自然的主宰者而自居。人和动物之间的差别被描述为人最体现自身本质和优越性的所在。可是,与动物相比,人类难免没有更多的龌龊和令人不齿。 喜欢看《动物世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灵长类动物的确比别的物种的动物都更丑陋和自私。看那些群居的猕猴、狒狒、猩猩,外表实在不能称为赏心悦目。比之优雅、灵巧的鹿类,显得丑陋、自私、笨拙,比之凶猛、矫捷的猫科,显得粗俗、懦弱、卑贱。而且更重要的是,灵长类的举止行为像及了人类:雄性毕生的努力只有两种:第一,如何成为首领;第二,如何讨好首领。而雌性的命运只有一种:被雄性占有和抢夺。斯威夫特在《格里佛游记》中所描述的那种肮脏卑劣的动物,就是一种名叫“yehoo”的、长相酷似人类的群居猿类。难道就是这种社会结构,导致了四百万年前人类最早祖先的进化?那我们可真是没有忘本的动物。 善良是人类进化之前,还是进化之后的产物,我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伴随人类越来越多的智慧的,必然是越来越复杂的人性。然而今天人类的智慧,其实不比古埃及、苏美尔、古希腊和甲骨文时代更进化些。可是人类对于世界、自然、生命的敬畏感,却在不断地蜕化,一直下沉到让我们把善良和爱看作是人性中非常稀缺的东西。人一出生,就面对着一个强大的、充满异化元素的世界。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这文明的重荷。然而,人却总是对自身的处境一无所知,总是无限放大自身的能力,无视自身的有限性。“爱”和占有、炫耀膂力成了同义词,变成了独夫的专利。“善良”有的时候会被“伪善”所蒙蔽:“伪善”,这个词多么形象,像披上了婚纱的骷髅。 想起朋友对我的警告,那个令人难堪的对“善良”的命名:道德的自恋。只有天才才想得出这样绝妙的搭配。是的,语言所造就的逻辑,的确是人类文明最伟大的症候。一种新的诡辩术,乘着“后现代”和“解构”的东风,在我们这个时代到处流行。人类迷失在自己造就的语言的诡辩密林之中,这和人类被自己造就出来的机器和制度所异化,究竟有何不同?只不过,语言的异化更隐秘、更具摧毁力…… 所有的人都知道三字经第一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可是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之初”究竟是什么,已经很难判断。“性”与“习”的位置也发生了置换:都市当中的人,都按照基本相似的作息时间和工作方式,过着大同小异的生活,很难称得上“习”相远了,而这种“习相近”的表面下,却常常是一颗颗带着不同的警惕、不同的排斥甚至不同的冷漠的心。只有那点与人为善的温暖和被温暖,还能让人感到自己灵魂的存在。 老人们总哀叹:现在的孩子们是越来越能干,可是也越来越没有人情味了。80后的一代究竟应不应该为此而感到惭愧和汗颜,究竟应不应该担当一点道义和责任?我们所出生和成长的年代,是一个充满玄机的、无比复杂的年代。我们注定要比所有时代里的过来人都承受更多压力,尤其是来自内在的、自我的压力。 理想主义早已经被放逐得无影无踪,“激情”只剩下了和兽性同义的那部分语义,“上进心”等同于“向上爬”和“投机钻营”: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语境当中,日常性的和非日常性的语言都遭受了严重污染,而且陷入越来越可怕的恶性循环。最后,“善良”被视作“道德的自恋”,人性最原初的底线终于被攻破。 上帝对亚当说:你来自尘土,应当仍归于尘土。生命无法不面对自身的弱小和卑微,可是,张爱玲曾经这样形容过她的爱情:“……她低下去,一直低到尘埃里,在尘埃里开出花来。”而人的生命与尘埃的最大不同岂不也就在于,它能在尘埃里开出花来?被无视、被践踏、被蹂躏、被毁灭,都不能抹煞它曾经美丽地开花的那个瞬间。那个瞬间,人成为了他自己。这个瞬间可以照亮宇宙。 珍惜并敬畏生命之间那一点相互联系的东西吧,我们把它命名为“善良”。这是上帝赐予人类的一种沉重而光荣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