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九日夜
寂寞这个词，该当与一个特定的年纪搭配起来才相宜。譬如，“寂寞的十七岁”，听上去就有种楚楚的样子，而“寂寞的二十三岁”却未免要让人发笑了。这样两头不着岸的年纪，既没有少年时的薄脆糖片一般的轻快忧愁，又未到容颜将老时的沉沉自伤，用上寂寞这样感情泛滥的词，总显得有点可疑。然而明天我便二十三岁了，却又确乎是寂寞的。
这两天读五四时期的文学，喜欢了一句话“寂寞的小孩子总有着些美丽的想象”。我虽已早就不能回到小孩子的好时光了，却还常有着些“美丽的想象”。——人在寂寞的时候，最易为浓浓的抒情气质所捕获，看见一场雨，一点星光，都几乎要落下泪来的。因为这样的景色，常常是那样美，又那样寂寞，你为这美丽所叹息了，却又不知道要如何分享。近几天广州零星有点雨水，下班回家的路上，便见着雨丝轻轻地飘。不禁想起《边城》里重复了几次的一句“溪面一片烟”，虽然这喧嚣都市离清溪实在远得很，但车水马龙的光景，也像是一条光影流动的小溪了。城市的柏油路上升腾起微雨熏起来的轻烟，行入匆匆赶着归家吃上热饭，这样的小景实在也是美的。
昨夜还睡得很浅的时候，忽然听见妈妈在唤我名字。我不知何时捉住了一根缆绳，缆绳的另一端是她，我们中间隔着并不太宽的黑暗的河流。她说，考试不用紧张的，有什么好紧张的呢，我女儿是最棒的，声音和从前一样宽广温和，但没有光，也就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是否还和从前一样的骄傲。我觉得什么都和从前一样的，却又有些不同了，因为从前她一定还会竖起拇指很夸张地说“我女儿一级棒”，堆起一个信心满满的笑容的。但不知为什么现时的她有点严肃了，然后渐渐就远去了，我扯着缆绳往回拉，攥得手心生痛了，她还是没有留下来，只剩下河水的声音和恍恍惚惚的黑暗。我想喊她回来，却又感到嗓子发紧，声音出不来，迷迷糊糊睁开眼，落了一大串泪珠。总是这样，每每感到妈妈在身旁的感觉变得真切起来了，她却又走了，只余下眼泪烫人的感觉真实而凄惶。
归有光写，“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我现在是厌了末句这种呼天抢地的调调了，然前半截句子，却深感切肤。现在想起妈妈来，总是带种爱怜的心情的，我觉得她实在还是个任性的小女孩，不然为什么每次入梦，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呢？有时一来就是连续三四个晚上，有时却又不顾我想念的心情，一整月都不出现一回。但时时回忆起她在世的点点滴滴，这十年病痛以来的一切，我又觉得她是世上最坚韧而沉着的母亲。她从来也不因为自己的病哭，只有时捉了我的手，哭得极哀怜，她说，我走了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呀，你还这么小。那时我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她心里却永远还是个小孩子的。她又叮嘱我，以后妈妈走了，千万别要哭，有什么好哭的呢，我不过少一些痛苦罢了，我只唯独是放心不下你。然而现在想起她的千叮万嘱，我却愈发地止不住眼泪了。这些天的冷雨会渗入坟地吗？我也放心不下她，她会知晓吗？
其实好端端的，本来是想写写自己的生日的。但是这两年的生日，却怎么也叫我高兴不起来。我总是想到，在多年前的十二月二十日，母亲在病房里剖腹生下我，麻药过后足足疼了七十二个小时没法入睡。生过我以后，她的肚皮上留下了蜈蚣一样粗大的疤，只有八十斤的身子渐渐发胖，脸上生了许多的黄褐斑。我的出生给她带来了多少操劳，而当我将要大学毕业了，将有能力来待她好了，她却悄然走了，甚至都没来得及等到我的毕业典礼。故而我的生日终于也只能让我感到无限的痛悔与伤心了。
这文字写在生日的前夜，也多少缘了废名的一首叫做《十二月十九日夜》的小诗：
“深夜一枝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夜的声音。 ”
