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和尚的故事
2002年12月4日，天降大雪，奇寒无比。王和尚悬梁自缢，与他一起死去的还有我村的寡妇李慧兰，王和尚死后沾了李慧兰的光，得到了一个相对体面的葬礼。
那一年我还小，早上我爹照例出门巡视羊圈，没多久他就回来了。一进门就嚷叫：孩他娘，王和尚来了！
啥？我妈正在炕上叠被子，她一骨碌跳下炕说，来了？一定是做了大和尚，来还我们的钱来的。
我爹坐在门槛上说：人死了，钱是他化缘化走的，不能让还。
下面我将讲述王和尚的完整故事：
王和尚的庙占据了我村的黄金位置，村民们多次想要强行拆除，但是县文化局发出命令，这是民国时期的文物，就是村长家被拆，庙也得留着。王和尚姓甚名谁，无人知晓。打我记事起，大家就都叫他王和尚。后来我爹告诉我，他是县上大寺里的和尚，因为举报方丈私吞善款，被以佛祖惩罚的罪名贬到了我们村，守护我们庙。
村庙的位置确实很好，与我们村的大戏台背靠背，正可谓是“坐中央，观四方”。每年过年都在戏台上演戏，红脸白脸的演员们哇哇呀呀要在戏台上唱上三五天。为了夺取最佳社火奖，我们村长必须要把乡上派来的代表照顾好，年前他特意拜访王和尚，并将王和尚请到自家炕上，拿出瓜子、花生跟王和尚诉苦，求他腾出庙来，作为领导休息室。
王和尚很好说话，嘟囔道：行呢，只要你给我找个睡觉的地方就行。
村长沾染了王和尚的豪爽，一拍桌子说：好说好说，打今天起，你来睡我炕上。
每年王和尚入住村长家的时候，村民们就不乐意了，这代表着要搭建戏台，排练社火。村长严以律己，但不宽以待人，每天把脸化得五花六道挨户抓丁。开门的女主人吓一跳，赶紧关上门祈求：老天爷啊，我们都是老实人，刚忙完庄稼准备过年孝敬您呢。我们没做坏事，您饶了我们吧！
开门，是我。村长气愤地说，我是村长啊！
待开了门，村长直奔卧房，将男主人提起来，进行集体主义教育，受教后的男主人或者有了集体意识，或者同情于村长，纷纷跟着村长直奔村委会扛木头、拿绳子。
王和尚对这一类事情毫无兴趣，这是值得我尊敬的，出家人应该抛弃尘世的闹腾。村长老婆是个极其贤惠的妇女，担任我村的妇女主任兼村医院院长、副院长、主治医生加护士。村里人都亲切地称呼为院长 。
院长除了把得一手好脉，还掌得一手好勺。按照村长指示，王和尚起床后，做最丰盛的早餐给他吃。院长早早起床打了俩荷包蛋，还热了俩馍。之后像是朝拜佛祖的信徒一样，站在王和尚头前等候。王和尚睡醒一睁眼吓得一骨碌做起来说：失礼失礼，我换了地方昨晚没有睡好，现在才醒。
对方也自觉等候的地方不对，惊慌失措道：没有没有，现在还早呢，是我吵醒了你。要是没休息好，你接着睡。
和尚翻身下炕说：平日里已是我散步之时，不能再睡了。
院长赶紧拿起桌上的早餐准备回锅热一热，被和尚拦住了。他说：不能再麻烦你了，出家人没那么多讲究，我赶紧吃完了好去外面静心思考。
鸡蛋是佛家的小荤，可是平日里舍不得吃荷包蛋的院长早已忘了，她只记得村长嘱咐的“做最丰盛的早餐”。和尚低头看看鸡蛋，再抬头看看院长，痛下决心，埋头吃了起来。和尚记不得上一次吃鸡蛋是何年何月，只觉得眼下的这俩荷包蛋胜过一切美食，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将碗往院长手里一递，说：实在是烦劳于你，明天我只吃俩馍就好。
是我做的不和你的胃口吗？院长像是得罪了佛祖，急忙追问。
不是不是，你做得太好了。反正……我以后还是只吃馍吧。
临出门，和尚转身又补了一句：我们出家人，吃不得鸡蛋。
王和尚出门后，村子里一片嘈杂声，他无法静心领会细微中的佛音，于是一口气出了很远，直到踏进山脚下的树林里才回过神，当时想到，鸡蛋果然比白水馒头有些营养。
王和尚刚过三十，本应是泡在世俗的酒缸里，享受鱼水之欢，被热血和责任冲撞得清醒的时候。一旦被这酒香味儿刺激到，慧根便没了，佛心也像是妙龄女子便欲拒还迎。他想起自己清贫的半生，每日里与自己对话，与佛畅谈，委身小庙，毫无人之情趣。尤其想到当初的方丈，便万丈怒火，若是与佛相对，他万万不敢起此念想，正好此时对着大树，对着石头，他非但有了念想，还发出了声音：我佛，您洞悉万物，救苦救难，却为何藏污纳垢，容那般恶人跪拜于您！？要我说，您就是个骗子，我半生忠心耿耿，一心向佛，愿随您普通众生，解救苍生于水火，却为何做了好事反遭受痛苦！？我被贬穷乡僻壤 ，倒落了个清净，依旧早晚诵经跪拜，您却为何又戏弄于我！？
他的三个问题掷地有声，以至于回声太大将自己吓到，赶紧朝着村庙的方向双手合十，诵经求恕。无奈此时已经做不到无牵无挂，一了百了。人的一切罪恶皆源于一念，他若见不到 院长、吃不到荷包蛋哪会想到自己的委屈，想不到自己的委屈哪会想起对以前的方丈的愤恨，想不到那种愤恨，哪会归罪佛祖。
