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里的城中村

这里是朱房后街，中街，前街，
五环外一座城中村。
今天，这里出太阳了。
初秋第一场夜雨后，
洗去了芒尖的太阳。
今天，蓝天白云
光顾了这座“曲折复杂肮脏混乱”（城管说）
充满流动人口的村庄。
狭窄的巷道，屋瓦，院子的天井，气窗，防雨棚的破孔
闪耀出一块块方形蓝天，圆形蓝天，波浪形蓝天，T形蓝天，十字形蓝天，
一角蓝天，一条蓝天，一粒粒蓝天……
走到村子的开阔地带，一个主路口，
你就能看到大片完整的蓝天，
毫无杂质，清亮——
秀秀对着小军喊：“可以当镜子使耶！”
但湛蓝的镜面上只照出大团白云，羽毛状飞云，
小云丝，它们清晰，立体，
“怎么那么白啊！不用洗就能吃。”
此刻，就体积、面积、数量来说，
地面的房屋只是附件，
咱们村主要由白云构成。
“真干净！”
“亲爱的，这些蓝色胡同
是庞贝古城，看见那片亮云了吗，
朝它走，经过村中主路，上坡，
下坡，一直走，就是那不勒斯湾，
我们现在看到的是海水在天空的蓝色倒影。”
不，亲爱的，一直走，
是“发伟洗浴”，“小崔饭馆”，“成人用品”，“打印照相”……
但此刻，的确，那些灯箱比任何时候都谦逊，
不比任何其它事物更夺目。
长期被灰尘模糊的槐树、枣树、屋瓦、路面释放出鲜明色彩：
翠绿，明黄，猩红，油黑，棕灰……
尖的更尖，方的更方，硬的更硬，软的更软……
“你是说：避雷针，私建公寓，变压器，晾衣绳？
以前我怎么没有见过它们？”
没有见过的多着呢！
住了三年，我竟然才发现
很多人在自家屋檐下用塑料盆，泡沫箱填土种菜，
让水泥地开出黄色丝瓜花，紫色豆角花，
结出红色朝天椒，茄子，小黄瓜。
流动的岂止人口！还有，你看，
正大摇大摆走过一辆桑塔纳的五只大白鸭。
公共浴池锅炉前劈柴的老头，
肌肉线条真清楚！
他挥动斧头的双手进入阳光，
像罗丹的作品进入博物馆的聚光灯。
妈妈抱着，小男孩在台阶前撒尿，
额头，两腮，大胳膊，小胳膊，小鸡鸡，脚趾头
熠熠反光——那些向着未来溢出的光弧！
拐角处大泡桐的阴影底下
小卖部的台阶高出地面半米，
坐着两个老太太，
瘦的手扶拐棍，胖的摇着扇子
（扇面上，美女护士用手托出“专治不孕不育”的大字），
几乎每天都在这里，
从任何一个方向都能看见她们。
在明亮天空下，端坐在上班族匆忙的脚步中间，她们是
漫画，坐标，终点，参照物，云朵的好朋友，
是她们旁边墙壁上无人理睬的标语：“构建和谐社区”。
“太阳真好啊！”
来北京两个星期还没搞定工作，
小月给邻居看她的假文凭：
“妈呀！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呢？
公司的老板娘竟然是这个学校毕业的。
于是我就跑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晒被子啦，晒被子啦，晒被子啦……”
小豆豆边跑边喊，于是
大门外，院子里，铁楼梯扶手下，屋顶平台上瞬间晾满了
床单，被罩，褥子，毯子，袜子，三角裤，胸罩，衬衫，牛仔裤……
水分迅速蒸发，阳光下越来越透明，轻薄，
翩翩如旗帜，迎风招展人们多彩的隐私。
一床蓝底白花的床单，晒得香喷喷，
三只黄蜂轻轻扑撞着它，
它和旁边的被褥尽情地吸收阳光，
要把它带到终年不见太阳的房间。
在那里，圆圆和强子刚刚吵完架，
“……七年了，加班，撒谎，强装笑脸，哪儿有个头啊？
我受不了！受不了……”
但是此刻，她正抱着一床被子，站在泛蓝的亮光中，
破涕为笑，对强子说：
“你看那朵白云，像不像你？”
“哪里像我？”
“你看呀，”她左手夹紧被子，右手指着空中，
“那不是狗的鼻子吗，翘起尾巴，汪汪叫呢！”
“你骂我！小坏蛋！”他开始胳肢她，她抱着被子跑。
一大群男孩冲过来，手里的“刀”和“枪”闪着光，
无视路人的存在，经过他们就像是河水经过礁石。
两个初中小姑娘，一个说着儿化音，一个呢勒不分，
手挽着手，跳着走，走向气味甜甜的小卖部。
2012-09-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