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

2009年，我看到杜维时，他正被一群维族人追着，朝大巴车疯狂地跑来。暴雨让坐在车里的我看不清他的脸，却感受到他的恐慌。那群维族人手里拿着石头与木棍，边跑边喊着些什么。而大巴车那时正陷在泥坑里不能动弹。司机之前猛踩油门，车子只是晃了几下，只能无奈地打开车门，让车里的男人都下去推车。
杜维跑到了门前。我在他面前站着，看到杜威脸上充满了乞求，仿佛这辆车和我就是天堂般，这让我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把他拉到了车上。司机犹豫了下，按动开关，门关上了。追他的维族人聚集在门外，用棒子疯狂地敲打玻璃门，用石头砸着窗户。车里乱成一团，不安的喊叫声与外面的雨，愤怒的人群混杂在一起。司机狠狠地骂了一声娘，往后倒车，然后猛踩油门，尝试了几次大巴终于脱离了那个巨大的泥坑，在车里人的欢呼中，车子左侧的一面玻璃被砸碎了，碎片划破了两个男人的脸，血立刻流了下来。那群维族人只能站在泥路中央，看着大巴越来越远。
我要去乌鲁木齐，我从伊宁来。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洗澡，邻居家的男孩隔着栅栏和我闲聊着。我忽然感觉手掌一阵刺痛，低头一看，一只蜜蜂正蜷缩着身子慢慢掉落到地上。我的手肿了起来。我蹲下身看了它很久，确定它已经死了。这让我的心情变得有些糟糕，于是我站起来，转身回了屋子。父亲和母亲正坐在饭桌旁，讨论着某个话题。我站在他们面前，四周的一切开始晃动与漂浮，这给了我勇气。我对他俩说：“我想去乌鲁木齐找工作。”父亲听了满不在乎：“工作的事情不用担心，过些日子工厂里招人，你可以去。”“哦。”我没有再说话。第二天我背着包，出现在了汽车站。
杜维也要去乌鲁木齐，他说他只是走在路上撞到了那群维族人其中一个，吵了两句。不知道从哪里窜出了十几个人，追着他打。忽然就下起了暴雨，只看到前面的路上停着一辆大巴。杜维说他就赌了这一把，结果赌对了。不过，最后还是我帮他给了去乌鲁木齐的车票钱，在司机和整车人敌视的目光里。他身上没有一分钱。
我们在市中心的一个地下室里住下。老板娘在一楼开了饭店，地下室本来是仓库，后来饭店生意不好，她便想把它租出去，正好给我和杜维遇上了。我俩白天在饭店里打工，晚上便去地下室那间很小的屋子里睡觉，房费从工资里扣。我记得第一次和杜维跟着老板娘走下台阶进入地下室时的情景：昏暗的过道里又湿又潮，一不小心就会摔跟头。空气里散发着发霉的气味，闷的让我有些难受，不时听到水滴从头顶上掉落的声音，有一些钻进了我的脖子里，瞬间感到凉飕飕的。老板娘倒是很热情，按开过道的灯，给我们介绍一扇木头门里是卫生间，旁边还有个小仓库。走到过道的另一端就是我俩的屋子。老板娘打开门，我俩走了进去，里面很狭窄，只有分别摆在左右墙角的两张床，外加顶上一个吊着的电灯泡。但我和杜维已经很满足了，立刻各自霸占了一张床，躺在了上面。我睡左边，他睡右边。我和杜威是不同的脾气，他是个勤快的人，后厨里谁使唤他，他都跑过去帮忙。而我略显沉默，但总是把自己的事干好，还烧的一手好菜，包了工饭。我俩都很受人喜欢。
除了工饭，我和杜维喜欢傍晚去饭店门口买手抓饭。一个笑容可掬的大叔每天都会背着铁锅和麻袋，坐在墙角。他默默支起大锅，倒进油和羊肉，米饭，胡萝卜，盐，然后用铁铲不停地缓慢翻炒，不久浓烈的香气便弥漫在四周。过路的人大都会被吸引，觉得馋了就买上一些，生意很好。这遭到了饭店老板娘的妒忌，觉得是在抢自己的生意，所以她从来没有亲自去买过。那段时间，我和杜威总是蹲在那口大锅面前，看着那个男人认真地把锅里的饭炒来炒去，黑色的柴烟熏的我俩眼睛疼，却无法阻止我俩大口地呼吸着那肉香，仅仅那样便觉得很满足。等炒好了，那才是一天最愉快的时间，我俩站起来，男人给我俩各自弄上一大碗。我和杜威便用手使劲往嘴里塞，大口嚼着，胃的满足让我俩不再觉得孤独。吃完我俩就靠着墙角和大叔一起坐着，等夕阳西下，天渐渐黑了才回到地下室。