转而一想，和尚也是血肉之躯，动得尘念不打紧，只要心怀我佛，定能战胜一切杂念。
从那天起，王和尚渐渐发生了改变，与以往的呆子形象相比，变得活泛了不少。见到村民总会打招呼，有时候甚至参与戏台上的白话大会，但是违背佛门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做过。
王和尚最后一次入住村长家是在1999年，那一年的社火规模最为宏大，村庙得到了充分的利用，不仅是领导的休息室，也是演员的化妆间和道具间。等社火结束，王和尚归庙后发现，庙墙被震开了一道裂缝，一个调皮的演员甚至在佛像的脚趾上涂了颜色。王和尚大为光火，他找到村长说理，村长跟去庙里一看，惊得跪下在衣袖上吐了唾沫拭去佛像上的异色，在功德箱里投入10元钱后连连磕头：佛祖息怒，佛祖息怒，都怪小孩子们无知，社火大会上事无巨细，都需本人一一落实，疏忽了管教，还望佛祖开恩，给我们一个改过之机。至于庙墙的裂缝，我一定赶紧补修，然后请师傅为您再镀金光。
王和尚的怒气渐消，但是寒冬腊月里容不得透风的现实，他必须先自己动手堵上裂缝维持几日。那天恰逢我路过村庙，听见王和尚一边和泥，一边吟唱：蓝脸的窦尔敦操尼玛，红脸的关公战长沙……
年后，村长突发急病，一向干练的院长顿时慌了神，又是翻眼睑又是掐人中，最后哆嗦着说：不得了，这次定是得罪了佛祖，遭报应了。这病一定不轻，求大家赶紧送县医院去啊！
众人抬着村长前脚刚走，院长后脚便跌跌撞撞地进了庙门。
老天爷啊——院长突然意识到这是佛庙，慌忙改口道，佛祖啊！你可饶了我家那口子吧，俗话说不知者无罪，我们做错了后来赶紧想办法补偿了，你这回吓唬吓唬就行了，千万别来真的！我求求你了，我给你磕头啊！
说着便扑了过来，正在蒲垫上诵早经的王和尚早已摸不着头脑，还没回过神来就受了三个响头，吓得赶紧起身说：你快起来，你快起来！
求求你啊，师父，你好好给佛祖说，我们知错了。求求你了……院长像一只敏捷的四肢动物，连连爬到和尚跟前拽着他的衣襟哭嚷起来。
不知为何，王和尚突然又想起了那俩荷包蛋，于是又羞又怒，借助衣服将她的手甩开说：你这是耍赖，到底怎么了，你好好说！
院长呜呜咽咽地讲完了村长发病的过程，之后开始阐述自己预料的观点以及发病原理和治愈率。和尚打断她说：好了好了，大殿内不得高声喧哗，这样吧，你跟着我跪下来祈求，但是不许做声，只能默默地祈求，人与佛祖的沟通是无声的，是通过意念传播的。
院长像是将死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忙拭去眼泪说：好好，我都听师父的。
和尚将自己唯一的蒲垫让给院长说：让自己静下心来吧，一切交给我佛。说完便席地盘坐，闭眼嘀咕起来。
庙里恢复了安静，偶尔有院长的哽咽声，听上去极为好笑。
正在这时候，村长的儿子闯了进来，一进门就说：妈！妈！叔叔打电话说赶紧送钱去呢，现在医院不收我爹。
院长跌跌撞撞地站来说：好，我赶紧回家取钱。
走到门口又赶紧回身鞠躬说：佛祖啊，我先去取钱，你别怪罪我。
这一来一去的闹腾让王和尚心烦意乱，早早结束了早经准备去外面散步。可是鞋子还未还得及换，院长又闯了进来。
师父，师……父，你能……借我……借点钱吗？
王和尚明白，当地有不过完年不借别人钱，也不借钱给别人的习俗。自己在村民眼里不是人，当然可以来借钱。于是开口问道：要借多少？
能借多少借多少，等过完年我去银行取了来还你。
虽说村子不大，但是平日里经常有人来拜佛，尤其到过年时候，功德箱里的钱几乎快要溢出来了。这些钱除了维持王和尚的生计，更多的是用来偶尔修缮经堂、佛像，剩下的会有县上的和尚来收，因为大寺里的佛像多，所以需要下级支援。都是佛门中人，自然是要交的。
王和尚说：你随我来。
此时的功德箱尽是些毛票，整的全被王和尚收起来放在了佛像下面，准备年后上交给大寺。王和尚指着下面的底座说，你把它抬起来。
院长此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乖顺得像只任何人手里的玩物。第一次试抬失败后，她觉得轻视了佛祖的重量，于是敬畏地看了佛像一眼，作为女人，她深知如何发出吃奶之力，弯腰再抬。
”哐啷“一声，将佛像掀翻到另一边去了！
人在倒霉的时候往往如此，院长本就自觉欠佛三分，这样一来，一定罪不可赦。于是”哇“的一声怪叫，昏厥过去。
和尚跺脚长吁短叹，看着摔得七零八碎的佛像不知如何是好。当低头看着陆续被自己一张张塞进去的纸币后回过神来。正欲弯腰拿钱，村长儿子跨进庙来，看到一边躺着母亲，一边躺着佛祖，他不解地看了看和尚，哭着扑向自己母亲。
