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梦花
食梦花
第一篇 昙花
他赶到那片荒原时已经是薄暮时分。旷野上升起一层灰蓝色的雾霭。野芒划过他的衣服,发出轻响。成片成片的芒草,沉默地伏下身。呵出白气,他向着荒野里唯一的一点灯光行去。荒野里清冷的气味,让他清醒。
过去的二十七天,他常常突然倒地。就像被一记闷棍嗨在头顶,身体松软垂落在地。已经连续二十七天睡不着了。城中苦夏,逼仄卧室中听着邻居家空调水点滴之声,就像是一记一记的棺材钉,夯得实实的,把他闷死在墓穴中。白天则会断片儿,晕睡一两个钟头。
他走近那棵灰黑的大树,枝桠漫展,庇护着身下的木屋。靠近时,门前有一小片水仙花,黄黄白白,花间卧着条土狗。木格栅厚实玻璃门,他听见有人说“进来”。他跺掉鞋底的泥,走进屋去。开门的瞬间,狗窜进屋去。
一个年轻妇人跑出来,慌着撵狗出门。胖大的身子,腼腆的笑脸,穿着旧旧的白布睡裙。满屋的笑闹声,角落里壁炉正旺烧。他走过去烤火,看见炭灰里埋着黑油油的栗子,正发出焦糊的香甜气。他拿起拨火棍儿,扒拉出几个,剥开时直烫手。小妇人在身后的木桌上摆碗筷,然后钻进厨房忙碌。
他去帮忙打下手。蒸得烂熟的南瓜,勺子压成泥,和奶油一起煮,落盐巴和胡椒。金黄黄南瓜汤发出浓郁的清香。吃饭时猫懒懒出来巡视,是一只肥得不见脖颈的三花。他们吃完饭,小妇人烧好了洗澡水。旧旧的浴室,马赛克褪色,屋顶的墙皮被热气蒸软,掉下来一块砸在头顶,他吃一惊,呛了一口水。
被子是自己缝的那种老棉被。白布被里,红蓝细格子老土布被面儿,很重。他躺下,听见里屋孩子啼哭。女人跑过去哄孩子,嘤嘤呜呜,含糊不清的儿歌,唱得并不好,孩子也渐渐不再哭了。女人关上门走过来,拉开被子,在他身后躺下。
他蜷缩起来,有点儿紧张。他说,他这是第一次。女人说没关系,来的人都是第一次。鼓鼓的乳房顶在他背脊上,浑圆的胳膊搂过他来,红铜色软软的长发拂过他的脸。他闻见湿漉漉的奶香味儿,越来越浓。房间里越来越热。一个巨大的稳定的心跳。他整个人浮起来,浸泡在温暖的羊水里,眼睛睁不开,但并无不安。他从不会游泳,此时却手足舒展。烘烘的光线透过眼皮,外面是一片暖融融的红。他抓住了那个心跳。
醒来是第二天的午后。他闻见牛肉汤的香气,饥饿难忍。旷野里阳光通透,照得一屋亮汪汪。他推门出去,看见女人在菜地里拔野葱,穿红色雨靴,笑着直起身来,脸上两团皴红。牛肉汤熬好了,番茄和甜菜头一起煮,红红的一大锅。牛肉和土豆都炖得烂烂的入味,他扒完三碗红米饭,丢下碗就要出去,被女人叫住。
下午他在菜地里陪她干活。她教他认菜名儿。矮塌塌的青菜,散做菊花状,黑绿色,霜打了极甜,叫塌苦菜。细长长的叫马齿苋。手指长短,起棱角的绿色长豆,叫秋葵。阳光温暖,虫子乍起来,撞上他的脸,他大笑起来。她也笑起来,眼角和鼻子皱起,头发也短少了,看起来约摸有三十多了。
傍晚村里吃喜酒,揣上三十块钱就去了。流水席,小院子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坐着的吃,站着的看,一旦前排站起,后排立刻补上。大师傅站在盘好的灶前,大勺叮当,早已煮熟的鱼,浇上一勺糖醋汁,火速装盘。新郎挨桌敬苞谷酒,是个俊俏的后生。他们俩喝了很多,话也说得多,客人们都说,长得真有点像,是前世的兄弟。
鞭炮零星的还有几声,旷野里听见小孩在跑。他喝得醉醺醺,浸泡在浴桶里。门被拉开,他以为是她来添热水,想不到是新郎。他把他捞了出来,用双手。他们的身体贴合在一起,都是水。他用嘴渡给他一颗糖,廉价的硬糖,太甜了,刺得舌头发痛。
他听见外间男人归家的声音,两人惊慌不敢动。男人的脚步沉重,脱鞋甩袜,动静很大。狗在叫,被踹了一脚,呜咽地逃开。男人的醉骂声,女人的哭泣声,慢慢的也低下去,夜里一片静。静里有很多内容。他喘过气来,水已经冷了。
第三天醒来时,他有些不安。她在不声不响的烧饭。头发和皮肤都干枯了,身体也佝偻了,有了老态。在煮一大锅白花花的醪糟汤,汤圆面搓成细条,揪下来一小块儿,团成圆子下锅,浮起来时搅一锅蛋花,再撒些红红的枸杞子。汤煮好了,她盛在大砂锅里,送给新娘。新娘怀孕了。
那碗汤他没有喝。菜园里有口老井,他打水来洗碗。她走过来捡碗,话没有年轻时那么多,笑也几乎看不见了。她一边捡一边询问,熟悉的阿姨家有个女儿,也在城里,岁数也不小了,要不要见一见,吃个饭?他已经很厌恶这种询问式的命令,就像厌恶那些层出不穷的阿姨和她们的女儿。
