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墨 上海大亨「 3514」 (李碧華)

                
                
「報仇是甜蜜的！」這是報恩報愛報國之外，另一種心曠神怡的「疏肝」快感。
看唐英年接受電台、傳媒訪問，當初以「僭建是誠信問題」來狙擊他墮馬落選的梁振英，原來自己也隱瞞僭建，騙了特首位子來坐，唐對梁進行揶揄譏諷大反擊，一面直斥其非，誠信破產，一面質疑屋宇署執法雙重標準，調查了近十個月仍不准他還原九龍塘大宅的僭建地下皇宮，遂向屋宇署申請，以「狼英式」自建磚牆密封地庫，當它不存在……
唐唐沒有政治包袱，收放自如。
閒來在灣仔「包場」宴請前朝官員聚餐談天，剛從南極回港，又啟程到澳洲去了，不知多快活。眼見對手機關算盡，落得個灰頭土臉，元旦還有十三萬市民大遊行打倒行騙長官，試問他又怎不從心底偷笑難掩風騷？《蘋果》 A1那幀照片捕捉到真情流露的一剎，為報導加分。
唐唐透露：屋宇署過去十個月勘察地庫四次，「各式各樣五花八門的調查，包括鑽深洞採樣本，亦拆掉所有裝修，好像剝皮一樣，剝到去鋼筋調查，還警告我不能動任何東西和工程。」連一根螺絲釘也動不了？有家歸不得？幾乎拆晒還原咁滯？第二天他打開報紙才知屋宇署深夜出稿回應，原來調查工作已完成了。被耍已告一段落嗎？不知道。
不擇手段，成王敗寇，掌權者話事——這就是「政治」。
有人說，唐唐對「狼豬之役」被狠招擊潰，心有不甘。他這回久休露面，日後會否久休復出捲土重來，世事難料。大家也猜不到官方新華社會發稿，報導「遊行者提出行政長官梁振英下台」，這個「下台」字眼，是中央的蛛絲馬跡？預警潛台詞？某種微妙訊息？走着瞧。
不過，唐唐一時口齒伶俐些，興高采烈些，又何必趕政治這趟渾水？雖然兩害相衡取其輕，大家選一個沒心計的庸才，好過奸狡者上位，中央「捉隻老鼠入米缸」，禍患無窮，民怨不去。但為什麼非狼即豬？沒其他選擇？
唐唐還沒受到教訓的啟示嗎？
「沒有三兩三，怎敢上梁山」，出口烏氣，言詞反擊易，實力反撲難。
大亨、公子、富豪、世家、名門、大佬……免得過，都避開「政治」，玩不起。除非無路可逃。
剛好有部電影《大上海》上映，改名「成大器」，假借「杜月笙」實際「許文強」，延續周潤發上海灘叱咤風雲的魅力。此戲沒什麼傳奇情節也不算感人，以劈友和爆破場面搶鏡，老戲骨大鬥演技的戲場不多，所以成績中等。全靠周潤發洪金寶壓場，黃曉明和袁泉意外地好戲。
要說影射二三十年代上海灘的杜月笙黃金榮，這個戲辦不到——而且論精彩和複雜，甚至極度的欷歔，還是本尊的一生更加吸引，他們的起跌興衰生老病死，就是整個年代最詭異的傳奇。
上海灘的青幫頭子、流氓大亨，他們權高勢大，操控黑白道軍政界，左右大局，人人聞風喪膽，蔣介石也給大佬賀壽，還下跪行禮。「門生」多不勝數，可謂隻手遮天的土皇帝。
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在 1919年結為把兄弟，並稱「上海三大亨」。
他們一生在金錢權勢政治漩渦中打滾，這是個無底深淵，無法自拔。
不談大亨如何風光，我們看看是怎麼死的：——