和尚一跺脚，把一切当做蓝脸窦尔敦看待。只好丢下一句”赶紧找人来救你妈“向县城狂奔。
他之所以跑得飞快，是为了救村长，更是为了赶紧回来救佛祖。泥菩萨尚能在江水里挣扎上一阵子，而自己的佛祖早已零碎，庙里怎么能没佛呢？
将钱递给一位村民后，他又只留了一句”赶紧找医生赶紧来救村长！“后又往回跑。此时方想起来他还需要救院长，于是折返回去打算请个大夫回村。不成想大夫都回家过年了，只有一名值班医生，医生懒洋洋地问有没有专车接送，和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有，你……赶紧……走，走吧，救人要紧！。大夫没好气地说：不行，值班医生必须留在医院，随时准备救治病人。
王和尚气恼地啐出一口唾骂说：我让你救的不是人吗？
他跑出门后，听见医生说：你他妈是不是和尚！
和尚也是血肉之躯，尤其在救急救危之时，只要是向着挽救的目的，管他采取什么方式呢。这是王和尚心里想到的。
等他回村时，院长已经醒过来。这时候他倒忘记了自己的血肉之躯，无所谓地说：既然醒了就回去等消息吧，钱我送到了。
师父啊，你的佛像我一定给你塑起来，等孩他爹好了就塑，这回给你塑个更大的！院长看着寒冬里大汗淋漓的和尚，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好了好了 ，快回去等电话吧。和尚挥挥手说。
和尚心烦意乱，回归了血肉之躯，他急于想知道村长的情况，又觉得这会被院长误以为是要早日赔佛像的行为，于是独自踱步到村口等候。三分夜色时，几个村民终于回来。
村长怎么样了？和尚迎上去问。
哎！死逑了，好好个人就这么没了！村民无不遗憾地感叹。
在众人眼里，和尚动不得讶异之色，似乎你天生就懂得世事之道，民不聊生时和国泰民安时得是一个心态跟表情。王和尚听完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揪着手指头想起村长，这个人以身作则，带领村民发家致富，算个好领导；平日里尊敬佛祖，每当见有人在村庙附近杀猪宰羊便立即喝止；要求院长悬壶济世，为民除病，尤其对穷人要不求回报进行救治。可是，就这么没了。
为了救村长，佛像也倒塌了，可见佛都尽力了。如果将此事告诉那些大寺里的和尚，他们一定不信，反而会说正因为损毁了佛像才得此报应；又或者知道详细过程的会说，哎，看来村长上辈子罪孽深重，此生终需此劫。
难道 这就是佛吗，将一切推向因果报应，信的人这辈子极力做好事，为下辈子积德；不信的人及时行乐，下辈子自有下辈子的苦乐，何须记挂于心。而今生英年早逝或者受尽折磨的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总结：上辈子作孽太多！胡作非为的反而是应得的，仿佛他们前世就买好了今生的命运。如此看来，善恶倒是无常的，轮回也是持续颠覆的，无论前世怎样，现世都是好坏轮流。
王和尚愤怒了，他回到庙里，一脚踢翻了花费一下午拼凑的半尊佛像。
他决意已定，自己怎么来便怎么走，等塑好了佛像便离开，去做一个能吃荷包蛋的凡人，怒了能骂娘，闲了能调情，有什么不好呢。
重塑佛像之路无比艰辛，村长家借走的钱虽然如数交给了医院，但医院不像杂货商店，得不到想要的不会退钱给你。王和尚最初不知道这些，自告奋勇前去讨钱，没想到被医院奚落了一顿，他站在门口借用了蓝脸的窦尔敦的自创用法。这是他第一次公开地用，没想到收效极佳，众人万万没想到这个和尚如此流氓，全部愣在了那里。王和尚虽然没有讨到钱，但是心里得到极大的满足，更下定了要还俗的决心，原来做凡人这么爽快！
院长痛失丈夫后一病不起，每当有人前去探望总是挣扎着说道：就是连累了王师傅，他没了佛像可怎么念经啊！
众人宽慰道：你好好养病，对于他来说，佛祖自在心间。
院长并不这么想，既然佛祖在心间，还立佛像干嘛，既然是庙就得有佛像有和尚。她差了儿子去县上买了一张巨幅佛祖画像赠予和尚，并嘱咐儿子要虔诚地跪拜，保证一有钱先塑佛像。
没想到儿子抱着佛像去，抱着佛像归。院长好似没事一样，突然坐了起来：怎么又拿回来了？
王师傅不要，他说他只要佛像。儿子委屈地回答。
院长心一沉，想完了，这是和尚要逼债啊！
她打探着屋子，发送丈夫的钱还是到处借的呢，眼下值钱的也只要一台电视机和一组沙发了。
儿子，你去找你叔叔来，把咱家的电视机卖了，我们先把佛像给人赔上。院长仰头闭着眼睛说。
不行！儿子好像触电了一般，大声嚷嚷道，我坚决不同意卖掉电视。它是你和我爹的结婚纪念。说完就摔门而去。