她在他身后哭,说,他爸爸是这样,为什么他也是这样?他还没嚼透这句话,她从身后欺压过来,揪起他的脖领,力大无比,要将他丢下井去,他死命的抓住井沿儿,不,不是井沿儿,是窗台。她站在他们花尽一生积蓄为他买的婚房浴室里,将他从二十二层高楼丢下去。坠下的瞬间他开始大声哭叫,泪水和汗水从每一个毛孔喷涌出来。
他大哭不能止,直到听到那个温暖的声音说:“不要哭了,这不是真的,只是梦。”面前还是那个白胖的少妇,他还在她的被窝中。他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等的,就是这句话:“这只是梦。”原来,他不是不能入睡,是不敢做梦。少妇为他倒了一杯水,宽容的看着他。
他问要付多少钱?她说不用钱。失眠第二十五天,晕倒在地铁站台上。醒来时,一个流浪汉给他一张纸条,叫他去梦野村,找一个姓孟的女子。睡三晚觉,喝三碗汤,他的病就会好。女人说,哪就好了啊?她只能把他从梦里唤醒。这二十七天,你其实一直在睡,浑浑噩噩,再不醒就醒不来了,只能一生在荒野中徘徊,再也不能踏入人世。
他坐在门槛上穿鞋,突然觉得脖颈后面酥酥麻麻的痒疼。手一摸,摸到一支花梗,顺着他的脖子长出来。她轻轻一挣,摘了下来,是一朵昙花。层层叠叠的花瓣,细腻晶莹,像羽毛展开。她笑嘻嘻的说,就要这个。她转身回房,婴儿的小房间。临窗有一架摇篮。他站在院子里看着她,将花放在襁褓里。他知道襁褓里什么都没有,第一天他就知道了。
他走出小院子,忍不住回头看。荒野里吹过一阵浩荡的春风,万事万物轻轻颤抖。一股绿色的暖流从身后袭中他,穿过他,强劲地向前奔跑。他看见那棵灰黑的老树扑哧哧的抖动开花,粉粉白白的,原来那是一树樱花。
第一篇 昙花
他赶到那片荒原时已经是薄暮时分。旷野上升起一层灰蓝色的雾霭。野芒划过他的衣服,发出轻响。成片成片的芒草,沉默地伏下身。呵出白气,他向着荒野里唯一的一点灯光行去。荒野里清冷的气味,让他清醒。
过去的二十七天,他常常突然倒地。就像被一记闷棍嗨在头顶,身体松软垂落在地。已经连续二十七天睡不着了。城中苦夏,逼仄卧室中听着邻居家空调水点滴之声,就像是一记一记的棺材钉,夯得实实的,把他闷死在墓穴中。白天则会断片儿,晕睡一两个钟头。
他走近那棵灰黑的大树,枝桠漫展,庇护着身下的木屋。靠近时,门前有一小片水仙花,黄黄白白,花间卧着条土狗。木格栅厚实玻璃门,他听见有人说“进来”。他跺掉鞋底的泥,走进屋去。开门的瞬间,狗窜进屋去。
一个年轻妇人跑出来,慌着撵狗出门。胖大的身子,腼腆的笑脸,穿着旧旧的白布睡裙。满屋的笑闹声,角落里壁炉正旺烧。他走过去烤火,看见炭灰里埋着黑油油的栗子,正发出焦糊的香甜气。他拿起拨火棍儿,扒拉出几个,剥开时直烫手。小妇人在身后的木桌上摆碗筷,然后钻进厨房忙碌。
他去帮忙打下手。蒸得烂熟的南瓜,勺子压成泥,和奶油一起煮,落盐巴和胡椒。金黄黄南瓜汤发出浓郁的清香。吃饭时猫懒懒出来巡视,是一只肥得不见脖颈的三花。他们吃完饭,小妇人烧好了洗澡水。旧旧的浴室,马赛克褪色,屋顶的墙皮被热气蒸软,掉下来一块砸在头顶,他吃一惊,呛了一口水。
被子是自己缝的那种老棉被。白布被里,红蓝细格子老土布被面儿,很重。他躺下,听见里屋孩子啼哭。女人跑过去哄孩子,嘤嘤呜呜,含糊不清的儿歌,唱得并不好,孩子也渐渐不再哭了。女人关上门走过来,拉开被子,在他身后躺下。
他蜷缩起来,有点儿紧张。他说,他这是第一次。女人说没关系,来的人都是第一次。鼓鼓的乳房顶在他背脊上,浑圆的胳膊搂过他来,红铜色软软的长发拂过他的脸。他闻见湿漉漉的奶香味儿,越来越浓。房间里越来越热。一个巨大的稳定的心跳。他整个人浮起来,浸泡在温暖的羊水里,眼睛睁不开,但并无不安。他从不会游泳,此时却手足舒展。烘烘的光线透过眼皮,外面是一片暖融融的红。他抓住了那个心跳。
醒来是第二天的午后。他闻见牛肉汤的香气,饥饿难忍。旷野里阳光通透,照得一屋亮汪汪。他推门出去,看见女人在菜地里拔野葱,穿红色雨靴,笑着直起身来,脸上两团皴红。牛肉汤熬好了,番茄和甜菜头一起煮,红红的一大锅。牛肉和土豆都炖得烂烂的入味,他扒完三碗红米饭,丢下碗就要出去,被女人叫住。