在这个同名的夜里，我决意要曲解诗意了。
母亲呵是天上的梦，是家，是日，是月，是灯，是炉火，是冬夜的声音。眷念着地上的这一个我，照亮着流泪的这一个我，唤醒了倦怠的瑟缩的这一个我。
这两天读五四时期的文学，喜欢了一句话“寂寞的小孩子总有着些美丽的想象”。我虽已早就不能回到小孩子的好时光了，却还常有着些“美丽的想象”。——人在寂寞的时候，最易为浓浓的抒情气质所捕获，看见一场雨，一点星光，都几乎要落下泪来的。因为这样的景色，常常是那样美，又那样寂寞，你为这美丽所叹息了，却又不知道要如何分享。近几天广州零星有点雨水，下班回家的路上，便见着雨丝轻轻地飘。不禁想起《边城》里重复了几次的一句“溪面一片烟”，虽然这喧嚣都市离清溪实在远得很，但车水马龙的光景，也像是一条光影流动的小溪了。城市的柏油路上升腾起微雨熏起来的轻烟，行入匆匆赶着归家吃上热饭，这样的小景实在也是美的。
昨夜还睡得很浅的时候，忽然听见妈妈在唤我名字。我不知何时捉住了一根缆绳，缆绳的另一端是她，我们中间隔着并不太宽的黑暗的河流。她说，考试不用紧张的，有什么好紧张的呢，我女儿是最棒的，声音和从前一样宽广温和，但没有光，也就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是否还和从前一样的骄傲。我觉得什么都和从前一样的，却又有些不同了，因为从前她一定还会竖起拇指很夸张地说“我女儿一级棒”，堆起一个信心满满的笑容的。但不知为什么现时的她有点严肃了，然后渐渐就远去了，我扯着缆绳往回拉，攥得手心生痛了，她还是没有留下来，只剩下河水的声音和恍恍惚惚的黑暗。我想喊她回来，却又感到嗓子发紧，声音出不来，迷迷糊糊睁开眼，落了一大串泪珠。总是这样，每每感到妈妈在身旁的感觉变得真切起来了，她却又走了，只余下眼泪烫人的感觉真实而凄惶。
归有光写，“追惟一二，仿佛如昨，馀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我现在是厌了末句这种呼天抢地的调调了，然前半截句子，却深感切肤。现在想起妈妈来，总是带种爱怜的心情的，我觉得她实在还是个任性的小女孩，不然为什么每次入梦，总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呢？有时一来就是连续三四个晚上，有时却又不顾我想念的心情，一整月都不出现一回。但时时回忆起她在世的点点滴滴，这十年病痛以来的一切，我又觉得她是世上最坚韧而沉着的母亲。她从来也不因为自己的病哭，只有时捉了我的手，哭得极哀怜，她说，我走了你怎么办，你怎么办呀，你还这么小。那时我已经二十一岁了，在她心里却永远还是个小孩子的。她又叮嘱我，以后妈妈走了，千万别要哭，有什么好哭的呢，我不过少一些痛苦罢了，我只唯独是放心不下你。然而现在想起她的千叮万嘱，我却愈发地止不住眼泪了。这些天的冷雨会渗入坟地吗？我也放心不下她，她会知晓吗？
其实好端端的，本来是想写写自己的生日的。但是这两年的生日，却怎么也叫我高兴不起来。我总是想到，在多年前的十二月二十日，母亲在病房里剖腹生下我，麻药过后足足疼了七十二个小时没法入睡。生过我以后，她的肚皮上留下了蜈蚣一样粗大的疤，只有八十斤的身子渐渐发胖，脸上生了许多的黄褐斑。我的出生给她带来了多少操劳，而当我将要大学毕业了，将有能力来待她好了，她却悄然走了，甚至都没来得及等到我的毕业典礼。故而我的生日终于也只能让我感到无限的痛悔与伤心了。
这文字写在生日的前夜，也多少缘了废名的一首叫做《十二月十九日夜》的小诗：
“深夜一枝灯，
若高山流水，
有身外之海。
星之空是鸟林，
是花，是鱼，
是天上的梦，
海是夜的镜子。
思想是一个美人。
是家，
是日，
是月，
是灯，
是炉火，
炉火是墙上的树影，
是冬夜的声音。 ”
在这个同名的夜里，我决意要曲解诗意了。
母亲呵是天上的梦，是家，是日，是月，是灯，是炉火，是冬夜的声音。眷念着地上的这一个我，照亮着流泪的这一个我，唤醒了倦怠的瑟缩的这一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