院长从万人敬仰的地方掉了下来，此刻与废物无异。她想到了咬舌自尽，但是又犹豫地想到自己的儿子，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急需找一个倾诉对象，将自己的无助和苦水泼洒一下。
这时候王和尚进来了。
这一次他比较坚定，做好了做凡人的准备，开口问道：你好点儿了吗？
院长似乎当年睡醒的和尚看到自己，一下子坐了起来。确认是和尚之后，心里又恨又怕，跪在炕上 祈求：师父，你再容我几日，我正在尽力凑钱。
不，我一分钱也不要。和尚坐在炕边说。
院长大惊，怀疑和尚用了什么文学手法羞辱自己。跪直身体说：师父，很快就有办法了，真的，你再容我三五天吧。
我真的不需要，最后一次作为出家人，我发誓没有打妄语。和尚想完世人的乐又看到世人的苦，还俗的想法愈发热切，甚至开起了玩笑。
活菩萨啊！活佛！你真正是——呜呜呜！院长放下所有矜持与虚伪，赤 裸裸表达了自己的压力所在，只要你不催我，我便能缓一口气，更别说你不要了。一个女人最无助最心酸的时候也莫非如此了吧。
第二天，和尚拿起钵盂奔赴县城，庙里没了佛就不再是庙，他定要与佛脱离，将完整的庙留给下一个甘心做和尚的和尚。化缘的过程很艰辛，但一想到马上不再做和尚，他便不怕被拒绝甚至被赶出来。三天之后，化得的善款能塑出一尊佛头，但他已经走遍了整个县城。无奈之际，本村人帮了大忙，我爹那时候正在与一场久治不愈的感冒抗争，他认为这不是病，是被不干净的东西附上了，于是骗我妈尽最大努力拿出一笔钱交给王和尚，让他跟佛祖说一声，驱除我爹身上的脏东西。并哄骗道，他跟我保证了，等他塑起佛像，一定会将钱如数奉还。
说来也奇怪，我妈敬上100块钱的第二天，我爹精神焕发，力壮如牛，在村子的戏台上声如洪钟地扯白话。众人好奇地问：你不是病了吗，怎么突然这么精神？
我爹将一切归于自己的英明见解，说着说着，感觉害臊，才将真正的功劳归还给佛祖。
众人听完连连叫好，都说怪不得王和尚一年四季病不沾身。
有病人和运势不顺的家庭尽其所能，敬上一笔钱。几日后，和尚把塑像师傅领进了村里，花了一天时间，一尊金光闪闪的佛像出现在了庙堂里，王和尚亲自为佛像开光，并将余钱投入功德箱。
王和尚不见了！
这是第二天村里最大的新闻，大家围在庙门口发现庙门紧缩，钥匙却放在显眼的地方。新村长打开一看，庙堂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东西归置得无比别致。
村长锁了庙门说：看来我们这小庙里留不住大和尚啊！
我们的庙于2002年4月被县文化局拆除，窗户和门板被当做文物运送到文化展览馆。县上为我村补贴一笔款子，最后分摊到人均7块6毛钱。腾出宝地的同时还得7块6真是大快人心，大家很快将曾经有过庙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这是王和尚失踪后得第三年，我常能听见老人们讲起王和尚的故事，每当他们讲起，我便凑上去说，那是个假和尚，他说过脏话。老人说，那是个有神通的和尚，他在，我们的庙就在；也是个怪和尚，听说说过脏话，却从未听说做过犯戒之类的坏事。
往年的11月，我的家乡就开始降雪，但是那一年大家期盼许久也未见一朵雪花。12月3日傍晚，天空阴霾，呈现出浓郁的降雪迹象。
12月4日全村的最大新闻——王和尚回来了，王和尚死了，李慧兰死了。
其中第一、第三条新闻最为劲爆，大家一致认为王和尚早就看上了李慧兰，所以他回来抢占李慧兰，李慧兰是坚贞不屈好寡妇，为了洁身自好，选择自杀，而王和尚担心罪责难逃，羞愧自缢。
李慧兰丧父后，婆家找先生裁决家庭格局的变动大事，先生掐算一二，指定李慧兰克夫克子。婆家急忙将孙子夺了过去，将一间破旧的房屋留给她，同时划分一亩三分良田作为添丁的奖赏，任由其自生自灭。
多年后，我想起王和尚，推断如下，王和尚厌恶了做和尚，遂决意与佛划清界限，可终究逃不过耳濡目染。他奔赴与尘世洪流以后，认为断绝了以方丈为代表的笑眯眯坏人和对无常世事无动于衷的佛法，不成想世俗的世界充满了这两种现象，比庙里更糟的是，选择远离只有死亡。王和尚曾想过品尝鱼水之欢和骂娘快感，但遭到对方耻笑和痛打，同时自身早已与善结缘，无力还击报复，遂决心回归佛门，甘心做一个撞钟和尚，混吃等死。
回来后，发现此地是凡人的地盘，作为一个外来人口，眼下连寄人篱下的资本也被掠去。想起曾经施恩的人来，可是对方的境况比当年更惨，如今的两人看尽人世，倒像是应有的和尚的姿态，都没有惊讶，好似对方的出现理所当然。
吃了么？她问。
没有。他答。
你等着，我给你做饭。
几分钟后，热气腾腾的食物端于桌上，他笑，她也笑。
他说：我走了三年，始终想着你的这碗饭呢。
两个荷包蛋在清澈的汤水里晃晃悠悠，他吃完抬头说，真香。
她笑着看着他，问，还走么？
他环顾四周说，走，留着没意思。你呢？