1937年，「八一三事變」，中日戰局惡化，蔣介石準備撤退，黃、杜表示不會幫日本人辦事，張嘯林暗自盤算，十里洋場遍地生機，所以他決定「獨霸上海灘」，公開投敵當上漢奸，「新亞和平促進會」會長，為日本人效力，立大功發大財。 1940年，慘死於國民黨內線，他身邊的保鏢槍下。
杜月笙落日餘暉是六十大壽搞「花甲之慶」，在麗都花園舞廳隆重地大宴首長名流達官貴人，還連唱十天堂會，紅極一時的角兒都來賀壽。之後，世事多變好景不常，共產黨亦日漸興盛， 1949年關口，他怕遭清算不敢留在上海，也不願隨蔣到台灣寄人籬下，帶着一點家當和妻妾子女朋友隨從，一行數十人，到香港避風頭。
堂堂大佬，租住堅尼地台 18號底層，三房一廳不成格局，與上海杜公館風光不可同日而語。他蝸居於此，拒絕國共兩黨的拉攏和恐嚇，又擔憂被秘密抓回上海公審就地處決，心情蕭索，經濟拮据，幾乎足不出戶，夜夜難眠，最後神經衰弱哮喘嚴重心臟病發還中風偏癱，他拒絕進院治療， 1951年去世，病逝異鄉，終年 63歲。
最感嘆的是黃金榮。
不能不提「大世界」。
我對這位於西藏南路、延安東路交叉口的大世界特別有感覺，小說《生死橋》還以之為背景之一。 1917年由黃楚九創立的大型機動遊樂場， 1931年青幫頭子黃金榮以七十萬圓天文數字當上大老闆。
記得一回電影公司安排我住他們浦東的六星級酒店，我不喜歡浦東阻隔，遊玩不便，晚上想來碗鱔糊麵刀魚汁麵生煎包雙檔青糰夾沙條頭糕……等小吃也不易，所以拒絕了，自己入住這附近的小旅館，日在雲南路享美食，夜裡大世界徜徉找靈感，看老套的表演，逛半世紀舊地——
我看過一幀十分震撼的老照片，就是攝於大世界門外。
黃金榮在解放後沒有離開上海，他年邁且有煙霞癖，又以為共產黨不會對他怎樣，一動不如一靜，於此安度殘生也罷。
1951年 5月一個清晨，一個黑皮大麻子八十多歲的老人，穿長衫，束腰帶，長衫下襬紮起來，往邊上一塞，手拿一根掃帚，站在一個木頭垃圾車（寫着 3514）前，他來到當年自己獨霸的「王國」，響應政府勞動教育的號召，掃大街了。
黃金榮向人民交代的「悔過書」也刊登在上海《新聞報》、《文匯報》，他「自首改過」、「將功贖罪」、「重新做人」……
我找到那份「悔過書」，他寫（或者被指導這樣寫）：「報答人民政府的大恩大德，還要幫助政府來做好鎮壓反革命的事體，因為我年紀太老了，腦筋不好，恐怕想不周到，請求人民政府特別寬恕，我一定要好好地做愛國的事體。」署名「黃金榮　 1951年 5月 7日」
兩年後，這個顯赫一時的風雲人物，恐懼抑鬱病死，終年 86歲。臨終時斷斷續續地說：「我的一生都風掃落葉去了！」他最長壽，但最屈辱。「政治」就是：毛主席來了，黑幫大佬低頭了，下跪了，憔悴了，老了，病了，死了。
上海「大世界」 1974年改名「上海市青年宮」。 1981年復業，定名「大世界游樂中心」。 2003年起，為了修繕，閉門謝客，一直停業。 2010年擴大、重建，以新面貌開張招徠四方客人。
——只有十二面能使人看來變長、變矮、變胖、變瘦……的「哈哈鏡」，和黃金榮掃街老照片，被作為經典，保留下來……
唐唐地下皇宮遭政治式「剝皮、拆骨」，算什麼？
聚天倫，品紅酒，含飴弄孫，周遊列國，欣賞南極「企鵝扮人」好過「人扮企鵝」……這樣才是快樂的人生吧。
看到了嗎？「 3514」，就是「醒悟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