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火（2）
骤惊。如平地一声雷，直入云霄，然后耳旁噼里啪啦地崩豆炸锅般。紧接尖锐的硫磺硝石的刺激性气味钻入鼻腔，呛得我大声咳嗽起来。一股淡蓝色的烟轻飘飘包围了我，开始熏蒸我的双眼。渐渐地，泪珠开始不受控制簌簌掉落下来，掉到被褥上、书本上、地板上，乃至我的手背，而那些碎溅则变成了多棱镜，其中一扇镜面则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
刚刚获取回忆资格的那年，我父亲经常牵着我的手，从街的这一头走到街的另一头，然后折回来。那时候街道两旁除了盛放污泥的铁皮桶之外，便是些为数不多的饭铺、供销社、理发店、旅馆，还有临时性房屋，有人趁空闲摆小摊（当然，贩卖零食和玩具的摊贩则是吸引我视线的主要对象）。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坐在钢丝床后面一张小凳上，目光游移着，却不吱声，保持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拘谨和腼腆。他们似乎并不像要把货物卖掉，而是以一种特有的方式炫耀着自己的收藏（财富），尽管根本值不了多少钱，但在我和同龄的小孩子眼里，那些东西就是那个炎热下午的冰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好玩。父亲并没有主动给我买东西，也没有弯下腰和颜悦色地问我需要什么。他和那些男人和女人一样，沉默不语，牵着我的手，从街的这一头走到街的另一头，然后折回来。
那时我住在一座小院内。小院很小，但因是独门独户，倒也显得宽绰。院角照例有一棵老树，树干扭曲狰狞，还在弯曲部分结个巨大的树瘤。夏天时节，疏落的树冠为我提供了一块小小的凉荫，有时还能看到背阴处趴着一只硕大无朋的天牛！尽管它被挤在一堆嘈杂的歪七八扭的五六十年代建造的砖瓦房中间，小院里却十分静谧，仿佛处于两个不同的空间之内。我父亲有时夜里坐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天空，沉默不语，和牵着我的手的时候一模一样，仿佛已经与小院融为一体。
可有一天下午，他不再牵着我的手，而是抱起我，脸上也露出难得的笑容，来到一处炮摊前。摊布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炮竹。除传统的挂鞭和焰火棒，其余全是为了讨小孩子欢心的花炮：导弹汽车、青蛙、公鸡、手枪、转盘、白兔、熊猫……我很兴奋，手指来指去，而父亲依旧沉默寡言，只是让摊贩把我所指的花炮装入塑料袋，付款后他弯下腰，和蔼地对我说，别急，等到晚上我和你一起放花炮。
清冽的冬夜，没有月亮，我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让父亲帮我点燃火捻。小孩子似乎天生具有一种勇气，我单手持着手枪形状的花炮，枪口喷出的火花直窜云霄。到了快要燃尽之时，枪体内部的气体产生出强大的后座力，使年幼的我几乎把持不住。父亲在一边看着我放，我点燃一个又一个，不一会儿，满院子全是青蛙尸体、白兔尸体、公鸡尸体、汽车残骸、手枪残骸……父亲在一边看着我放，虽嘴角挂着笑容，但又似乎愁容难展，依旧如这座小院，依旧和牵着我的手的那时一样，沉默不语。
而小孩子哪里识得愁滋味？花炮便是世界，世界便是花炮。不一会儿，当院子里全是尸体残骸的时候，花炮已全部放完了。我撅起嘴，快要哭出来。父亲仍用他与生俱来的和蔼口气对我说，别哭，花炮总还会有的。我似乎不满意这个答案，但也无可奈何，指着那些尸体残骸说，那这些留给我罢？父亲微微一笑，在泪光中，我似乎又听到父亲叹了一口气，仿佛是来自小院深处。
第二天清早，我便急匆匆穿好衣，奔到院子里一看，院子里空空荡荡。我感到受骗了，于是大哭起来。父亲抱起我，用他那双粗糙厚实的手掌拂去我的眼泪，眼泪在父亲手掌上那宽大的纹路里干涸，就好像消逝的日子。他附在我耳朵上说，别哭，它们是会自动消失的。那些摊贩在纸里面加进了某种神奇的药水，到了一段时间，药水就会起作用，把原本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它们，带到另外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里去生活。我哽咽着说，那这种药水能把我们带到那个美好的世界里去吗？父亲仍旧带着微笑，说，会的……