嗯，我也走。她问，你什么时候走？
就走，吃完就走。
她起身说，好，我去准备准备。
他叫王和尚，她叫李慧兰，多年前，他救过她的丈夫，她的丈夫还是村长呢。
那一年我还小，早上我爹照例出门巡视羊圈，没多久他就回来了。一进门就嚷叫：孩他娘，王和尚来了！
啥？我妈正在炕上叠被子，她一骨碌跳下炕说，来了？一定是做了大和尚，来还我们的钱来的。
我爹坐在门槛上说：人死了，钱是他化缘化走的，不能让还。
下面我将讲述王和尚的完整故事：
王和尚的庙占据了我村的黄金位置，村民们多次想要强行拆除，但是县文化局发出命令，这是民国时期的文物，就是村长家被拆，庙也得留着。王和尚姓甚名谁，无人知晓。打我记事起，大家就都叫他王和尚。后来我爹告诉我，他是县上大寺里的和尚，因为举报方丈私吞善款，被以佛祖惩罚的罪名贬到了我们村，守护我们庙。
村庙的位置确实很好，与我们村的大戏台背靠背，正可谓是“坐中央，观四方”。每年过年都在戏台上演戏，红脸白脸的演员们哇哇呀呀要在戏台上唱上三五天。为了夺取最佳社火奖，我们村长必须要把乡上派来的代表照顾好，年前他特意拜访王和尚，并将王和尚请到自家炕上，拿出瓜子、花生跟王和尚诉苦，求他腾出庙来，作为领导休息室。
王和尚很好说话，嘟囔道：行呢，只要你给我找个睡觉的地方就行。
村长沾染了王和尚的豪爽，一拍桌子说：好说好说，打今天起，你来睡我炕上。
每年王和尚入住村长家的时候，村民们就不乐意了，这代表着要搭建戏台，排练社火。村长严以律己，但不宽以待人，每天把脸化得五花六道挨户抓丁。开门的女主人吓一跳，赶紧关上门祈求：老天爷啊，我们都是老实人，刚忙完庄稼准备过年孝敬您呢。我们没做坏事，您饶了我们吧！
开门，是我。村长气愤地说，我是村长啊！
待开了门，村长直奔卧房，将男主人提起来，进行集体主义教育，受教后的男主人或者有了集体意识，或者同情于村长，纷纷跟着村长直奔村委会扛木头、拿绳子。
王和尚对这一类事情毫无兴趣，这是值得我尊敬的，出家人应该抛弃尘世的闹腾。村长老婆是个极其贤惠的妇女，担任我村的妇女主任兼村医院院长、副院长、主治医生加护士。村里人都亲切地称呼为院长 。
院长除了把得一手好脉，还掌得一手好勺。按照村长指示，王和尚起床后，做最丰盛的早餐给他吃。院长早早起床打了俩荷包蛋，还热了俩馍。之后像是朝拜佛祖的信徒一样，站在王和尚头前等候。王和尚睡醒一睁眼吓得一骨碌做起来说：失礼失礼，我换了地方昨晚没有睡好，现在才醒。
对方也自觉等候的地方不对，惊慌失措道：没有没有，现在还早呢，是我吵醒了你。要是没休息好，你接着睡。
和尚翻身下炕说：平日里已是我散步之时，不能再睡了。
院长赶紧拿起桌上的早餐准备回锅热一热，被和尚拦住了。他说：不能再麻烦你了，出家人没那么多讲究，我赶紧吃完了好去外面静心思考。
鸡蛋是佛家的小荤，可是平日里舍不得吃荷包蛋的院长早已忘了，她只记得村长嘱咐的“做最丰盛的早餐”。和尚低头看看鸡蛋，再抬头看看院长，痛下决心，埋头吃了起来。和尚记不得上一次吃鸡蛋是何年何月，只觉得眼下的这俩荷包蛋胜过一切美食，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将碗往院长手里一递，说：实在是烦劳于你，明天我只吃俩馍就好。
是我做的不和你的胃口吗？院长像是得罪了佛祖，急忙追问。
不是不是，你做得太好了。反正……我以后还是只吃馍吧。
临出门，和尚转身又补了一句：我们出家人，吃不得鸡蛋。
王和尚出门后，村子里一片嘈杂声，他无法静心领会细微中的佛音，于是一口气出了很远，直到踏进山脚下的树林里才回过神，当时想到，鸡蛋果然比白水馒头有些营养。
王和尚刚过三十，本应是泡在世俗的酒缸里，享受鱼水之欢，被热血和责任冲撞得清醒的时候。一旦被这酒香味儿刺激到，慧根便没了，佛心也像是妙龄女子便欲拒还迎。他想起自己清贫的半生，每日里与自己对话，与佛畅谈，委身小庙，毫无人之情趣。尤其想到当初的方丈，便万丈怒火，若是与佛相对，他万万不敢起此念想，正好此时对着大树，对着石头，他非但有了念想，还发出了声音：我佛，您洞悉万物，救苦救难，却为何藏污纳垢，容那般恶人跪拜于您！？要我说，您就是个骗子，我半生忠心耿耿，一心向佛，愿随您普通众生，解救苍生于水火，却为何做了好事反遭受痛苦！？我被贬穷乡僻壤 ，倒落了个清净，依旧早晚诵经跪拜，您却为何又戏弄于我！？
他的三个问题掷地有声，以至于回声太大将自己吓到，赶紧朝着村庙的方向双手合十，诵经求恕。无奈此时已经做不到无牵无挂，一了百了。人的一切罪恶皆源于一念，他若见不到 院长、吃不到荷包蛋哪会想到自己的委屈，想不到自己的委屈哪会想起对以前的方丈的愤恨，想不到那种愤恨，哪会归罪佛祖。