下午他在菜地里陪她干活。她教他认菜名儿。矮塌塌的青菜,散做菊花状,黑绿色,霜打了极甜,叫塌苦菜。细长长的叫马齿苋。手指长短,起棱角的绿色长豆,叫秋葵。阳光温暖,虫子乍起来,撞上他的脸,他大笑起来。她也笑起来,眼角和鼻子皱起,头发也短少了,看起来约摸有三十多了。
傍晚村里吃喜酒,揣上三十块钱就去了。流水席,小院子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坐着的吃,站着的看,一旦前排站起,后排立刻补上。大师傅站在盘好的灶前,大勺叮当,早已煮熟的鱼,浇上一勺糖醋汁,火速装盘。新郎挨桌敬苞谷酒,是个俊俏的后生。他们俩喝了很多,话也说得多,客人们都说,长得真有点像,是前世的兄弟。
鞭炮零星的还有几声,旷野里听见小孩在跑。他喝得醉醺醺,浸泡在浴桶里。门被拉开,他以为是她来添热水,想不到是新郎。他把他捞了出来,用双手。他们的身体贴合在一起,都是水。他用嘴渡给他一颗糖,廉价的硬糖,太甜了,刺得舌头发痛。
他听见外间男人归家的声音,两人惊慌不敢动。男人的脚步沉重,脱鞋甩袜,动静很大。狗在叫,被踹了一脚,呜咽地逃开。男人的醉骂声,女人的哭泣声,慢慢的也低下去,夜里一片静。静里有很多内容。他喘过气来,水已经冷了。
第三天醒来时,他有些不安。她在不声不响的烧饭。头发和皮肤都干枯了,身体也佝偻了,有了老态。在煮一大锅白花花的醪糟汤,汤圆面搓成细条,揪下来一小块儿,团成圆子下锅,浮起来时搅一锅蛋花,再撒些红红的枸杞子。汤煮好了,她盛在大砂锅里,送给新娘。新娘怀孕了。
那碗汤他没有喝。菜园里有口老井,他打水来洗碗。她走过来捡碗,话没有年轻时那么多,笑也几乎看不见了。她一边捡一边询问,熟悉的阿姨家有个女儿,也在城里,岁数也不小了,要不要见一见,吃个饭?他已经很厌恶这种询问式的命令,就像厌恶那些层出不穷的阿姨和她们的女儿。
她在他身后哭,说,他爸爸是这样,为什么他也是这样?他还没嚼透这句话,她从身后欺压过来,揪起他的脖领,力大无比,要将他丢下井去,他死命的抓住井沿儿,不,不是井沿儿,是窗台。她站在他们花尽一生积蓄为他买的婚房浴室里,将他从二十二层高楼丢下去。坠下的瞬间他开始大声哭叫,泪水和汗水从每一个毛孔喷涌出来。
他大哭不能止,直到听到那个温暖的声音说:“不要哭了,这不是真的,只是梦。”面前还是那个白胖的少妇,他还在她的被窝中。他发现,原来自己一直在等的,就是这句话:“这只是梦。”原来,他不是不能入睡,是不敢做梦。少妇为他倒了一杯水,宽容的看着他。
他问要付多少钱?她说不用钱。失眠第二十五天,晕倒在地铁站台上。醒来时,一个流浪汉给他一张纸条,叫他去梦野村,找一个姓孟的女子。睡三晚觉,喝三碗汤,他的病就会好。女人说,哪就好了啊?她只能把他从梦里唤醒。这二十七天,你其实一直在睡,浑浑噩噩,再不醒就醒不来了,只能一生在荒野中徘徊,再也不能踏入人世。
他坐在门槛上穿鞋,突然觉得脖颈后面酥酥麻麻的痒疼。手一摸,摸到一支花梗,顺着他的脖子长出来。她轻轻一挣,摘了下来,是一朵昙花。层层叠叠的花瓣,细腻晶莹,像羽毛展开。她笑嘻嘻的说,就要这个。她转身回房,婴儿的小房间。临窗有一架摇篮。他站在院子里看着她,将花放在襁褓里。他知道襁褓里什么都没有,第一天他就知道了。
他走出小院子,忍不住回头看。荒野里吹过一阵浩荡的春风,万事万物轻轻颤抖。一股绿色的暖流从身后袭中他,穿过他,强劲地向前奔跑。他看见那棵灰黑的老树扑哧哧的抖动开花,粉粉白白的,原来那是一树樱花。
-
axiuchp 赞了这篇日记 2020-10-19 11:21:43
-
青少年哪吒 赞了这篇日记 2016-04-11 14:09:26
-
顾卧冰_ 赞了这篇日记 2016-02-14 16:17:03
-
豆 赞了这篇日记 2015-12-07 03:39:29
-
蕴蕴nightiris 赞了这篇日记 2013-10-08 05:31:31
-
昙影 赞了这篇日记 2013-09-10 09:21:39
-
OtherAthena 赞了这篇日记 2013-08-28 15:45:55
-
Xenia 赞了这篇日记 2013-08-09 23:12:15
-
Gaucho 赞了这篇日记 2013-03-16 17:43:05
-
spoon713 赞了这篇日记 2013-02-13 22:28:29
-
八 赞了这篇日记 2013-01-07 21:13:16
-
幽幽酱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30 20:10:31
-
笕猫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25 00:20:44
-
iris_morgen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21 18:27:57
-
Izen☮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8 16:02:56
-
Tsings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8 15:53:59
-
小白兔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8 08:11:52
-
。。。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8 00:52:48
-
眼袋小姐™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7 22:52:47
-
K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7 22:39:18
-
走来走去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7 19:31:22
-
伯格曼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7 19:01:29
-
鲤鱼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7 15:20:24
-
柯嫘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7 13:49:32
-
W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7 13:41:26
-
沁心雪球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7 13:36:52
-
空谷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7 13:34:42
-
禅来缠去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7 13:07:52
-
浮生若梦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7 13:03:54
-
Monica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7 12:18:21
-
winifreedom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7 12:11:08
-
深海酱鱼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7 11:58:00
-
JM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7 11:53:14
-
灵感爆棚嘛嘛桑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7 11:38:53
-
草木心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7 11:30:01
-
NavelSway.L 赞了这篇日记 2012-12-17 11:26: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