刚开始的日子我和杜维是分开睡的，但冬天来了，虽然地下室也有暖气，却还是抵挡不住寒冷。一天晚下起了大雪，我躲在被子里，浑身都有些颤抖，很自然地想起了伊宁那个温暖的家。我想象着父亲和母亲此刻正在干着什么，在那个黑通通的屋子里，我抬头试图找到窗户，但很快想起它根本就不存在。我听到对面床上的杜维正在说些什么，但话语很模糊，我意识到他在做梦，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大喊大叫起来，仿佛在噩梦里挣扎，最后我听到一声重重的倒地声。我慌忙抖着身子爬起来，摸开了灯，看到杜维躺在两张床中间的地上，额头磕着地，有些红肿。他呻吟着抬头看我，忽然对我说：“我被人杀了。”我有些莫名其妙。他继续说：“刚才在梦里。一个很奇怪的梦。”“梦见了什么。”我问他，杜维使劲摇头，不想说。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慢慢从地上站起来，然后钻进了我的被子。我真想把他拉出来，但他说他有些冷。于是我俩睡在了一起，在被子里两个人很暖和，很快就睡着了。之后的日子，我和他便把另外一张床空了出来，两个人盖着被子，赤裸着身子，便觉得不那么冷了，偶尔我俩也会互相搂抱，甚至开玩笑式地互相抚摸身体，我不知道杜威是怎么想的，但我一点也没有情欲的意思。那不过是两个人深夜里的游戏，用来抵抗乌鲁木齐的严寒和寂寞。
卫生间就在下来的台阶对面，一扇木门都有些腐烂了，上面裂了几道缝隙。我想那是我在乌鲁木齐印象最深刻的场景，每天晚上八点多，我和杜威就会抱着各自的衣服去卫生间洗澡，一个人在里面洗，另一个人就在外面等着。我站在过道里，听到里面哗啦啦的流水声，想象着杜维他的样子，头发湿漉漉地贴紧额头，胸膛上有几根明显的毫毛，暗红发黑的鸡巴无力地垂在两腿之间，一双脚在满地的水里浸泡着。那些冒着泡沫的热水透过木门流了出来，把过道弄湿了。我不得不踮起脚等他，一会儿杜维披着外套，穿着短裤就出来了，他匆忙跑去屋子里穿衣服。我便悠闲地进去洗，在热气缭绕里享受完全放松的状态，不时打量自己的身体，它变得很陌生。我很惊恐地发现自己手上的那个红肿的疙瘩没有消退，它依然在那里存在着，仿佛还在每天以细微的速度生长，那么悄无声息。我很憎恶它，试图用手指把它压平，或是用小刀把它削去，但还是不忍心下手。最后我便放弃了，让它自生自灭。
我觉得自己就会和杜维那样度过漫长的冬天，到了春天便会有个新的未来，我不知道那个未来是什么，只知道它存在着。不过老板娘某天夜里忽然来到地下室，她说她是来看看我俩的。我和杜维那时正躺在床上互相吹嘘着各自以前的打架经历，对于她的突然造访有些措手不及，来看我俩这样的托词有些虚假。我起床开灯开门，老板娘走了进来，往房里一看，脸上忽然有一种完全明了的表情。她很暧昧地看了看床上的杜维和站在她面前的我，随意地坐在另外一张床上，和我俩闲聊了些饭店里的事便起身告别，不想在地下室多留。我和杜维对她摸不着头脑，也没多想就睡了。第二天，我正厨房里切菜，杜维忽然从某个角落窜了出来，他拉我去了厕所，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刚才老王问我，和你是不是在搞同性恋。”我立刻就明白老板娘昨晚的用意，我对杜维说：“昨晚我俩应该把她弄上床的。”杜维听了有些恍惚，我想象了下那种场景，也有些动心。“那我们还是分开睡吧。”我对他说。
我和杜维的分床计划还没有实行，老板娘又有了动作，第二天她领着一个女人在傍晚来到了我俩的屋里，对我们说：“反正还有一张床空着，再给你们介绍一个新室友，阿娟。”那个叫阿娟的女人看上去三十出头，身体很丰满，脸和穿着都显得有些俗气。她很大咧地坐在了床边朝我俩打招呼，说：“以后多多照顾。”我和杜维对视了几眼，心想老板娘这是钻到钱眼里了，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我对她说：“会不会有些不方便。”老板娘一摊手说：“我已经和阿娟说明了情况，她自己同意了。”我和杜维同时望向阿娟。她点了点头：“我不介意。”这样我和杜维就没啥好说了，甚至心里会窃喜，毕竟，那是一个女人。