转而一想，和尚也是血肉之躯，动得尘念不打紧，只要心怀我佛，定能战胜一切杂念。
从那天起，王和尚渐渐发生了改变，与以往的呆子形象相比，变得活泛了不少。见到村民总会打招呼，有时候甚至参与戏台上的白话大会，但是违背佛门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做过。
王和尚最后一次入住村长家是在1999年，那一年的社火规模最为宏大，村庙得到了充分的利用，不仅是领导的休息室，也是演员的化妆间和道具间。等社火结束，王和尚归庙后发现，庙墙被震开了一道裂缝，一个调皮的演员甚至在佛像的脚趾上涂了颜色。王和尚大为光火，他找到村长说理，村长跟去庙里一看，惊得跪下在衣袖上吐了唾沫拭去佛像上的异色，在功德箱里投入10元钱后连连磕头：佛祖息怒，佛祖息怒，都怪小孩子们无知，社火大会上事无巨细，都需本人一一落实，疏忽了管教，还望佛祖开恩，给我们一个改过之机。至于庙墙的裂缝，我一定赶紧补修，然后请师傅为您再镀金光。
王和尚的怒气渐消，但是寒冬腊月里容不得透风的现实，他必须先自己动手堵上裂缝维持几日。那天恰逢我路过村庙，听见王和尚一边和泥，一边吟唱：蓝脸的窦尔敦操尼玛，红脸的关公战长沙……
年后，村长突发急病，一向干练的院长顿时慌了神，又是翻眼睑又是掐人中，最后哆嗦着说：不得了，这次定是得罪了佛祖，遭报应了。这病一定不轻，求大家赶紧送县医院去啊！
众人抬着村长前脚刚走，院长后脚便跌跌撞撞地进了庙门。
老天爷啊——院长突然意识到这是佛庙，慌忙改口道，佛祖啊！你可饶了我家那口子吧，俗话说不知者无罪，我们做错了后来赶紧想办法补偿了，你这回吓唬吓唬就行了，千万别来真的！我求求你了，我给你磕头啊！
说着便扑了过来，正在蒲垫上诵早经的王和尚早已摸不着头脑，还没回过神来就受了三个响头，吓得赶紧起身说：你快起来，你快起来！
求求你啊，师父，你好好给佛祖说，我们知错了。求求你了……院长像一只敏捷的四肢动物，连连爬到和尚跟前拽着他的衣襟哭嚷起来。
不知为何，王和尚突然又想起了那俩荷包蛋，于是又羞又怒，借助衣服将她的手甩开说：你这是耍赖，到底怎么了，你好好说！
院长呜呜咽咽地讲完了村长发病的过程，之后开始阐述自己预料的观点以及发病原理和治愈率。和尚打断她说：好了好了，大殿内不得高声喧哗，这样吧，你跟着我跪下来祈求，但是不许做声，只能默默地祈求，人与佛祖的沟通是无声的，是通过意念传播的。
院长像是将死之人抓到了救命稻草，急忙拭去眼泪说：好好，我都听师父的。
和尚将自己唯一的蒲垫让给院长说：让自己静下心来吧，一切交给我佛。说完便席地盘坐，闭眼嘀咕起来。
庙里恢复了安静，偶尔有院长的哽咽声，听上去极为好笑。
正在这时候，村长的儿子闯了进来，一进门就说：妈！妈！叔叔打电话说赶紧送钱去呢，现在医院不收我爹。
院长跌跌撞撞地站来说：好，我赶紧回家取钱。
走到门口又赶紧回身鞠躬说：佛祖啊，我先去取钱，你别怪罪我。
这一来一去的闹腾让王和尚心烦意乱，早早结束了早经准备去外面散步。可是鞋子还未还得及换，院长又闯了进来。
师父，师……父，你能……借我……借点钱吗？
王和尚明白，当地有不过完年不借别人钱，也不借钱给别人的习俗。自己在村民眼里不是人，当然可以来借钱。于是开口问道：要借多少？
能借多少借多少，等过完年我去银行取了来还你。
虽说村子不大，但是平日里经常有人来拜佛，尤其到过年时候，功德箱里的钱几乎快要溢出来了。这些钱除了维持王和尚的生计，更多的是用来偶尔修缮经堂、佛像，剩下的会有县上的和尚来收，因为大寺里的佛像多，所以需要下级支援。都是佛门中人，自然是要交的。
王和尚说：你随我来。
此时的功德箱尽是些毛票，整的全被王和尚收起来放在了佛像下面，准备年后上交给大寺。王和尚指着下面的底座说，你把它抬起来。
院长此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乖顺得像只任何人手里的玩物。第一次试抬失败后，她觉得轻视了佛祖的重量，于是敬畏地看了佛像一眼，作为女人，她深知如何发出吃奶之力，弯腰再抬。
”哐啷“一声，将佛像掀翻到另一边去了！
人在倒霉的时候往往如此，院长本就自觉欠佛三分，这样一来，一定罪不可赦。于是”哇“的一声怪叫，昏厥过去。
和尚跺脚长吁短叹，看着摔得七零八碎的佛像不知如何是好。当低头看着陆续被自己一张张塞进去的纸币后回过神来。正欲弯腰拿钱，村长儿子跨进庙来，看到一边躺着母亲，一边躺着佛祖，他不解地看了看和尚，哭着扑向自己母亲。
和尚一跺脚，把一切当做蓝脸窦尔敦看待。只好丢下一句”赶紧找人来救你妈“向县城狂奔。
他之所以跑得飞快，是为了救村长，更是为了赶紧回来救佛祖。泥菩萨尚能在江水里挣扎上一阵子，而自己的佛祖早已零碎，庙里怎么能没佛呢？