眼泪掉在手背上，很快地干涸了，就像昨日的爱。我暴跳如雷，正欲与其理论，谁知不经意间又传来巨响，随即，整个小区里、各楼楼道里，都纷纷响应，如此起彼伏跃动的兽脊。霎时间我记起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让整个小区都失去了最基本的公共道德，便愣在原地，半响不语。良久，我默然合起书本，灰溜溜下楼去也。
癸巳年 十二月一日
西历纪年 公元二零一三年元月十二日
刚刚获取回忆资格的那年，我父亲经常牵着我的手，从街的这一头走到街的另一头，然后折回来。那时候街道两旁除了盛放污泥的铁皮桶之外，便是些为数不多的饭铺、供销社、理发店、旅馆，还有临时性房屋，有人趁空闲摆小摊（当然，贩卖零食和玩具的摊贩则是吸引我视线的主要对象）。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坐在钢丝床后面一张小凳上，目光游移着，却不吱声，保持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拘谨和腼腆。他们似乎并不像要把货物卖掉，而是以一种特有的方式炫耀着自己的收藏（财富），尽管根本值不了多少钱，但在我和同龄的小孩子眼里，那些东西就是那个炎热下午的冰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好玩。父亲并没有主动给我买东西，也没有弯下腰和颜悦色地问我需要什么。他和那些男人和女人一样，沉默不语，牵着我的手，从街的这一头走到街的另一头，然后折回来。
那时我住在一座小院内。小院很小，但因是独门独户，倒也显得宽绰。院角照例有一棵老树，树干扭曲狰狞，还在弯曲部分结个巨大的树瘤。夏天时节，疏落的树冠为我提供了一块小小的凉荫，有时还能看到背阴处趴着一只硕大无朋的天牛！尽管它被挤在一堆嘈杂的歪七八扭的五六十年代建造的砖瓦房中间，小院里却十分静谧，仿佛处于两个不同的空间之内。我父亲有时夜里坐在院子里，抬头望着天空，沉默不语，和牵着我的手的时候一模一样，仿佛已经与小院融为一体。
可有一天下午，他不再牵着我的手，而是抱起我，脸上也露出难得的笑容，来到一处炮摊前。摊布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炮竹。除传统的挂鞭和焰火棒，其余全是为了讨小孩子欢心的花炮：导弹汽车、青蛙、公鸡、手枪、转盘、白兔、熊猫……我很兴奋，手指来指去，而父亲依旧沉默寡言，只是让摊贩把我所指的花炮装入塑料袋，付款后他弯下腰，和蔼地对我说，别急，等到晚上我和你一起放花炮。
清冽的冬夜，没有月亮，我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让父亲帮我点燃火捻。小孩子似乎天生具有一种勇气，我单手持着手枪形状的花炮，枪口喷出的火花直窜云霄。到了快要燃尽之时，枪体内部的气体产生出强大的后座力，使年幼的我几乎把持不住。父亲在一边看着我放，我点燃一个又一个，不一会儿，满院子全是青蛙尸体、白兔尸体、公鸡尸体、汽车残骸、手枪残骸……父亲在一边看着我放，虽嘴角挂着笑容，但又似乎愁容难展，依旧如这座小院，依旧和牵着我的手的那时一样，沉默不语。
而小孩子哪里识得愁滋味？花炮便是世界，世界便是花炮。不一会儿，当院子里全是尸体残骸的时候，花炮已全部放完了。我撅起嘴，快要哭出来。父亲仍用他与生俱来的和蔼口气对我说，别哭，花炮总还会有的。我似乎不满意这个答案，但也无可奈何，指着那些尸体残骸说，那这些留给我罢？父亲微微一笑，在泪光中，我似乎又听到父亲叹了一口气，仿佛是来自小院深处。
第二天清早，我便急匆匆穿好衣，奔到院子里一看，院子里空空荡荡。我感到受骗了，于是大哭起来。父亲抱起我，用他那双粗糙厚实的手掌拂去我的眼泪，眼泪在父亲手掌上那宽大的纹路里干涸，就好像消逝的日子。他附在我耳朵上说，别哭，它们是会自动消失的。那些摊贩在纸里面加进了某种神奇的药水，到了一段时间，药水就会起作用，把原本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它们，带到另外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里去生活。我哽咽着说，那这种药水能把我们带到那个美好的世界里去吗？父亲仍旧带着微笑，说，会的……
眼泪掉在手背上，很快地干涸了，就像昨日的爱。我暴跳如雷，正欲与其理论，谁知不经意间又传来巨响，随即，整个小区里、各楼楼道里，都纷纷响应，如此起彼伏跃动的兽脊。霎时间我记起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让整个小区都失去了最基本的公共道德，便愣在原地，半响不语。良久，我默然合起书本，灰溜溜下楼去也。
癸巳年 十二月一日
西历纪年 公元二零一三年元月十二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