阿娟睡在我俩对面。本来寒冷的地下室忽然多了一些热量。我和杜威多了一项活动，每天半夜躺在床上和对面的阿娟聊天。屋里没有光亮，谁也看不见谁，只能听到三个人的声音。阿娟是个很能说的女人，她给我俩讲了她的家乡，黑龙江那边发生的很多故事，还说了她以前的男人们，包括一个搬运工，一个大学生，还有酒吧里的服务员。但她却对自己的工作闭口不谈，我俩虽然好奇但也不会问，只是每天中午看到她走出饭店，慢悠悠地沿着街道走，最后消失在拐弯口。不过我和杜维能猜到点，阿娟不会害羞，她甚至能背着我俩就脱光换衣服，我俩就咽着口水看她的肩膀和背，还有白色的胸罩带。我和杜维时常在半夜对阿娟叫嚷着要爬到她床上和她睡，阿娟总是满口不屑，说过来就过来。我和杜维就不敢了。除了逗趣外，阿娟对我俩很好，每天晚上回来都会买回好吃的，油塔，辣子鸡块，给我俩解馋。某天还带回来几双棉袜和帽子，她说忍受不了屋子里那些没洗的臭衣服。
两个月后，快春节了。某天在厨房里，杜威很严肃地对我说：“我觉得我想和她上床。”“你喜欢上她了？”我问。杜维笑了笑：“你不喜欢吗。”我有些嘲笑：“总共就三个人，不喜欢她喜欢谁呢。”
于是那天中午，我和杜维请了假，偷偷地跟在了阿娟后面，想看看她每天去哪里。不过我觉得阿娟知道我俩就在身后。因为她走到街角时忽然扭头往后看了一眼，我俩慌忙躲到了一边的商店里。等我俩有胆子出来时，发现阿娟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和杜维在街道上奔跑起来，穿过很多人群和马路，最后终于在阿娟准备进入一家发廊的时候看到了她。她低头推门进去，里面的女人朝她笑着。我其实早就想到了这样的场景，我俩气喘吁吁地坐在对街路边。我扭头问杜维：“现在你还想和她睡觉吗。”杜维想了想，说：“我还是喜欢她。”整个下午我就和杜维坐在路边，乌鲁木齐一到傍晚就开始飘散开面粉与烤肉的味道。晚上风很大，我俩把手放进口袋，紧紧靠在在一起，盯着那家发廊，有很多男人进进出出。快九点的时候，阿娟从里面出来了，我和杜维站了起来，跑到她面前，就那样看着她。阿娟没有惊讶，她只是问了问我俩为什么会在这里。杜维说：“我们在等你下班。”阿娟笑了笑：“那就一起去回去吧。”说完她左手牵着我，右手牵着杜维，三个人在夜色的掩护下回到了饭店，回到了地下室。身后的乌鲁木齐是空旷而陌生的。
阿娟拿着换洗衣服进了卫生间洗澡。一会儿里面就传出哗哗的水声，我和杜维控制不住自己，推门来到卫生间前，傻愣愣地站在过道里看着那扇木门，想象却再也不能满足我们。我对杜维说：“我得看看。”于是我走近，把脸贴在木门上，眼睛通过裂缝看着里面：阿娟正面朝着我，我能看到她发白的肩膀，两个饱满的乳房挺着，下身的阴毛稀稀拉拉。阿娟的身体被狭窄的裂缝拉长了，她正用肥皂擦着身体，脸被缝隙和热气阻挡，看不清晰。我忽然觉得，这样的阿娟丝毫不能带给我欲望，我更喜欢她穿着衣服的模样。于是我回到了杜维身边。这次轮到他了，他说他也要看看，于是也把脸凑到了门边，往里看去。就在那一刻，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恶作剧的念头，很多时候就是恶作剧改变了一切。我狠狠地推了杜维一把，他整个人撞到了门上，那门发出一声闷响，很轻易地被撞开。杜维叫了一声，踉跄着进去了。而我转身飞快地上了台阶，来到了饭店，和那帮厨子聊了很久才重新回到地下室。我想象着杜维和阿娟的尴尬，忍不住笑出声来。