将钱递给一位村民后，他又只留了一句”赶紧找医生赶紧来救村长！“后又往回跑。此时方想起来他还需要救院长，于是折返回去打算请个大夫回村。不成想大夫都回家过年了，只有一名值班医生，医生懒洋洋地问有没有专车接送，和尚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没有，你……赶紧……走，走吧，救人要紧！。大夫没好气地说：不行，值班医生必须留在医院，随时准备救治病人。
王和尚气恼地啐出一口唾骂说：我让你救的不是人吗？
他跑出门后，听见医生说：你他妈是不是和尚！
和尚也是血肉之躯，尤其在救急救危之时，只要是向着挽救的目的，管他采取什么方式呢。这是王和尚心里想到的。
等他回村时，院长已经醒过来。这时候他倒忘记了自己的血肉之躯，无所谓地说：既然醒了就回去等消息吧，钱我送到了。
师父啊，你的佛像我一定给你塑起来，等孩他爹好了就塑，这回给你塑个更大的！院长看着寒冬里大汗淋漓的和尚，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好了好了 ，快回去等电话吧。和尚挥挥手说。
和尚心烦意乱，回归了血肉之躯，他急于想知道村长的情况，又觉得这会被院长误以为是要早日赔佛像的行为，于是独自踱步到村口等候。三分夜色时，几个村民终于回来。
村长怎么样了？和尚迎上去问。
哎！死逑了，好好个人就这么没了！村民无不遗憾地感叹。
在众人眼里，和尚动不得讶异之色，似乎你天生就懂得世事之道，民不聊生时和国泰民安时得是一个心态跟表情。王和尚听完难过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揪着手指头想起村长，这个人以身作则，带领村民发家致富，算个好领导；平日里尊敬佛祖，每当见有人在村庙附近杀猪宰羊便立即喝止；要求院长悬壶济世，为民除病，尤其对穷人要不求回报进行救治。可是，就这么没了。
为了救村长，佛像也倒塌了，可见佛都尽力了。如果将此事告诉那些大寺里的和尚，他们一定不信，反而会说正因为损毁了佛像才得此报应；又或者知道详细过程的会说，哎，看来村长上辈子罪孽深重，此生终需此劫。
难道 这就是佛吗，将一切推向因果报应，信的人这辈子极力做好事，为下辈子积德；不信的人及时行乐，下辈子自有下辈子的苦乐，何须记挂于心。而今生英年早逝或者受尽折磨的都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总结：上辈子作孽太多！胡作非为的反而是应得的，仿佛他们前世就买好了今生的命运。如此看来，善恶倒是无常的，轮回也是持续颠覆的，无论前世怎样，现世都是好坏轮流。
王和尚愤怒了，他回到庙里，一脚踢翻了花费一下午拼凑的半尊佛像。
他决意已定，自己怎么来便怎么走，等塑好了佛像便离开，去做一个能吃荷包蛋的凡人，怒了能骂娘，闲了能调情，有什么不好呢。
重塑佛像之路无比艰辛，村长家借走的钱虽然如数交给了医院，但医院不像杂货商店，得不到想要的不会退钱给你。王和尚最初不知道这些，自告奋勇前去讨钱，没想到被医院奚落了一顿，他站在门口借用了蓝脸的窦尔敦的自创用法。这是他第一次公开地用，没想到收效极佳，众人万万没想到这个和尚如此流氓，全部愣在了那里。王和尚虽然没有讨到钱，但是心里得到极大的满足，更下定了要还俗的决心，原来做凡人这么爽快！
院长痛失丈夫后一病不起，每当有人前去探望总是挣扎着说道：就是连累了王师傅，他没了佛像可怎么念经啊！
众人宽慰道：你好好养病，对于他来说，佛祖自在心间。
院长并不这么想，既然佛祖在心间，还立佛像干嘛，既然是庙就得有佛像有和尚。她差了儿子去县上买了一张巨幅佛祖画像赠予和尚，并嘱咐儿子要虔诚地跪拜，保证一有钱先塑佛像。
没想到儿子抱着佛像去，抱着佛像归。院长好似没事一样，突然坐了起来：怎么又拿回来了？
王师傅不要，他说他只要佛像。儿子委屈地回答。
院长心一沉，想完了，这是和尚要逼债啊！
她打探着屋子，发送丈夫的钱还是到处借的呢，眼下值钱的也只要一台电视机和一组沙发了。
儿子，你去找你叔叔来，把咱家的电视机卖了，我们先把佛像给人赔上。院长仰头闭着眼睛说。
不行！儿子好像触电了一般，大声嚷嚷道，我坚决不同意卖掉电视。它是你和我爹的结婚纪念。说完就摔门而去。
院长从万人敬仰的地方掉了下来，此刻与废物无异。她想到了咬舌自尽，但是又犹豫地想到自己的儿子，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急需找一个倾诉对象，将自己的无助和苦水泼洒一下。
这时候王和尚进来了。
这一次他比较坚定，做好了做凡人的准备，开口问道：你好点儿了吗？
院长似乎当年睡醒的和尚看到自己，一下子坐了起来。确认是和尚之后，心里又恨又怕，跪在炕上 祈求：师父，你再容我几日，我正在尽力凑钱。
不，我一分钱也不要。和尚坐在炕边说。
院长大惊，怀疑和尚用了什么文学手法羞辱自己。跪直身体说：师父，很快就有办法了，真的，你再容我三五天吧。
我真的不需要，最后一次作为出家人，我发誓没有打妄语。和尚想完世人的乐又看到世人的苦，还俗的想法愈发热切，甚至开起了玩笑。
活菩萨啊！活佛！你真正是——呜呜呜！院长放下所有矜持与虚伪，赤 裸裸表达了自己的压力所在，只要你不催我，我便能缓一口气，更别说你不要了。一个女人最无助最心酸的时候也莫非如此了吧。
第二天，和尚拿起钵盂奔赴县城，庙里没了佛就不再是庙，他定要与佛脱离，将完整的庙留给下一个甘心做和尚的和尚。化缘的过程很艰辛，但一想到马上不再做和尚，他便不怕被拒绝甚至被赶出来。三天之后，化得的善款能塑出一尊佛头，但他已经走遍了整个县城。无奈之际，本村人帮了大忙，我爹那时候正在与一场久治不愈的感冒抗争，他认为这不是病，是被不干净的东西附上了，于是骗我妈尽最大努力拿出一笔钱交给王和尚，让他跟佛祖说一声，驱除我爹身上的脏东西。并哄骗道，他跟我保证了，等他塑起佛像，一定会将钱如数奉还。
说来也奇怪，我妈敬上100块钱的第二天，我爹精神焕发，力壮如牛，在村子的戏台上声如洪钟地扯白话。众人好奇地问：你不是病了吗，怎么突然这么精神？
我爹将一切归于自己的英明见解，说着说着，感觉害臊，才将真正的功劳归还给佛祖。
众人听完连连叫好，都说怪不得王和尚一年四季病不沾身。
有病人和运势不顺的家庭尽其所能，敬上一笔钱。几日后，和尚把塑像师傅领进了村里，花了一天时间，一尊金光闪闪的佛像出现在了庙堂里，王和尚亲自为佛像开光，并将余钱投入功德箱。
王和尚不见了！
这是第二天村里最大的新闻，大家围在庙门口发现庙门紧缩，钥匙却放在显眼的地方。新村长打开一看，庙堂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东西归置得无比别致。
村长锁了庙门说：看来我们这小庙里留不住大和尚啊！
我们的庙于2002年4月被县文化局拆除，窗户和门板被当做文物运送到文化展览馆。县上为我村补贴一笔款子，最后分摊到人均7块6毛钱。腾出宝地的同时还得7块6真是大快人心，大家很快将曾经有过庙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这是王和尚失踪后得第三年，我常能听见老人们讲起王和尚的故事，每当他们讲起，我便凑上去说，那是个假和尚，他说过脏话。老人说，那是个有神通的和尚，他在，我们的庙就在；也是个怪和尚，听说说过脏话，却从未听说做过犯戒之类的坏事。
往年的11月，我的家乡就开始降雪，但是那一年大家期盼许久也未见一朵雪花。12月3日傍晚，天空阴霾，呈现出浓郁的降雪迹象。
12月4日全村的最大新闻——王和尚回来了，王和尚死了，李慧兰死了。
其中第一、第三条新闻最为劲爆，大家一致认为王和尚早就看上了李慧兰，所以他回来抢占李慧兰，李慧兰是坚贞不屈好寡妇，为了洁身自好，选择自杀，而王和尚担心罪责难逃，羞愧自缢。
李慧兰丧父后，婆家找先生裁决家庭格局的变动大事，先生掐算一二，指定李慧兰克夫克子。婆家急忙将孙子夺了过去，将一间破旧的房屋留给她，同时划分一亩三分良田作为添丁的奖赏，任由其自生自灭。
多年后，我想起王和尚，推断如下，王和尚厌恶了做和尚，遂决意与佛划清界限，可终究逃不过耳濡目染。他奔赴与尘世洪流以后，认为断绝了以方丈为代表的笑眯眯坏人和对无常世事无动于衷的佛法，不成想世俗的世界充满了这两种现象，比庙里更糟的是，选择远离只有死亡。王和尚曾想过品尝鱼水之欢和骂娘快感，但遭到对方耻笑和痛打，同时自身早已与善结缘，无力还击报复，遂决心回归佛门，甘心做一个撞钟和尚，混吃等死。
回来后，发现此地是凡人的地盘，作为一个外来人口，眼下连寄人篱下的资本也被掠去。想起曾经施恩的人来，可是对方的境况比当年更惨，如今的两人看尽人世，倒像是应有的和尚的姿态，都没有惊讶，好似对方的出现理所当然。
吃了么？她问。
没有。他答。
你等着，我给你做饭。
几分钟后，热气腾腾的食物端于桌上，他笑，她也笑。
他说：我走了三年，始终想着你的这碗饭呢。
两个荷包蛋在清澈的汤水里晃晃悠悠，他吃完抬头说，真香。
她笑着看着他，问，还走么？
他环顾四周说，走，留着没意思。你呢？
嗯，我也走。她问，你什么时候走？
就走，吃完就走。
她起身说，好，我去准备准备。
他叫王和尚，她叫李慧兰，多年前，他救过她的丈夫，她的丈夫还是村长呢。