地下室里静悄悄的，卫生间的门敞开着，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人，我走在过道里，能听到自己脚步的回响。我忽然不想笑了，忽然觉得那段不长的过道是一段异常孤独的旅程，四周只有黑暗与潮湿陪着我，更绝望的是结局似乎早就知晓了。我推开屋子的门，看到杜维和阿娟睡在她的那张床上，两个人已经抱着睡去。我没有打扰他俩，默默脱了衣服，睡到另外一张床上。半夜，我迷迷糊糊醒了，听到杜维和阿娟做爱的声音，他俩肆无忌惮地喊叫着，那张弹簧床快要被他俩弄塌了，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慢慢地把手伸到了内裤里，在他俩的喊叫中自慰起来，全身都无比亢奋。完事之后，又立刻变得疲惫不堪，昏昏入睡，再没有去想任何事情。
过了一会儿，我再次醒来，那时不知道是几点，屋子里没有一刻不是黑的。我头疼欲裂，忽然对周围的一切感到厌恶，包括在对面床上的杜维和阿娟，我觉得他俩完全抛弃了我，这让我万分痛苦。枕头下面藏着一把尖刀，那是我早就准备好的。我握着它从床上轻声起来，慢慢地走到另一张床边，他俩就躺在上面，但我却什么也看不清。我故意踢了踢床沿，把他俩都弄醒了。阿娟发出了低吟，暴露了他俩的位置。我低头对着他俩模糊的身影说：“都去死吧。”然后用刀戳向他俩，我感觉每刀都刺进了活生生的肉体里，一些液体沾湿了我的手，但却不能分辨它们分别刺中了谁，什么都没有意义。杜威和阿娟似乎在挣扎，但我也用尽了全身力气，只是不停地刀气刀落，直到手腕麻木，屋子里悄无声息。然后我就听到了河水流动的哗哗声，仿佛是天山的雪水融化，那让我感到悦耳。我扔掉刀，跪在了地上。黑暗世界里真的就剩下我一个人。我安心起来，重新爬到床上睡觉。第二天，我是被杜维摇醒的，他说我就像昏死了过去，摇了半天才醒过来。我瞪大眼睛看了他半天，又看到了还在床上躺着的阿娟，这才明白过来昨晚只是一个梦。我松了口气，穿衣服准备起床。杜维对我说：“还得感谢你，才让我得逞了。”我笑了笑，没说话。我想着杜维的梦是不是和我一样。
杜维和阿娟在一起待了整整一个冬天。直到来年四月份，阿娟有一天早上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老板娘说她的房租到期了，没有再续给。阿娟消失的这么悄无声息对杜维的打击很大。我曾陪他去街上的发廊找过阿娟，但里面的老板说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来上班了。于是我想她应该是离开了这座城市，想想也没有什么，我们这些人都一样，总是辗转在各个城市，攒一段时间钱便销声匿迹。杜维整整三天没干活，不吃不喝，就躺在地下室的那张床上。我工作一天回去，就陪在他床边，强迫他吃一些东西。第四天，我买了些手抓饭，放在了他的床头。他闻着那味道，眼睛里开始了些神色。他对我说，他想吃。于是我端起来一口一口地用手放进了他的嘴里。他刚开始咽的很困难，但到最后就像豺狼般快要把我的手也咬碎。吃完后，杜维跟我说：“我想离开这里。”我点了点头，因为这也是我的想法。
我记得那是个下雾的早晨。我和杜维坐在汽车站的小饭馆里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然后站起来走了出去。门口的布帘子被风吹的微微浮动，不停地打在我俩身上。我看着那些在雾里开着的大巴车，它们如同一团团模糊的未来，去往了我不知道的地方。杜维早已买了车票，他跟我道了声再见，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薄雾里。新疆这么大，我再也没见到过他。我坐在饭馆门口，发了很久的呆，最后也买了一张车票。刚坐上车，我忽然觉得车厢后面一阵震动，扭头看去，几个维族的小孩正在车外玩闹，捡起地上的小石子往车窗上砸。我不再去看，坐在座位上打瞌睡。车子一会儿就开了，去了喀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